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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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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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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祈雨

窗外隐隐约约地飘荡着柔婉的乐曲,如微风,如细雨。我在灯下默默地读唐代李约的小诗----《观祈雨》:“桑条无叶上生烟,萧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读着读着,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几十年前家乡热闹而又庄重的迎龙祈雨神会。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那偏僻的家乡严重缺水,每天派人挑着金黄色的黏土沿着水渠巡查疏通补漏,可是干旱的稻田裂缝还是越来越大,稻苗还是越来越黄。水柄(固定在水渠末端,用以分流水量的标准)处夜里闪着手电筒的光芒,还不时有人吵架。村里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个个仰望着天空,盼望着乌云出现,盼望着下几天大雨,哪怕只下一场大雨也好,可是天空仍然是湛蓝湛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即使是棉花丝般的微云也没有。干旱的稻田里张着越来越大的裂口,扯断了越来越黄的稻苗的根须。那卷着叶儿的稻苗就像深秋山野上的狗尾巴草,一天天默无声息地枯黄下去。老一辈的人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叹气,青壮年跟着叹气,爱说爱笑的年轻媳妇也垂头叹气,大姑娘也皱着秀眉叹气。我的家乡坐落在一片山坡上,坐西朝东,眼前十分开阔,一条溪谷从村落的山麓曲曲折折隐身向东而去,每一座山峰都从溪谷的两边崖岸探身而起,分别伸向远处的云端直至天边。在我的家里向东远眺,那苍翠的层层山峦就像朝天东去的巨大雁阵,翻动着巨大的美丽翅膀,一年四季灿烂如画,春季更是扇动着无边的花香。可是在那连续几个月不下雨的大旱时节,开阔的眼前更是早早迎来了炎炎烈日,有些人还没有起床,太阳已经晒到厅堂,晒到窗口,打开房门,就晒到床铺。傍晚,吃了晚饭,火球似的太阳还恋恋不肯下山,高高挂在西天上熊熊燃烧。老人们仰望天空,无奈叹气之余,嘱咐抽烟的晚辈,一定加倍小心用火,免得把空气给烧焦了。

一个炎热的夏天,村里来了个陌生的外地人,四十开外,微胖, 剪着平头,他自我介绍是道士。农村不兴称姓氏,也不问,就按各人习惯称道士、先生或师傅、师公。他都乐意接受了。说道士自然要有法术,不然怎么叫人相信。他看出村民的心思,就说:“我不想跟你们说自己有多大能耐,本事不是说出来的。如果不相信的话,你们就在场院里铺一大片烧红的炭火吧。我打赤脚走给你们看。”人群中有人叽喳了:“这么热的天,走路都烫脚,那敢踩着炭火走?”“既然他说了,不妨让他试试。”两个青年很快从几家灶堂里收集炭火倒在地上,他看着笑了起来:“咳,就那么一点炭星儿,尽管再多一百倍一千倍,铺成一条炭火的路。”大家为难了,上哪里找那么多的炭火。一个青年说:“有办法,我把自己砍好的那堆硬木火薪,搬几十担来烧不就成了。”

干菜烈火,不到半个小时就烧出一大堆的炭火,有人把那炭火整成一条吐着火苗溅着火星的地毯。木材全部烧透了,可那炭火上还呼呼跳动着蓝色的火舌,不时还发出毕剥的响声。我的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也赶来看热闹了,她着急着叫:“先生,你心里可想好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千万不要一时呈勇!”“不用担心,大妈,过一会你看看就清楚了。”道士端来一盆水,坐着洗脚,很快擦干。举着香火拟划指令,然后将含在嘴里的小半口水向炭火之路喷洒出去。接着,他就赤脚从炭火之路上来回走了两趟。村民开了眼界,对道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丢了东西的请他,孩子体弱多病的请他,夫妻不和的也请他,外出做事不顺的也请他,有的家里老人去世几个月甚至多年了,还要请他补做功德。村里老人集中开会,要请他为村里祈雨。

第二天恰逢吉日,村人连夜找来两个新的大木桶,放在祖祠厅堂前,装满清水。同时,把竹子锯成五尺长,再对半劈成片状,下端削成斜面。次日早上,所有男丁(拒绝女人参与,成年女子更要远远回避)穿着干净的衣服到祖祠集中,道士在前头统领,一路上唱着颂歌,放着鞭炮,三步一跪到五里外的龙潭迎神祈雨。沿途的住户都在路边摆设茶水、瓜果和粉干面食点心,放鞭炮,跪拜迎接迎龙仪仗队。在龙潭外搭台铺席,道士在台上吹号角,唱颂歌,恭请龙王。两个青年各站一边,拿竹片反复挑取潭水高高扬起。我那时很小,只听懂道士用方言反复唱的一句“落货(雨)来,落货来”,其他什么也听不清。

请了龙王回程,乡人跟随道士唱着颂歌,一路鸣炮,三步一跪,回到祖祠。道士还在“落货来,落货来”地高歌,吹号角,青年还在用竹片高高挑起大木桶里的清水,成为飞跃屋檐外月光下的一道道彩虹。说来奇怪,仪式还没有结束,天上雷声隆隆,顿时,大雨倾盆而下。从此,道士更加神奇了,大家都叫他“落货来”,他也愉快地接受了,甚至自我介绍时也说“落货来”。

那一晚的大雨之后,又是二十几天整月大旱,别说没有下雨,即使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在那难耐的炎夏里,大家劳动回家,手里不断摇着扇子,闲谈不免谈起那位神通广大的落货来。可是去哪里找他呢?他是四处云游的高僧。就在大家开会讨论想办法找他的第二天,落货来又一次出现在我的家乡。大家更为惊奇了:“难道他真的是活佛?”小孩子过关、做平安的佛事不用说了,村里重要的是再次迎龙祈雨,造福全村。很快选好吉日,按照第一次的程序举行迎龙祈雨神会。队伍回到祖祠后,天气似乎没有上一次闷热,落货来悄悄跟村里的长辈说:“今天龙王有点生气,龙潭上游有女人涉水。”长辈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轻轻说:“这如何是好?”落货来说:“我多费些口舌祈求就是了。”这天晚上没有月光,祖祠厅堂上挂的是马灯,号角声声,那些颂佛、颂龙的方言听不懂,我们还是只分明听出“落货来,落货来”的苦苦祈求。“不好,撤!”手电的光柱返照了。原来,我们村的祈雨活动为避开大队追查,避免道士被抓,派了几个小青年两人一站作侦探,像古代烽火台传递边地战事一样,第一站发现大队干部民兵继续走,但用手电光返照暗示第二站,第二站暗示第三站,直至祈雨现场。两个人护送道士提着道具逃跑,其他人收拾现场。大队干部和民兵赶到现场,严厉警告几声就走了,这晚没有下雨,第二天没有下雨。大家又望着天空叹气,甚至怨愤。有骂在龙潭上游涉水的女人的,有骂大队干部民兵坏事的,也有骂道士装神弄鬼骗人的,总之,雨还是没有下,一直一直都没有下。

窗外依旧隐隐约约地飘荡着柔婉的乐曲,如微风,如细雨。簌簌忽忽,又时有时无。这时,不知怎么的,前人的诗句飘然而至:“急雨射苍壁,溅林跳万珠。山根水壅壑,漫窍若注壶。”(梅尧臣)“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苏轼)顿时,眼前仿佛呈现了家乡那连天移动的惊人雨幕,笼罩连绵山峦,逆河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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