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日即将到来,每每念及此事我便无法入睡,思念着我的父亲。初夏的夜晚,雨点急促地打在我屋外的雨棚上,雷声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我的思绪像风吹着的长纱,慢慢地伸开去,伸开去……
我出生在川东北一个古老贫穷的山村里,群山绵延,隔断了外面的世界。我小时候家里人很多。父亲被过继给人,因此我有两个爷爷,两个奶奶,还有六个兄弟姐妹,弟弟先天痴呆,其余全都上学。外公外婆过世早,两个未成年的舅舅也靠我父母的抚养,尽管父亲母亲肩挑背磨日夜辛勤地劳作,家里还是如洗般贫穷。大人们共用的一双水靴还是在油田工作的大伯邮寄来的,春夏秋舍不得穿,父亲将它洗得亮光光的放在竹筐里,一定要等到最冷的天才会拿出来使用。那时候没有暖冬这个说法,冬天的雨水也很多,雪渣冰块遍地,天气非常寒冷,单薄的布鞋衣服凉冰冰的,冬天都是从僵硬中过来的。
我上学的路大概有两里多,走过田埂,跨过小河,爬过山坡。乡间小路蜿蜒曲折,雨天泥泞不堪,极易摔倒,倒下去全身都是泥水。下雨的时候,父亲便会放下一切事情,穿上那双唯一的水靴,领着我们一起上学,走到难以通过的地方,父亲便轮流背我们过去。父亲背过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双腿,面朝黄土,步履趔趄,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我在他的背上擎着斗笠盖在我们中间,他肩膀胳膊上的衣服往往会被淋湿,额头上点点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好好照顾他的湿,更不知道心疼他的累。“骑”在父亲的背上,我顺着他的趔趄晃来晃去,心境灿烂,故意颠几下,颇觉好玩,到了学校在同学们面前还倍感骄傲。父亲弯弓似的身躯、后颈窝下隆起的骨头、黑黑的汗迹和身上散发出的热气,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家庭经济十分拮据,到了这个程度,本来无力供完我的初中学业。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我不知道父亲母亲是怎样让我进县城重点中学读完高中的。吃的依旧是咸菜红薯,偶尔母亲也会积攒几个鸡蛋叫父亲送来,我们用开水冲熟狂吞而下。穿的依旧是陈旧粗布衣服,那双水靴早就烂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家离县城小路有四十多里,大约要走八个小时,父亲背着我一个月的口粮,翻山越岭汗流浃背而来。我对他说:“太远了,背这么重打个车嘛。”父亲笑笑说:“没事,那些年(解放前)我们挑一百多斤还赶(步行)周口呢!”(周口是另一座县城,离我家近百里地)父亲侧身和我挤在只有一米宽的学生床上,鼾声如雷。
天色不亮正是酣睡的时候,他起身要回家去。校园里道路曲折,我担心他找不到校门便起身送他。我们默默走了一段路,困意消失,我对他说:“爸,我要毕业了,同学们要照相留念,相互也要送一些纪念品,我还需要点钱。”
父亲侧头,有些紧张地问道:“要多少?”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五块。”
爸爸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他轻吐一口气,慢慢翻开内衣蔸,将折叠好的一元多钱理了出来,递给我说:“拿着,不够我再去找城里的叔借。”
远远地看到了校门,父亲叫我不要送了,回去还可以睡一会儿。我依言停住了脚步。父亲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认真地对我说:“三儿,我走了,你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改变我们家几代人的贫穷。”朦胧中他黑魆魆的微驼的背影摇摆着向前移动,脚板急促坚定地落在水泥路上,草鞋“嚓嚓”的声音敲击着我的耳鼓。敲击着我的心。我眼眶已经湿润,暗自希望自己快快成人,早日为父亲分担一些忧愁。
大学毕业后为了妹妹们能够修完学业我急急忙忙参加了工作,妹妹们都就业后家里的条件迅速得到了改善。弟弟每个月还能领到政府发的残疾补助金。我们都想把父亲母亲还有弟弟接到城里居住,但父亲不怕全家人的反对依然坚持住在乡下,母亲也拗不过他的执拗。父亲在家坚持种地,饲养禽畜,抚养弟弟,照顾我们多病的母亲,小心意意地维护着邻里之间的感情,帮我们赢得没有忘本的赞誉。我们将阴暗破旧的老屋修建成了楼房,每逢节假日,一大家团聚在一起,一屋子的欢声笑语,笑容整日挂在父亲母亲的脸上,只恨白日苦短。我也暂时忘记了工作上的不顺心,与父亲母亲共享难得的天伦之乐。这期间父亲总会带上全部的子孙去给我们的祖父祖母以及更老的祖先烧化冥币。我最熟悉不过的是父亲喃喃的祷告,虔诚的祭拜,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假期结束,我偕同妻女返程。离别家乡的惆怅、告别亲人的失落、生病和工作的烦恼一起涌上心头,我感觉到生活的无味。父亲母亲给我们准备的猪肉和土鸡蛋我一点也不想带,因为赶车麻烦,心里很是埋怨他们多此一举。父亲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心情,一味地坚持要送我们上车。我还在郁闷,父亲已背起背篓上路了。考虑到父亲已经七十好几的年纪,我强行从背篓里将装着腊肉的口袋拿出来提着走。山路陡峭,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坐上汽车。在这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上,沉重的包裹终于将我的耐心消磨干净,埋怨变成了气氛。我将包裹气呼呼地往山石上一扔,包裹滚到了三米多高的土坎下。父亲回头诧异地望着我,有些责备地说:“啥事发这么大的火嘛?”说完,他背靠山石将背篓轻轻放下,解开背绳,走到土坎边,向下望望,侧行了几米,一手攀着土坎,一手紧紧抓住一棵小树,脚在有些松软的泥土上踩了踩,试探着下去了。拍拍包裹上的泥土,他将包裹搭在肩上,绕行了一段路才回到我们面前,把包裹依旧放在了背篓里,深吸一口气,背起背篓,躬身向山上爬去。此时我的气氛变成了歉疚,想要拿回包裹,但父亲坚决没有同意,我的歉疚又变成了自责。山岭上的石头光瘠瘠的,父亲像一只苍老笨拙的猴子吃力地攀爬着,移动着,有些浑浊的汗珠像一颗颗石子缀在父亲脸上。父亲的脊背更弯了。
汽车来了。他将包裹一一拿上车,在座位下放好,嘱咐我们不要把鸡蛋打烂了。他在车下望着我们一家三口,说:“到了记得给我们来个电话,好让你妈放心。”又对我女儿说:“回去好好念书,听爸爸妈妈的话哟!”最后还要补上一句:“你们不要太节约,身体是本钱哟!”
汽车出发了。父亲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们,山羊胡微微颤动,离愁和伤感清楚分明地写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山路十八弯。我再次见到他时,只见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黑魆魆的驼起的背影柱立在灰暗的天空和茫茫的大山之间,像一棵劲风中的老树,移动得很慢很慢。我的心被他牵着扯着拽着,喉头梗着痛着,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远方的一声鸡鸣打断了我的思绪,窗外的雷声和雨点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耳边传来女儿均匀稚嫩的呼吸声,我俯身亲吻了她的面颊。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我深吸了一口气,透过漆黑的夜,我想象着父亲熟睡的样子,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柱立在苍穹与大山之间的黑魆魆驼起的背影,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