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的街道是全县最早的一条老街。它循着穿城而过的青印溪北岸贯通县城东西两端。一千多年来,衙门、学校、银行、商铺、医院、会馆、寺庙、教堂等都在它的两侧不离不弃,或者说,是这条老街串起了城区的这些重要部门,好比一条彩线串起了市民生活离不开的许多珍珠一般。唐开元建县时,它自然成了宽阔平坦的衙前路,夜里不时有人巡逻。宋元以后,衙前路改名为宣化坊。明宣宗时,知县施泰用皇帝的年号“宣德”来命名这条老街,至今各种版本的《尤溪县志》上依然写着“宣德街”。万历九年以后,全国实施“一条鞭法”,赋银、役银和其他杂税合征,尤溪延筑城池,最后经知县邓一鼒募工增补修葺得以竣讫,铺石街市,浚通沟渠,美化家园环境。崇祯版《尤溪县志》分别记载:“城垣一座,周围一千二百零九丈四尺,约八里,高一丈五尺。”(“规制志”第34页)“宣德街,自东溪门直至西津门,绵亘三里许,广丈余,琢石为之。”(“规制志”第44页)到了五百年后的民国时改名中正路。新中国成立前夜,蒋中正去了台湾,尤溪和平解放,老街顺理成章改名为胜利路,大跃进时改今名建设街。
近三十年来,我大多住在这条老街的中西接邻处。闲暇站在阳台,或撑手阳台面板,可以看东隅耀眼的朝阳,可以看西岭灿烂的落日,还有雨前飞燕穿街,晴空云卷云舒,夜里稀稀落落的星星和圆缺交替的月华。有时俯视大街上的行人和车流,从远处而来的橘黄车灯,把行人的影子忽而拉长,歘然投放到我的面前,忽而缩短,很快压到店铺的卷帘门缝里;从近到远的火红尾灯,忽闪忽闪直至消失在远处。鸟儿的飞逝,车灯的明灭,偶或一辆只顾炫耀速度的摩托车飞驰而过,把我的思绪也引到了以往不同的时空。
“嘎吱,嘎吱”,那是竹扁担随着快步走动在肩上弹跃的叫声。天刚蒙蒙亮,它就和女人路上相遇爽朗说笑的声音一起把老街唤醒。不管是春夏秋冬,也不管是阴晴雨雪,几乎每天相遇,甚至会碰到几次,每次都有亲切的话题,“等下去河边洗衣服吧”“下午去浇菜” “去莲花峰采杨梅”“采南酸枣”,声音洪亮,爽朗活泼,这边一声呼叫,那边几个响应“我也去,我也去”。要是刚过完月底,自然少不了奶水、宝宝和自身保健的话题,她们不羞涩,也不放荡。年纪稍长的嫂子还会告诉她们怎样改进膳食,甚至给年青人演示催奶之术。这些挑水的女子,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嫂子,也不管是挽着发髻,还是后来剪着齐耳短发或打辫子,从前大多打着赤脚。一条扁担两个铁钩,装着满满的两桶清水,足有百斤之重,两只手有时一前一后,有时一左一右抓着铁钩,一个个快步流星竟然也不会荡出水花,原来桶里一边覆着一只水瓢,一边浮着一片干净的菜叶。到了家里,不用放下担子,一手轻轻提起一桶慢慢靠近缸沿哗啦啦倒了进去,扁担略微转个角度,另外一桶也做瀑布状落入大缸而波涛汹涌,动作快速流利,连扁担也不用卸下肩来。
这条老街不乏丽人挑水,脚步如飞,腰肢如柳,黑发如瀑,裙风迷蝶,不时惹得那些浅薄的人频频回首,嘴里啧啧那句“一沙二尤三清流”的老话。尤溪女人不用乔装粉饰,体格面貌自有一段天然的趣味,虽无“施朱则太赤,著粉则太白”的嫩水秀质,但在街头闲走如静花映水,邻里笑谈如铃铛入耳,百事劳作如仙女穿花,即使肩挑一百多斤重的水还能哼着迷人小曲。老街挑水不是从街头挑到街尾,也不是从街尾挑到街头。老街的边沿有四泓碧泉,从东到西,分别是东门井、崇文井、金鱼井、玉溪井。东门井在老街东头,位于古城福州门附近,通常只说东井,这片地方昔时称积善坊,除了集中的片区居民生活用水以外,还有保安寺、万寿宫等寺观,前往福州、南平等地的行旅之人都要在船上带一桶东井水。民间暗传:东门井水清澈甘甜而且还有保健作用,在积善坊长住的人就不犯牙病。有的甚至说东门井风水养人,清末民国这里还出了好几个知县老爷。这话不知有几分真实性,但确信乡关泉水最甜美的人总是隐隐自喜而相传不休。崇文井位于崇文坊的文昌阁前。据明崇祯版《尤溪县志》载:文昌阁,明万历二十七年知县张阳春倡建,在旧儒学内。明清时期,这个官办民助的崇文儒学是真正催生尤溪人才的重要摇篮。我在写作实验小学百年校史时提到:“文昌阁是旧时地方文人在赴南平府参加童子试(即考秀才)前聚集一起共同学习迎考的地方……当时,城里的崇文坊、兴贤坊、儒林里等富庶人家自由自愿集资购买田地、店屋出租,把所得租金作为文人学子活动的开支费用。县内文人学子每年在文昌阁聚会一次,以文会友,切磋琢磨历代诗文经典,交流读书心得,交流诗文习作。清代以后这种活动称为“结社”,有如《红楼梦》中探春、湘云、李纨、黛玉等人结社赋诗一样。到了1919年的夏天,文昌阁里原来‘结社’组织的所有财产全部转交政府。国民党尤溪县政府根据这个有利条件,把县立高等小学迁到这里办学,并更名为尤溪公立崇文小学(今尤溪县实验小学前身)。”(尤溪县实验小学百年回眸《鹤子岭弦歌》2005年3月版,第7页)在写作校史的采访中,一位对地方史颇有研究的老中医告诉我,他的家族文化受益“结社”实在不少,他把文昌阁中的旧儒师长描述得形神毕肖,栩栩如生,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左右。在老一辈的城关人看来,让尤溪文化受益最多,历时最久,而没有张扬的这个崇文儒学(结社),不知让走在老街上的市民怎样的羡慕和念想,不知让那些到崇文井挑水的姑娘少妇怎样放轻脚步,把在井边听到的读书声永远掩藏在心中。因为崇文结社,地方有识之士又募资扩增井水量,凿取花岗岩石条把井口围成六角形状。为褒赏这一善举,除了勒碑铭志(正面勒“崇文井”三字,背面勒捐资者芳名)外,市民把崇文井称为“六角井”至今。基督教传入尤溪以后,宣教堂还用崇文井水蓄浸池,以供初信者浸身洗礼,大概是这种浸礼对大龄体弱者不适,没有多久,浸礼就改为点礼(即在初信者头上洒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受教堂长老高医师盛情之邀,参加了一次隆重的圣诞活动。那天恰逢周日,当提到洗礼时,他送我一本《新旧约全书》(和合本)并告诉我,他自己没有受过也没有为其他初信者实施过浸礼。各种洗礼都是为了赦免人生来的原罪和本罪,除去老我以获得新生。这话说得很实在。圣餐之后,我手持绿色封面的圣经,望着一百多人带着宣教堂赐予的点心从老街不同方向高高兴兴回家,心里暗自想道:这些基督教徒不知是否承认自己是蒙恩罪人,是否愿意效法基督,保持圣洁,洗礼、礼拜真的是遵从主的赐予获得新生的开端吗?金鱼井,位于通驷坊大街内侧“通驷桥下,有石斛潴水,深二尺,长一寻。泉极甘冽,朝夕数千人汲之不竭。传有金鲫时游泳其间,即十景内‘金鲫湛泉’”(明崇祯版《尤溪县志》第31页)。金鱼井出水量大,清澈甘冽,后来多次扩大井容量,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很多居民还坚持到金鱼井挑水酿酒、做豆腐。城里初生儿洗三旦更是首选金鱼井的清冽秀水。有人甚至说得有眉有眼,朱松《南溪洗儿》描述的朱熹洗三旦用的就是这井水,“举子三朝寿一壶,百年歌好笑捻须”。崇祯时在尤溪任过五年知县的邓一鼒赋诗:“一鉴澄鲜尘网远,金鱼蘸影泉心潠。谁将斗戽话源头,苏尽枯麟几千万。”同时期的乡人田濡诗道:“炎炎六月中,流水彻骨冷。遽谷不射鲋,居民犹井井。”无名氏的六言诗似更为通俗形象:“石井澄源莫测,石斛长贮金鳞。他日超然井底,桃花浪里争春。”后人写的更多,这里不引。玉溪井,位于旧城昼锦坊玉溪门内,今玉带桥下建设西街外侧。圆口直径近两米,深十余米。井口系一个小木桶,以供汲水时用。我几次路过都碰到挑水高峰期,探头井口,一井翡翠潜在路面两米之下,听不清它的汩汩之声,也看不明它的清冽之质。井畔有玉带桥,时人喻之虹桥晓月。明清知县大都有诗。 “何处长桥横白露?冰壶远映溪源村。潭空岸白晓行狐,疑是剡溪山下路。”(崇祯知县邓一鼒)“蒹葭露冷满芳洲,鸿雁无声溪水流。独倚柴桥西畔望,丹枫林外半轮秋。”(乾隆知县焦长发)
挑水的扁担铁钩挂到墙上,女人转身进了厨房,一边烹煮早餐,一边催促孩子起床洗脸。她们的爽朗笑声刚刚在老街消失,各种农产品和生活用品交易的吆喝声就代之而起。和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在建立专门的市场之前,尤溪城郊和附近的农民都会把农产品土特产运到城关,在这条最古老也是最繁华的大街上流动买卖。
卖菜的担子最多,吆喝声最杂,想到这里,那担子挑春“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鸭鬟入报”的宋代卖花场景不禁飘到眼前。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这爱实际上也深深植根于他们不同的家境。那家每天都要买芹菜、香菜、花菜,淮山、小笋、香菇,那家天天买白菜、萝卜、空心菜、芥菜,混杂的声音买主都能分辨清楚。前者大多在二层的窗前挑开布帘,轻轻招招手,慢慢走下楼来,让担子在他门前等候许久。只有少数好心的大嫂给面熟的菜农端一碗茶,加上两三片小饼。菜农赶快抓一把葱答谢,虽推让再三,也要悄悄留在门口。竹笋、杂菇、地里自产的萝卜白菜和瓜果的买主自然到街上转悠,看到好菜自行挑选,还要眯着眼睛看好秤头,个别做过小买卖的女人临走还要顺手拿走几根葱。同行的媳妇小声劝说,她便大开嗓门:“我以前卖菜别人不也是这样。”遇到这种情况,卖菜的当面并不制止,只有在他们同行交谈时才会有些微讥议。桃、李、梨、杨梅、南酸枣、乌饭子、裂斗厚壳桂、猴欢喜等等,买主通常要尝鲜,感到可口才买,也有个别人蹲下来尝够了鲜味才买个半斤八两,买主就耐不住要劝了。他说“这样就不卖了,不卖了”,买主说“小气,小气”。可是,他们也知道,市井俗人谁不是这样聚时说说别人,回到家里被别人翻来转去说说呢。
老街上大的买卖迟迟没有到来。明代初期,尤溪重农抑商,老街商贾十分黯淡。《尤溪县志》“风俗志”载:“逐绳头之微利,子母兼权,缁铢并较。重于远出,多有就廛以居者。市所陈列,仅寻常之物。”(民国十六年版第484页)待到资本主义萌芽兴起,特别是万历年间”一条鞭法”的全面实施,税目分为钢、徭、机、站四款,钢岁派银八百三两八分四厘九毫,徭岁派银一千四百七十七两四钱五分,机兵连闰共派银二千六百五十两八钱,驿站岁派银二千六百七十六两一钱五分,每岁共派银七千六百八两多,使得一部分人能够专门经商,因此尤溪地方经济才渐渐有了起色。
此后,这条砂石老街铺上了石片石条,疏通了水沟通道。在老街十几米之外的青印溪北岸筑起了高高的城墙,老街与城墙之间仅有一排二层木购房之隔。明清时期,闽清、莆田、永安等地多迁居入尤,还有当地许多读书人科举出仕,到城里做事经商的大大增加。木材行、药行、陶瓷、瓷器等,除了沿河水路运输外,其他乡村主要还是靠肩挑。饭馆、客栈,旅客虽然不多,也开始有人经营。清乾隆、嘉庆、道光几任知县连续修葺县衙府第,扩建政事堂、亲民堂。他们平日大都亲民,又能诗能文,政通人和,经济发展较快。同时重视县内十景保护,重视朱熹故居南溪书院的宣传,尤其是针对社会实际,作诗戒民:“天地由来德好生,父天母地古今名;是男是女皆吾子,胡为生死昧其情?世间不少伤心事,无过溺女最堪惊。”(吴宜燮《戒溺女歌》)“雨霁天气清,原田春水足。戴胜降桑间,声声鸣朝旭。民生当在勤,不材由土沃。尤溪万山中,开垦苦跼䠱”(焦长发《劝农》)。知县张兴仁修葺正堂、两廊、仪门、谯楼,扩大格制,并在谯楼外朝拱墙左右,各添加一门,分别悬挂匾额道:“道先正己”“志在安人”,获得县内知识分子的普遍好评,后被读书人改作一副励志短联。他们连年劝耕勤作,禁止溺女,城乡人口不断增多。随着民居结构体制的变化,促进了城里商铺的开张。城里的海货、糖点、生活器具,乡村的各种特产、禽蛋肉食都进入老街交易。有的民居把底层略加改造作为店面出租,自己在旁边隔条走道出入,从木梯直上二层。店面增多,老街的路面也增加客户和流动小商贾。货郎担、小店批发一时活跃起来。
地方经济的发展,大大丰富了县城市民的生活。有些老艺人从福州学来闽剧,经过私下训练,晚饭后,不时聚在门口的老街上演练娱乐。演员和观众自带一把竹制小靠背椅或板凳围成环状,起初只有生、旦、丑三角色,后来吸收京剧、徽剧等特点,角色也渐渐发展到七个、九个、十二个。老街上的闽剧虽为自发组成,但据老艺人说,跟福州闽剧团相比可谓具体而微。手、眼、身、法、步程式综合运用,逗腔、江湖、洋歌、小调、哆哕、板歌一应俱全,一唱众和,其乐融融,后来还和洋中桂峰的闽剧团交流会演,有力地吸引了城里城外的群众。抗战到了相持阶段,政府职员、教师薪水难以及时发放,省会公路桥梁被日本飞机炸毁,为安全度过战乱,福州许多大姑娘甚至不到婚龄的女孩在父母的携带下连夜雇小船逃到尤溪,在县城找婆家立身。在这样的艰难困苦岁月,老街居民联合县立初级中学师生在演出闽剧,募集大量资金支援前线,不但老街悬挂大幅标语、天天演出闽剧,还组织到各乡镇墟场村庄义演宣传抗日。到了逢年过节之时,老街更是热闹非凡。每年农历二十四日,临街两排板房门口都悬挂起红灯笼,祈求新岁平安吉祥。1926年,城关创办了城厢电光小火电厂,十五户富裕家庭还悬挂起了走马灯。随着电力的不断发展,临街两侧板房的灯光也越来越美,街头举办读书会、演唱会、迎神赛会以及各种灯会,成为年节城区的一道亮丽风景。
新中国成立以后,城门日夜敞开,市民过上了平安的日子,社会日新月异,老街的变化更是让人耳目一新。小孩子戴着红领巾,边走边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你看花朵多么美丽,你看阳光多么明亮”,他们和邻居小朋友一起在门口做作业看连环画。遇到节日喜庆,在街上抢拾鞭炮燃放,淘气的孩子会趁人不备悄悄在人群中放一个,大人呵斥之后依然如故。那些长期被灌输“无才便是德”的成年女子也成群结队,穿梭大街上夜校识字班,学文化,唱新歌,什么南泥湾,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等,不时在老街飘荡。他们敢穿短袖的花衣服,还在二楼窗口挑出小竹竿晒内衣。北面朝南,南面朝北,从东到西,渐渐延引成有人欢喜有人忧的万国旗景致,这些机灵活泼的孩子,这些平常新奇的景致,黯淡了昔日街头婀娜多姿、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黯淡了匪盗攻城掠户的刀光剑影,黯淡了军阀横冲直撞的小道奇汽车!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闽中小城,老街再次转身换装,市民告别临街紧密相连的旧瓦房,告别了街上已被脚板和布鞋磨得光滑的石板,告别了每天早起倒马桶的生活习惯,耳目之间一时消失了沿街拉长声音的叫卖和嘻嘻哈哈当街拉客的红发女郎。代之而起的是框架结构的摩天高楼,一队队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少年,一队队红红火火的婚车。回到老街的市民,住进宽敞明亮的高层新居,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全部连成一体,自然有说不完的高兴。住得久了,不禁又想起从前在老街与邻居面对面无所不谈的情景,想起分享家庭新菜小吃和共享烟筒抽烟丝的亲切,想起小孩轮流传看小人书的美好,有时感到心里又有几分失落。
明亮的街灯伴随着千年月光一起照进我的卧室,“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的横天电子广告也一浪又一浪地漫过我的书房。有次年前的傍晚,突然不远处的对面高层住房冒烟了,不知哪家孩子燃放烟花飞进窗子,那家主人走亲戚还没回家。待到火警赶来灭火,室内的东西几乎烧毁过半。我们住得离天上的街市越来越近,而离我们的亲人和互帮互助的邻居却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