堂哥的幸福

如果有人问我，堂哥广学年轻时的最爱是什么，我就会回答他两个字：热闹。

堂哥家住在两个生产队交界处——两个生产队各自位于一个山湾里，山湾呈弧形，连接处凸起，堂哥的房子就在那个凸起之处，如同两个山湾的连接扣。这地方距两边的人家都比较远，房子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河，河对面也住着一些人家，房子后面则是大山。这房子四面无靠，用当地人的话来讲，就叫单家独户。

堂哥的房子是其父母遗留给他的，经历了风吹日晒，早已变得破烂乃至倾颓了。堂哥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从小就成了一个孤儿，自己无力修缮房屋，只有听之任之，一到刮风下雨，他就提心吊胆，生怕房子倒塌下来压着了自己。堂哥成人后有人曾给他介绍过对象，一次介绍人只需要一包烟，但堂哥拿不出来，另一次女方只需要一尺五寸花布，堂哥还是只有摇头，婚事只有告吹，他不得已只好一直打着光棍儿。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事并没能改变堂哥的性格。他喜欢热闹，但生活却给了他孤独、寂寞，他该怎么办呢？

早年前，他的房前不远处有一棵樟树，树顶冠盖如云，树身有两个大人合抱那么粗，长势良好，一般的病虫伤害并不会影响它的生存。这树并非他的财产，但堂哥对它极为爱护，有过路闲人用砍刀砍伤树身或砍下枝丫，堂哥便会干涉对方，说：那树又没有惹着你，你的手干嘛那么贱（讨厌的意思）呢？

堂哥喜欢这树的原因有些特别。山中最不缺的是鸟雀，不管什么季节，它们都会停在那棵树上玩耍、鸣唱，有时一只，有时两三只，有时甚至一大群。因了它们，堂哥就不必过那冷清的日子。有时他盯着那些鸟儿发呆，有时撒下一点粮食将它们引到身边，有时还学着鸟儿的叫声表演口技。

有一年春天，一只雏鸟从树上滚落下来，一只脚被跌断了，翅膀还受了伤。堂哥便将它放进一个笼子里，找来一些草药敷在它的伤处，又给它喂了一些米粒，过了几天鸟儿的伤就痊愈了，堂哥这才放开笼子，让它飞走了。后来有只同样的鸟屡次停在树上鸣叫，或许这只鸟并不是他放生的那只，但堂哥却执拗地认为是，还认为那鸟儿是特地来鸣谢他的。

春天的鸟儿中要以杜鹃鸟最为引人注意，它们的声音响彻山岗，灌满河谷。一些人觉得它们的叫声是一种噪音，便会挥舞竹竿或扔出石子赶走它们。夜深人静，杜鹃鸟停在那棵樟树上鸣叫得凄厉又刺耳，稍远的人们都觉得那叫声影响了睡眠，但堂哥却不是这样认为，还说如果哪天夜里没有了那叫声，他还不习惯呢！

樟树不只适宜于鸟儿，对人也有一种吸引力。夏天，被炎热困扰的人们路过这里，就会坐在树下乘凉，这时堂哥就有了说话的对象，端出板凳来请人家坐下休息。有时他不在家，为了方便人们就坐，他还专门找了几块较大的石头放在树下当石凳。

冬天，乡下办婚事的人家多了起来，因堂哥是光棍，人们都忌讳请他帮忙。他的住处是两个山湾人往返的必经之处，那些抬嫁妆的人们到了这里，就会歇下脚步，如果新郎不懂他们的意思，不来给他们递上喜烟以及礼品，他们就会一直停在那里不出发。此时唢呐声吆喝声打趣声此起彼伏，大哥的门前就会变得热闹无比。大哥也趁机起哄，向新郎新娘道贺一番，混几只喜烟来抽，然后跟着迎（送）亲队伍去混一顿喜宴吃。

然而，那棵树并没能陪伴堂哥一生。有一年树的主人家建房，要将那棵树砍下来使用。堂哥内心很不愿意，劝说了几次都没有成效，后来还想用自己的几棵树交换，但对方也没同意。那棵树被砍下后，鸟儿没了，歇息的人们少了，甚至抬嫁妆的人也不在那里停留了，堂哥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当然堂哥不止是在自己家里等热闹，有时他也主动出去凑热闹。村里的人情往来比较频繁，大哥见到谁家热闹，就会来到那里与人们聊天，碰到大方一些的人家，主人就会留下他一同吃饭。堂哥的酒量不错，席间帮助主人给客人劝酒，时常喝得面红耳赤甚至醉倒。碰到有的小气人家，主人见他在场，便迟迟不拿出酒菜，堂哥弄懂了主人的想法，这才随口找个理由告辞而去。

包产到户后，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堂哥家的粮食吃不完，便主动减少了栽种面积。他利用闲暇时间做起了两样手艺活，一是补鞋，二是用竹子编制家用具，比如扇子、筲箕、撮箕、簸箕、背篓、烘笼等。两项手艺让他的腰包鼓了起来，他修缮了房子后，又有人给他提亲了，但天不遂人愿，他几次相亲都没有成功，最终还是继续打着光棍儿。

但腰包的鼓胀让他多了热闹的方法。一次赶场，他看见一家店铺里非常热闹，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那家店铺的主人进了一批新奇的货物——收音机。堂哥从店铺主人那里学会了调台后，想起一个人在家的冷清，便下决心购买了一台收音机，一路“呜呜啦啦”地放着往家走。到家以后，他将声音开到最大，两个山湾里以及河对面的人们都听得见。有时他还将收音机提到地里，一边干活一边收听。乡下信号不好，只有一个台效果不错，堂哥就把调谐固定在那里，一天至少三次，日复一日，百听不厌。

日子继续好转，村里一些人家开始有了电视机。堂哥每天老早就吃了晚饭，按时到那些邻居家蹭电视看，一边看还一边和大家议论。遇到那些特别吸引人的电视节目，堂哥更是一集不落，用他的话来说：“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我都得把电视节目看完了再说。”再后来，一个在外打工挣了钱的邻居淘汰他家的旧电视机，堂哥想廉价买下它，谁知那邻居颇为大方，白送给了堂哥。堂哥花了几个钱将那电视机的几个小毛病修复后，安放在自己家里，又把声音开得老大，或许，他是想以此驱散笼罩在他家房屋周围的寂寞。

正当大家以为堂哥就要如此终了一生，谁知一件天大的好事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近年来国家落实“五保户”的政策，堂哥亦在此列。村委会组织人力将他那座破旧的老房子推倒，在那里修建了两套连体的“五保房”，每套房屋都有一间卧室和厨房、厕所，只有一间客厅共用。新房子建成后，屋子里配备了新的电器，如电视机、洗衣机等，同时周围的杂树杂草也被铲除，大哥的居住环境彻底变了模样。

后来，乡下人口越来越少，两个山湾里剩下的住户也纷纷变成了“单家独户”，人们耐不住寂寞，便向两个生产队的交界处走来，堂哥这里顺势成了人们的聚集地，人们有事没事都会到这里来晒太阳、说闲话、打扑克。堂哥喜不自胜，给人们搭桌凳、倒开水，还把电视机打开让人们观看，大家都说，凑在一起看电视比一个人独自在家看电视热闹多啦。当然，堂哥的感慨比其他人更为强烈。

堂哥还没乐够，一条新的消息接踵而至：村委会决定在堂哥住家附近修建一座敬老院。不久，一座更大的房屋连同一座公园果然建了起来，好多孤寡老人都搬迁到了这里。与此同时，两个山湾里以及河对面的留守老人都爱到这里打发时光，从未有过的热闹驱散了人们心头的寂寞，也带给了堂哥新的快乐。

正当堂哥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感到满足之时，一个孀居多年、年龄与堂哥相仿的老人又搬进了敬老院。堂哥的热情好客、喜欢热闹的天性吸引了她的注意，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后来经一个孤寡老人撮合，两人还真的开始了“恋爱”。堂哥这辈子情感还没向谁迸发过，便给女方送礼物，帮助她熬药吃药以及日常洗漱等，一份迟来的爱情炽烈超过了不少年轻人。村委会领导见他们“瓜熟蒂落”，立即给他们办了一场婚宴，在大家的哄笑声和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中，女方搬进了那座连体的“五保房”中……

看到这些，我一方面感叹堂哥的幸福来自社会的进步，另一方面也感叹皇天不负苦心人——无论世事怎么变幻，一个人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就一定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