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城镇化的大潮一夜之间把我的偏僻乡村卷走了。本来十里内外散落着十多个鸡犬之声相闻的小村落，或倚山坡，或嵌溪岸，房前屋后，百鸟飞翔，四季开满了各种野花。村前有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水，那是永远弹奏不尽的乡村之曲；向远处望去，层层山峦，渐远渐高，直至天边，那是上天赐给乡人看不到边际的巨画。可是，城镇化像一阵飓风，轻轻地把小学、卫生所、代销店卷走了，丝毫不留痕迹。接着，家家户户好像被强大的磁场吸住一般，磁场没有移动半步自己就蹦跳着附上去了。那走得多干脆啊，“两间茅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去不得”一下变成了“住不得”，房子不要了，家具不要了，拎着几件衣服欣欣然化身城镇之民。

我也早早被这股大潮卷进了城市一隅。周围的房子越来越高，路上的车子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商店越来越大，吃的用的一概不用自己钻山下水，更不用刨土伐薪。可是，日里梦中还是乡村楼阁，还是鸟语花香，还是层林叠翠，还是丰美的林野。一年后的农历七月初，城里的闲人忙于筹措欢度继元宵、二月十四之后的第二个或第三个情人节，我却提一个小包跳上班车，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上午九点就到了村里。我想适逢野菇生长季节，趁早到村南深林的旧迹去采一袋红菇，打开包一看，正好有一个装米的编织袋，不用费多大气力就有快乐的收获，还能给守望家园的几个老人以意外的惊喜。吃了一个面包，喝两口矿泉水，就独自一人快步向深山走去。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了林间红菇旧迹。那里一片高大的福建青冈，一条溪涧就从林中穿过，溪水一会儿从石罅咕咕而出，一会儿漫过石头哗哗而下。偶尔有棘胸蛙从水中跳上尖石、树上，又从树上扑通一声跳到水里。那小伞一般的紫红的菇就长在这片幽林下。

我看到红菇啦，那紫红的迷人小伞，一朵，两朵，三朵……几十朵，一大片。我高兴极了，简直心都要蹦出来啦。我一朵一朵地采，眼睛模糊了，渐渐的，这些红菇越长越大，越长越高，高过我的头顶。我站在菇缝中，泛红的菇柄就像数不清的柱子，仰望高高的大圆菇叶皱褶就像百叶窗，在林风中一张一翕。福建青冈哪里去了，溪涧哪里去了，藤蔓哪里去了，眼前只有望不到边际的红菇。高空中泻下一缕强光，好像城市的夜景远程探照灯一般，强光所照之处，立刻现出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向前不断延伸着，两边顿时黯淡下来。我被裹挟着朝前走，回头一看，竟是万仞悬崖，只有朝前走才是唯一的出路。那路宽阔平坦，而且非常干净。

轻轻的音乐响起来了，虽然不知道什么内容，但是听得出调子的温馨柔曼。一阵香雾弥漫下来，接着，空中飘忽着彩色的光圈。右转三五十步，便有微黄色的建筑群。通向建筑群的廊道上有曲曲折折的浅沟细流，两边有深红的靠背椅，椅子上坐着几个穿着讲究的少妇，或执扇低吟，或临水捋发，或低眉聆听流水音。亭子上绘有草木花鸟，游鱼假山。建筑群的入口暗藏机关，未经同意，擅自进入将被重重弹回出来，甩出几米远。

有个少年把我引进了主楼的大堂，大堂的右角有个不规则的大茶桌，不是拼板制作，也不是树头造型，看形状有点像太湖石，看颜色却像玛瑙，一头还有双黄蛋的自然图案。我刚刚坐下，在双黄蛋图案旁边跳出一个五彩缤纷的小人儿，惊叫一声“你的宝贝来啦”！我深感好奇，又不敢细问，生怕被人取笑。青年主人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这是茶桌配备的感应器，自动报告客人落座的消息。这时，旁边几个客人也围了上来一道喝茶。煮茶全无声音，只有微微的水汽袅袅腾起，瞬即如烟消逝。那茶色微黄透明，气味十分清淡，入口好久才有些微之苦。主人又来了几个。中年女主人提示大家，卷动舌头，茶味将会更明显。我们照女主人说的，舌尖抵住上齿背，左右活动，接着轻弹上颚，然后尽力前伸、后缩，反复做三遍，茶味果然浓郁了些。女主人说，很多人讲究文雅，不会伸舌头舔齿背的，其实活动一下舌头好处多多。我问，大家聚在一起，伸舌头扮鬼脸的，是不是互相逗着开心呢？她说，你不会没有听说“两个眼睛，一个舌头”的西谚吧。眼睛观察会引起思考，动舌能够促进脑部发达呢。

茶过三巡，有个青年女子拿来一份菜单，要我们自己点菜。几个人推让着，你点你点。我一看就傻了眼，什么天心月圆、左右开弓、情丝万缕、月在清江、兰舟撒网、横走江湖、头重脚轻、一夜春风等等，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免得一脸茫然遭人耻笑。主人说，随意点菜，中午就简单些。我正想，这些菜名一个都看不懂，还简单呢。我朝大堂墙上一瞥，左边的墙上是一幅画，画上青山中一挂瀑布飞泻而下，如玉龙下山，轻烟飘浮；右边墙上是一幅书法，只有八个字：善待自然，物我相安。前面的墙上是两句警示语：长道难逢开笑口，只缘争做最强人。看了这句话，我觉得脸有点发热，它是不是针对我说的呢？前几天，我在支委会上刚刚表态：做最好的自己！

中饭好了，我们走进了一间清净的饭厅。我心里想赶紧看看那些高雅的菜名到底是什么。首先上桌的是兰舟撒网，原来兰舟是造型像小船的米糕，上面撒了一层厚厚的香菜拌凉粉丝，外面撒有少量的油炸金针菇和炸南瓜囊，青黄白三色相间。一头还竖着一根长长的红菜椒。味道清醇，齿啮芬芳。横走江湖，原来就是烤螃蟹，红红的透着金黄；情丝万缕原是秋葵，每个切开一半，轻轻挑起便长丝不绝。月在清江是蛋沉萝卜丝汤。我说，这些菜名富有诗意啊。主人说，诗意也许谈不上，但确实能让初来乍到的客人想一想，动一动脑子。譬如头重脚轻，总不至于吃芦苇吧。现在的人爱凑热闹，不动脑子，连吃饭都思考一下，岂不是很好吗？我等着头重脚轻上桌，原来是一棵造型奇特的西兰花，刚才心里确实掠过“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俗语。

走出餐厅，准备从大堂乘电梯上楼，这时却惊讶地发现墙上的三幅字画全部换了，那可不是电子投影啊！怎么只一会儿功夫就全换了呢？瀑布的画变成了高程喷泉动画，一会儿水柱高高直立，一会儿扭成了杨柳腰，一会儿又花开八瓣化作一帘雨幕，上面还横卧着双彩虹呢。对面的八字书法，变成了一叶轻舟飘然而去，前面的警示语变成一幅侧立的人像，一面是红脸；一面是黑脸，一个路人面对红脸称赞有加，不曾想话没说完就变成黑脸；相反方向的人看到黑脸就白眼以待，不曾想马上变成红脸。哈哈，你在这里敢随意下断语吗？曾闻“判断容易解说难”之语，现在，还敢说容易判断吗？前面那幅“长道难逢开笑口”处，却换了一幅小桥上的美人背影图，美人正对霞光，看得到脸侧上的茸毛，背后披垂着长长的黑发，我不由想起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的“几度唤她她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来，而且还轻轻读出声来。一个女宾客笑着说，看你是个读书人，总是诗意地追寻生活。我们女人大多不懂诗，可是比诗人更懂得以美示人。你看那美人的背后不是也横看成岭侧成峰吗？说着，还歪着头看着笑。

中年女主人说，你刚才看到墙上的彩图一定误以为是前大堂了吧？这图哪有那么容易变呢，我们这栋大楼是360度旋转的，刚才那个大堂转到背后去了。我想过去看个究竟，其他几个也跟了上来。当我们到了背后大厅，既不是饭前看到的情景，也不是刚才看到的情景。我再次感到惊讶：怎么又变了，今天莫非进入仙境了吧？中年女主人说，这栋大楼不止两个大堂呢，你刚才看的跟前面两个都不一样。说着，她带我们看了电子屏幕，真是一堂不同一堂，结构、装修也不尽一样。我们专心看着电子屏幕的图文说明，不禁一次次赞叹。

赞叹够了，我们都站直了身子，觉得脖子有些酸麻麻的。我们回头一看，已经置身于一个多功能演播厅了。大屏幕上繁星满天，一阵天光扫过，泻下了五彩缤纷的银河水瀑。那水瀑有声有色，不断变幻着形体，变换着颜色，突然，瀑布底端有个圆台旋转着升起来，升到半空停下了。今晚是传统七夕佳节。你会想些什么呢？是牛郎织女的美丽故事，还是人间真实的离合悲欢？是希望喜鹊继续为一年一度的欢会搭桥，还是脚踏实地自己创造一种温馨的生活？星汉灿烂，天水滔滔，那五彩缤纷的银河水翻起了无边的巨浪，重重地拍打着悬崖。随后，推出带有配音的秦观的《鹊桥仙》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接着，宾主轮流作词，自动配音现场播放，大家听了笑着鼓掌。

晚饭持续很久，有蔬菜瓜果，有鸡鸭鱼肉，有海参鲍鱼，有深山小笋等，名称各种各样，边吃边聊，加上桂花醇酒，唱歌、舞蹈、茶会、球艺、会谈、研究等等，到处都是亮堂堂的，真正显示了不夜城魅力。第二天清晨醒来，惊讶于窗外星光闪烁，微云舒卷。起来一看，一排排窗户徐徐打开，每个窗口站着的人都看着窗台下流动的碧绿河水，河上小船欸乃。我惊异了，难道置身于相距几万光年的河汉之滨了？

向远处眺望，玫瑰探照灯下是望不到边际的高楼群落，有的高抵星云，有的宽若大山，有的外围草木青翠，有的大楼彩灯流动。看着看着，早餐已经送到面前：一小盒奶油蛋糕，一盘三色青菜，一片煎炸驴肉，一杯乳白豆浆，一盘水果（猕猴桃一个，柚子一瓣，青枣三颗，香蕉一个），还有一个花色玉米棒。吃了早餐，簌了口，走出餐厅，绕过一个曲曲折折的长廊，就到了格制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楼群。

楼台场景变了，主人也全部变了。这时身边没有一个是见过面的。我正察看周围的房屋装饰和艺术点缀，右边的五个小门同时走出一个青年人，三女二男，胸前有小花标记，三个女子分别是菊、桂、梅，两个男的是槐和茶。打过招呼走了四个，留下一个桂花女。她带我到隔壁一个小型的会议室，给我上了一杯大麦茶，那玻璃杯透着茶水的微黄，喝上一口，就感到齿啮芬芳。刚才那四个青年回来了，他们手里分别拿着宣纸、毛笔、墨汁和砚台。我心里紧张了，天呢，莫非要我写大字当场出丑不成？我只读过几年书，小学都没毕业，钢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像鸡爬的一样，哪会写大幅毛笔字？为什么不安排我去挖地、砍柴、拉车？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宣纸一张张在桌面铺开，山水城郭也在宣纸上定位延伸扩展。我的额头不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我写字尚且拿不出手，更何况是凭想象创作艺术画？我真想找个墙缝钻进去。他们说，让我准备准备，过一会儿也画一幅。我看着他们画画、题诗，一气呵成，我还有什么面目站在这里？我强按住心跳，可是心里越是紧张，讲话越是结结巴巴，没有一句顺口，想找一句幽默点的话给自己放松一下，一时也找不到。桂花女作了一幅山水，山前一条小路，路上一个人渐行渐远之状；茶花男作了一幅人物画，人头全部居中，身子朝外，看不到脚丫。桂花女对我笑了笑，示意我接过画笔，其他几个也都看着我。我真是左右为难，不接吧很失礼，接下吧却画不成，只能先接过画笔再说。菊花女说，画吧，那些藏在你内心深处的东西。我的内心藏着什么？空空如也。我在砚台内沿掭了掭笔，刚举起来还没落笔，就在宣纸上滴了墨点。梅花女笑着说，定心石。我的手发抖了，急中生智，想起了“赶鸭子上架”这句话。我就画了一条小河，给刚才那个墨点画出棱形，成为小河里的大石块。对岸的石墩上站着几只小鸡，对着河水无奈叽叽叽叫着。这边两只鸭子已经离岸，想直取对岸却被冲到了下游。我把自己这幅丑陋的画题做赴会。

大家拍掌说，很好，很好，有意思。我说，献丑了。其他几个也分别吟诗作画，我是外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能静静地观赏他们的画作而已。

突然，门外匆匆忙忙走进一个年轻秀气的女子，附在桂花女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桂花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我在猜想，到底碰到了什么要紧事？其他几个也有些紧张，急促地问：啥事？桂花姐。她不急不忙地说，没事，总部要求我们换个地方活动，大家跟我来吧。

进入三号电梯，我才发现刚才处在56层高楼。我们站定，桂花姐按下了三层的电钮，电梯急速而下。中途停了两次，先后共进来六个人。走出电梯，转过几道弯，我们到了背靠小山的大楼。在过堂的墙上，我们看到一行投影文字消息：今晨发现不明飞行器破窗入室，请大家不要到高处活动。我们看了心里一阵惊恐。

午餐好了，我们十二人一桌进餐。每人面前一盘撒有芝麻葱花的甜点，一杯大麦茶。中央一大盆粳米粥，粥里加进了瘦肉、淮山、百合、花生、槟榔芋、笋丝、大白菜。大家吃完甜点，上了七八个菜，除了一盘牛肉片，几乎都是素菜。有的问：这是八宝粥吗？桂花姐说，不是吧，这饭有十多种东西呢，你们尝到葱头、蛏干、栀子、香菇的味道吗？

下午是一个以“七夕”为主题的文化活动，地点在一个双向通轩带围廊的会议室。参加会议的有20人，男的女的中青年居多，三个应该过了五十岁。这会极富文化历史感，又不失自然欢乐，充满时代朝气。会议刚刚开始，一位穿着花衣服的男青年就从包里掏出美丽的红玫瑰花，每人一朵分过去。一个女青年开玩笑说：送玫瑰是私人性的情感活动，你怎么这样逢人就发？分玫瑰的男青年说，你别急，我不是想分花传递爱意，而是要请大家谈一个问题：面对玫瑰花的时候。大家听了都感到意外。

面对大红玫瑰花，我想到了什么？

槐花青年说：记得印度有句谚语：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花衣服给我们大家分了玫瑰，让我们每一个参加会议的人都感到温馨，他自己也一定余香在手，甚或盈袖盈怀。花衣服笑着表示感谢。

梅花女说，西方的青年送玫瑰收获酒心巧克力，那一朵玫瑰示意女友我的心中只有你，女友酒心巧克力的答案就是我愿与你同醉。谈到爱情，气氛一下热烈起来。有的说，玫瑰可以示爱，紫罗兰、波斯菊、玛格丽特也都可以。有的说，送玫瑰，还有数量的讲究，一朵表示我的心中只有你；两朵表示这世界知心只有你和我；九朵表示相爱天长地久，坚贞不渝；十朵表示男才女貌，十全十美。菊花女说，对了，昨天是情人节，你们在哪里过情人节呢？茶花青年突然倡议，请菊花美女说说昨天的罗曼经历好不好？菊花说，惭愧惭愧，我今天是第一次收到玫瑰，可惜就像林黛玉所说，连我都有，别人肯定早就有了。红发男孩说，收获玫瑰就是福，别较真了。有个佩戴玉饰的女孩说，都是近年的商家瞎起哄的。我们的民族向来讲究宁静含蓄，哪会拿朵小花在街头巷尾示爱啊！桂花说，是啊，“七夕”传说中的牛郎织女本是夫妻，怎么变成情人啦？她笑着问我，你是客人请说说。说“七夕”风俗，我不像上午写字画画那么紧张。七月七日宗祠过，满座家神泣泪多。我从小就听奶奶讲，七月是种单季稻年代乡村普遍缺粮之时。每家每户的家神都回到自家查看一下子孙的生活，摸摸米缸。缸里的米多了就高兴，米少了就担忧痛心，无米就泣不成声。这是祖宗对后嗣的挂念。我当时就天真地问奶奶，家神摸米缸人是怎么知道的呢？奶奶说，七月初七，家家少妇尽量在米缸内多装大米，免得祖宗难过。她们装上米之后把它抹平，第二天看得到手指的痕迹。因此，乡里历朝历代把七夕作为祭神日，不管去多远都赶回来，祭祀列祖列宗。让子孙后代铭记：祖德千年远，宗功万世长。

突然，会议室里一下暗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我想，这么多的人竟然没人感到意外？没人说话，没人搬动椅子，没有走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像是到了黎明，渐渐有了熹微。清风徐徐，微烟飘忽，隐隐约约有鸟叫声和流水声。我感到惊奇，讨论情人节的菊花、桂花、梅花、槐花、茶花以及他们的所有宾客哪里去了呢？玫瑰花不见了，连桌子房子统统消失了。一条野藤从空中垂挂下来，上面跳荡着两只棕色的小松鼠，松鼠结伴远跳而去了。眼前只有小溪流水，绿野山林，还有点缀在福建青冈林下的几朵野生红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