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啊，土地

土地啊，土地

——一个农民的故事

文/冰浪

“为什么我们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们对那片土地爱的深沉。”

——艾青

“剥夺土地而不安置好农民，这很危险！

——朱熔基

1

冬晨，山村炊烟缭绕，田野的沃土涂抹了一层白霜。田埂边，几棵叶子凋谢精光的苦楝树在凛冽的寒风中抖擞，几只麻雀在树上跳跃，唧唧喳喳地啄着残果。

一位满脸沟壑、皮肤黝黑的老农，头裹着羊毛巾，身穿对开衣褂，腰系着白布带，脚穿黑布鞋，打着背手，握着竹蔸雕制的烟斗，在田埂上来回转悠，思忖着来年的耕作，浮想秋收的情景，脸上流露出满足的憨笑……

这是南方乡村田垄里的寻常镜头。那位老头的身影，也许是我们的爷爷，或许是我们的伯父和叔叔。

2

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初，老农的爷爷，挑着一担箩筐，从中原一路逃荒，来到赣西落户。箩筐就是老农爷爷的“家”，一头装着破旧棉被、锅碗瓢盆，一头装着嗷嗷待哺的三岁儿子。老农的爷爷没有一分土地，在地保的介绍下，来到村里的地主家当长工。老农的爷爷早出晚归地替东家干活，在异乡的土地上刨食，养活着自己和儿子。

春雨中，老农的爷爷佝偻着背，埋着头颅，吃力地拉着犁铧，在田里耕耘，绳索深深地勒入赤红的肩坎，雨水搅和汗水，浇灌着每一寸土地。秋收时，老农的爷爷弯着腰，撸起裤腿，在干旱的稻田收割，粗糙的双手不停挥舞，重复割禾、脱谷的动作……收获的谷子，满满的十几担箩筐，却不能往自家挑。汗水从田埂一直洒向地主家的四合大院。地主的管家过称后，全部入仓。完了，东家要他和其他的下人一起用餐，粗茶淡饭吃个半饱。年终，东家还会打发几个工钱给老农养家糊口。

一天，老农的爷爷在街头遇到一位算命先生，两个铜板相一次命运。算命先生满口方言，他听得不太懂，只记得一句“命中缺土，无根，注定一世飘泊”的话。老农的爷爷服了。从此，农活再累，生活再苦，老农的爷爷都没有一丝怨言，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的“八字”不好。只有给东家打长工，赚点口粮来养活衣不蔽体的一家老小。

几年过去了，日子虽是过得艰难，却也安稳下来。有了一间土屋，一张旧木床和小饭桌。直至1927年，从湖南方向来了一群疲惫不堪却很规矩的兵，据说是毛委员的秋收起义的部队，是穷人的队伍——工农革命军（后来该改称红军）。队伍进村驻扎后，很快发动了“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东家很有钱，儿子又是国民党的军官，红军把他抓了起来。公审大会后，东家被红军戴上纸扎的高帽子，五法大绑上街游行后，拉到村里的后山上枪毙了。东家的土地、地契都分给了村里的贫农。老农的爷爷也分了两亩好田地。

起初，老农的爷爷不肯要，也不敢要。东家的土地，怎么可以要呢？不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吗？毕竟是东家接纳了自己呀？东家的儿子能不记仇吗？后来，红军的干部跟他讲了很多道理，什么是“阶级”呀？什么是“剥削”呀？穷人一辈子劳动，为什么穷？地主一辈子清闲，为什么富？……老农的爷爷听了后，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自己穷，并非命不好，而是没有土地。土地应该是种田人的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才是天理。于是，老农的爷爷积极参加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带着雇农们对东家进行清算。后来当选为苏维埃主席。可惜，没几年的时间，白军大规模反攻，红军开始战略转移，去了很远的地方。老农的爷爷怕了东家报复，丢下了一家老小，跟着红军走了。东家的儿子又带着还乡团回来了。对村民们说：“谁拿了我的给我拿回来，谁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瞬间，土地又回到了东家的手上。老农的父亲替老农的爷爷受过，跟东家无偿地打三年长工来尝还东家的田租，不然就要送县衙门治罪。无奈，老农的父亲又重复着爷爷的人生，春上耕耘，秋后交租。

不久，有从部队逃回来的村里人告诉老农的父亲，老农的爷爷牺牲在长征路上。死后，怀里还揣着一包故乡的泥…

3

眨眼到了四十年代末，闭塞的小村，又忽然来了许多北方的军队和南下的干部，东家的儿子带军队逃到了台湾。

村里又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划成分的土改运动，老农的儿子划为雇农和革命烈属。工作队把东家的几亩地分给了老农的父亲，老农的父亲怎么也不肯要了。爷爷说过，父子都是不带“土”的命呀，要不得别人的土地哦！可是，土地的诱惑实在太大。后来，南下干部说：国民党彻底失败了，要相信共产党！剥削你的那个东家永远回不来了。革命烈士的家属，要带头分田、斗地主。最终，老农的父亲还是把土地接了下来。心里想，就当是替东家“代管”吧。

一年过去了，东家的儿子真的没有回来。老农的父亲终于放心了，跟着工作队干了起来，在村里当上了农会主席。本来，老农的父亲表现积极一点，完全可以当上共产党的脱产干部。没想到，老农的父亲偏偏不喜欢政治，不喜欢人斗人，喜欢的是种地，喜欢侍弄庄稼。最终，他被免去了农会主席，还被组织定为“政治觉悟低，小农意识很强，不可重用的人”。老农的父亲觉得也好，这样可以一心一意地种自己的地了。种自家的地，干自己干活，悠闲自在。老农的父亲勤奋侍侯土地，迎来的几个丰收年。年年卖余粮，家境逐渐好了起来。解放后的第四年，老农的父亲盖上了一栋新瓦房。那年，春节的对联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

4

时间进入五十年代中期，上级又号召成立互助组，接着成立高级社，老农父亲的土地和农具又按照政策作价后入股给了社里。春种时，村民们一起卖力干活。秋收时，按人口多少和入股多少计算分红。后来，到了五十年代末，高级社改成了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开展“大跃进”运动。土地是大队的，收获的粮食是公社的，农民们集中在大食堂吃饭，也不要化钱，皆大喜欢。老农的父亲开始积极拥护这种改革，“共产主义象天堂”，谁不向往呢？

又后来，看到农民们干活偷懒，土地里的粮食被糟蹋，没有人管，心疼起来，怀疑办大食堂的做法是否长久？上级年年要求农村粮食产量必须按高产上报。报高产的地方插“红旗”受表扬，报低产的地方插“白旗”挨批评。公社和大队的干部怕了挨批评，又虚报产量，把收割的粮食堆放一块，迎接上级的检查。老农的父亲说：虚报产量干部受表扬，农民回饿死的；糟蹋粮食会遭天报应的！他的话，又不巧被公社的一位领导听到了。公社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要不是老农的爷爷是革命烈士，肯定要划为“四类分子”，接受群众批斗。

不久的日子，大自然真的报应了，大地闹了三年旱灾。天不下雨，土地干裂，不产粮食。大队积囤的粮食吃光了，大家开始喝稀饭，喝米汤，吃红薯根。后来，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饥荒袭来，村里有人饥饿得不行，吃树皮，吃观音土，吃得面黄饥瘦，肚子涨得拉不出屎。体质差的人都得了浮肿病，脚肚子用手一按一个窝。这样的体力下不了地，干不了活。接着，又传来吃观音土胀死人的不好消息……

老农的父亲也终于撑不住了，得了浮肿病。一个寒冬的早晨，留下了多病的妻子和三个骨瘦如柴的儿女，独自悄悄地走了。那年，老农十九岁。

5

老农的父亲死后，老农也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党中央发现农村经济体制有问题后，又推行了一段时间的“三自一包”的政策，土地又分到了老农的手上，产量有些增加。可惜，只收成了两年，上级下了红头文件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做法。1966年，全国开展了“学大寨运动”，提出“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大力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组又把土地收回了大队，坚持集体生产，上缴公粮后，留下大队公积，剩下的是自己吃的余粮。

大队长分配村民干农活，有文化的人做会计记工分，队里秋后算帐，按累计工分分红。老农肯卖力，干活下力气，年年是劳动模范。这样的方式，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不久的日子，上级又开始号召生产要“跨黄河（亩产六百斤），过长江（亩产八百斤）。当时，科学种田没有达到很高的水平，亩产粮食实际只有四百斤左右。加上，年轻的大队干部又不肯带头吃苦干活，天天搞阶级斗争，日夜召开批斗会。有时，大队长敲钟出工后，自己却躲在被窝里睡大觉，催促社员出工干活。村民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说。老农想，这不又和爷爷和父亲跟东家干活一样的吗？不过，毕竟当家做主了，村民们也可跟着村干部偷懒，忙自己的活，光着膀子干。忙大队的活，悠着地干。都在磨洋功呢。

这样折腾几年，土地收成又不好了，产量越来越低。好在没有天灾，不然又要重演1958年的灾难。老农的心里深深担忧，却又无可奈何……天上乌云翻滚，急风暴雨即将来临。

6

历史进入了八十年代中期，太阳又照耀在红土地上。党中央在1982年下发了个“一号”红头文件。农村又开始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土地虽然属于集体的，但分配到个人栽种。交了不多公粮后，余粮就是自家的，不需要大队干部管了。这下可好了，谁种地的能耐好，谁的收益就大，极大地调动了村民的劳动积极性。老农凭着体力和父亲教会的农活，带着老伴、儿女起早摸黑地干，春播秋收，年年丰收。种粮、栽菜，养鸡、养猪，多了吃不完，送到市场上去销售，家里的日子渐渐富裕起来。

进入新世纪后，老农更加悠闲。这年，树上的喜鹊也叫得格外的欢快。上级通知开会，宣布农民种地不要交公粮了，政府还按种植面积多少给予相应的补贴。农民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农哭了，想起自己的爷爷和父亲。要是他们能看到今天的光景，该是多么地幸福呀！那年春节，老农带着子女恭敬祭祀祖宗，放了一箩筐大鞭炮，大门的春联写道：“国家政策好，百姓生活甜”。

7

最穷的还是农村，最苦的还是农民。农村体制改革带来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政府又开始大量征用土地，搞经济开发区。

老农的土地，刚好在区政府规划的范围内。来投资开发的老总，恰恰又是从台湾回来的东家的孙子。老农气得要命，死活不领政府的廉价土地补贴，舍不得将几代人耕种过的土地还给东家的孙子建工厂。俗话说：“一锅猪油熬不过一口热锅”。中国有史以来，个人与政府抗争，都是以失败告终。一时间，镇长开会进行“动员”，村长上门来进行“宣传”，公安派出所的人员前来“勒令”，最后是包工头的推土机开来铲地……“轰隆隆”的声音中，坦克般的推土机把老农的青苗捣毁，把土地推平，也把老农的心也碾碎。眨眼间，老农的土地变成了宽阔的厂房。一道高高的围墙，把老农祖辈的耕耘土地圈了起来，变成了东家孙子的工厂的大花园。

土地在流泪，老农也在流泪。老农的泪水，流了一个晚上，死也想不通，那块看得比自己命更重的土地，怎么转眼间又没了呢？老农兜着可怜的几万元土地补尝金，带上一家老小，进城去私营工厂打工。老农已不再是农民了，成了背井离乡，市井游荡的“流氓无产者”。命呀！爷爷的命缺“土”，父亲的命缺“土”，老农自己的命也缺“土”哦！

8

临别时，老农噙着眼泪抓了一把故乡的土地，用布包裹，揣在怀里，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园。在村头的大树下，老农回望身后的土地，一种悲戚的情感涌起，感慨万分。土地啊，土地！世代梦想的土地，世代留恋的土地，世代耐以生存的土地，最终成了一个灰飞烟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