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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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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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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地

一边是弯弯的弧形,一边是直直的“弦”,半月村名副其实,因村委会所在地前方这块形似半月的土地而得名。

村小学被撤销后,校舍被几个村民纷纷占用,里面堆满了柴草等杂物,只有一间教室和宿舍被光学有效地利用了起来。他把生活用品搬进了宿舍里,把教室改成了一家小卖店,里面摆了一些粮油、百货等日常用品。

村小学位于村子的中心,从前小路四通八达,现在村委会在这里修建了新的办公室,水泥公路也通到了不少居民家里,从高空俯瞰,村小学如一只八角章鱼匍匐在山村里。

光学的小卖店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据说黄葛树每年都在栽植时落叶,这棵黄葛树已不知历经了多少代人,没人说得清它的历史,人们就从它落叶判断,此树应该栽于初冬。冬天,树叶落光了,太阳一出来,人们就坐在树下享受日光浴。夏天呢,黄葛树枝繁叶茂,在小卖店前方投下一块巨大的浓影,过往的人们便在这里歇下脚来。光学便将凳子拿出来,邀请人们就座、喝茶,递上一只烟卷;人们便在这里言笑晏晏,断断续续地聊起家常、农活以及村里的新鲜事,然后从光学这里购置一些日常用品。也有一些年轻人有时集中在这里,虽说小赌只是怡情,但他们那认真而投入的样子,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棋牌乐,乐无穷!”

杨二嫂性格开朗,说话幽默,年轻时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媒婆。但这些年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好多人直接在外恋爱结婚。杨二嫂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加之年老,这门“生意”完全荒废了。但杨二嫂最爱热闹,经常来到光学的小卖店与大家聊天,一聊就是好几个时辰。从前村里人谢媒都喜欢用猪头,有人玩笑说:“二嫂,你现在怎么不去挣猪脑壳吃了呢?”二嫂答:“说媒说媒,越说越霉。我这一辈子就是被媒猪脑壳弄霉了。”一群人哄笑。

又有人说:“二嫂二嫂,你还是把特长发挥一下,给光学找个老伴嘛。”

二嫂说:“光学现在是老板了,还愁找不到老伴?说不定哪天老天爷给他降下一个林妹妹呢!”

哄笑声再次响起。光学被人取笑倒也不恼,如今自己啥也不差,唯独缺了一个女人,内心还真的希望二嫂能帮上忙,在大家的欢笑声中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倒茶递水表示自己的热忱。

光学还有一个住处,那是一座非常陈旧的老房子,与小卖店隔半月地相望,相距约半公里。老房子前方有一棵柚子树,是堂弟光福进城后留给他的。曾几何时,村里曾风靡一时栽种柚子树,人人把致富的希望寄托在这小小的柚子上,谁知柚子树遍地开花,柚子的销路成了大问题,秋冬季节,不少柚子掉到地上无人问津,另一些柚子可怜巴巴地挂在树上,人们甚至都懒得对它们投下一瞥,真是世事变幻,无以言说!随着村里建设的蓬勃兴起,柚子树在劫难逃,远远近近,只有光学这一棵树得以存活。

光学年轻时曾在一家橘子园里干过活,很会为果树修枝。他可是独爱这棵柚子树,一是因为这棵树上的柚子味道特好;二是光福一家喜欢吃柚子,每年光学都会托人给他们捎去一些,柚子就成为了他和堂弟一家感情的纽带;三是村里也有一些人喜欢吃柚子,他将剩下来的柚子分批分次地摆在店里,多多少少还能换几个零钱。有时,他也将柚子破开,将瓤瓣分给聊天的人们品尝,撩起人们的购买欲望。

光学害怕别人偷摘柚子,将一条黑狗拴在老屋边,狗名就叫黑儿。每有陌生人路过,黑儿就会“汪汪汪”地叫唤起来,唤起光学的注意。

光学独力支撑着这个小卖店也是不易,隔三差五就锁了店门,背起背篓搭乘中巴车去城里进货。每次出门,他都要叮嘱黑儿好好照看柚子,黑儿便“嗯嗯”着,可怜巴巴、似懂非懂地看着光学,那眼里似乎快要流出泪水来。

光学刚过花甲之年。他是一个五保户,年幼时父母双亡,靠村里人接济才长大成人,好在父母曾送他读了两年书,这点文化能让他算好那本小账。

光学本可以不打光棍的,年轻时曾有人给他说媒,但他不善言辞,不善结交,见了面还有些紧张,一句套近乎的话都没有,只有不停地抽闷烟,对方就没把他看起。后来别人又给他从外地带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跟了他不到半年,嫌他贫穷,没有多少男人气魄,撇下他远走高飞了。从此他的姻缘就到头了,再也无人搭理这事。

村上的养老院竣工不久,六元就搬进了这里。与他一同搬来的还有一对高龄夫妇,男的九十三岁,女的八十九岁,男的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女的就成了孤寡老人。老太婆本姓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老李就跟姓为李,也没个正经名儿,人们称她李罗氏。李罗氏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后不久就去世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大女婿续弦后两家的关系也就断了;二女儿瑛秀嫁到了三十里外的山里,人过中年成了寡妇,膝下子女外出打工,在广州附近安了家,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一次。孩子们本想把妈妈接过去一起生活,但瑛秀不愿远离母亲,对那陌生的远方心里也没多少兴趣,只好独自在家守着凄凉。

六元还不满六十,生性有些懒惰。他做鳏夫已多年,只有一个外甥是他的亲人,在城里开着小货车做生意,偶尔与他有些来往。六元的老房子很是破旧,村里修建了养老院,六元本来还不够资格居住,但他缠着村领导进了养老院。这养老院条件并不很优越,只是房子新了一点,生活还得依靠他们自理。

闲来无事,六元和李罗氏便经常到光学这里闲坐,三人同病相怜,相互学会了关心。光学进城购货时,大门一锁,还不忘叮嘱两人帮助照看一下。李罗氏年届九旬,行动早已不便,出不了啥力,六元却还年轻,不仅帮助光学照看小店,还帮他喂养黑儿,柚子成熟的时候,也帮光学照看柚子。光学呢?偶尔也把卖不完的日用品半卖半送地给二人,有时做了饭还给李罗氏送去,并邀请六元小酌几杯。天气暖和的时候,二人时常坐在树下对月惆怅,从月残到月圆,又从月圆到月残,一天一天,打发着寂寥孤独的日子。

一天,三人又在树荫下闲聊。李罗氏口齿不清地劝说六元:“你看光学多勤劳,你还是应该向他学习,免得日子越过越紧巴。”

六元有些惭愧地回答:“光棍一条,啥都没有,能干点啥呢?”

李罗氏:“做不了别的,还不能务点庄稼?种菜种葱蒜嘛,免得啥都靠买。那几个养老钱买不了几样东西。”说完还自怜自哀地说,“我也是老了,要是再年轻几岁,还不把那片地种得油抹水光?”说完指了指前方被荒废了的半月地。

光学也在一边帮腔。他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地表示李婶说得对,说得对。

六元的体力并不差,果真按照二人的说法干了起来,除草,挖地,播种,育苗,过不多久,那块半月地就鲜活了起来。光学偶尔也帮他干活,利用小卖店帮他销售蔬菜,六元偶尔便回报一些农产品给光学和李罗氏,三人关系越来越融洽了。

光学家养了几只鸡,鸡群时不时进到地里啄食蔬菜。六元说到这个事情,光学立即表示歉意,与六元一起给土地编了一圈篱笆,合力用心呵护着庄稼。

瑛秀在婆家太过寂寥,想起母亲的孤苦无靠,自己何必守着那点破砖烂瓦,而弃母亲于难顾呢?主意打定,瑛秀就把婆家那些本不值钱的东西做了处置,搬到了母亲这里。养老院增添了新的人口,光学这里的热闹也增添了几分。都说女性是男性之间的润滑剂,但说来也怪,瑛秀到来不久,两个男人之间不经意间却增加了些别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不仅没有减缓,反而有所加剧,二人心里有鬼,再也不敢对视。小卖店前再难见到六元的身影,同样,光学也不再光顾六元的菜地。

夏日的天气说热就热。天空中,几片白云懒洋洋地漂浮着,似在翘首以盼凉爽的到来。老黄葛树似乎耗尽了身上的活力,在灼热的阳光下变得无精打采,一片片树叶垂掉着,似乎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而默哀。

光学正坐在凳子上歇息,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光学眼睛不时瞅向树荫下的瑛秀。瑛秀正一边和母亲说话,一边帮她梳理头发,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连衣裙,臂膀胸口大腿诱人地裸露着。

将近晌午,瑛秀回家开始给母亲做饭。光学瞥见六元还在地里忙碌,悄没声地拿着一瓶陈醋给瑛秀家送了过去。瑛秀谢了几句,却没有留下他一起吃饭的意思。光学不会用言语套近乎,场面反倒有些尴尬,只好怅然若失地漫步回到了小卖店里。

六元正用衣袖擦拭汗水,眼神并没有完全离开小卖店,他对光学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心理却打翻了五味瓶。他不甘落后,摘下一些菜叶,留下一部分自用,趁光学没注意时,给瑛秀送了过去。不料瑛秀的态度别无二致,光学听见瑛秀的致谢声,心里对六元更添烦乱。

公鸡带着母鸡们总在六元的菜地附近打转。六元看见它们,心里产生一股恼恨来,骂道:“这些发瘟的东西,怎么不都死了去?”说完捡起几块泥土扔向鸡群。群鸡四散而开,却并没有远离。六元见地里有一截干柴棒,抓起来扔向公鸡,那干柴棒正好砸在公鸡的背上,公鸡吃痛,惊惶地叫个不停。

光学听到公鸡的叫声,见那截柴禾还在地上晃动,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他端了一碗粮食,将鸡群呼唤到了身边,一边喂食,一边骂道:“没有眼力的畜生,就是把你喂不饱。还不如养一条狗!”

六元瞅了瞅光学,心里明白却没法发作,把一肚子不满埋在了心底。

公鸡的伤痛次日竟然有些加剧起来,成天蔫头耷脑的,翅膀也不敢扇动,明显没了往日的精神。光学心疼公鸡,加剧了对六元的怨气,瞅见自己曾经和六元一道编制的篱笆,心里生出一个主意来。

秋天到了,六元收割完枯藤,打算种上几样秋冬的蔬菜。瑛秀想起六元时不时送给自己的蔬菜,见六元辛苦,下到地里帮他干起活来。六元心里不禁欢喜,故意挨近她一起干活。忙碌了几天,土地里变了模样,重新焕发出一股股生机。

光学趁着六元去往场镇之际,悄悄来到地边。篱笆经过了一个夏天的风吹雨打已经有些颓败,光学将断裂的篾块抽出一些,那篱笆就显得更加破烂了。公鸡带着母鸡又来到了地里,从空洞里钻了进去,一片菜地被糟蹋得没了个样子。

六元赶集回来,看见鸡群还在地里啄食,怒火中烧,顺手抓起一根竹竿挥舞着冲向鸡群。群鸡吓得扑闪着翅膀乱窜,满地的菜苗被弄得东倒西歪。他一竿子打在一只母鸡的头上,那鸡踉跄了几下就倒在了地里。六元怒气未消,抓起死鸡扔到小路上,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光学看见了这一切,跑到死鸡那里,捡起死鸡扔向六元,要六元赔偿损失。六元避开扔过来的死鸡,冲口而出:“该你背时!”。

光学也大声硬怼:“老子今天看哪个背时?”嚷完,顺势将脚下的菜苗踩踏了几株。六元抓住光学,俩人就在地里抓扯了起来。

瑛秀听见闹声,赶紧从家里跑了出来,站在二人的中间,要将二人分开来。手和身体接触之机,两个男人身上像触电似的竟然变得酥软了,两双紧缠在一起用力的胳膊竟然被一股柔弱的力道轻轻松松就制服了。瑛秀不怒自威地分别看了二人一眼,责备道:“左邻右舍的,啥事不能好好说?至于这样吗?”

两个男人不知如何作答,恨恨地看了对方一眼,顺从瑛秀的指挥,各自回到了家里。瑛秀将做好的饭菜分了两份,分别送给二人;二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恨不得瑛秀留在自己这里不走。瑛秀又哪里知道,天下啥事都好说,唯独那一份情思却最难表达,你叫二人怎么说得出口呢?

孤独的半月悬挂在夜空中,晚风的凉爽并不能减轻二人心里的忧愁;黄葛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有说不完的话语,二人辗转难眠,想起自己一身孤独的境遇,除了悲戚,还是悲戚。

瑛秀也无法入睡,她逐一回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心里渐渐明白了几分,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丈夫儿女的形象一起涌入脑海,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头。

六元买了一些农药,将它们全部洒在了菜叶上,窃喜了一阵,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份,便又在菜地旁竖起了一块小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菜地放药,小心鸡鸭,否则责任自负。

光学没有留意到牌子,两只鸡吃了菜叶被毒死了。他赶紧将鸡圈养起来,提着那两只死鸡又要六元赔偿。六元怎会答应?两个人吵闹着又要干架。瑛秀只得从中调停,先把六元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六元从内心来讲也并不想真正毒死光学的鸡,暗自愧疚,任由瑛秀批评,一句也没犟嘴。瑛秀便要求六元,等蔬菜长成了,一定要送一些给光学以示赔偿,六元依从了。

瑛秀又劝光学,说毒死鸡一定不是六元的本心,要不然他就不会竖起那块牌子。光学认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也有些不该,听见六元答应赔偿,看在瑛秀的面子上,心里的气愤才有所化解。虽说如此,两个男人之间紧张的关系并没有消除。

柚子从青色一日日变得黄灿灿的,沐浴着阳光雨露,厚厚的果皮里正孕育着一种特别的味道,这味道因人而异,有人说酸,有人说甜,只有一种意见是统一的,那就是柚子长得极其饱满,如悬挂的金钟,如少妇的胸脯,你说好看不好看?

每到这个季节,光学的心思就变得缜密了一些,一日三餐不忘给黑儿送些好吃的,反反复复地叮嘱它要尽到职责。一只陌生的花狗时常来陪伴黑儿,为了让黑儿安心,他还拿些吃的喂养花狗。黑儿仿佛十分明白主人的心思,对过往的行人叫唤得更加用力,甚至是对熟悉的人们都瞪大眼睛表示警惕,以此博得主人的欢心。

柚子终于熟了,又经历了几场霜打雨淋,味道变得更加纯正可口。光学将柚子摘下几颗摆在店里,引来了一些人的注意,门前驻足的人更多了,生意比往日红火了一些。光学偶尔剥开一个柚子让人们品尝,购买的人也增加了不少。

瑛秀从小就喜欢吃柚子,清凉的味道不仅解渴,还能润泽五脏六腑,每天看着店里的柚子,她的嘴里都不禁泛起大口大口的唾液来。从瑛秀品尝柚子的表情和眼神里,光学悟到了她对柚子的喜爱,专门摘下两颗送给了瑛秀。瑛秀嘴里拒绝,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一个劲地叫着“光学哥”。光学在一次次甜蜜的呼唤中温情四溢。

六元压根就不喜欢吃柚子。从前光学递给他一瓣瓤芯,他也只是掰下一点,用舌头舔了舔就放在了一边,如今因了心里的隔阂,他对这柚子更加没了兴趣。

可是,看着瑛秀吃柚子时蠕动着的甜甜的小嘴巴,他的心尖不仅颤动不止,恨不得捧住它亲上几口。他受不了光学对瑛秀献殷勤的样子,心想,要是给瑛秀送上心爱物品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光学,那该多好!他曾到镇上买来柚子送给瑛秀,但瑛秀品尝了一点就放下了,说那些柚子的味道比起光学哥的柚子差远了。六元便时不时地在光学的柚子树附近转悠。都说狗通人性,看见六元有些贼乎乎的样子,黑儿已经觉察到了六元的意图,没等六元走近就大声地嘶嚎起来,弄得六元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瑛秀对光学提供的柚子不再拒绝,但她并没有白吃,而是帮助光学洗刷起衣服来,一旦做了好吃的,也给光学送去一份。六元虽然也能时不时品尝到瑛秀的厨艺,但他明显感到,在瑛秀心里,自己排在了光学后面。他满脑子都是瑛秀的身影,觉得瑛秀本该是属于他的,那迷人的小嘴时刻等着自己的亲吻,那颤动的胸脯也是为他而生;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可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和瑛秀中间却夹了一个光学,还有柚子,还有黑儿。他怎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要想法排除这些障碍,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趁光学进城之际,六元开始了行动。他买了一块肥肉,用柴火将它烧得香喷喷的,洗净,放在锅里加入调料煮熟,捞出来,将几片安眠药弄成粉末粘在肉上,悄悄地来到黑儿的旁边,将肉块扔给了黑儿。黑儿闻到香味,只“嗯嗯”了两声,风卷残云地将肉吞进了肚里,不一会儿,它就耷拉下脑袋,眼皮紧紧地合了起来。

六元找来一把蓬梯,爬到上面,快速地摘了一口袋柚子拿回家里藏了起来,随后又马上抱了一个柚子送给瑛秀。瑛秀一边吃着柚子,一边呼喊着“六元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后来发现六元的柚子源源不断,便好奇地问柚子来自哪里?六元笑眯眯地看着瑛秀小嘴一开一合地蠕动,心里的满意比那柚子还要丰满,在瑛秀甜甜的呼喊中,他感受到了冬日里一份特别的温暖!

却说光学从城里回来,发现树上的柚子少了许多,尤其是那几个最大最好的柚子更不见踪影。他大吃一惊,又见黑儿一动不动地躺在窝里,怎么弄也醒不过来。黑儿死了吗?没有,它身上还有体温,肺部还在呼吸啊。

光学心疼地把黑儿抱回小卖店里,想到丢失的柚子,一路走一路开始了大声谩骂。他将黑儿放在一个草窝里,给它盖了一层破絮。他不知黑儿的症状因何而起,只得让它听天由命。他的愤怒只有用谩骂来宣泄,一连几天的嘶吼,嗓子都变哑了。

所幸黑儿两天后就醒了过来,光学神魂稍安,耐心地侍候起黑儿,等到它完全康复,才又把它拴在了老屋那里。

光学反复思考是谁在使坏?所谓智子疑邻一点不假,光学把怀疑的对象锁定为六元,但手里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随便下结论,只有暗自郁闷,好久都高兴不起来。

瑛秀看见光学变得更加寡言少语,明白他心里的苦闷,不时软语相慰。光学强装笑脸,但心里的疙瘩始终还纠结在那里,让瑛秀也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瑛秀想起六元给自己送来的柚子,再次疑惑起来,追问六元的柚子来自何处?六元抿着笑意却不作答,反问瑛秀柚子好不好吃?瑛秀无心跟他瞎扯,直接问黑儿是不是他弄晕的?柚子是不是来自光学那里?六元只得收了欢喜,正色矢口否认。瑛秀心下狐疑,这来历不明的柚子在嘴里就有些变了味,她将柚子放在了一边,任由它慢慢腐烂。

一天,光学看见瑛秀将一个烂了的柚子扔在屋外,倒对瑛秀起了怀疑,嘴里叹道:“真是人心隔肚皮,装神弄鬼的原来是你!”念头一起,他对瑛秀也变得爱理不理,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六元又给瑛秀送柚子,才消除了对瑛秀的误会,对六元的怀疑和恨意又增了几分。

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多,乡下缺少公共交通,一些人已难以翻山越岭到镇上赶集,光学的生意越来越好了。瑛秀有时看见光学忙碌,也来帮忙,二人配合默契,俨然像是一对夫妻。

六元的心变得更加忐忑起来。他想,狗日的光学能获得瑛秀更多的欢心,还不是因为你比老子富裕一些;要是我也有了钱,瑛秀还不是属于我的?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外甥,既然城里竞争激烈生意难做,何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乡下?主意打定,他便给外甥去了一个电话,外甥很是高兴,当即做了决定,隔三差五来到半月村,送货直达公路的尽头。村民们时常围在车子的旁边有说有笑,六元外甥生意火爆,而光学那里就变得冷清了。

六元得意,主动去帮起了外甥的忙。外甥倒也大方,每次还给舅舅一些零花钱作为酬劳。六元腰包渐丰,胆气也提升了许多,又见光学门可罗雀,心下又增添了几分欢喜。

光学一听见汽车的“呜呜”声和六元的吆喝声就感到一阵阵揪心,他见不惯六元得意洋洋的样子。他不甘心向六元认输,心里也在不停盘算。他想起曾跟中巴车司机一起去修车的经历,那天车胎被扎了钉子,汽车轮胎很快就蔫了气。他买了一把钉子回来,不时在六元外甥车辆必经之路上撒下几颗,见到六元和外甥换轮胎时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六元外甥因补胎耽搁了些时辰,来半月村的时间减少了许多。光学那里人又渐渐多了起来,生意重见起色。

六元少了生财之道,只得又回到了地里。杨二嫂看见,半开玩笑地说:“六元,你不帮你外甥伺候车子挣钱,难道那土里还能刨出金子来?”

六元说:“车子老是扎钉子,乡下修车麻烦,外甥有些不想再来。”

光学听见,冷笑着鼻子里闷哼了一声。

瑛秀家一根木凳有些松动,需要几颗钉子来加固一下。她先找到六元,六元说没有,她又去找光学,光学笑盈盈地送给了她几颗,还到瑛秀家里来帮她钉钉子。二人一边“砰砰砰”的敲击,一边闲谈。

瑛秀说:“光学哥,听说六元外甥不来村里做生意了,这下子你的生意就会好起来了。”

不想光学畅快中自己说漏了嘴:“他还来,我还扎。”

瑛秀大吃一惊,愣神地看着光学,问道:“光学哥,你说啥?”

光学本就不善言辞,这下更不知道如何掩饰,只有向瑛秀做了交代。

瑛秀又气又急,一句话竟然说不完整:“光学哥,你,你怎会这样缺德?”

光学被问得面红耳赤,再也没了言语。瑛秀陡然觉得这铁钉又冷又硬,仿佛钉在了自己心里,恨不得将它们全部拔出来。犹豫了一下,她将剩下的几颗钉子全部塞还给他,说:“光学哥,你要是再这样,以后我就不和你来往了。”撇下他自顾自地走开了。

光学无趣,只得悻悻地返回到小卖店里,大白天都关上房门。瑛秀也不去串门。六元心里诧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瑛秀不去串门暗暗欢喜。

深冬,柚子被完全摘了下来,黑儿也完成了自己一年的使命。光学替它去掉铁链,还给了它自由。村头村尾,人们时常可以看见黑儿与那条花狗如影随形。有一天,它们在半月地里交媾在了一起。六元觉得好笑,玩心四起。他拿了一根竹枝抽打黑儿。黑儿和那花狗分不开身来,痛得“汪汪汪”地叫唤。瑛秀老远看见两只狗在光天化日之下干那羞羞之事,不好意思走过去制止六元,老远地喊话六元放过黑儿。光学也听见了黑儿痛苦的叫唤,朝六元大声骂道:“六元,你个遭雷劈的,我家黑儿啥时候惹了你?”

六元自知没理,给了黑儿最后一击,黑儿吃痛,奋力扯开花狗,一溜烟没了踪影,花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黑儿直到夜间才回到光学这里,从此对六元更增了敌意,每次见到六元,喉咙里都要“唔唔”几声,一有主人在旁边,还要大声叫唤,六元对黑儿的厌恶与日俱增。

一个村民家里办起了生日宴,请来了几桌客人。瑛秀六元光学都如约而去。瑛秀被安排在女宾一桌,六元却在那里抢了一个位置,席间不停地给瑛秀夹菜,瑛秀把吃不完的扔在了地上。

黑儿本在光学那张桌下逡巡,但地上鲜有食物,嘴里一馋,就溜到了瑛秀的桌下,不注意尾巴扫到了六元的腹部。六元朝黑儿后腿狠命一脚。什么叫丧家之犬?黑儿在别人家完全失去了在自己家的威风,灰溜溜地跑到了光学这里。瑛秀责备了六元几声,走近光学给黑儿喂食,耐心和喜欢的样子消除了黑儿的怯意。光学心生感激,看瑛秀的眼神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六元心里郁闷,饭没吃完就独自回到了养老院。

鳏夫的心酸应该只有鳏夫自己才能尽知。尽管已是半老徐娘,但瑛秀在他们的眼里还是如同一个仙女,那左右扭动的屁股牵扯得两个男人的心也摇晃不停。

最先失控的是六元。本来亲事都不宜亲自来提,但六元孤苦无依,他又哪里能找到人帮他出马?但他没有死心,亲自做了一桌好菜,将杨二嫂夫妻请到了家里,吞吞吐吐地道出了自己的心事。

杨二嫂本就热衷这事,爽快地答应下来,自信满满地说:“六元,早点把媒猪脑壳准备起。”

六元笑容满面,也还了一个大方:“事成之后,理所当然。”

杨二嫂来到瑛秀家里,半开玩笑地说:“瑛秀,二嫂恭喜你!”

瑛秀不明白喜从何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杨二嫂。杨二嫂隐藏了男方的名字,只是问她想不想找个伴侣?瑛秀没有表态,想起与过世的丈夫磕磕绊绊了几十年都没有形成默契,她对婚姻早已有些心灰意冷,向杨二嫂摇头表示了拒绝。

杨二嫂没有气馁,坚持说,眼下的这个男人非常喜欢你,答应婚后一切由你做主。

瑛秀听了这话,心里却添了一份失望,心想,自己即或要找男人,也是想把下半生交给他;一切由我做主,他怎么能为我遮风挡雨?她再次摇头表示了拒绝。

杨二嫂知道一时难有结果,离别时把话留了一个活口:“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

瑛秀有了这份心事,夜里再次失眠——守寡的滋味比起鳏夫相差无几,自己何尝不想有个男人真正懂得体贴自己?可是梦想的温存对于她就如同镜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即。死去的丈夫就不用说了,眼前的这两个男人,于自己似可似不可,她哪里敢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但是,万一杨二嫂说的是别人,也许情况就会不同,她心里开始了动摇。夜深人静,她的心思在从前、现在和未来之间来回穿梭,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月亮半明半暗,仿佛与她有着同样的心思。

六元也没有入睡,他在回味杨二嫂的回信,猜不透瑛秀心里是怎么想的。看着半明半暗的月亮,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孤寂,只有用好事多磨来安慰自己。

过了几日,六元又找到杨二嫂,再次把希望寄托给她,但是瑛秀的答复依然是模棱两可,一种被嫌弃的感觉让他悲从中来,和着那份孤寂,泪水竟然屡禁不止……

光学心里种下的情愫让他同样难以自拔,但年轻时的两次姻缘在他心里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他甚至没有六元那份勇气,只有任由希望、烦恼折磨着那颗早已憔悴的心灵。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六元没有得到瑛秀应承的消息或多或少地传到了光学的耳朵里,他不禁有些自得,信心陡然升了一大截,觉得瑛秀是不是有意于自己?他心里反复琢磨,如果是这样,自己该怎样向瑛秀表达?每次与瑛秀近距离相处,他恨不得伸出手去将她抱在怀里。但是每当他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瑛秀脑门后像长了眼睛似的,故意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光学心里的失望又岂亚于六元?

他的另一个想法中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份怯意——如果瑛秀也无意于自己,托人做媒不成,自己不仅脸面无存,心里的旧伤还会受到刺激。半明半暗的月亮让他顾影自怜,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命运还不如黑儿,黑儿还有花狗相伴,自己却只能孑然一身,它们之间的亲昵时常让光学受到刺激!

但对异性的渴求还是让光学决定冒险一试。光学试探着恳求杨二嫂,几句话没说完,二嫂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女人呵呵一笑,说,没想到瑛秀人不咋的,倒是艳福不浅。光学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涎着脸也请二嫂做媒。杨二嫂一边答应,一边却说那就看你光学有没有这个桃花运。光学以痴笑表示回应。

瑛秀还是缄默不语。二嫂没了招数,直接把话挑明,说眼下的这两个男人由她自己选择。瑛秀一听,希望完全破灭,但她不愿伤了二嫂和两个男人的面子,拿出一对儿女做了挡箭牌——孩子们的意见是,等她尽完孝道,他们就会接她去广州。

二嫂只得把话带给两个男人,叫他们早点死了那份心。

十一

天气转暖的时候,李罗氏得了一场怪病,瑛秀请医抓药没见好转,没多久老人就归西而去。

瑛秀的孩子们也回到了半月村,几个人商议后决定将李罗氏葬在她丈夫坟边。出殡那天,瑛秀请了几个人抬棺,六元和光学抬的是同一根杠子。二人想起瑛秀对自己的“薄情”,把套棺的绳子推过来又推过去,抬棺路上始终走不出统一的步调,弄得其他抬棺的人抱怨不停。瑛秀看在眼里,对二人的失望更增,安葬下母亲后,哀哀戚戚地哭了好几回,在儿女们的鼓励下,瑛秀下了决心——去广州。

出发的前一天,瑛秀邀请了一桌客人,杨二嫂夫妻和六元、光学都在列。她感谢多年来大家对她娘俩的照应,希望他们多多保重身体!大家互道珍重,悲戚的气氛笼罩在屋子里。光学和六元看着瑛秀和儿女们团聚的样子,想到明天瑛秀就要远行,也许这一去此生再难见面,他们各自与瑛秀之间就如那半明半暗的月亮,似乎很难有一次真真正正的圆满,几杯酒下肚,两个男人都开始了抽泣。

次日清早,光学和六元在半月地边为瑛秀送行。瑛秀伸出双手,让两个男人分别握着,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肌肤真正接触,让他们的身体都有些颤抖。瑛秀念起平日里与二人的朝夕相处,心中不舍,一声“六元哥光学哥”和着眼泪一起崩了出来,久久不能自已,在儿女们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中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目送着瑛秀乘坐的车子消失在公路尽头,六元和光学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两人突觉中间再无“障碍”,心里的疙瘩瞬间解开,又回到了从前单调而和睦的日子里。

半月地重归沉寂,老黄葛树依旧孤独地直立在夜空里。树的上方,半个月亮或明或暗地照耀着,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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