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葳蕤,夏天还没过完,它们就长得一人多高了,把故居门前的光线都遮挡了不少。母亲颤颤巍巍地走近它们,叹息着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连野草都“欺负”上门了。
听见母亲的叹息,我拿了一把镰刀,“呼呼呼”地将那些高大的野草成片成片地割了下来。割到后来,我突然停住了——面前是一小片细麻,青翠的叶片,细弱的麻杆,与野草争夺着阳光雨露,顽强地生长着。
母亲见我犹豫,关心地问我是不是累了?我说不累,母亲就说把那片细麻也一并割掉吧。我遵从母命,重挥镰刀,一边劳动,一边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细麻是一种高纤维植物,表皮粗糙,上面带有一些细小的刺,有点儿扎手;叶片呈圆形,略大,上面同样生着毛刺。故乡曾兴盛过种植黄麻,黄麻俗称粗麻,麻杆高大,叶片成枫叶状,麻丝也粗。在粗麻面前,细麻不论是身形还是麻丝,都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味道。
这一片细麻是隔房的曾祖母留下来的。曾祖母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远嫁到了魏家山,后来曾祖母才跟了女儿去过活,如今早已仙去了。早期,曾祖母女儿家庭十分贫穷,且女婿多暴力;想起女儿的不幸,孤苦无依的她只有唉声叹气。母亲极是同情曾祖母,时常周济她一些食物或用品,很得曾祖母的好感。曾祖母一个人过活,这一片细麻自然是用不完的,她知道母亲的难处,没有将细麻拿去销售,而是让母亲免费使用。母亲对这片细麻呵护有加,到了采割的时候,母亲不分你我,全部替曾祖母代劳,让她免受这一份劳累之苦。两人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曾祖母临走的时候,拉着母亲的手,说自己没有什么留给母亲的,只有门前的那一片细麻相赠。母亲千恩万谢,两人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细麻的主要用途是做鞋。母亲上有老人,下有一大屋儿女,补衣做鞋成了她最重要的家务事,这一片细麻对于她如获至宝。
先说割麻。一年中细麻要割三次,一次看秧,二次看黄,三次看霜,栽秧、打谷以及冬天各采割一次。母亲忍住刺痛,一根根地割下细麻,除掉上面的叶子,把皮剥下来,浸泡在水里。割麻的时间很讲究,嫩了则麻丝偏脆,老了则麻丝发涩,都不利于使用。
然后是打麻。母亲坐在凳子上,膝盖上放一块塑料布,右手拿麻刀,左手抓住细麻皮的下端轻轻拉动,用麻刀将麻皮刮下来,一根一根地放在膝盖上,等到成把的时候才捆起来,在竹竿上晾干。洁白的麻丝随风摆动,如母亲头上银亮的发丝。
打麻用的是巧劲,如果用力不够,麻皮就不能刮下来,如果用力过猛,麻丝就会断开。母亲的手长时间泡在水里,皮肤都变得惨白,尤其是冬天,双手冻僵,甚至还会长出冻疮来。
俗话说,姑娘手儿巧不巧,鞋底一看就知晓。那年头乡下人打赤脚者甚多,鞋子成了稀罕之物,男女之间最好的定情之物就是布鞋。条件较好的家庭选择媳妇时,就通过姑娘纳的鞋底来判断女孩是否能干聪明,所以富裕人家就不说了,即使是贫穷人家也很重视培养女孩做鞋的能力,以期孩子能够找到一个较好的婆家。
初冬时节,农忙已经结束,但农妇们的家务事并不见少。母亲生起一盆碳火取暖,将麻丝拿出来,挽起裤腿,在大腿上搓麻线;两根麻丝分别搓紧,又相互缠绕到一起,搓到末梢,将另一根麻丝衔接进去,继续用力搓动。如此反复,一根细长的麻线就完成了。母亲将它们挽成团,放进旁边的麻篮里。
母亲的麻篮是用细嫩的篾块编成,上大下小,下面密实,上面被编成一个个耐看的花朵和孔洞,整体形状类似现代女性一顶倒过来的草帽。尽管那时乡下人十分贫穷,但用篾块或麦草编制的用品还是很精美,花纹、汉字间杂其间,煞是好看!想起母亲的麻篮和乡下许多手工编制的物品,我就会想起那句妇孺皆知的老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母亲的麻篮里装满了多种缝补用品,如布头、针线、顶针、剪刀等,当然,麻线也是其中之一。但麻线的光滑度并不很够,为了使用时省力,母亲还备下了一小块白蜡(没有白蜡则用油桐籽代替),将麻线贴白蜡来回拉动,几番下来,白蜡或桐籽上就会留下一道道凹槽。
做鞋底还需要苦楝。冬天,苦楝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有苦楝果实还骄傲地挂在上面,圆润而丰满,外形如一颗颗诱人的小金桔。苦楝皮光滑,里面是黏黏的果肉和果核,果肉是防治脚臭的最佳药材。但苦楝的味道却是极其苦涩的,据说人若吃了还会中毒。
母亲挎着一个竹篮,叫上孩子们做帮手,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敲打树上的苦楝,我们则围着母亲捡拾苦楝。母亲一边敲打,一边还不忘叮嘱我们不得食用。母亲将苦楝浸泡在开水里,开水温度还很高的时候,母亲就将手伸了进去,一把一把地捏出苦楝肉来,将果皮和果核放弃在另一边。母亲再将一些面粉和进苦楝肉里,搅拌成白里透黄的糊糊,装进一个罐子里。
布头是早就准备好的。母亲用苦楝糊糊将那些布头黏贴在一起,晾干,照着用旧报纸裁剪出的鞋样修出一双双鞋底来。夜间或白天闲暇的时候,母亲就会将麻线穿过针头,一针一针使劲地纳鞋底;鞋底厚而结实,母亲用顶针硬顶铁针尾端,有时针头没有被顶过鞋底,尾端反而顶穿了顶针,母亲的手指被扎得血糊糊的;所谓十指连心,母亲的手痛得直颤抖,她赶紧将伤处伸进嘴里吮吸几下,用唾液止血。
纳鞋底最重要的要求是紧固。母亲使劲拉动麻线,鞋底发出“噗噗”的声响,不用多久,她的胳膊就会酸胀起来,手上也会留下深深的印记。冬天,那些印记就变成了裂口,干涩而疼痛;没有药品,母亲将少许的猪油在灯火上烤得冒泡,将油滴在那些裂口里面,猛烈的灼痛会持续好一阵。几天以后,裂口就会有所愈合,但频繁的劳作又会让裂口复发,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只得忍住疼痛坚持,从来不敢懈怠。母亲粗糙的双手成了我儿时最深刻的记忆。
纳好的鞋底外面新崭,麻线头均匀有致地排列在上面,鞋底内侧露出一小截一小截的线段,如作业纸上画满了一行行的破折号;鞋底外面则是麻线头,如密密麻麻的小数点。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排列有致的“破折号”和“小数点”,不正是母亲对我们的一个个期望吗?
我曾穿着这样的布鞋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上学的路上。记得我上大学那年,因为我是第一次远行,母亲父亲安排大哥陪伴我。出发前的晚上,母亲在我的行李包里塞进了一双赶制的新鞋,并反复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要懂得爱护身体。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母亲的皱纹里满是笑容和欣慰。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首《游子吟》的诗歌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可是,首都的生活与故乡天差地别,比起那些时尚的皮鞋来,母亲的麻线布鞋实在有些粗陋不堪啊!尽管深知它凝结了母亲全部的心血,但我还是无颜穿上,只得一直将它保存完好,于寒假中带回老家,交给了弟弟使用,从此以后我就永远地告别了母亲的布鞋……
我慢慢地割着细麻,内心波涛汹涌:母亲一生为我倾其所有,那双布鞋就是最好的证明,而我却轻易地放弃了它,现今母亲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我怎能奢望她再次为我做一双布鞋呢?当她永远地离开我的时候,我用什么来作为我们母子情的见证?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诗歌饱含的情意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周围。突然之间,我转换了念头,希望这片细麻重新快点生长起来,每年我都能按时回来割麻,一次,两次,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