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城北的天龙小区,草木茂盛,春花秋实,鸟语花香,自然环境实在令我喜爱。
每天早晚,信步于小区的每一条小径,每一个角落,一草一花一木,总勾起我一缕特殊的情感,时常怀念起父亲的故园和故园的那些树。
在离我居住的城市西行一百三十多公里的一座小城,那是我日思夜梦的故乡莲花县。县城的中央,有一座山坡叫“小碧岭”。小碧岭有一所百年中学,中学的后面叫“周家塘”。周家塘处有一幢简陋的两层砖瓦房,那是我父母用一生的心血构筑的家园。父母参加革命一辈子,为追求崇高的理想吃了不少的苦头。晚年,既没有欠债,也没有余钱,只留下一身的病痛和这块没有围墙只有草木的栖息地,那是我家曾经居住十年,且余生难忘的“燕子窝”。
老屋周遭有很多的树木,都是父亲亲手栽种的。父亲在白纸制作的笔记本上写着:“1984年房屋落成,无财力装修与打造围墙,共栽下杉树五十棵,橘子树四十棵,柚子树五棵,蜡梅一棵,木芙蓉树十五棵,苦楝树四棵,葡萄树两棵,石榴树两棵留以子女作纪念……”。
父亲爱树如命。为了保护故园的这些树木,他与随意破坏他树木的邻居发生激烈的争吵,而这些邻居都是在位的大小干部,对父亲这个退位的倔老头从不放爱眼中。母亲是个不喜欢惹事的的人,总是劝慰父亲少和邻居争吵,树死了可以重栽,邻居之间以和为贵。父亲确实很倔,他竟然跟母亲发脾气,说:“我只认树,不认人!谁动我的树,我就要跟谁翻脸!”不过,最终还是父亲赢了。直到父亲临终时,哪一个邻居也不敢动父亲的一棵树。
父亲是个老共产党员,信仰唯物主义者,随性地栽种一些很普通的草木,从不忌讳民间十分讲究的风水。
南方水杉,栽在故园的周围。八十年代,杉树植入园土时,只有番薯苗那么长,一锄头一个坑,一个坑里插一棵苗,看上去弱不禁风,一不小心就可以踩死。二十年后,一片杉树郁郁葱葱,高大笔挺,直插云霄,构成老屋的一道天然围墙,象士兵一样为父亲守侯家园。其实,我知道父亲在
真正的原因是当时家庭拮据,没有钱打围墙。父亲
橘子树,栽在老屋后的后面。树矮房屋高,遮挡了阳光,加上橘子树种植过于密集,很少结果。可以说,我每年见的树叶比见到的橘子果印象更加深刻。几十棵橘子树,一年的收获只有几十斤橘子,这些橘子树连父亲的孙儿们都不屑一顾,可父亲喜欢,他经常把自己孙辈们不愿吃的橘子送给农村小孩吃。父亲喜欢春天里橘子树叶间那点点清香的白花,喜欢秋天时橘子树枝头悬挂的盏盏金黄的灯笼。父亲说:你们不知道,橘子虽然便宜,可收获橘子的愉悦是不可多得的……
木芙蓉,栽在老屋的前院。这是南方最为普通的草木,秋后落叶很多,也不好打扫,父亲偏是喜欢。当落叶时,他一把扫帚每天扫着,从不嫌累,打发着退休后的时光。花开时节,木芙蓉花肆意奔放,花团锦簇,引得路人驻足观赏,踌躇不前,父亲站在门口,笑举拐杖,对着艳丽的花朵指指点点,脸上得意洋洋,似乎在向路人介绍他漂亮的闺女。
柚子树栽在院子的右边。柚树是家乡苦柚,品种不好,结出的果子是又酸又涩的,没人爱吃。直到冬季的天空飘雪,依旧挂在树上,金黄的外表,软绵的果子,给冬天的日子平添一道硕果累累,年年有余的风景线。
葡萄树只有一棵,颈根粗壮得象一条蟒蛇,枝蔓从园土顺着老屋的墙爬上侧房的阳台,紫色的葡萄汁多味甜,但父亲吃的葡萄绝对没有天上落下的鸟雀们吃得多。父亲看见鸟雀落下,也不赶走,坐在滕椅上看着,任由它们唧唧喳喳地争啄,好像在看儿孙饭桌上的热闹。
两棵石榴树栽在大门口的两端。父亲有些偏爱,正如爱他的两个儿子。春天,妖艳的石榴花如同两颗圣诞树,笑迎宾客,把简陋得有点寒酸的老屋大厅遮挡。这两棵石榴树,是我结婚时从岳父老家的树上剪下的枝条,父亲亲手插种在家的门口,有祝愿家庭和睦,子孙兴旺之意。十多年后,树杆竟然长成茶杯口那么粗壮。石榴果子结了很多,笑裂的石榴露出点滴玉籽,令家中来客口中顿生玉液,啧啧不已。
腊梅树只有一棵,栽在大门的前面。腊梅树是故园里最珍贵的树种了,记得好像是父亲还是大哥从山里挖来的,树枝很有画感。当冬天来临,雪花在某个夜晚悄悄飘落,金黄如玉的腊梅花也在枝条的骨节上爆蕾,接着满树绽放,寒风细吹,从老屋的窗口里飘入,睡觉时也能闻到淡淡的香。父亲说:“梅树是花木君子,有骨气的人都会喜欢”。听了他的话,我觉得好像在表扬他自己。
母亲说,父亲是一个正直、有能力的人,为公家的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领导,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父亲是解放初期地委科级干部,一直干到八十年代离休,最好只享受科级工资待遇。这也是县里少见的事。有时,老同事们说他不会做人,脑子里只有原则,没有人情,个人待遇上吃了大亏。父亲生气地说:“我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以后,再没有人跟他说这些话了。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故园里的那些树,是父亲的世界,父亲的桃源。晚年的父亲,除了看看闲书,给子女写些书信外,所有的时光都沉迷于他的园子、他的树木。日出日落,都能看见父亲为果树花木锄草、灭虫、松土、施肥、浇水、剪枝的背影,所有上门来看望他的亲戚和客人都听过他讲述过树木、花草,讲述他伺候这些树木、花草的快乐。
春去秋来,朝花夕拾。1995年的重阳节,父亲去世了,母亲跟了子女生活。一把生锈的铁锁将故园的老屋封存。老屋没人居住,故园无人料理,四周杂草丛生,草木自生自灭。父亲的树木枯死了许多,也长出了许多无名的杂木。有一棵无名树,不是父亲栽种的,却长得很高、很大,没人剪枝,树冠把房子的阳光都遮了个大半,屋子变得阴凉。也许,父亲不在了,父亲的灵魂化着树木,守候着他的园子、他的花草。
前年,母亲说她老了,爬不上故园的山坡,一个人也不愿住在老屋里。你们兄弟俩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估计也不再回到老屋居住了,还不如把它卖了。母亲的话,有些不舍,有些无奈,也有些伤楚……
不久,在家的哥哥按照母亲的意见,终究将老屋卖了,连同父亲的故园和那些茂密额树木。
在故园出售前,我回去看了父亲的老屋,看了父亲的树木,与父亲晚年的生活情景告别。我知道,买主的一定会将父亲的树木砍去,将父亲的老屋拆除,构建与父亲永远无关的小洋楼。此时,我的心情象契诃夫《樱桃园》的主人翁朗涅夫斯卡娅和加耶夫夫妻那样地十分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我想,时间会洗刷掉生命中的一切记忆,包括快乐与痛苦,得意与失落。
其实,父亲的树木很普通,正如一生默默无闻的父亲。然而,父亲的树木又是那样的珍贵,犹如平凡的父亲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形象伟岸。
故园终于离我远去,我永远也回不去老屋。我也年近花甲,对人生早已淡泊。然而,我的梦里却依旧怀念故园,怀念故园的那些起树木,怀念打造故园、老屋和栽种那些草木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