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万缕

我有准确的记忆能力，是我上学的时候。那年代，我们能上学，是一件很大的事。我们的哥哥姐姐，大多没读过书，跟着大人们去耕田种地、上山打柴了。林彪出事那年，村里办耕读班，用的是省通用的一年级教材，只有两本，语文和算术。村里的大哥大姐都洗脚上田，和我们一起挤到林老师家里的屋厅读起书来，读着读着，有的大哥大姐又弃学去种地了，能到大队学校读二年级的，都没几个了，其中张扬、林荣生和我，是年龄最小的三个，我们最小，却是大哥大姐的羡慕对象，因为我们三个读书考试成绩最好，我们当然很骄傲。

我们三个出生于1964年，张扬生于正月，林荣生六月，我最小，在快跨年前生。我喜欢跟林荣生玩，张扬爱陪伴我玩，我们三人常在一起玩。

在上二年级后，我们上午上课，下午去学校农场劳动。我们三个学习成绩好，大哥大姐们疼我们，都争着帮我们完成劳动任务，但我们学习上帮不上他们，他们以能帮我们为荣。

我们三人一起入读村里第一届耕读班(一年级)，1978年我们参加了文革后第二届高中招生考试，全镇近两千初中毕业生参加考试，只招生一百五十人，我们村三个以优异成绩同时入学镇高中，当时成了全镇的神话。我们1980年高中毕业。

我们在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的九年寒窗里，林荣生一直名列前茅，且做足九年班长，毕业后，同学有提及林荣生的，都忘记了他的名，只称班长。只有我例外，在别人面前，我直呼林荣生，只对他本人时，从来都没有带称呼的。

林荣生，父母是农民，且早离逝，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有多个妹，家贫如洗，他勤劳、俭朴、老实、自卑、自愧不如别人，中学毕业后加入农民工行列。我和张扬进县城中学复习班，那一年，我们仅十六岁，那时高考上中专大学的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七，参加高考的，有许多是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林荣生也瞻尘莫及，若林荣生有机会去复读，第二年参加高考，也许是有希望上中专或大学的。我和张扬复习了一年，还是名落孙山了。复习第二年不久，张扬就进县师范学校读中专了。我们三个人，成绩排第三的，也可以读人人羡慕中专，全依赖父亲是镇干部。

我父亲是煤矿工人，毌亲在家乡务农，我有一个哥哥，父亲病退后，哥哥顶职继承父业，也算是吃国家粮的人，父母长兄都为不能让我成为城市人而内疚，对我都百依百顺。我在家父母宠着，哥哥惯着，在学校有林荣生和张扬护着，我有很幸福的童年和少年。

1983年，我第三次高考失败后，就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读电视大学，取得本科学历。

在高中毕业以之前，林荣生是受同龄人尊敬的人，但张扬对林荣生就多一种嫉妒他、看不起他的成份。很多时候有活动，都是张扬叫上我，我再叫上林荣生，而张扬都是比面子我，才接纳林荣生的结伴。在学校，也只有张扬以这样的态度对林荣生。

在挤独木桥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很多，这包括同学情。林荣生去深圳两个月后，我收到他的一封信，他说找到工作了，进了一间工厂做仓管。当时我没回信，把信珍藏了三年，我找到工作在读电大时才回了信给他。他给我的第二封信，劝我专心读电大，说没学历，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张扬师范毕业在县城一间中学做了教师。工作稳定后，找我聊过，几乎都是他说话，讲青梅竹马，讲对我的爱慕，讲我嫁他后可以做城市人，有安逸稳定的工作。我说我要集中精力读完电大课程，没时间谈恋爱。他又说林荣生就读书成绩好，出到社会就没有出息了，叫我不要等林荣生浪费了青春。

我需要自己爱好的工作，我也想成为城市人，但我没想过依赖谁，甚至内心很卑视张扬依赖的行径。他还说在为林荣生介绍女朋友。回想张扬的处心积虑，我对他越来越反感。

张扬要介绍女朋友给林荣生，我着急，想写信给林荣生，打开信纸，不知从哪里写起，心里很矛盾，一直以为，林荣生是我的，可又觉得自己自私，自己都为自己的前途事业忙，为什么要霸着他，不让他成家呢？我矛盾着，很快就收到了林荣生的信，信里讲，张扬介绍了女朋友给他，是张扬同事的妹妹，婚期都已经决定在国庆节。

我悔恨，我矛盾，我心乱如麻，之前成绩优异的我，挂科了，考四科挂了两科。我没参加林荣生的婚宴，我拒绝了张扬的多次约会，我努力抹去林荣生和张扬的一切，可一切事与愿违。

张扬约会不成，写了一封信给我，说不管我怎样对他，都一直等我。我对他说什么不再在乎，我要平静地回到了学业的正途上。

能让我的心态回复正常是林荣生的信。我没参加他的婚宴，他觉得愧对我对他的痴情，他说他知道我对他的好，他说妻子进了同一间厂，他说她象我一样温柔，象我一样知书达礼，他说他们的生活过得甜甜蜜蜜。慢慢地，我从迷惘中走了出来，我开始真诚地祝福他们，写信都是写给他们俩的，收到他们的信，有的还是她执笔的，她的笔迹比林荣生的还刚劲。

在与张扬互不联系一年后，我收到张扬的结婚请柬，并知道他调到了到镇政府，在计划生育办公室上班，张太是镇长的独生千金。张扬结婚后，再没联系我。

林荣生成家，过上了甜蜜的爱情生活，我拒绝了张扬，这使我放下了心头大石，我可以用心去完成我的大学本科的全部课程了，我又用三年时间考取了律师执业资格证。

在这几年里，我自觉收获很多。林太怀孕后，林荣生把她送回了乡下，并常写信叫我多抽时间去陪林太，接触多了，我们成了好姊妹，她叫我姐姐，我听得心里甜丝丝的。他们儿子出生后，也很需要我帮忙，我有空就往乡下走。他们宝贝儿子很可爱，那娃娃脸长得同林荣生童年一样，我特想亲他脸蛋，别人都以为是我亲生的。连林太都嫉妒他们宝贝儿子竟然先叫我“妈妈"。在他们儿子来到的两年里，我从林太口中了解到林荣生几年打工生涯的另一面。林太姓张，娘家与我们同镇，比我们小三岁，也在镇上中学读过书，只是我们毕业后她才入学，所以之前我们不认识这个学妹。她并不是林荣生在信里描述的那样温柔可爱，青春加化妆都无法掩饰她那褐色的肤色和那稍凸的颧骨，她甚至比一般女人要呈强。她很直率，直率到有点口无遮拦。最早她哥是要把她介绍给张扬的，张扬和她见了一面，她哥回头问张扬的意思时，张扬说大家同姓张的，不好。张扬就把她介绍给林荣生了。林太说起这事，还在为未能嫁张扬而惋惜，当时张扬已做了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他表示当初就知道张扬比林荣生有前途。原来，几年来，林荣生都是把自己最好的告诉我，而会引起找担心的事只字不提。他进厂后才敢给我写信，他进的厂不大，只有百个工人，入厂时，职务是仓管，实际就是搬运工人，每天货入货出都是他一个人负责装货卸货，后来厂长发现他有文化，会管帐，那专职管帐的人辞职后，不再聘人，让他兼职，工资也多了三分之一。他们结婚后，她是进了那间厂，可厂里没有夫妻房分给他们，他们又舍不得花钱去租民房，各自住在大宿舍里。要过夫妻生活，天气凉时，在仓库的角落完成，天气炎热时，仓库闷热，只能在加班下班后去公园的草丛中完成。林太在说这些时，表示既刺激又无奈，她说她的宝贝儿子就是在草丛里怀上的，别人说在野外怀上的孩子很反叛，现在就不叫我"妈"叫你“妈"了。

他的工作决定了他只有大家放假才能放假，所以不是急事，他都得二十四小时守在岗位上。他要这样挣钱才能维持他的家。

在林太未回乡下之前，林太对我的认识，只停留在她们与我的书信往来，最主要的是林荣生的言行。林太说，一直都在怀疑林荣生对我的褒奖，质问过林荣生为什么不娶我，林荣生答林太，他自己不配娶那么优秀的我，只有张扬才配得上我。我听到林太这复述，我的心在滴血，为了自己所谓的学业和事业，错过了自己最爱的人，还是那么爱着自己的人。我的错过是我的错，我在林太面前不会表现出我对林荣生的眷恋，我不会去干扰自己心爱的人的幸福生活。而正在这时，张扬在我们姊妹的生活出现了，张扬结婚半年，就坐正了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还有了女儿，（这肯定是奉女成婚的）。张扬经常出现在林荣生家后，我不敢追究原因，我是最尴尬的，而且我也感觉到，张扬的介入，林太对我已失去了热情，就连三岁未满的侄儿也不再叫我阿姨，我每出现，侄儿都恐惧地讨厌我的样子，好象我抢走了他什么似的。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自然地就不再回乡下找林太了。

爱是没有理由的，论家庭，论个人形象张扬都比林荣生强，林荣生那坳黑的肤色，一个农民的形象，根本就无法同张扬那白面书生的干部样相比。可我从未后悔过拒绝张扬，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还会选择嫁给林荣生。

我爱林荣生，林荣生和张扬是知道的，只是林荣生自卑不肯接受我的愛，而张扬爱我，我和林荣生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实在无法接爱张扬那种傲慢。林荣生违心地成全张扬对我的追求。

我爱的人有所属，爱我的人我讨厌，我的青春回复了平静，我用学业来打发我的孤独时光。在高中毕业后的十几年时间里，我取得了本科学历和律师职业资格证，我以为我的努力会得到一份自己心仪的职业。在我拒绝被潜规则的同时，律师的职业也拒绝了我，我的学历和资格证只是两张废纸。十几年时间，我不但耗尽了我的青春，还拖累了父母，父亲因为我未成家而死不瞑目，母亲也因为我而生不如死地活着。

在我三十岁那年，舅父来看望母亲，母亲已无力翻身，见舅父到来，泪如泉涌，舅父为她擦去泪水，那无神的眼光注视的却是我，母亲那眼神，我感到不安和内疚。我送舅父离开病房时，舅父说帮我在婚介所登记了。不久，婚介所就有了约。第一次见面，我并没有初恋的热情，尽管他是一个很标准的男子汉，高大威猛，那笔直的鼻樑，让人知道他是个精力充沛、龙精虎猛的人。我无心欣赏这些，我更多的是希望年迈的母亲离开时不要带着父亲离开时带着的遗憾。

我们都很坦白，他是前妻怀孕时，自己耐不住寂寞有婚外情，女儿出生后不久，前妻发现他行为不轨，要离婚。我也告诉他，我是放不下林荣生才走到今天，现在都未放下。我们都为对方坦诚而感动。我们不是一见钟情，但一见就谈婚论嫁了。那天，我就回了他的家。激情过后，当我们见到床单上的鲜红，我象自己死去了而为自己伤心，麻木的身心只有泪才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激情只属于他，我得到的只是肉体的生理需求。他端详着我的泪水，惭愧地拥着我，第一次被男人拥抱着，那种炽热还是令我有融为一体的感觉，我以为干沽的泪泉竟奔涌出热泪，当热泪变冰凉，烈火熄灭，我推开他，他疑惑地关注着我，他说要让我风光大嫁，我说我只要平和的生活，我不可以解他对我的疑惑，这个时候我不可能告诉他，我需要的是林荣生。

后来他告诉我，他与前妻相识时，她只有二十岁，他都得不到她的第一次，而我三十岁还守身如玉，他以前阅人无数，愧对我，今后一定会好好爱疼我。

事后，我告诉母亲，舅父帮我张罗那个男人很爱我，我们已住在一起了，还亮出我们的结婚证给母亲看。母亲拉着我的手，我顺势伏到母亲身上，我想告诉母亲，我还是一个很听话的乖乖女。母亲紧紧地抱着我不放，当我伸直腰时，母亲竟然坐了起来，放开了环抱我的双手，病重卧床几年的母亲瞬间精神地坐了起来。我此时才知道，我曾经给父母带来多大的伤害。我为生我养我的父母去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再在乎爱恨情长。

我们能激情的日子不多，第二个月我就怀孕了，在不能行房事的日子里，我见到了一个正当年的男人是多么的燥动，我们都知道爱护将要来的孩子，能够缓解他欲望的只有拥抱。在我肚皮有表示后，他十岁的女儿也有了反应，竟然天天闹着要妈妈，他只好把女儿送到前妻那里，而接送女儿上学，还得是他。他告诉我，前妻丈夫前几个月中风去逝了，现在一个人住，经常打电话给女儿。再加上我自己怀孕，这些事情都看似很自然，让他们藕断丝连，让他尽做两个女人丈夫的责任。在儿子出生后，我曾有过不满，他很真诚地问我，若你是我，你会怎样做呢？

在这段时间里，我只偶有同林荣生书信往来。因为长途话费昂贵，我们并未享受到科技的便利，还把原来的书信沟通方式搁到一边。在这十几年间，我们沟通次数多了，但沟通内容并不多，零零碎碎的。

我们三个人，张扬算得上一帆风顺的，他已成为公众人物，在电视等媒体上都能知道他的信息。张扬做老师时就入了党，接着读党校取得本科学历，在职研究生，从镇升迁到县，成了最年轻的副县长。做了副县长后，他召集过高中时的几个有身份的同学聚会，其中召了没身份的我，我知道他召我的意思（当时我老公照顾前妻的事几乎街知巷闻），只是他寒暄一翻后，没有从我表情中收到羡慕他的结果，多少有些后悔召了我。

而张扬隐私的另一面，有很多道听途说。包几个二奶，有几个私生子，我都无法也无必要去证实，但关于林荣生他们的，林荣生透露过一部分。

张扬女儿出生的时，是计划生育的非常时期，张扬又正好坐在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他可谓升官发财，但他高兴不起来。他不可以明目张胆去生第二胎，最令他不高兴的，岳父事先有话，他们的孩子要跟老婆姓，因为张扬老婆是独生女。

张扬女儿出世不久，妻女就投资移民去了新加坡，并生了第二个男孩。张扬的移民计划，是想多生几个孩子，要一半姓张的，可老婆却不肯生第三胎，于是他出现在林荣生家了。

林太生第二儿子和第三个儿子时，我毫不知情，我们已数年没联系，我怕联系会触动我们之间容易过敏的情感，我感觉到林荣生对我的眷恋，自己也无法否认自己随时有破坏林荣生夫妻感情的可能。我怀孕时，才想联系林荣生，当时家里装了电话。我和林荣生的联系密切起来了。我的终身大事已成定局，再联系林荣生，至少不会明显暴露我的坏心肠。当林荣生知道我怀孕，我们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我讲我的速结婚姻，他讲他的爱恨情仇，我讲我一夫两妻的心酸，他讲他夫妻两地分居的无奈。自从妻儿留守后，他们首先失去的是和谐的夫妻生活，他甚至清楚地记得夫妻在一起具体时间。

一年三百六十几天，大多数只能在春节前回来团聚，一年长长的期盼，抱在一起就同人生第一次一样泄了气，老婆怎么弄都只有失望。可恨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都是三百五十多天的相恩苦，加十天八天的泄气和失望。他对妻子有负罪感。

林荣生第二个儿子在春节前出生，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是自己的。他只在上一个春节期间同老婆聚过，还是不和谐的夫妻生活，怎会有孩子？他自己很痛苦，但没有责怪过老婆，直到第三个儿子又是年底出生，他还是忍气吞声，老婆竟然说第三个儿子跟母亲姓了张，林荣生也同意了。

林荣生是家族第三代单传男丁，他有想过多生孩子。计划生育只能生一胎，第二个就要罚款。林太同林荣生说过，有张扬的关照，象征性地交一点罚款就可以放心地生了。生第三个儿子后，林太说还想生个女儿，林荣生不发言，阻止林太生下去的，不是计划生育，也不是背负家庭重担的林荣生，是他们的大儿子林仔，林仔威胁他们，若再生，他就跳楼。于是他们停止了生育计划。

三个儿子都上学后，大儿子在镇上读初二时，林太作主，在县城买了房，三房两厅。在十几年里，林荣生只知道上班，只知道每个月领到工资就寄给老婆，后来有工资卡，工资卡就留给老婆，自己只知道每月拿多少钱，而不知道自己曾经挣了多少钱。他一直都信老婆能勤俭持家。自己食住都是公司的，用不了几个零用钱，每次回家，老婆都塞他一千几百元，来回乡下的车费就是他半世人最大的开销。老婆能在乡下建了三层楼房，又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林荣生是很感激老婆的持家本事的。

知道林荣生这二十几年的生活，我才理解为什么自他大儿子三岁后很少联系我，更不会叫我上门帮他们做点什么了。他最近的一次找我帮忙，是大儿子林仔已出广州打工的时候。他们大儿子读初中之前，成绩很好，中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那时正好是网吧盛行的时候，高一第二学期，林仔就把学费交去网吧了，被学校开辞了学籍，接着游手好闲两年，便跟随表哥去广州打工。象林仔那样玩惯的人，好的工厂进不了，进了一间三天打鱼四天晒网的鞋厂，进厂半年没发过工资，他要辞工离厂，工厂不批辞工，自动离职就是净身离厂的，其他工人都是这样，进进出出，没谁怀疑过这间工厂违反了劳动法。当他向林荣生要生活费时，林荣生才了解到这些。林荣生同我闲聊时告诉了我，我决定为他讨回这公道。我到广州找林仔，他已离厂，转辗找到他，向他要资料。他对我说，别自作多情了，这间厂长年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都没拿到工资离厂的，能证明他进那厂的厂牌都交回厂了。我不死心，找到那间厂，去厂人事部门了解情况，人事文员告诉我，林仔自动离职一个星期了，厂已公告他自动离职。还指着公告栏叫我去看。我拍了数张相片，再转回人事部，同文员摆劳动法，她听完后，说她听不懂，也作不了主，老板不在厂，晚上向老板汇报，明天答复我。我第二天再去找那文员，她象换了一个人似的，说工厂从来就没有林仔这个工人，我再去看公告栏，那公告已除去，但贴在旁边的招工广告还在，我也拍了照片，且记得招工广告里面有保底月工资3000元这条款。我佩服工厂的工作效率，我只好持我手上几张照片，准备其他资料去劳动局提出劳动仲裁。

在我看来，这工资纠纷是很简的案件，可当事人不在乎不合作，我想帮忙都无从下手。当我得知，自从林仔离职后，林太再不直接给零用钱林仔，林仔用多少钱都经过林荣生手。我便要林荣生逼林仔同我合作才给零用钱。以前林太给的钱都没有林荣生现在的多，这是林荣生把林太给他自己的零用钱省下来给了林仔。

在林仔的合作下，这一万二千八百元的欠薪官司，从劳动仲裁到区法院，到市中级法院，都是厂方不服上诉的。我打赢了我唯一的一单官司。一单这样的官司，前后耗了我足足两年时间，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做律师的艰难。而且，整个过程，我耗掉的表面价值，远远多于这一万二千八百元。但我不后悔，我总算用了一次我的律师资格。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林仔的诚心。当林仔拿到那一万二千八百元工资，他真的是感激流涕，他说现在才相信父亲的话，我没有勾搭过他父亲，也信我和他父亲真的是毕业后从没见过面了。之前林仔只信母亲的话，父亲少回来，是因为我勾搭他父亲去了。林仔说，我不是亲妈胜似亲妈。他现在叫我阿姨，我仿佛回到了他三岁前叫我妈一样亲切。

几十年来，我与林荣生竟然没见过面，这对于相互爱慕的两个人是怎样的煎熬？我是很想见他的，但机会来的时候，我又没勇气见他了，就连约见的勇气都没有。尽管现在可以视频，我好多时候想按视频，但按下去的依然是声频。没见到他，我们才聊得坦坦荡荡。

我知道林荣生的越多，越觉得愧对林荣生，就越不好意思联系他。我猜林荣生也是同我的心境，不肯联系我。若不是林仔在电话叫，阿姨，你来吧，帮帮我，你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当我被他们逼我到我绝望的时候，我什么都做得出的，我会杀掉那两个野种！我不想去渗和那些事，特别是关联到张扬的事，但事态发展到这地步，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只好上了林荣生的家。

县城回乡下，只有二十多公里，可对于我，这路太漫长。父亲病退，哥哥顶职，母亲就跟着出县城，父亲单位住房改革，我们很艰难才交清房款，加上父母身体不好，我们都少回乡下。作为一个出嫁女，故乡让我牵挂的只有林荣生。

我到了林家，林荣生一个人在院子搞卫生。相见那一刻，他显得很不自然，显然，他不知道我的到来，也许是几十年未曾谋面而拘束，完全不象曾经青梅竹马的样子。三十多年重逢，依然可以见到少年的影子，圆型的脸拉长了些，瘦削得上下都尖了，稀疏的白发象个七十岁的老头。

林家的房屋还是在原来位置，只是变成了楼房。原来正屋位置建了三层，厨房也成了平顶的一层，院子的围墙都贴了瓷砖，这一切都给我很陌生的感觉。

林荣生反应过来，放下手上的事情，带我入屋。一楼只有一间房，房是有人住的样子，很乱，有音乐声，是郑源的声音。卫生间在楼梯转台下，有浓浓的狗骚气味发出。厅显得很大，只有一张简易圆台和几张塑料凳，应该是饭厅。厅中间有四条柱，我觉得空虚又压抑。农村的就这样，乱七八糟的。林荣生惭愧地说。

我跟着林荣生上楼，二楼是三房一厅，厅有沙发和茶几。南墙的窗前的空调下有一躺椅，这是我在这间屋内见到的最新潮的家具。茶具应该是很长时间没用过，我趁他张罗茶水，看过三间房，每一间房除了一张床，再没其他家具。床上都是凌乱地堆着被铺和衣物，象很久没用过的样子。坐吧。林荣生按下电水壶开关，才叫我们坐。乱七八糟的，只有大仔长期在住，那三母子都在城里住。林荣生说。他好象想用乱七八糟来掩盖他们家里的乱七八糟的样子。

林仔呢？我问，不是都回来过年吗？怎么是你一个人在家呢？他答,林仔刚去溜狗了。林仔摧我回来，是什么事呢？我问这个，是想搞清楚我为什么突然到来，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很尴尬。我们都在饮着水，我听他滔滔地讲开了。工厂的几十年来，都是平平过，现在老板年纪大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现在连发工资都很艰难了。过年后，老板可能要关门了，所以他今年可以早些回来准备过年。林仔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自从拿到那万几元工资后，再不肯出去工作，整天养狗过日。他几乎不做饭，天天骑电动车到镇上食饭，连水都懒得煲，都买瓶装水来饮。林荣生是昨天回来的，现在才把林仔的生活垃圾清干净。林太带老二老三在城里住，等下可能坐张扬的车回来。原来，林太早在老二老三出县城读初中时，就长期住在县城了。三间房每人一间，林仔去县城只能做厅长，林仔说这是林太逼他回乡下的，林仔就不再找工作，在乡下一住就是数年。生活经济来源全靠林荣生。

饮过茶水，我要林荣生带我到外面转转。据林荣生讲，张扬对我们村的贡献很大，几十年计划生育，对村的人口增长并没影咱，林太生三个还是少的，一对夫妻生五个是平常的，谁想生，先交罚款，就能给你准生证，听说别的村交这款项要比我们村的要多很多。村里人口正常增长，住房自然要加多，小时侯，村屋分四排三巷，三条巷都可以骑单车，拉双轮车的。在我离开村出外面谋生时，村里开始建楼房，有些人家在原地重建，大多数都把周围的路占用，扩大了地盘，有些人家旧屋不拆，在村边的耕地上新建，原来的村场变大了，村中的房屋横七竖八，有些屋角还要侧身才能通过。张扬的家在村入口的另一边，随着房屋的发展壮大，连行走回到他家那边都不易了，他就向上面申请了建新农村的专项拨款，建成了环村路，他便可以开车回到家了。环村路的开通，村民们对张扬感恩戴德，都说他当官不忘百姓。村中心的人家，都希望把路修到自己家门口，可谁都不肯让出原来的路基来修路。在环村路边，停满了小车，他们在外面赚了钱都回来过年了。

我娘家的房子己倒塌，别人都建到地基旁边了。我妈好想回来建房，见哥哥过得那么艰难，又不好开口，我曾想资助哥哥，了却妈妈的心愿，妈说他们已偏爱哥哥了，不肯再委屈我，怕伤害我们夫妻感情。我想到的，是没必要象他们那样，建那么大一栋楼房，一年长长就回来住十天八天。

张扬的祖屋很大，屋前是生产队的晒谷场、会厅和仓库。分田到户后，这些集体房屋崩塌了，晒谷场也少人用。张扬的楼房扩大了地盘，他的楼房是他做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时就建的，只有三层半，没有现在的别墅那么潮流。随着他职位升高，他的住宅周围不断加阔。最早是在屋前建了蓝球场，乡下很少人打蓝球，每年乡下的几个传统节日，张扬都回乡下宴请十几桌亲朋好友。再后来又在蓝球场南面挖了一口鱼塘，把挖鱼塘的坭堆到屋后成了山丘，在山丘上种满了名贵风景树。张扬供养了风水大师，这风水局依山傍水，官运亨通，财富盈满。林荣生说。

有妇人在张扬大宅前扫落叶，那妇人同林荣生打招呼，从他们谈话得知，村里以户为单位轮值搞卫生，张县长周围都是公共场所，每天值日的人都要保证公共场所整洁。在林荣生和妇人热聊时，张扬家二楼阳台闪出林太的身影，这时林荣生背向阳台，只有我认出她是林太。我知道我们若在此停留太久，会产生很多误会，我便说，林荣生我们回去吧。

我随林荣生上二楼，进厅门，有一阵热气，我还未知原因，林荣生就说，林仔，这天气就不用开暖气吧，还开着风扇呢，太浪费了。林荣生讲完，招呼我坐到沙发上。原来林仔已遛狗回来，他躺在摇椅上，抱着他的宝贝狗玩。见到我们，坐了起来，很激动地说，我刚同宝贝洗过澡，不开暖气，冻坏我宝贝你赔得起吗？人家在城里住洋楼，我在乡下开下暖气就浪费了？

我是他叫我来的，竟然没招呼我，又躺下了。林仔变了许多，那肥胖变得圆圆的身体装满了摇椅，己无法找到几年前帮他打官司时的影子，只有那脸型才能确定那是林仔。

林荣生一边弄茶水，一边说，阿姨来了，也不打招呼。这天气凉爽，你怕冷就关上门窗，别开风扇，热了，就别开暖气。我过年可能失业了，这样浪费，我们今后怎样生活？林荣生有气无力地唠叨着，好生可怜。林仔却敏感地从摇椅上弹起来，指着林荣生呐喊，你这老鬼，不要扮可怜，你生得我出来，就要把我养大，养我到老！

我耳闻目睹这些，直令我吃惊，林仔竟然是这德性！林荣生更是被这一幕气得目瞪口呆。我们的傻帽竟变成林仔的兴奋剂，他把宝贝狗放在摇椅上，指着我，然后摆过手指着林荣生，阿姨你看，这堆废柴就是这样无能，取个老婆生个仔都养不起，人家养二奶三奶野那么多儿女都住洋楼别墅，同是她生的，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呢？还不是因为我是正宗的，他两个是野种！我今天叫你来，是提供资料给你，我要告这骚女人，告她勾搭男人，告她买房只写两个野种的名，告她逼我一个人住乡下，告她空着房都不让我住，告她分家产不均！

我这才明白林仔叫我来的用意。

就在这时，林太气急败坏地冲上楼来，来回瞪着林仔和摇椅上的狗，接着揪起狗就往阳台外面扔出去。

林仔追出阳台，见到他的宝贝摔在楼下的血泊中俺俺一息，回头捏着林太的脖子往地上推，林荣生赶快抱着儿子拽开他，林仔放开林太，双手叉腰一张，林荣生被摔在地上。林仔仇恨地望着摔在自己身前后的父母骂开了，你两个无人性的老不死，那么无情地谋杀了我的宝贝！你们简直是两堆废柴！然后跑下楼去抱起还在滴血的狗去找医生了。现在的农村没有兽医，他只能找医生。

林太看到倒在地上蹬着脚的林荣生不知所措，我想扶起林荣生，可我已没有这力气，我坐在地板上，让他斜靠在我大腿上，我看着他瞪着的双眼，心在流血。我抚摸着日夜思念的面孔，期待着他还我一个笑脸。盼了几十年让他拥我入怀，盼来的是他死躺在我腿上。一个自己爱着的男人，承担着重大的家庭责任，却遭受那么委屈的身世。林荣生是我一生中无法放下的男人，对他的错爱，我很无奈，他的自卑和固执注定了他一生的劳碌。

这时林太也走开了，我孤独无助，只好打电话给老公，叫他过来。

老公来到，我已同林荣生死在一起，老公在说话时，我才翻过魂来。

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爱着你;不管你属于谁，我都属于你;不管是天崩地塌，都有我顶着。

老公这暖心的言语，唤醒了痴情的我，二十多年的夫妻，我没怀疑过他对我的痴情。他抱起我让我坐到沙发上，摸摸我的额头，深情地望着我，我点点头，他就入房间拿出一条床单，摆正林荣生的睡姿，盖上床单。他默默地处理了林荣生的后事。

对丈夫，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他却视我为心中最爱，我得不到自己的最爱，却获得他的最爱。

对林荣生，明知道我爱着他，也知道他爱着自己，相爱而不能在一起，又是何等的痛苦和无奈

对张扬，明知道我讨厌他，他却痴心妄想，又是何等的悲哀。

世间的路，千路万径，客观存在，路没有错，错在选择;

人间的爱，千丝万缕，无处不在，爱不会错，错是缘份。

2019年7月5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