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一

稻草在我的心里就是一段情结，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特别心底记忆。

二

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当稻谷收割以后，田里的稻草就被人们打成了捆，金黄的外表中含着一些温暖的青绿，像自然界生命另一种形式的热烈回归。我们配合着父母将稻草拖到田埂上，一遍遍地翻晒，直到焦干后才背回家里。这种劳动的滋味是非常难受的，不仅得忍受炎热的天气，身上还被稻草划出条条伤痕。

晒干的稻草必须要好好保存。父亲将它们一部分储存在阁楼上，一部分堆码成“草树”——父亲在地上竖起一根树干，在树干下离地几尺处横着绑起几根木棒，围着树干将稻草一层层铺垫起来，用力踩紧。我们把稻草一个个递给父亲，不一会儿，草“树”就长高了，我们从“递”变成了“扔”；父亲吆喝着接住稻草，还夸我们扔得准，扔得好。最后他在顶端做好防水后才顺着草“树”滑下来。整个草树看起来如同一个巨大的菠萝。年幼时乡下人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到二棵这样的“树”。

集体经济时期，稻草一度是个“宝”，队里的廖会计将全部的稻草计数完毕后再分配给村民们。有一次他因忙碌将一块大田的稻草计数错误，凑巧的是那批稻草正好分给了我家。大哥已经上了初中，粗略估算就发现了会计的失误——少计了一百个稻草。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让会计被免职！他将这个结果小心翼翼地报告给了母亲，母亲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在是否报告队里这件事上犹豫了很久，最终从会计的前途和我家的既得利益两方面考虑才将这事隐瞒了下来。由是母亲一生都惦记着会计的“好处”，把会计当着我家的“贵人”，并时常提醒我们要懂得报恩。

在那些年里，稻草虽然渺小，但对于人畜都不可或缺，或用于引火，或用于铺床（窝），或用于食用的辅助，等等，用处极为广泛，是我们这里乡下人生活的必需品。

三

随着我们的长大，破旧狭窄的老屋已经不堪重负，节假日里再也容不下我们一大家子人了。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妻女一同回去，家里的房间和床铺不够使用，母亲在阁楼上用稻草铺好了“床铺”，打算自己和父亲上去睡眠。我们便争抢着往阁楼上爬，女儿好奇心更重，要上阁楼一探究竟，她在草堆里蹦蹦跳跳，玩了好一阵才如一只小老鼠似的钻进了被窝。

那一夜我们挤得很紧，母亲不时在下面问我们冷不冷，叮嘱我们不要让孩子受了凉。现在回想起来，这份艰辛中蕴藏着的浓浓温情，却是在宽阔敞亮的钢筋水泥楼房里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自古以来乡下人就把稻草用作铺床，稻草床垫暖和、除湿还有弹性。母亲每年都要给我们的床铺换上最好的稻草，使我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总是不缺乏温暖。

记得我上高中时，家里缺少床上用品，母亲提前准备了上好的稻草，父亲将它们拿出来，编扎成一张厚厚的草垫，连同我一起送进了学校，那张草垫一直陪我度过了三个春夏。现在即使我们已在城市定居，母亲还是会叮嘱父亲去稻田里收集被遗弃的新稻草，趁着晴天翻晒，打理好我们的床铺，时刻盼着我们的归来。

四

稻草可用于制作食品——米豆腐。母亲将泡涨的大米和切碎的红薯放进石磨里磨细，沉淀出淀粉，放进铁锅里煮熟，但发酵后的淀粉带有一些酸味，乡下没有食用碱，怎么办呢？母亲将一些上好的稻草洗净提早浸泡在水里，过两天那水就变成了金黄色。母亲将煮熟的淀粉捏成团，放进水里滚动一下，米豆腐变得如一块巨大的黄金，不仅去了酸，还变得有了弹性，香甜而可口，是待客的好食品。比起今天城里机器制作的米豆腐，母亲制作的米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稻草还可被编扎成稻草人。父亲用一根木棍作为稻草人的脊柱，在上面绑起一个三脚架，在顶上和三脚架上扎满稻草，然后在头上带上一顶破草帽，身上扎上一些花花绿绿的布条。播种或粮食快要成熟的时候，父亲就将稻草人插进地里，微风吹来，稻草人翩翩舞蹈，仿佛在用特异的方式表达着对父亲的辛劳赞美！

稻草还可以编成草鞋。父亲选取最好的稻草，将它们交叉扎紧编制成一双双草鞋，不仅用于自己的穿着，还把它们作为馈赠的礼品。那年月，贫穷的乡下人就用这种最原始俭朴的方式，表达自己一番特别的邻里情意。

五

在人们日常的生活里稻草作用也不少，它能编制成草墩，人们外出务工就带上它，需要时就坐在上面，这样就减少了一些辛苦。

村子里有一个李“拐子”，两只脚天生向内严重扭曲，走路一拐一拐的，一生下了就成了“废”人。谁知他学会了补鞋，逢赶场就翻山越岭上街摆鞋摊，身上时刻带着一个草墩，到了街上就坐在草墩上忙个不停。屁股下的草墩换了一个又一个。李“拐子”靠着自己的辛勤和汗水，不仅建起了新房，还娶妻生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全乡的人说起他，没有不佩服的。

从前瓦屋很贵重，不少困难的家庭屋顶都是用稻草盖成，猪牛圈等偏房更不用说。三牛是个孤儿，土坯草房破败不堪，村民们隔几年就会捐赠给他一些稻草或其它物品，并帮他盖好房屋。因了这份爱心，三牛才能长大成人，感念于乡邻们的恩德，三牛帮起别人忙来不遗余力。而今他已住进了乡上宽敞舒适的养老院里，享受着从前不敢奢望的幸福。草房早已不在，但每当故地重游，他就会眼含泪花，感谢左邻右舍对他的“再造之恩”。

六

稻草不仅用于日常生活，古代也被用于战争，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中稻草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不仅是马匹的饲料，许多的火攻策略也都离不开稻草的参与。

稻草也是一种草，古人常以草入诗，这些草里也有稻草的身影，例如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茅草屋的草可能就是稻草。陆游的《书壁》，白居易的诗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诗中包含的意境，也让我回想着稻草的风姿。

有人用“救命稻草”来比喻一个人最后的希望，这里的稻草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含意，让一种微茫的力量成为人生最后的祈盼。

时下有一个词汇叫“草根”，用以形容普通百姓。听闻这个词语我的心里便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们固然不应该悲于自己稻草一般的身份，我们更不应该忘记我们的根就在“草里”。

稻草或许是世界上最为普通的一种象征，就像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一样，平凡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