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家老四让县城的化工厂招工当了工人,这个消息不到半个小时,就传遍了全村的每个角落,有羡慕的,有不平的,但不管怎么说,改变不了人家要当工人的这个事实。
原本村里面推荐的是和生的大儿子春平去,但孙老四的大嫂是村支部副书记兼村委主任,与这个和生曾经有点过节,她一运作,名额就落到了自己小叔子的头上。
孙老四也是命好,这边大嫂让他当上一个人人称羡的工人,那边工厂又安排他当了一名汽车司机。要知道那个年代的汽车司机,就是给个车间主任也不换的,出一趟车,虽不是马达一响,黄金万两,但也满满的油水让人眼馋。这不,这天孙老四开着那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回到村里,他媳妇就带着孩子早早地在村口等候,大包小包的,提得两手都酸了,透着牛皮纸散发出来的烤鸡香味、面包香味,把村上一半多的孩子馋得口水流了一地。
偏偏和生与孙老四共一个屋檐,孙老四住东厢,和生家住西厢,以往孙老四没去当这个工人的时候,两家还能对付,有事也能帮衬一下,自从孙老四顶了和生大儿子的名额后,两家明里没闹没吵,但暗里你不睬我,我不看你较着劲,尤其是和生的大儿子,一个月也难得来父母这儿一趟,怕一看到孙老四,自己控制不住。大人能不相往来,但小孩子管不住自己,每当看到孙老四的孩子手中拿着那诱人的面包、肉包子慢慢咀嚼时,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没话找话,说你的衣服真好看,眼睛却盯着人家手里的食物,直直的,一动不动。
“饿鬼投胎的,馋人又馋相,丢你家祖宗的脸哩!”一声尖厉从和生家的厨房飞出,和生老婆怒气冲冲,手指着自己的几个小儿女,“还不滚过来?”
孙老四媳妇听到和生老婆的骂声,赶紧从房间出来,拉着自己的孩子进去,把房门关上,叮嘱他们,以后就在房间里吃,莫出去,乡下人就是这个德性,见不得别人好。
这边和生老婆本想再发作两句,但看到孙老四一家把房门关上,其实她非常希望孙老四一家接她的话,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尽情发泄一通,大骂孙家不要脸,抢人家的工作,做这样的事会遭报应。好几次骂到嘴边,被和生劝住,和生是因为去过几次乡政府反映此事,但乡里的答复让他明白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乡领导说,名单报上来时,乡里面也侧面作了一些调查,村里都对孙老四的评价要好些,符合招工条件。说白了,人家和乡里的领导走得勤,乡领导不为着他,难道还会为着你一个小老百姓?
二
一天下午,快到4点钟的光景,孙老四载着一家子刚走到城东路口,见一老者远远地朝他的车打手势,他把车停稳后,一看原来是村上的水根叔,旁边蹲着的是他的老伴。
水根有点喜滋滋的,说道:“大侄子哎,老远看到车子拐弯,我一猜准是你,这不真的猜中了。”
孙老四把头伸出,问水根有什么事吗?
水根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南方”香烟,递给孙老四一支,说:“我今天陪你婶来县医院看病,忙乎了大半天,总算把病看完了,开了一些药带回家去。在这等车回家,等了几个钟头也不见班车,还好把你给等到了。”
孙老四把手挡住水根递来的烟,面露难色,说:“叔,真不巧,我今天暂时不回去,厂里刚通知我去中平煤矿拉一车煤,我这就是为这个事去矿上,顺便带他们娘儿几个去玩一玩,等我拉完煤回家,恐怕要到夜里上十点钟,要不你和婶还是等下班车吧。”
满心欢喜的水根听到孙老四的这番话,愣了好一会,说既然你有事,那你去忙,我们再等会车。
车开出去好一会,孙老四的女儿抬头问道:“爸爸,我们这不是回家去吗,干嘛不带水根公公一下?”
孙老四瞪了一下女儿,说小孩子别多事。
看着女儿不解的样子,孙老四老婆告诉她,说你爸还不是为了你们好,要是让水根公公他们坐车,那么大的年纪,爬得上那么高的栏板吗?总不能让他们坐驾驶室,那我们坐哪去,去坐拖斗里?脏得要死的地方,鼻子耳朵都要灌满灰。还有你爸得的这些东西,让他们看到说出去不好。
听着母亲的话,大女儿似懂非懂,在她还没长大的心里,人也许就是这样,自己是最重要的。
晚饭前,孙老四从带回来的物品里找出一盒茶树菇,还有半斤墨鱼片,去他大嫂家那边,路上碰到水根牵头牛过来,忙把这些东西往里面的衣服一塞,过去打招呼:“叔,你几时到的家?我今天白跑一趟,去到矿上时,人家告诉我,说厂里临时通知,今天不拖煤,早知这样的话,我捎你和婶回家了。”
水根笑了笑,说:“都是一个村的人,说这样的话,生分了。再说你走后不久,开往我们乡的班车就来了。”
孙老四讪笑着走开,来到大嫂家,哥告诉老四,大嫂下午去乡里开会还没回来,哪像她当了一个村官天天是忙外不忙里,别人家都吃完了饭,村上就他这家灶台还是凉的。
孙老四安慰哥哥,说大嫂也是为工作,现在又当了书记,全村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这个时候你要多替她分担一些。
大哥依旧嘟嘟囔囔,说我不管她书记不书记,吃饭是大事。
三
转眼来到了新世纪初。
一张全厂下岗分流人员名单张贴在化工厂的宣传橱窗里,包括孙老四在内的320人自名单公布之日起与厂子解除劳动关系,自谋生路。作为过渡,在半年中,厂里每个月只负担在岗时总工资的60%作为生活费,6个月后就自行中断。
很快半年就过去了,这天孙老四接到电话,要他某天某个时间在原单位门口集合,现场拉起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一时厂里秩序大乱,甚至有过激的员工把总经理室的大门给砸烂了。应企业要求,县公安局派了大量警力去现场维持秩序,眼见有警察到来,人们干脆从厂大门口开始到厂区所有通道全部躺下,手指着警车说有种的就碾上来。
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县政府派出了县长在内的工作组,与企业方代表和下岗职工代表组织了几次座谈,说下岗分流是中央的政策,是解决企业生存的重要举措,希望各位职工能很好领悟中央的精神。作为曾经为国家为人民做出贡献的企业员工,国家是不会忘记的。最后三方达成了一致,就是国家的政策得执行下去,人员分流不能改变,但改制后的企业有义务为这些分流人员购买社保,保证他们到了退休时间有生活保障。
孙老四回过一次乡下老家,是大嫂托人给他带的话,和生几年前另做了一幢楼房,那半边房子不要了,打算随便做个价送给他老四。虽说他在城里分了住房,但乡下有他的老屋,“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以后他还是要回到家乡来的。却在村上的时间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风凉话:“不是当工人当得好好的吗,怎么失业了?还怕他原先那么神气,混来混去把工作混没了!”
“狗眼看人低,老子下了岗,你们比我好到哪去,还不是照样种田种地,我空出来的岗位轮七轮八也轮不到你们!”他心里不止一次这样骂道。
这天出嫁了的三个女儿都回来看父母,饭桌上,孙老四趁着酒意,要三个女儿每月各负担100元作为他和老伴的生活费,直到他退休,没想到大女儿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反对,说她夫妻两个每月也不过几百元的工资,一家人要吃饭,每个月的房租水电,还有孩子的课外辅导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有100元给他们?二女儿紧跟其后,说与人合伙的店面,经营不善,血本无归,还指望你们做父母的伸出援手搭救一把。要负担的话,老三最合适,她夫妻俩都是小学老师,收入稳定,不像我们吃了上顿愁下顿。
不想三女儿也大倒苦水,说丈夫家的父母,长年累月卧病在床,医药费就指望着他们夫妻两个,每个月发下来的工资就要花去一大半,别人家的孩子天天有牛奶喝,自家的孩子都不晓得牛奶是什么味!
孙老四长叹一声,一扬脖把杯中的残酒倒进嘴里,踉踉跄跄朝房间走去……
四
县城的房子在大面积拆迁,孙老四的房子也在拆迁之列,一时半会没哪个地方住去,夫妻两个一合计,暂时先搬到乡下去,房子虽然旧点,但还能遮风挡雨,关键的是,不用像城里租人家的房子要交房租。
村里如今也是变了很大的样,像和生,是村上第一个盖起小洋楼的,之后有村民陆陆续续把房子做到靠公路的两边去了,村中央那些有年份的房子都空置了下来,成为人们眼中的“旧房”。以往一早起床开门,就是村民们的身影,随便走到哪条巷道,不是和张三就是与李四打个照面,停下一聊天,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日子过得悠哉悠哉的,哪像现在这么冷清。
和孙老四家的老房子一块做伴的只有三五户,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后辈都外出挣钱去了。老人们不爱出门,即使偶尔有老人路过孙老四家的大门,孙老四也是一脸的茫然,他实在是急切里想不起老人的名字,经常是人家过去多时,他还在努力回想,希望能想起路过的老人姓甚名谁。
大嫂家给了他一处菜地,栽种些常用蔬菜,地在村东南方向,一处水塘边。孙老四很喜欢这个地方,幼时他曾在这个水塘游过水,在水下摸过田螺、小鱼和小虾,经常是父母到这个地方来把他叫回去吃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自己也快成为一个退休的老人。
有了这处菜地后,孙老四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这儿,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他并不喜欢种地,只是借着这处菜地透透风、散散心,省得待在老屋里整日对着那灰旧的四壁。在他心里,希望城里那个房子快点建起来,搬到新家去,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就能领到社保,照样又是城里人的生活,让村里那些嚼舌根的看去。
老婆有一次趁他心情好点的时候,劝说他何不也去找个工作做,总比坐在家里要强,存的那几个钱总有吃空的时候。他一听就来火了,说我一个堂堂的国家正式职工,去给那些个体打工,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都是乱来的人,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你不要这张老脸,我还要哩。吓得老婆以后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这天他照例又是快到中午的时候从菜地里回家去,在进村口的时候,见村里的老人三三两两,结伴朝和生家去,他的一个堂兄也在其中。堂兄告诉他,今天是和生的80大寿,他的几个子女说要好好弥补一下做60大寿时的寒酸、70大寿时的仓促,不但请了县里的戏班子晚上唱大戏,还请村上60岁以上的老人都来喝寿酒。
晚上,随着一阵长长的鞭炮响过之后,锣鼓、唢呐、二胡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拉开了祝寿的大幕,节目是戏班子自编自导的喜庆剧目《李老拐做寿》。戏演到快结束的时候,串串长长的火花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天空中顿时五彩斑斓,把个村子上空照得如同白昼,劈劈拍拍,好不热闹,与演出恰到好处地同时落幕,现场一片叫好声。
孙老四正在房间看电视剧,让外面的声音、焰光吵得没了心情,在他把窗户重重地关上之际,对着和生家的方向,吐出一口浓痰:“老天瞎了眼,让你们这些个龟蛋赚上两个臭钱,有了臭钱就摆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