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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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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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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读书声

一、村子里的读书声

“毛——主——席——万——岁!”这是我入学课本的开篇,每日里同学们“咿咿呀呀”地读诵着这熟悉的句子,悠长的声调像歌声抑扬着四散开去,唤醒着闭塞沉睡的山野,在时光的乐谱中刻下一道道错落有致的音符。

村小学位于村中心所在的一座废弃的小庙里,小庙名叫凤王庙,其起源已无从考证,我只记得村里“破四旧”的时候,几个和尚早已逃之夭夭了,村民们把庙里几尊不大的菩萨搬出来砸得粉碎,庙宇废弃下来,经年累月后变得破败不堪,连主体都有些倾斜了。只有一棵老黄葛树一如既往地厮守着它,在风雨飘摇中发出同病相怜的叹息。

但这份孤寂随着村小的兴起一扫而空。村小开办的时候村里实在找不出像样的房屋,村民们便把这破庙重新修缮一番,偌大的庙堂被分割成几间不大的教室,乡上派来了一个公办教师,还有一个教师是村委会从村民中选拔出来的。两个老师各带一个班,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都由各自包揽,后来村小的班级增加了好几个,老师都是来自有些文化的村民。村小一时十分繁荣兴盛,成为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陈年老屋终究抵不过风雨的侵蚀,加之孩子们的顽皮打闹,校舍倾颓得更加严重了,乡完小和村委会商议后,选择了几个村民的自有住房作为临时教室,我们便搬到了一个村民的家里上课,村子里的读书声分散在几个山坳里,每日里此起彼伏,像是对歌似的。但村民的堂屋用作教室显得狭小黑暗潮湿,后来我的老师所在的生产队的公房修建好后,我们又搬到了那里。

记得搬迁教室的时候,男生和女生被分开成好几个小组,男生们负责抬桌子,女生们则负责背书包或扛凳子。我和同桌抬出一段路程后,突然产生了一个显示力气的念头,便叫同学把桌子放下,我一个人钻进桌子底下,弓着背负起桌子前行,桌子罩在我的身上,我像是一只甲壳虫。我一口气行进了好几十米,到了河边的桥上才停了下来,引来了同学们的喝彩。一个女生被几个沉重的书包压累了,把书包放在桌子上,自己也坐了上去,正惬意地笑着,两个男生抬起桌子走了一段距离,吓得女生惊慌失色,男生嘴里不停喊着“抬花轿抬花轿”,又羞得那女生面红耳赤。

教室离老师的家更近了,但老师的耽搁却更多了,农民身份的老师是离不开耕种的,我们除了读书,有时还要帮助老师家里做一些农活。这些经历在孩童的眼里似乎只是多了一份乐趣,但劳动的辛苦往往被老师作为现实版的教材,激励着我们要努力学习,早日改变村子的现状和我们自己的生活窘境。

条件的艰苦并没有消减我们生活中的乐趣,我对学习的兴趣与日俱增,小小的书本让我的目光洞穿了苍茫的群山,我看到了大山外面的世界——草原上的奔马、工厂里的机器、铁道上的枪声、雪原上的飞人。老师的心也飞到了山外,成天忙于参加各种补习和考试,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老师也换了几茬。老师不在的时候,总是把管理班级的责任交付与我,我便学着老师的样子领着同学们读诵课文,在黑板上把我的作业演习给同学们看。这样的磨砺换来了一张张鲜红的奖状,文盲的祖辈父辈看到那些奖状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升起的太阳。

庙宇改建的校舍被拆除后,原地拟建几间新的教室,我们每周还要抽出一些时间去那里上劳动课,我们带着家里的扁担撮箕到现场搬运泥土瓦片,体会劳动的快乐,心里最大的盼望是早日建成教室,以便能坐在新教室里上课。记得一次搬运泥土,老师把我们分成了几个小组进行比赛,我们叽叽喳喳小跑着搬运,不一会便把泥土垒成了几个小山丘。看我们有些累了,老师又抽出几个女生站在一旁一边拍掌一边有节奏地叫喊:“加油!加油!加油!”我们的干劲又升起来,泥土垒成的小山丘很快又增加了好几座,引得工地上几个干活的村民嘿嘿傻笑:“看这群伢子,一个个还真不赖!”

由于物质条件的紧缺,校舍历经好几年才修建完成,一直到我们小学快毕业的最后一学期我们才搬回村小上课,那融入了我们汗水的新校舍带给了我们幸福和满足,村子里的读书声显得更加响亮而有节奏了,我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到了离开村小的时候了。有谁知道,年少的我竟对这村小有了一份恋恋不舍的情意?

二、辛苦的乡村教师

几年的小学生活中最不稳定的便是教师队伍,因为多种原因,大多数民办老师在村小没呆多久就离开了,只有那个公办老师一守就是几十年,直到我大学毕业他才退休返乡,还有一个民办老师教学、种地、考试三不误,春去秋来苦苦坚持。

公办老师姓郭,身材矮小,老家位于县城周边的乡下,据说也是民办老师考试转正后被分配到我们这里来的,他的身份对于地处偏僻的乡下人来说无疑是神秘而神圣的,村民们对他充满了羡慕和尊敬,他的来历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除了课本中第一页上的毛主席像外,郭老师就是第二个让我们敬佩的人了。

郭老师极不善言辞,身上好像缺了笑的细胞似的,但到了上课时却声音洪亮滔滔不绝,讲课经常讲得口沫飞溅,那婉转回旋的声调像是嘴里含了一块牛皮糖津津有味,把坐在隔壁教室的我都给吸引了过去。每次我们下课的时候他还在讲授,我便站在他的教室外侧耳倾听,感觉他的讲解具体清晰浅显易懂。他每讲完一段都要孩子们互动,要么提几个问题要孩子们作答,要么让孩子们朗诵一遍,所以他的教室里传出的读书声是最多的,每次乡完小统考,他带的班级考试成绩都是最好的。他的坚守和在教学上取得的成绩让村小其他老师心悦诚服,他自然成为村小没有冠名的“校长”。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班缺了老师,郭老师临时成为我们班的代课老师,每天放学前他都要为我们布置一篇背诵课文,我记忆力不错,当夜就背了下来,次日他抽查我们,见我完成得很好,便单独为我布置背诵作业,我的背诵能力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一期我不仅全部背诵了课文,还额外背诵了他临时找来的好文章。尽管他教授我的时间很短,但我们建立起了很难得的师生情谊,他不再为我们班代课后还时时关注着我的学习,也为我向我的老师提出了十分中肯的建议,从而为我的学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尽管郭老师不善交往,但村民们并没有与他疏远,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郭老师做不了主持人,村民们总是请他当主持人的助手,郭老师总是尽心尽力为村民们想办法出主意,为主人家登记好点点滴滴,谁家请了他就可以放一万个心,所以村民们对他除了尊敬还有信任、亲近,远远近近的村民总不忘送给他一些土产品。看他和村民们交往中的那份喜悦和自得,我觉着他活出了自己的踏实、信心和尊严,对这片乡土充满了深情厚谊。有一次我父亲要为远在外省的大伯写一封家信,父亲把他请到我家里,晚饭后父亲要郭老师执笔,郭老师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今天这信由你家娃来写,写好后我再来修改。”父亲和母亲诧异地看着我,竟然愣神了一会,然后才喜滋滋地说:“我家娃?写信?好!”我有些胆怯地拿起纸笔,父亲口授内容,我一字一句地整理,字里行间实时渗入一些思念的情感,郭老师一言不发,直到我写完最后一个句号。他微笑着看完信的内容,拿笔做了一些修改和补充,然后一改往日的寡言,像回到课堂时一样,毫不吝惜对我的溢美之辞,引得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满面欣慰之色。

每日里放学后,学校里便只剩下郭老师一人,形只影单地守着空荡荡的几间教室,一缕青烟踯躅着不知该当何往,夕阳西下、孤星冷月、烟雨濛濛,留给郭老师的除了孤寂还是孤寂,很多时候,我看见郭老师或在黄葛树下沉默,或在山间小路徘徊,或独坐小桥与河水说话,夜里一盏孤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在我也经历了一些沧桑岁月后,我还是难以理解当年郭老师是怎样排开紧紧包围在身心周围的孤寂的!

有一次郭老师离开了较长一段时间,据大人们说他是回家相亲去了。郭老师回来后更加沉默了,和大家的交往更少了。这天恰逢一个村民的婚宴,但郭老师情绪十分低落,没喝几杯就有些醉了。我后来得知他在相亲的时候,女方要他想法调回县城附近,但他不会交际,觉得这事比登天还难,婚事只好告吹了。又一次相亲,女方听说他安心在乡下教书一辈子,便说他一个大男人没出息,婚事不成,反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我以为郭老师会更加萎靡,没想到他这次表现得完全不一样,竟然说出了一句狠话:“乡下咋啦?教书咋啦?我就一辈子干这咋啦?”这事过后,郭老师讲课的声音变得洪亮了些,那朗朗的读书声也带给了快乐,同学们和村民们对他更加敬重了。

郭老师扎根乡村教育的决心赢得了村里一个女孩的好感,在一些村民的撮合下,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两人互恩互爱,生下了一对儿女,孩子们经郭老师的耐心指导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女人也把家务打理得整整齐齐,他们的家庭得到了村民们的赞美和羡慕。

伴着村子里的读书声,郭老师渐渐到了退休年纪,终于随儿女进城去了。临别的那天,村民们来送他,他最后一次走上讲台,在泪水中听完孩子们的朗读声,与村民们一一握手道别,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以后,郭老师每年都会回来一次村小,重温那段难忘的岁月,朗朗的读书声润遍心田和全身,成为他精神的唯一支柱。

民办老师姓何,黑瘦得更像一个农民。村小几个离职的老师外出取得了一些成功,回来后总不忘到村小转悠一回,名曰看望老友,实则荣归炫耀,何老师也曾产生过步他们后尘的念头,但终归没有离开那三尺讲台,寒来暑往地引导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读书声,孜孜不倦地参加“民转公”的考试,直到快退休时才遂了平生夙愿。一次几个学生携手来看望他,他的老伴说:“你们老师啊,这辈子做梦都在讲课,说梦话都是‘请同学们朗读’”。在一桌子的欢笑声中,何老师心酸而欣慰地说:“三尺讲台明心志,桃李芬芳看未来!”

三、永远的记忆

人们的脚步和内心被城市完全吸引后,村子里的学生越来越稀少,村子里的读书声变得越来越微弱,后来完全消失了,几间教室破旧不堪,堆满了村民们的柴草,朽烂的黑板和课桌上还留有一些墨迹,提示着这里曾经的热闹和发生过的故事。

让我意外的是,沉寂了好些年的村小一日竟然重新开张了,一对高中毕业的夫妻看见村里的一些孩子到乡上上学困难,把村小教室和用品做了简单的维修,办起了民办幼儿园和小学,朗朗的读书声再次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没过多久,男人考上了公办教师被调往了他处,出于管理的需要,女人开办的幼儿园也被合并到乡完小,村子里的读书声再次消失了。

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去村小溜达,简陋的教室和用具让我深深体会到“寒窗”二字的深刻内涵,但重温那朗朗的读书声,我总会在昔日的梦想中重新激动一回。我总觉得,这里是我人生起飞的跑道,我是终身不能离开它了,那朗朗的读书声恰如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那里面蕴藏着力量,催人奋进,永不停歇。

村子里的读书声,一段岁月,一生记忆,一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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