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从公司离职,五月份,回家和父母聊聊家常。某天久雨初霁,去看望许久未见的外公。
小河的水咆哮而浑浊,即使不甘也只得乖乖待在河床上,激荡着石块,时窄时宽,弯弯曲曲绕过小镇后,又急急忙忙奔向下游。外公搭的临时居所就在小河的旁边,安安静静守着砖厂。
我到的时候是下午,外公在家,屋外摆着一张小桌子,他正在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牌友打牌。老房子卖了之后,外公就搬到了小镇的西边,一个人在这里住着。舅舅也曾叫他到新房子去住,而他执意要在砖厂这里看着,以防有人趁着夜色来偷砖。外公年轻时参过军,脚有旧疾,退役后学了些草药知识,成了远近颇有名气的行脚医生。小时候经常和外公一起上山采药,有时会为了一种草药爬好几个山头,待到赶集日又随着外公摆摊卖药,奈何自己是个半吊子,到如今草药也识不得几株。几年前外公就已经不去街上摆摊了,但草药还是有的,偶尔也会有上了年纪的人来他这里寻方问药,而他也乐此不疲。
来时便听母亲说,外公的电视机出问题了,我一边检查着电视,一边向外公问好,顺便问一下最近的生活情况。电视调好,我走出屋子,抬起头正好看见房上的摄像头。
嘎嘎,这里有监控,可以不用一直在这里看着。我指着房子上的摄像头和外公说。
乖,总要有人在这里看着嘛。再说,我在这里也习惯了。或许是手牌不错,他边说边笑。
回到家,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房间。扒开一堆旧书旧衣服,终于发现在角落里的一张年代久远而图案有些模糊的凉板床,从它依稀的空隙图案中还是认出了痕迹,它出自二十几年前谭木匠之手。
凉板床中间的竹条有两根已经断裂开来,而各个结构相交处的小铁扣与合页则已经是锈迹斑斑。凉板床的出现,让我忆起许多老去的片段。有时候,突然翻出来的记忆会让人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温暖。
早些年我家还在依水镇的一个小村子里,因为我家离村子上的变压器太远的缘故,那时还没有通电。房子左侧是厨房,厨房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一个炉子,炉子的烟管上挂着煤油灯。煤油灯的光线弱而黄,在这灯光下,我看过唐诗三百首,背过乘法口诀,与母亲一起等待过外出的父亲回家,它陪伴着我所有上二年级前的夜晚。
我家在半坡上,房子下面一点是猪圈兼厕所,猪圈往下还有个菜园子。刚搬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母亲发现菜园子边上有几根柿子树长在了一堆,于是留了一根比较粗壮的,将剩下的都砍倒,然后对我说这样子就算是家养的了。只剩一根“独苗”的柿子树倒是没有辜负我们的期待,第二年结了一树的柿子。可惜的是,后来这个“独苗”也倒下了。听母亲说柿子还未成熟的时候,附近的孩子来打柿子,顺带着打走或者踩坏了菜地里的黄瓜茄子,那些都是母亲辛辛苦苦养着的宝贝,所以柿子树还是留不得了。
新盖的平房敞亮而又通透,水泥地显得格外平整,在那个村子许多人家都还是木房子,房子里都还是随地小土坑的时候,我家确实算得上“豪宅”了。房子是有了,可是房子里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所谓家,也就是“加”,需要添置很多东西才会越来越有家的感觉。那个时候,镇上也没有专门卖成品家具的店铺,于是父母决定请一个木工师傅来定制一些家具。
谭木匠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是很普通的样子,脸有些圆,喜欢笑,笑起来两颊皱纹弯弯,偏胖,不高。当时他的到来我并没有什么印象,依稀记忆里是微风习习、阳光暖暖。
谭木匠的手艺应该是远近比较出名的,不然父母也不会请他来。老去的时光里,一门手艺那便是一生生活所有的依托,而所谓的技多不压身,试问又有几个人能够学到好几门手艺呢,没有时间,更重要的是没有机会去学,一个人能够学会一样手艺已经是幸事。这样想来,谭木匠的父亲或者是叔叔或许也是谭木匠吧。
在房屋右侧的桃屋里,谭木匠架起一对“马头”,调整好距离,然后在两个“马头”中间放上一根方木,方木一端用扣钉钉住,那就是他的工作台了。即使时隔多年,说起这个“马头”,我似乎又感觉到了在上面磕掉两颗门牙的疼痛。谭木匠带着的一个大木箱,他慢慢从里面拿出来长刨子(方言里面称为推把儿),短刨子,木钻,卷尺,直尺,三角板,凿子,墨斗,短锯子,钉锤等等,规规整整的摆在一边。
开始的时候,每天都是锯木头,然后用推把儿推平整;过了几天,开始用三角板、墨斗比比划划,然后用凿子凿孔; 后来,开始拿砂纸打磨木板,然后开始基础框架拼装,这个时候才终于可以大概看出来凉板床的样子。凉板床的整体框架是木板,中间部分使用竹条连接,一根根竹子削成差不多宽度的竹条,竹条的中间又有着一定的宽窄变化来实现透气的要求。那一根根竹条磨的光滑,以免有人坐上去被棱角所伤。竹条装上后,整个凉板床的样子已然出来,但是这并不代表完工,谭木匠继续捣鼓着他的宝贝。到第二天,凉板床中间紧紧挨着的竹条上,已经漆上了双龙戏珠的图案,看来谭木匠不仅会做家具,还有一点画图的功底。
谭木匠做工的时候神情很是严肃,这与他平时与人交谈时和善的笑容似乎很是不同。休息时,他习惯性地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拿起他的老烟枪抽着草烟,看着前方,不知道是看小河流水还是在看包谷水稻。草烟,也称烤烟,依水镇这里的气候和海拔适合草烟的生长,上了年纪的人习惯在自家地里栽上几株,自己晒烟叶,自己卷草烟。草烟的味道极其浓烈,但似乎村里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开始抽起草烟,而似乎也只有这种浓烈的味道才可以压得住经年累月的艰辛。
凉板床虽然名字是床,但它合起来是凉板“长椅”,放下去才是凉板床,大部分时候它都是一张凉板“长椅”。在依水镇这里很多人家家里都有这样一张凉板床,可做椅可做床,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的时光里,它就是烈日炎炎下的及时雨。是年夏夜,客厅的房门敞开着,蒲葵扇似有若无摇着,青蛙蚊香的烟飘着,田间地头虫声一声声嘶鸣着,月色一如既往温柔地笼罩着对面山头,再转过头来,我和父亲已经躺在凉板床上沉沉睡去。细细想来,随着年岁增长,如这般安逸躺在凉板床上慢数时光的闲暇是越来越少了。
除了凉板床,谭木匠的作品还有长方形的茶几和纹路四横的大书桌,茶几和书桌在几次搬家中越来越老旧,终于不知在哪一天还是化作了在灶孔里燃烧的柴火。我曾问过母亲,家里的衣柜是不是也是出自谭木匠之手,那个漆黑的、中间有一块大镜子的、现在还在家里装着衣服的衣柜,母亲笑着说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是她年轻时为数不多的欢喜。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每天便是在家里待着等录取通知书,偶然听到母亲提起谭木匠的消息。听闻谭木匠早已不再做家具了,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找他,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年岁已经大了,他现在还是微笑着,偶尔带着小朋友,赶赶集,散散步。
往后很多年我走过很多其他的地方,却再也没见过类似的凉板床,那个凉板床似乎和谭木匠一起封印在了许多年前。距离的长度可以用时间和速度去丈量,而岁月的长度呢?我只能在记忆里反复找寻,而终究是没有答案。
这之后又是很多年没听到谭木匠的消息了,如我这般长期不问家乡消息的人,怕是永远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