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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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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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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居

办完退休手续才几天,芳野就打电话给我,老师,听说您退休了,近几天要是没有别的事,就到我这里走走吧。明天我去接您。我也正想到乡村走走,看看十多年来农村的巨大变化。

放下电话,芳野的名字很快和人对上号。高个子,平头,一个很活跃能干的男孩,可是数学和英语两科成绩一直都不太好,高中毕业时,照完集体照,还单独邀我跟他合影。他说,老师,我恐怕不是读大学的料,但我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您的话温暖着我呢。我问他,我有什么话竟然能够温暖你?他说,您曾经跟我们说:“当右手够不着时,不妨用左手试试。”我一直都记着。好像是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的春节期间,他们那一班同学在母校举行高中毕业二十年聚会。在座谈时,他说自己是守望乡野一族。欢迎老师同学们到他的家里做客。

第二天上午八点刚过,芳野的车就到了我的楼下。几年不见,芳野白胖了许多。他说,老师工作忙,平时活动少,假期集体活动也是往外地城市跑,今天请您看看新农村,说不定也有一番自然野趣。是啊,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也是非常喜欢农村的,乡村的山峦、林野、花木、小溪、梯田、泉水,夜里梦中不时浮现在脑海里,尤其是山中那些天然的野果滋味,至今还不时引起我的许多甜蜜回味。

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芳野的山庄。他的山庄不在原来的村里,而是建在村前小溪上游两公里的一个溪坂上,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小洋楼,金黄琉璃瓦屋顶,玻璃面墙,很是别致。旁边还有一座两层的旧式木构楼,廊柱全部刷了油漆,山庄背倚阔大的群山,层层叠叠,渐远渐高,直至与天相接,面对小溪流水,来水弯弯,去水弯弯,在他的“芳野山庄”环顾四周,仿佛自成一个天地。

在他的山庄大堂落座,几个人一边喝着他农庄自制的红茶,一边品尝他自产的红心柚子,漫谈他依山临水的美丽山庄,有人还盛赞是“来水三弯出大贵,去水三弯发大财”的黄金宝地。芳野说,我不敢奢望什么“大贵”“大财”,只求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能养育一家子就好。二十年前,我向村委会书面申请,村里开会研究把我每亩七元租用这片五百亩荒地的决定公示在村部门口,不少人都说我脑子进水,那情景差不多是“十有九人堪白眼”,有人直接说我眼睛被烂泥巴涂抹了。

我问他,你当初怎么会别具慧眼看上这块地呢?芳野说,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我没有考上大学,连补习重考也没有信心,就凭着自己的无知无畏闯到城里去打工,先后到过福州、泉州、厦门、广州顺德等地。在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听起来,能够到这些城市打工已经很不错,甚至说我挣的钱远比大学毕业生拿的工资多。但我有过不同城市以及同一城市的不同公司的打工经历,真是甘苦自知。在公司的各种遭遇和招工的宣传广告完全是两码事。也许是在学校生活惯了,老师的温和可亲,同学的和睦相处,到了城里的企业公司做工真的很难适应。时间长了,我们都觉得很烦,好像得了什么病似的。春节期间回乡,回到自己的小村庄,虽然家境不好,生活不富裕,但跟父母亲人在一起,跟淳朴的乡亲在一起,精神格外舒畅,在城里的那些无名烦恼通通消失了。那时,我就想,我的根在农村,只能在农村发芽、开花、结果,在农村繁衍、发展,而在城里的打工只是短暂的寄生而已。

后来,一个室友跟我告别时说,他要回老家经营竹林,不再出来打工了。他的母亲身体不好,回去也好照顾她。我问他,经营竹林有效益吗?他说,经营得好,不会比外出做工差。卖笋卖竹子,还可以在竹林里养山地鸡、养羊,效益是多方面的。室友的几句话深深启发了我,让我把目光拉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来。

刚回来时,我计划在小溪两岸种绿竹、香蕉,察看土质后,发现溪岸多石少土,要种那么多的绿竹和香蕉太费工夫,再说,绿竹笋和香蕉收成不易保鲜,于是就放弃了。

我就在村庄周边寻找适合种养的地方,土质肥沃一点的差不多都有人管理,毛竹、油茶或者茶叶,零星散布其间,难于成片开发。要是分散开发种植,说不定会引起邻里纷争。找到这片土地时,基本上是满山杂草,我在山脚下悄悄试种蔬菜杂粮,挖地并不难,长势还不错。这就增强了我的信心。

这片山地很开阔,由三座小山组成。溪边一带平坦形成一个小洋面,中间一座缓缓向后延伸,直至远处耸入云霄与天相接,我租用的山地一半在这座山上。两边相对的两座山坡度平缓,像是一只大鹏翻动的两扇巨翅似的。

我想把这片荒地长期租下来,不是一亩两亩,也不是十亩二十亩,而是五百亩。村里的干部听了直摇头,他们劝我要三思而行,切不可心血来潮。我还是坚持要租这片荒地。村里两委干部说,按照上级有关规定,荒地的价格每亩七元,收款后在村部楼下公示五天,你还可以有七天的犹豫期,过了七天就要按照合同履行了。我意已决,就说签完合同就要履行了。村主任说,你要多动脑子,好好经营才有效益啊。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正用手机播放音乐,“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仿佛是对我前面提问的补充回答。

第二天,我就租了一台小型挖掘机开始在山脚下翻地。三天后,山下那块平地差不多全部翻完了。突然,通信员通知我到村部去一趟。原来,隔壁自然村的一户人家也向村部要这块地,说让我一个人占了这么多地不行。我说,你要可以分一半给你,租金你也出一半。他说,他只要山脚下的平地也就是我翻过的那部分,山坡上的地他一概不要。村支书和主任听了,认为这纯属无理取闹。他又告到乡里,几个兄弟一起出动,要求乡政府派人调查处理。乡里调查组问他是不是五百亩全要,他一口咬定只要山下的平地。乡村两级分析,他这是蛮不讲理,仍然按照原定合同由我租种。看我开始挖地基建房子,并在周围种竹子、种油茶、种菜,他在背后传言这个地方没有风水,根本不能住人。有人当面驳斥他,你这是没有争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我不管他这一套,坚持自己的主张,继续开发这片荒地。接着,我找到乡政府和林业站、经作站,县林业局,要求各单位大力帮助。那时候,个人大面积经营林地种植经济作物的极少,看了我的申请,乡长当场答复,给我3万元的无息贷款。林业站向局里报告,免费供应我茶叶树、油茶树、脐橙、香蕉、苹果和梨等果树苗。这些果树很快可以收成,为了减少销售麻烦,我又从林校的苗圃进了一批小口径竹和南方速生林木苗。小口径竹主要有紫竹、观音竹、方竹、巨龙竹、斗笠竹、凤尾竹、琴丝竹、罗汉竹、白粉竹、墨竹、刺楠竹、斑竹、楠竹、硬头簧、慈竹、单竹等。速生林木有泓森槐、胡杨、白杨、黑杨、青杨、大叶杨等,此外,还种植了一些本地原来少有的观赏花木,如菩提榕、橡皮榕、凤凰树、杜鹃、牡丹、红花木棉、飞龙掌血、鸡蛋花、南天竺、红枫、福建山樱、日本女贞、山杜英、幌伞枫等。

这些花木竹子太吸引人了。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但它好比美食一般极具吸引力。每逢周末都有许多人来参观,徜徉林中舍不得回家,那情景就像老师课堂上跟我们说过的古诗句“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普遍用手机,即使用手机的也不能拍照。我就买了一部相机,在山庄里设置拍照点,为观赏游客拍照,冲洗后给他们邮寄。同时,经营快餐、食杂,有了效益,我就顺势快速往山坡高处继续发展,当时,外出的人不多,在当地雇工很容易。在竹林里养山地鸡、养羊,鸡群羊群活动,把林子里的虫子、杂草吃了,还给竹林增加肥料养分。鸡多蛋多,为游客提供了无污染的美餐,不少游客用餐后还要买一只大公鸡带回家。

正说着无污染的餐饮,食堂就通知午饭好了。红菇粉干、淮山、山地鸡炖香菇、全番鸭、板栗排骨汤、棘胸蛙、清蒸河鱼、兔肉草根汤,还有青菜。茶籽油、佳酿红酒等做佐料,一上桌,大家就闻到了一股沁香的美味。

稍事休息后,芳野就带领我们观赏他的园林和蔬菜果蓏。

从大堂出来,我们就争先恐后进入百竹园。每一种竹子上都挂着不同的名牌,有的人一边观赏一边拍照,心里暗暗在统计种类说有三十多种,有的说有四十余种;有的反复用手摸方竹,说感觉不到它的棱角;有的蹲在观音竹前拍照,祈求观音娘娘保佑,希望自己的福祉像观音竹的节次那么多那么密;有的两人各拉着一根竹子的尾梢营造一个巨大的绿心眯笑着合影,幸福感顿时荡漾开来;有的看着各种竹子,心里想着古人咏竹的诗句:“身负盛名常守节,胸怀虚谷暗浮烟”“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破土凌云节节高,寒驱三九领风骚”“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是啊,多少诗人赞颂过竹子啊,美术老师更是对竹大声吟咏起来:“墨法未干才搁笔,清风已净肺肠泥。”对竹子大家并不陌生,只是认识的品种没有这么多罢了。于是回忆在老家劈竹篾,编竹篮,以及把烧热的米酒灌进竹筒来喝的种种往事,更有甚者,砍竹、滑竹、盖竹楼,竹管引水,制造竹子云梯,等等,说笑之间,有人恨不得自己钻进竹丛,也恨不得把整个竹园装进自己的手机。

转过百竹园,西边的山坡上全是茶籽园。茶籽主要有大果油茶、软枝油茶和门西子油茶三种,园里以软枝油茶为多。在乡村出生的人看到油茶自然亲切,小时候春季钻进茶园采茶花,那微卷着厚厚的白色茶花片就是乡村孩子的美食。剥茶籽,看榨油,用茶油饼洗头发毒泥鳅,今天回忆起来,哪一样不是童年的快事?有人疑惑了,那么香的茶饼有毒么?谁也说不出道理来,乡间孩子就是用榨过油的茶籽饼毒鱼,把茶籽饼打碎,冲进热水搅匀,泼向水田或小溪,小鱼、泥鳅、黄鳝很快就昏迷浮出水面。城里的人听了,好像是天方夜谭。有个女孩说,她同村有个玩伴夜里悄悄用茶油搽脸以增加亮度,熟睡后被老鼠袭击咬得满脸是血。

顺着山脊向上攀登,半山腰以上望不到边际的杉木密密麻麻,笔直挺立。杉木的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芳野说,别看杉木林密密麻麻的,它的树下还藏着许多宝贝呢。什么宝贝呢?芳野说,春雨季节,林子里长着很多的蕨菜,红糟蒜苗一炒可好吃了。大家都说吃过吃过。既是美食又可入药的蕨粉哪里来的呢?大家就不知道了。杉木林子里还有一种珍贵的野生草药深绿卷柏,叶片深翠碧绿,根部弯弯曲曲,它自身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也有使人还魂之力。只是芳野不想告诉太多的外人。

转过中间山坡,主要是毛竹和松柏。竹和松繁衍都很快,竹根不深不浅,延伸到松树林里,到处都是它的子孙;松树更是快捷,松花松子随风一飘,漫天遍野,怎能不长到竹林里?松林里有一棵老松,树干歪歪扭扭,树头尽是松樠,松脂凝结一片。有人问芳野,这棵老松树你怎么不砍掉?芳野说,这满山的树大家都注意到这棵老松,这本身就说明它不能砍,“惜竹不除拦路笋,伐薪救护带巢枝”。青松翠竹,间或有一两棵乌桕、枫树,那些红叶显得格外耀眼。一群小鸟飞过,那更是大自然的美丽动画。

中间山坡的高处,有一个两层的木构小亭子。阳光照进亭子,树枝的影子在亭子里晃动,两只长尾雉在亭子里跳来跳去,直到我们登上亭子,才慢慢飞走。我们在亭楼上鸟瞰整个山庄的花草树木,层层叠叠,有的撑起一把大伞,有的拉开一条绿带,有的却似转个漩涡,由于光照的角度不同,叶子的色泽也大不一样,有的碧绿微黄,有的青翠欲滴,有的红绿相间。这时候,我们放眼对岸山形东高西低,东部山崖陡转,仿佛一头巨大的牛王回首这块山地。山下小溪,已经筑坝拦水,形成一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真巧,这时溪岸悬崖上有一群野猴攀援而过,大大小小,像是一个家族在转移。

我们转过东侧山坡慢慢下山。这一片山地多种观光树,那几十上百棵不大的细叶紫薇全部砍平树枝,好像梅花鹿的头角。橡皮树、菩提榕,飘忽着长长的气生根,走近树下,柱根多多。红花木棉满身带刺,好像拒绝一切外物的靠近。鸡蛋花,到了初冬季节,早已落光了叶子,擎着光秃秃的枝干。而那些银杏,满树的黄叶在微风中轻轻飘落。大家又是一番激动,打开手机拍照不停。突然一根飞龙掌血从高处垂挂下来,不高不低,挡住了下山的路。大家只好躬着身从它的下面慢慢穿过。山麓有香蕉、桃李、橘子、柚子、脐橙等果树。靠近溪边的平地是一片阔大的菜园和苗圃。有人说,走近那片菜地,厌食症就会不治而愈。

菜地东面还有一片植物园,栀子、杜鹃、山苍子、杜仲,香藤、鱼腥草、百合、苦菜、紫苏、黄花菜,菜地北面靠山处有个矩形的大池塘,塘里放养草鱼、鲤鱼、鲢鱼,还有不少的鳖。后山一股天然山水引入池内,池水不浑不浊,红的灰的黄的,大大小小的鱼历历可见。丢下一把碎菜叶,鱼群蜂拥过来,大家又是争着拍照。

回到大堂喝了水,我提议回家。芳野说,老师别急,我的展室还没看呢。

走上二楼转进一个门,我才发现这座别致的小楼并不小,除了朝南的正楼供住宿、读书办事外,背后还有广阔的天地。二楼展厅应该有两百平方米,是他“芳野山庄”花草树木果蔬的图片展览,每一种图片附有简单的说明。图片虽然不是同一时期拍的,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都有,但都很清晰。有的图片说明还有更改过,可以看出是用打印的纸条粘贴。如南天竺的说明:

南天竺,学名南天竹,俗名矮脚幌伞,拉丁学名为Nandina domestica Thunb。为小檗科南天竹属常绿小灌木。茎常丛生,少分支,高可达三米,光滑无毛,幼枝常为赤色,老后变为灰色,多长山地林下沟旁、路边或灌丛中。根叶有强筋活络、消炎解毒之效,可用于跌打损伤,果可做镇咳药。

后来又补充贴了一条:本草有微毒,不可过量食用。

我远远看到河岸上的南酸枣图片,尤其感到亲切,几步走近过去。我想起童年时的往事了,那片长在家乡溪岸上的南酸枣树林,树高冠大,大多有十几二十米高,除了一棵长在翠竹林里,其他的都摇曳在“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流水潭边。那时候,乡村的孩子没有水果的概念,别说家穷买不起,就是有钱人家也没地方买。山间金灿灿的南酸枣,就是我们当年免费的水果摊点。盛夏时节,午饭后,晚饭前,我们邻居几个小伙伴像一群小鸟,一会儿飞到南酸枣树下,一会儿飞回家。一到树下,我们就脱了衣服,蹲在清水潭里,一边捡起水中南酸枣子吃,一边惬意地泡澡纳凉。大家击水嬉戏,潭水依旧清澈见底。潭底完好无损的捡完了,就捡岸上的。吃饱肚子,再装满两个口袋,回家孝敬长辈。有一次,一个女孩看到我们带回南酸枣,满口说好吃。一不小心,连里面的果核也一起吞下去了。她有些害怕,问大人怎么办。她妈妈逗她,你不会去山上捡,现在果核吃下去,正好在肚子里长一棵枣树来,明年就有南酸枣吃了。大家都笑了。小女孩很聪明,马上醒悟过来:“那你吃了那么多板栗,怎么肚子不长板栗树呀?”

我说,芳野,想不到你在创业中还这么用心研究植物学!他说,谈不上研究,只是表面的学一点。我跟他简单谈了自己近年参观过几所林业职业技术学院的一些情况,并给他介绍了苏祖荣、苏孝同合著的《森林文化学简论》和陈则生主编的《福建树木奇观》等书。他听了很高兴,说是可以提升山庄的文化层次。展厅中间有个长十米宽一米的玻璃围栏,上面张贴着许多当地历史地理和风土人情的图片,也附有简要的解说词。这些解说词不敢说写得有多好,但每一条都很真实,字里行间融进了编者的见解。特别是对地方历史人物的介绍,显得真实可信,丝毫没有随意的夸饰和歌唱。

芳野跟我说,这个展室还很不完善,但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自己觉得很有意义。我打算在底层再开一间,一是展览祖国大好河山的风光照,二是展示历代名人相片和简历,每个名家介绍一条具有普众意义的一条名言,三是介绍人类历史的演变和珍贵海洋生物。我马上说,这很好,你的山庄简直成为博物馆了,以后附近学校可以组织学生来这里参观游览啊。他说,我正有这个意思,做山庄首先要吸引人,没有游客就发展不起来。如果做好了,本县外县的学生都会来,成人也会来,展室的内容不断更新充实,加上不同季节山庄景色和菜蔬的变化,来过的人还会不断再来,我想要的就是回头客。

我很赞成他的做法,并建议他向外征集一些优美风光照和优秀诗文稿件。展室和正楼南面贴几副对联,点缀一下山庄的文化,显得更有品位。芳野听了,双手一拍,说:“对呀,我怎没想到呢?有求几位老师多多指导,多多帮忙!”

谈到文化,书生的话就多了起来。同行的小江说:我回去找几张外地风景区的照片给你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赋诗作对我就要弃甲曳兵而走啦。郝月娥逗趣说,有好吃的叫上我,客人多了,叫我帮忙炒几个菜也还行。这些雅事就让牧云打包吧。我趁机说,郝美人能歌善舞,什么时候有空来办个演唱会最吸引客人了。大家说,是呀是呀。场面一下热闹起来。

芳野盛情挽留,大家就留下感受山庄的夜晚景色。月娥轻轻唱了起来:“忘不了我们相爱的时候,我好想再把你挽留,让所有回忆都飘走,好让我们的爱再从头……”大家一阵鼓掌,她就越加动情地唱了起来,“忘不了我们相爱的时候,我好想再把你挽留,让所有回忆都飘走,好让我们的爱再从头,再从头。”

不到五点就吃晚饭,比平常提前了半个小时。餐桌上大多是山庄里自产的菜蔬,自养的禽肉,还喝了点山里农家陈酿,气氛自是活跃。饭后,大家集中在三楼歌厅唱歌,点了一曲又是一曲。我不善唱歌跳舞,想借此向芳野提点建议。他把我带到他的会客室泡茶,两个人慢慢地聊他的山庄,也聊他的创业经历。

芳野泡好山庄自产的绿茶,我就给他说了自己的一点想法。你的山庄房间还有余裕,可以再装修几间标准客房,一个能容纳五十人的小型会议室,吸引老同学、老战友、老乡老同事到这里聚会,还有文联所属各种学会会员、老年大学学员采风,以及作为各种形式的命卷场所,成为风景秀丽的山间会所。芳野连连说,这很好,这很好。我要在三个月内完成这件事。

我问,开始创业时,父母亲人都支持你吗?芳野说,父母亲人零支持啊,但我买下这块地后,乡村两级领导确实很支持,上午说了,提供三万元的无息贷款,提供上千棵的免费果树苗,还有栽培管理技术上的指导。对了,您提起父母,我妹妹曾想写一篇关于他们的文字,可是文字功夫还不到家,一直没有写成。今天老师来了正好可以指导指导她。

芳野拨通电话,他的妹妹芳原一会儿就到会客室。芳原四十五六岁,但风韵犹存,她微微笑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像也在说话,一头经过拉直的浓密长发垂在背后,微微甩来甩去的。肩背上面的头发甩了,下身的长裙也甩。谈起父母,谈起身世,芳原的浅浅酒窝不见了。

我们兄妹是附近十里八乡少有的苦命人。

我心想,怪我多事,无端惹起他们的伤感往事。

我们的家乡是个偏僻的小村庄。几十年前,只有七八座破旧的木构房,有的房子还常常漏雨。我的奶奶刚生下一个女儿,爷爷就被抓了壮丁,奶奶等了又等,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见爷爷回来。有的说,他早就到台湾去了;有的说,或许他在战场上被打死了;有的说,他因祸得福,到好地方去成家立业了,还回来这个破地方?但我奶奶说什么也不甘心。快到四十岁了,经人介绍领了一个养子,后来就是我们兄妹的爸爸。此后,奶奶把全部心思放在养子身上,家里有点好吃的,全部做给他吃;有点布料,马上做给他穿。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这个宝贝儿子。曾有老一辈劝我奶奶,别太娇惯他了,大爱大不孝呢。我奶奶哪里听得进去,依旧把养子当做心头肉。家里的事如砍柴、种菜,通通舍不得叫他做,一概自己包揽。她要儿子读书,只要儿子读好书,她再苦再累也甘心。高中毕业那年,“文革”开始了。当时提倡小学办到贫下中农的家门口,大队聘他当民办教师。当时生产队劳动强度大,早出晚归,月出工不得少于二十九天。他任民办教师也算认真,深得乡邻好评。附近几个适龄姑娘都想嫁给他,他挑了一个最漂亮的,也就是后来我的妈妈。妈妈跟奶奶一样,爱丈夫超过爱自己,也远远超过爱孩子。七十年代,我们兄妹两个先后几年出生了。妈妈不管自己多累,家务活还是一手包揽。那时候女人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每个月定额至少二十三天。家务事不知道比现在多多少,不说养鸡养鸭养猪,做饭洗衣服,就说碾米吧,自己在土垄脱壳以后,扬去谷壳,背到水车作坊去碓,背回来以后,筛去米糠,扬去谷尖才行。可是爸爸放学回家,从来没有帮忙过。

有人说,爸爸真是幸福,到家就是甩手掌柜。妈妈无怨无悔,还是一如既往把他当做孩子疼。全家人吃地瓜米拌饭,单独蒸一罐纯米饭给爸爸吃,好吃的菜放在爸爸面前,母鸡生了蛋,捡来炒给爸爸吃。村里有些刻薄的男人说,能够娶到像我妈妈这么漂亮、勤劳又深情的女人,人生没有遗憾了,但也有人说我妈妈傻,纯粹是个二百五,不知道“狗咬吕洞宾”的情理。妈妈还是无怨无悔,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的丈夫,操持着一个农家的繁重家务。我的奶奶看到儿媳妇这么能干、孝顺,非常满意,时常会帮妈妈做些家务活,照顾我们兄妹俩。

“文革”结束了,爸爸作为一个老民办教师可以参加师范类院校招生考试了,他没有人辅导,连续考了两年,考上一所中等师范。他要成为一个正式的教师了,可以吃“皇粮”了,我们一家人都无比高兴。妈妈觉得丈夫有出息,叫我们兄妹要好好读书,她哪怕再苦再累也甘心。妈妈关心丈夫,关心奶奶,也关心孩子,就是不懂得关心自己。里里外外的活她包了,家中的冷饭冷菜她也包了。奶奶看了很是过意不去,劝她保重。到了年节,奶奶一定要看着她,不然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肉。我们兄妹渐渐长大了,也跟奶奶一起监督妈妈吃点好的,有时给她煎个鸡蛋什么的,但她最多只吃一半,另外一半分给大家。

妈妈病了,病得不轻,我们请乡村医生到家里来看。医生叹息道,积劳成疾啊!药吃了几天,不见好转。我们想叫爸爸回来,送她去城里医院看,妈妈坚决反对,不让我们“胡来”。奶奶悄悄到村部叫村主任打电话,过了两天,不见爸爸回来,奶奶又去村部,打了加急电话,爸爸回来了,妈妈已经奄奄一息了。妈妈的早逝,奶奶躺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不得已,远嫁的姑姑留下陪她住了十多天。

两个月后,爸爸毕业了。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家。新学期开学了,还是没有回家。那时候,哥哥已经上高中,我也上初中了,两人就一起找爸爸。去哪里找爸爸呢?我们东拼西凑借了一点钱,去了爸爸读书的师范学校,学校老师告诉我们,他早已离开师范了。我们按照师范学校提供的地址,找到县里,再从县里找到学校。当我们找到爸爸时,他丝毫没有看到孩子的高兴表情。我们告诉他,奶奶病了没钱买药,我们上学没钱交书簿费,连这次来的路费也是借的。他静静地听着,旁边的漂亮女人替他说了,我们这里有家,没有办法管你们那么多,你们走吧。我们兄妹回来,伤心透了。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夫妻太恩爱,老婆死得快;老婆死得快,老公找得快;老公找得快,孩子没人爱?”

后来,姑姑带着姑丈也去找过一回,可是,爸爸连那么疼他的年迈养母都不认,哪里还会认她这个没有血亲的妹妹?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没有父母关心的孩子,只有跟老奶奶相依为命。

讲到这里,芳原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我说,你的爸爸真的狠心啊,竟然弃养母儿女于不顾!

芳原接着说,狠心的他最后遭到了上天的惩罚。三十年后,年届古稀的他体衰多病,成天吃药不停,最后在医院查出癌症。而当年他身边那位美丽的女人还风韵依然,整天唱歌、跳舞、打麻将,常常还能赢点小钱,她跟男舞伴公开带来带去,亲如一家。那位狠毒的女人绝情地跟他说,你回到儿女身边吧,他们有责任有义务照顾你。我从来不会照顾人,你还是回去吧。于是,爸爸回到了故乡,拉着我们兄妹追悔,我们兄妹挑起了照顾那个陌生父亲的责任……

芳原说,老师,我真想把父母的故事写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劝诫下一代人。希望能得到您的指导。我说,李南央的《我有这样一位母亲》或许可以参考。

歌厅里依旧热闹,只有小江打过一个电话。我们的话题回到了眼前的山庄。

“山庄经营这么多年都顺利吗?”芳野说,总体还好,但也不敢说顺利。刚刚开始,就有人跳出来捣乱,他本无心开辟这块山地,却要故意跟我争。十三年后的夏天,我经营看得到效益了,又有人向村部提出重新估价这块山地,新任村书记说,原合同说是长期的,不能随意变更。又告到乡政府。不久,一场冰雪封山,给我的果林造成了严重的危害。细叶榕、橡皮榕、黄玉兰、白玉兰、栀子花、杜鹃、福建山樱、桃树,梨树,以及多种小口径竹,整片枯干了一段,毛竹被雪压断几千根,池里的鱼也死了大半。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处理完这些受损的花草树木。看到这种惨状,他才知道开辟山庄也不是好玩的,于是停止告发。

经过几年的修复,现在果园情况应该很好了。可是,工价不断提高,饮食卫生管理标准大幅度提高,私人经营山庄的难度越来越大。更为担心的是,谁知道天公什么时候再耍小脾气呢?要是再来一场大冰雪、龙卷风什么的,不用说玉兰、毛竹、山樱,就是杉木、松树也难保啊!

夜深了,歌厅的门开了,《爱拼才会赢》的歌声从里面飘了出来:“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

从会客室出来,满天的星光无比灿烂。山庄四周的山野苍苍茫茫,在星光下也像海上的波浪此起彼伏,不知裹挟着多少的鱼,多少的龙?多年深居城市一隅,我常常盼望着村居,哪怕短时间的度假也好,在那里静静地读点自己喜欢的书,等于跟鸿儒高贤面对面了。可是,今晚住在空气清新、客房宽敞的山庄为什么一直睡不着呢,仿佛成了起起落落波涛上的一叶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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