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依水镇这里山高路也远,在我还小的时候,是很少有机会能看到什么表演的,一些民族特色的摆手舞、山歌之类的基本也是见不到的,而遥远的傩戏,那实在是很遥远。以前镇上葬礼上会有一些“跳大神”、吹打弹唱之类的表演,家里的大人一般是不允许小孩子去看的,即使偷偷去看,心里也是极为害怕,大概是觉得这些与鬼神有关吧。
小时的依水镇只有一条东西向的土马路与外界连接,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并不多,除了每天的客运班车,就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货车了。每当有小货车从路上驶过,总会卷起一屁股的尘土,尘土之中往往会有几个小伙伴娴熟地扒上车去,手抓上护栏便算成功,而司机肯定是不敢停车又不敢加速的,只好任由我们挂在车上,然后一路到场镇上的中心完小附近。外地来的小货车常见的是载水泥、砂砖和卖苹果、香蕉等水果的,还有一种车厢上面有些花花绿绿装饰的小货车最能吸引我们的眼球。
这些花花绿绿的小货车当中,来的最多的是免费放电影的。那时候,有黑白电视机的人家都是极少,每天放学后,一堆学生围在街上有电视的小卖部门口,看着黑白的屏幕上的画面,播放什么内容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每次有放电影的车来,学校的老师都会在放学前通知大家去看电影,而看电影的地方一般是在政府面前的坝子。
吃过晚饭后赶到地方,还未到电影放映的时间,政府院坝已经挤满了人。乒乓球台上面站着,周围平房的二楼栏杆上趴着,用砖头或板凳垫着脚望着,也有小孩子坐在家长的脖颈上笑着,还有抬着饭碗来的,卖零食和烧烤的摊子也已经支好,而那些后面来的人便只能远远地观望着。
我们花五毛钱买了零食,然后就一股劲往人群里面钻,一直钻到放映机的位置静静等待,那个硕大的圆盘胶卷就在我们旁边。“啪嗒”一声,幕布亮起,全场静声。
开场的视频按照惯例是森林防火、交通安全或者是计划生育宣传的,虽然还不是正片,但是现场的观众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目不转睛。
终于等到正片开始,我们仰着头盯着,不想错过每一帧画面,枪战的场景紧张而激烈,武打的动作大气而酣畅,爱情的画面应该是,其实,爱情我们是看不懂的。而过了一晚,电影的内容已经散作了星星点点分散,唯一记起的是当时小伙伴一起的激动与人山人海的热闹。
有几年,我家在街尾开着餐馆。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三个和尚围坐在红色的圆桌吃着面条。他们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应该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吃过面条后,付钱的胖和尚邀请我们去粮站看他们的表演,说是很好看。我知道,今晚又可以有好戏可以看了。
我妈妈说,刚才那几个和尚吃的是素面,一点油都没加,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然后又提醒刚跑出大门的我,晚上去看表演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向来看表演我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似乎知道妈妈不会去,而我也从未邀请过她。
还未进到粮站里面,远远就看见三部花花绿绿的小货车上的图案,有咽喉顶钢枪和胸口碎石的胖和尚,也有喷火的和掰钢筋的年轻和尚,还有表演功夫的小和尚,看起来确实是很不错。临时搭建的大棚前有个布门,布门两边有两个卖票的和尚,门票好像是五毛还是一块,而我刚才以为是免费观看的,再加上身上也确实没有钱,所以暂时就没进去。过了一会儿,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环绕大棚一周后发现有个地方篷布没有固定好,刚好可以容纳一人进出,我也跟在他们后面钻了进去。
此时表演刚开始没多久,刚好看到举起的石锤落下,躺着的胖和尚胸前的石板应势裂开,然后,胖和尚起身退场,我看见他背上有着细小的深深浅浅的印痕,才发现原来地上放着一块满是铁钉的木板。紧接着,有两个和尚上场,有个和尚拿着一柄钢枪,另一个和尚则是双手接过钢枪枪尖,对准自己的咽喉,随后向同伴示意使力。钢枪开始从靠近枪尖一侧的位置一点点向下弯曲,但是,弯了一点后却是再也无法继续,应该是持枪的和尚力气小了些吧。此时,旁边又来了一个和尚,两个和尚一起用力,总算是把钢枪折弯。这之后,有表演脚踩鸡蛋而鸡蛋不破的,有表演喷出各种火圈形状的,有年轻和尚徒手掰弯了钢筋的,围观群众自然是兴致盎然、连声叫好。
好几个表演过后,一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走出来,嘴里说着什么来到贵宝地、不胜打扰之类的,说着说着,一群小和尚端着大盘子走到不同位置的观众面前,大盘子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如牌子、佛珠、符咒、木梳等等。
应该是要卖东西了吧,我这样想着,不晓得有没有人买呢。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东西出奇的畅销,除了木梳子,基本都没有了。
东西卖罢,好戏接着上场。
十多个少年和尚出场,一开始是拳脚,后来棍棒也上手了,有时整齐地出拳挥棒,有时凌乱地很是和谐。我看着年轻舞动的身姿,听着异口同声的口号,恍惚中我也变成了电视剧中那身轻如燕、宝剑在手于江湖中行侠仗义的少年侠客了。篷布下的表演在继续,而篷布上的这夜,也还很是漫长。
过了大概有小时候一个暑假那么长的时间,还是在粮站,这次是各种动物,并且没人售卖门票。可能是因为蟒蛇啊之类的动物有些吓人,关于这场表演,我记得的实在是很少。只记得表演快结束的时候,一个男的躺在碎玻璃片上,女的(应该是家属)在一旁说希望大家能够献出一点爱心,解救受苦受难的人民,其他的画面已经记不清了。
某一天下午放学后,走过镇中心的小广场,看见一辆花花绿绿车厢的车,旁边还有一家人正在周边来回忙活。只见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在水泥板拼接的小广场上寻找着缝隙,找到后用大铁锤在缝隙里钉上一根粗钢筋,钉好两根钢筋之后再拉上钢丝,后又在钢丝上反复拉扯了好几下。那个妇女和两个小姑娘从车厢里搬着各种道具,然后分开放在车旁的空地上。
彼时是夏天,白日长的要命,而夜晚总是姗姗来迟,吃过晚饭后,我早早到了现场,像其他人一样十分期待着夜幕的降临。
小镇上的华灯初上了,随后一阵铜锣声响起,小广场安静了下来,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小货车旁的一家人身上。
两个支起来的硕大灯泡划出了一片不规则的场地,男人就在其中一个大灯泡下介绍着表演的项目。两个小女孩踩着独轮单车在小广场上转了起来,或是调皮地转到观众面前打招呼,或是张开双手在原地退步转圈,或是两个人叠起来共用一个独轮单车,又或是一只脚踩车一只脚颠着碗到头上,赢得喝彩声阵阵。
几个节目过去,到了踩钢丝的环节,男人依旧在一旁介绍着,只见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踩到钢丝上,然后挪步缓缓前行,而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生则是站在了起点处等候。大一点的女孩子很快通过,另一个小女孩走在上面时有些摇晃,她没有往四周的观众看,看得出来很是小心。我看着场上表演的那个小女生,只比我大一点点却已经学会了那么多的技能,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而我只能困在依水镇这一方小天地中,心中不免涌出“我辈皆是稻草人”之类的感概了。
小女孩终于还是一个不小心从钢丝上掉了下来,男人向周边观众表达着歉意,说他这个小女儿刚学不久,还不太熟练,希望大家能够给点宽容和掌声,鼓励一下她,然后把小女孩扶到开始的位置。小女孩慢慢地站了上去,接着又开始走了起来,这一次总算是平稳走完。接着两个小女孩又在钢丝上踩特制的独轮单车,没想到这竟然比走钢丝要顺滑得多,她们在钢丝上灵巧飞舞,宛若精灵。
时间流逝总在不经意间,不知过了多久,全场忽然变得明亮了一些,原来是男人点燃了两个火圈,而两个小女孩则在火圈后方不远处做着准备。在这个时候,人群开始涌动,越是后面的人越是踮脚伸脖,努力填补着前面遗留的空隙,我站在远处的板凳上踮起脚,余光中刚好撇到一个小身影跃过火圈。欢呼声、鼓掌声不时在人群中响起,惊险刺激的节目彷佛点燃了观众,平日的烦忧也放到一边。
就像忽然亮起一样,蓦然间,火光湮灭,温暖与夏夜彷佛也被剥离开来。抬眼看,天上是茫茫的星辰,再回望人间,在这偏僻的古夜郎之地的一角,一群人围着灯光,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祭祀或者庆祝活动,再往外一点,便是一圈又一圈的夜色紧紧围绕着,逃离不了,挣脱不掉。
男人走到灯光中间,说着他们一家人四处卖艺讨生活,这一次来到这里,感谢大家捧场云云。两个小女孩每人拿着一个铜锣,将铜锣反过来之后摊在手上,从近处的人群开始,一边勤快鞠躬着,一边缓慢前行着。
到这里,围观的人已然知道表演即将结束,开始从邮政局的二楼阳台上,从老柳树下的凳子上,从周边商店的阶阳上陆陆续续散去,散去。我从人群中的缝隙往后看去,似乎还能看见他们一家人还在鞠着躬致谢着,而后我随着人潮一路向前,离自己家越来越近。
感觉那天表演结束得很快,回到家的时候,白炽灯昏黄的光下,妈妈在烧着热水。等水烧开,我拿来输液的那种玻璃瓶和酒提子,她先是拔开输液瓶塞子,把酒提子对准瓶口,然后用水瓢舀了热水倒入酒提子中,注满了输液瓶,随后又熟练地用橡胶塞塞住瓶口。我自觉地拿了一瓶放进被窝里,然后又回到炉子旁烤火。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阵睡意袭来,我回到房间,揭开已然温暖的被窝钻进去,沉沉睡去。
记不得什么时候,大概是上了初中以后吧,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花花绿绿的车厢,也没有看到过一群和尚,或者一家人来依水镇进行表演,也再未看过免费的露天电影了。或许,他们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后来我去过铜仁市东山和湘西凤凰古城的傩文化博物馆,在那里,我看见院子里摆放着刀山火海的道具,木屋墙板上描述着光怪陆离的传说,玻璃柜中陈列着形态各异的面具,而我在心里勾画着一群头戴面具的人围着火堆进行各种表演的场景。奇怪的是,当时我异常的平静,并没有那种终于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事物那种激动的感觉,或许是长大了吧。
从县道通往镇上土马路后来变成了水泥路,后来水泥路又铺上了沥青,来来往往的车也越来越多,小时候的期待却再也没回来过,不过,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