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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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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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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帆远影

到了第九天的晚上,关老师决定要回去了,回到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他没有选择乘坐动车,也不坐长途大巴,更没有让早年的弟子找轿车送他,他要像几十年前在这里任教时那样,坐着悠悠小船走水路,一路上再次深情观望这里的山峦树木,手掬脚濯这里的清澈湖水,慢慢地离开这片像故乡一样难忘的土地。大家知道了他的这个想法,争着要用自家的小船送他到县城,三十多里水路虽说不远,但用自家小船送他一程最能表达自己的一片心意。老村长说了,谁家的船保护得好,干净舒适,就选谁家的。

第二天早上,初夏的太阳还晃荡在远方的山坳里,东方的天边已有一片耀眼的光芒。老村长和儿子带着家里两代女人连夜赶做的几朵大红花大踏步向码头走去。老村长在晨风中飘忽着一缕花白小胡须,儿子突然叫了起来,爹,您看,有人比我们还早呢!可不是嘛,码头上早就泊了几艘小机动船,他们怕船上有鱼腥味,用热水泡洗衣粉擦洗几遍了。老村长向码头看去,那里已整齐泊好六七条船。他心里想:多少次听说世道人心变了的话,可今天再次让我们见证了村里的人良心不泯啊,天地良心,感恩之心还在发热发烫啊。到了码头站定,老村长也踌躇了,六七条船都干干净净的,选哪一条船送客好呢?提前赶到的人都说,送到城关还是那右边第一条好,船主是振华,他和客人有师生情谊,他的船很少打渔,不但干净,船舱里还有字画,其他的船就在码头上送一送。老村长连连说,这很好,这很好。他跨上振华的那条船,在船篷的最高点拍拍两下,把自带的几朵大红花挂了上去,然后顺着船篷的弧线披了红绸。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照遍了全村。那房子不管是木构的,还是钢筋混凝土的,也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都镀上了一片金色的微黄,码头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一个人也都镀上了金黄色的晨光。小船在水上轻轻荡漾,周边的湖水泛着波光,晨风不时吹拂着,美丽的波光从眼前吹到远处,又从远处闪着光点吹到眼前。他在一群不同年龄的人簇拥下来了,振华把他带到望湖餐馆。乡村的早餐平常是不喝酒的,他年纪也大了,更是劝大家把酒收起来。餐馆老板说,早上是送客饯行,怎能不喝一杯薄酒呢?您当年虽然没有教过我,但教过我的堂亲,还有我的很多顾客都是您的弟子,您也应该算是我的老师了。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教师,认不到的学生到处都有,他索性也不问堂亲是谁了。餐馆里已经坐满了一大桌,门口还围着很多人,有的在长条凳子上坐着聊天,有的就面对面站着吸烟,有几个人争着预交餐费,可老板夫妇说什么也不收,他们说大家别站着,一起用餐吧,早上就算我们的一点心意。听他们这么一说,好多人反而不好意思上桌了。老板举杯一干而尽,老师一口喝了,连连说,好酒好酒。老板再劝,老师说最近喝了好多好多的酒,让他直把他乡作故乡啦。我从来也没有做客这么长时间的。餐馆老板的兴致来啦,把自己知道的不多诗句搬了出来,什么“盘飧市远无兼味”,什么“劝君更尽一杯酒”,大家都说早上时间就不喝酒了,他才不得不收起酒壶。桌上馒头、包子、拌面,豆浆,稀饭,炒花生,紅糟炒笋,虽是平常饭菜,但他涌起了一股感动的暖流,一个素不相识的餐馆生意人跟他认师生关系,几十年了也没经历过这种事。

一脚踏上小船,他就发现船上好像有一种操办喜事的气氛,船篷边沿的大红花,长红绸布条,船舱里放着好几件贴着红纸条的东西,有纸箱装的,有布袋装的,还有一个桶装的。准备开船了,其他几条小船都坐满了人。他站在船头,很多人向他的小船围拢过来,跟他握手道别,有些人眼里滚动着泪珠,大家都说了些什么,他也许都没有听清楚,但这么多人的惜别之情一定真切感受到了。一阵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咋响,小船离岸了,码头上还站着很多人,大家向他不停地挥手,祝他一路平安。可是他乘坐的这条船上人不多,看不出有迎亲贺寿之类的亊。他心里猜到八九分了,这些都是要送给他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师的。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种场面,只好继续站在船头,向送行的人群挥手致谢,后来还深深鞠了一躬。六条小机帆船排成一队,在波平浪静的人工湖划起一道道美丽的波痕,掀起几条洁白如银的浪花。大家叫他老师坐到船舱吧,他还一直站着,不时向着码头上的人挥手。他心里一遍遍泛起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他想,老夫一介普通书生,让这么多人久立码头告别,船队鸣炮相送,如何担当得起?

水路转了一个弯,到了一个像汉语“中”字形的阔大湖面。岸上山势比较平缓,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个高高突出的岩石,岩石周围树影婆娑,树间有个漂亮的仿古山亭。他回首船尾,早已看不到码头了。几条船这才停止前行,船上的柴油机仍旧突突突地响着,宾主不舍离别,哪条船都不愿先开。老师急了,说:几十年前就学了王勃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今天一个个怎么尽显儿女情态呢?又是一番道不完的顺风平安。直至船行很远以后,送别的还一直停在湖面上,久久地注目不停地挥手。顺水走了很远,他的船才真正成了送别人的孤帆远影。他也才能静下心来回想这一路风光。

那是四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任教。听说县里已经提出了建设梯级电站的设想,华东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的工程师已做过实地踏勘,规划在这条河流上进行三级水电能源开发,后经几番勘测修改论证,避免征地移民过多,降低建设成本,规划在这条河流上进行六级开发。今天乘船经过的水路就是这条河流的二级中型电站人工湖。他当年到了县城才知道,他要去工作的学校离县城还很远,离自己的家乡更是远在天边了。但他丝毫没有后悔,欣欣然乘坐一条小木船逆行而上,当时没有蓄水湖,全程都是走天然河道,记得木船上的人并不多,好像大多是外出回家的当地人,有的还是捎排回来的。正逢初秋时节,天气还十分炎热。一路上,船上的人大多打赤膊,有的也许经常暴晒,臂膀的肤色就像烤兔子一般黑黝黝的。他们全用方言交流,有的俯首贴耳,相视而嬉;有的捶胸敲背,声如洪钟。他一句也听不懂,静静地坐在靠近船夫的地方。小船经过深潭被上流的水冲得连连直打转,逆行险滩又不时半途而退,有人跳下水跑上滩头弓腰拉纤,有人跳下水拿木棍插到船底用肩头顶起杠杆推动船只。就是在那一次,他看到岸边的山上一只花豹子猛追一只棕色的山麂,山麂被藤蔓绊住,被豹子咬住了脖颈,但它还在拼命地挣扎,但无论怎样也挣脱不了豹子的尖牙利齿。一路风尘,他沉思多多。直到月挂天边,他才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在临街的餐馆里吃了一碗拌面,两个馒头和一碗海带汤,走进那个偏僻的学校。洗刷之后,他掏出笔记,记下一路的见闻,也详细记下了那只豹子咬啮山麂的残酷场面。

县移民指挥部办公室符主任接到振华老师的电话,马上向常务副指挥仝局长汇报。仝局长听了很感动,他说:一个外地老教师不顾路途遥远,前来给我们移民安置工作助力,难得难得。我们要好好接待他。

符主任从局长室出来,把有关事务交待了一下,就叫上司机出发了。局里到县郊轮船码头不远,只几分钟时间就到。符主任下车给振华打电话,振华说,还要二十分钟才会到码头。司机建议走动走动,两个人就径直走向附近的一座山寺。走到大门外,住持刚好站在门厅,看到符主任两人就热情招呼,吩咐上茶。刚到移民指挥部不久的司机问主任主持怎么跟你这么熟悉。原来在六年前,正当山麓的二级中型电站开挖土石方的施工期间,寺里准备在大门右侧外建一个望湖亭。台基跟公路之间有一个小土墩,成了狭窄通道的路障。那个小土墩多石少土,凭人工挖掘相当困难,住持就找施工单位闽江工程局帮忙,正好碰上到工地采写报道稿的符主任。符主任虽不认识寺里的住持,但马上帮助联系。当天傍晚,闽江工程局就派一台挖掘机去帮忙清理土墩。住持拿三百元给挖掘机手作点心费,可是挖掘机师傅说什么也不接受,他说这是举手之劳。再说,望湖台建好了,我们工程局的人都要来参观游览呢。住持听了很感动,记住了那个青年挖掘机手,也记住了背着照相机的符主任。

符主任和司机喝了一杯浓香的茉莉花茶,随住持在大雄宝殿、藏经楼走了一圈,两人都在大雄宝殿的功德箱里投下十元钱,然后就告别住持回到轮渡码头。船还没到,司机说,主任,你可是轻而易举就成人之美的呀。符主任说,你有所不知,那时候坝头也是两百多村民静坐几天阻止施工呢。开头只是听说绿竹、香蕉清点记录与事实不符,砍伐之前都是家家户户签了字盖了手印的。前期工程开工后,运土石方的重车把村里的水泥路面压坏了,司机凭计量开快车,把路上的积水溅到行人身上。村民不时与司机发生口角,继而设置路障不让通行。最后,成年村民全部到工地静坐,致使闽江局工程队土石方项目部连日停工。我们移民指挥部和移民局的人员寝食不安呢。白天到工地动员村民撤离施工现场,什么好话都说了,劝了这个劝那个,这个站起挪了几步那个又坐下不动,劝了半天一个也不离开现场。晚上,我们和镇、村干部一道,入户做思想工作,逐户核对澄清补偿数目,可是,有几户村民故意回避入户宣传,找到他们拒不签字。他们要求先把村里的公路修好再说。我们承诺电站工程竣工后一定会把村里的公路修得比原来还好,但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

小船很快靠拢码头,司机掉好了车子。振华老师说,主任,让你们久等了。把关老师介绍给符主任,符主任连连说应该的应该的,一边迎上去和关老师久久握手问好。看到主任热情亲和,还一直在他背上摩挲。关老师也风趣地说,给主任添麻烦了,我姓关,没本事但讲义气,跟三国里的关羽连宗,不是平民乱摆官架子的官。一番介绍逗得大家都笑了。一番寒暄之后,车子直接开到县里招待所,安排就绪,振华就打电话给快递公司,很快把学生送给老师的土特产直接寄出去。

移民工作千头万绪。常务副总指挥仝局长临时有事,没有过来招待所。移民局原副局长来陪关老师用餐,说着许多感谢的话。关老师连连说,当不起,当不起。饭后,关老师说下午就准备回家,叫振华等人也各自回去吧。作为振华的师专同校同学符主任马上说,老同学,你向学校请假两天,陪关老师一起在城区附近走走看看。我负责吃住、派车。振华说,我最近没有上课啦,临时被抽出来协助移民搬迁安置工作了,你这个大主任竟忘了。符主任在振华肩头重重一拍说,那你还急什么,竟然不陪老师走走?关老师频频推辞说,这可影响你们的工作啊!

振华何曾不想陪老师多住一天呢,哪怕十天一个月他也乐意呀。

短暂休息之后,振华带关老师乘公交车到城西的夫子庙、文化公园参观。在参观过程中,关老师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振华说,这可从来不曾听您说过啊。关老师说,以前怎敢跟你说这些,现在我就跟你说说吧。

那是我刚刚来到你的家乡不久时发生的事,也就是“九·一三”事件后的第二年春天,那时春季才是上学期,到一九七四年改回秋季招生,很多人因此延长半年学制。在那之前,学校里每天早晚都要集会升降旗,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及语录歌,每节课前都要高举红宝书敬祝领袖万寿无疆。村里的学校和村(当时称大队)部很近,到村部玩的人会到学校看看,来学校玩的人也会转到村部聊聊。有个略有文化的乡亲晚上经常来学校走动,翻翻报纸,虽没有认真看,也爱问一些国家时事。看过问过之后,也会大胆地发表自己的真实看法。有一个晚上,他问我,你当校长跟过去的不一样,没有天天升旗、唱语录歌了。我就告诉他,从深入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后,就不搞那些“三忠于”“四无限”的活动了。他说,民国时期学校每个星期组织学生到文庙跪拜孔子,这些年来,学校师生佩戴毛主席像章,天天祝颂毛主席万寿无疆,背诵最新指示,唱语录歌。毛主席跟古代的孔夫子一样厉害。我赶快跟他说,毛主席是全国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是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他曾经说过“孔子名高实稗糠”的话,闲谈时千万不要把古代的孔子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相提并论啊。他听了我的话也许很不以为然,反驳我说,传说所有的字都是他创造的,几千年来,他被誉为历史上的“圣人”呢。他没有听出我讲话的良苦用心,到村部跟别人重复说了那些话,还大胆地跟不同意见的人争辩。

结果完全可以料到。第二天,通讯员传他到大队部,问训之后,他供认不讳。问他是否还有什么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言语,他说没有。他说,我经常听他聊天,可以作证。我到大队部证实从来没有听到他的反革命言论,没有召开批斗他的群众大会,没有叫他游街,但说那句话错误也是极为严重的,于是惩罚他自带粮食为大队部种菜、砍柴等义务劳动十天。

从文庙出来,文化广场上红底白字的前言赫然醒目:文化是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文化也可以指人类世世代代不断发展历久弥新的生活习惯。在几十年的任教工作中,关老师看到的听到的文化大多要加个“革命”的前缀,虽然到九十年代初已经改变了这种现象,但几十年后的故地重游,看到广场上的节日文化、青春爱情、美化生活的各种浮雕,心中不禁涌起生活中许许多多挥之不去的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时谁敢讲文化是世代不断发展历久弥新的生活习惯?中央明令大力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如果不符合当时红色革命的形势,那文化便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化,那怕是正常的人情交往,甚至是普通人不可缺少的生活资料来源,也要予以彻底铲除。有一天中午,他刚刚午休就被村里的高音喇叭惊醒:全体社员注意了!目前正当春耕大忙季节,有些人却不顾党的勤俭节约、发展生产的伟大号召,大肆铺张浪费,聚集众多社员整天喝酒,严重影响当前的生产发展。现在,大队革委会、民兵营、团总支领导已经赶到酒席现场,责令主人马上解散宴席,全体赴宴人员包括外来亲戚一律由民兵营安排就地参加生产劳动。听了高分贝的循环广播,原来是村里一户高姓村民娶媳妇,邀请亲朋好友赴宴喝喜酒。后来得知,赴宴人员果真全部被安排在附近生产队插秧,直至夜幕降临之时,才完成民兵营指定的劳动任务。

关老师想起这些,轻轻地摇了摇头。振华问,老师什么事没有?关老师感叹道,过去了,过去了。振华问,想起什么往事了吧?不妨说来听听。于是,师生俩走到树荫下的一排美人靠坐下。关老师脚踩节拍,好像在深思。四目相对,他问振华:人老无事可做,是不是变得多情善感了?或者说,人老落伍,跟不上日新月异的发展形势,适应不了全新的世界,而自陷“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泥淖。振华说,世事多变,有的变好了,有的却变坏了。只有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或者说有家国情怀的文化人才有这种忧思。又是一个文化!振华,我问你,我以前是不是给你讲过辛弃疾,就是那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的词句?讲过,还不只一次。我也给学生讲过,现在还会背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呢。那试试,于是两个人一起背了起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好一个英雄词人辛稼轩,今天的“英雄”怎么样?买官捞钱,占房掠美!振华知道,关老师忆古伤今动真感情啦,就让他痛痛快快说吧,也许他很久很久没有说了,大概是长时间没有人愿意听他这种闲谈了吧?

我们老师一个学期也就是半年回老家一次,离校前要在当地生产队参加劳动两周少至十天。不管说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好,或者说学工学农防止知识分子思想蜕化变质也好,只要通过劳动创造了生活资料有益于社会和人民都好。可是,我们在辛辛苦苦地义务挥汗劳作,有些人戴着红袖章率领一批人肆意践踏劳动成果。他们自己不种不养,却挥舞劈刀把老百姓地里已经抽穗的玉米、开花结果的豇豆、南瓜,已经长出块根的番薯秧等菜蔬杂粮全都劈了。老百姓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挨饿过日子,他们却瞎嚷嚷什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有些人带着斧头锯子,见板栗、苦椎、柚子等大树就锯,逢桃李杏橘树就砍,连山上的大果油茶、软枝油茶也不放过。这比起柳宗元描述的“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不说了,不说了,徒增感伤之心。两个人一起站了起来,拍拍裤子,向展览馆走去。

距展馆大门还有五六十米时,振华就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女子,手里拎着一个小型照相机站在那里观望。还没有走到面前,她就亲切地喊关老师了。关老师上下打量了她,皮肤偏白,挽着高高发髻,戴着金边眼镜,身穿一袭紫红色连衣裙,脚蹬高跟皮鞋,风韵犹存,可是一直想不起她是谁。振华问关老师,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关老师连连说,抱歉抱歉,记不得她的芳名了。那个女的说,老师,我是贞华呢。关老师一拍后脑勺,哎哟,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振华说,她是我们那一届的校花,由于我们两个名字的读音相近,当时有些同学故意叫她振华,叫我贞华,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曾经想请您帮我们改名字呢。何止是名字,记得上初二时,我把姐姐的喇叭裤拿来穿,一天下午有人说街上到处查剪喇叭裤了,校内更不能放过,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情调,说着就有人拿着大剪刀追我,要当场剪掉我的裤子。我平时胆子挺大的,可那天我真的很害怕。我直接跑去找您了。关老师说,我记不起来了,真有这回事,后来没有被剪掉吧?

贞华要请晚饭,关老师一再婉谢,于是,在文化公园合影后互留电话号后依依不舍而别。

符主任给关老师开的是单间大床,振华晚间还是在他房里又一直聊到深夜。老师在村里虽然住了八天,那人来人往的,总是没有两个人静下心来聊聊。多年没有见面,有多少的知心话要说啊。驻村几天,关老师大致了解了振华的家庭情况,振华自己在当地初中教语文,作为有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教学已是轻车熟路。课余喜欢写点短文,偶尔在市县内部刊物上发表。妻子秀珍虽年届半百,但依旧清秀爽朗活泼,见人有说有笑,自己经营一个小杂货店,振华课余时间也帮她看看,效益不错。孩子已经在县里一中读高二。在小地方,可以说过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关老师呢,年过七十,精神矍铄,退休二十年来,在自家义务辅导多名学生学习文言文、写作,练习写字,学生自备宣纸墨汁,关老师讲解名家书法要点,循序渐进地指导训练,帮助学生顺利考上重点高中。他从来不收辅导费,学生家长非常感激。他还爱好写格律诗,经常跟当地诗社的老同志揣摩诗艺,互相唱和,积极帮助诗社筹措印刷诗集经费,被当地县委宣传部、文联授予“老有所为的文艺工作者”称号。师母退休十多年,养花跳舞带孙子,每周还参加红歌队唱歌,其乐融融。儿子儿媳都在县科协上班,是当地的科技拔尖人才。小孙子也都上中学了,成绩优良,连年被评为县、市的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

他们是几十年前的师生,又是两代兢兢业业的同道,说来说去,实在绕不过那平平常常的校园,绕不过他们都倾注过满怀心血的教育。振华说,老师啊,我也当了二十多年的教师,长期以来,我没有少学习,课内的自不必说,课文阅读导练,字句结构篇章思想等等,每一个环节都不敢轻易放过。课外的扩展提升,我也暗自努力,长期订阅了《中华活页文选》《古典文学知识》《中国校园文学》《作文成功之路》《中学生阅读》《语文报》等多种报刊,自己觉得学语文不过如此,可是上面专家组来听课,反馈时说教师要改变旧的教学观念,要敢于大胆翻转课堂,把课堂全部还给学生,让学生回家自己研读课文,自己讲解课文。在课堂上老师指导他们做作业就行了。唉,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当不好老师了。关老师听了也感叹道,类似你的感受我曾听说过,专家组成员的话当然有他的道理,但是语文教学既简单又复杂,说简单嘛,好像人人都懂一点,人人都可以评论几句,说复杂嘛,好像一辈子搞语文教学,直至退休了似乎还是看不透。论教学观念,恐怕我比你还落后。但我私下想,教学是师生双方的共同活动,通过教师的教逐步让学生掌握语文学科的知识和运用语言文字的技能。这个过程需要老师热心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传授学习的科学方法,还要有严格的符合学生实际的程序训练,而不能凭着某一个人说改就改,说翻就翻啊。

说起教学,七十多岁的关老师毫无倦意,仿佛回到了离开多年的讲台一般。振华劝关老师早点休息,自己就出来了。

到了自己的客房,振华往窗外一看,天空星光灿烂,地上树影婆娑。窗口外面老榕树上白天叽叽喳喳的小鸟早已回到它们自己的窝里,显得格外安静。

振华烧水泡茶,丝毫没有睡意。打开电视机,拿着遥控器翻来覆去地选,竟然找不到一个合意的频道节目,啪的一声又把它关了。躺在床上,好像窗外有个小黑影闪动了一下。这么迟了,难道还有忘了回窝的小鸟?心里轻轻骂了一句“傻鸟”。想了一下,他苦笑了一声,怎敢说它傻呢?在别人的眼里,自己何曾不是一只傻鸟。是啊,自己几十年不都是傻傻地过来的吗?还有隔壁的关老师,多少学生尊敬他爱戴他,早年最漂亮的女学生嫁给他,他也同样傻得可爱啊。这次故地重游,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来要补偿费的,可谁知道他来说服所有昔日的学生放弃了。你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傻不傻呢?

越是睡不着,越是爱上卫生间,连窗外的月光似乎也特别的亮。怪不得前人怨它总是“照无眠”。振华怕影响老师休息,不敢给老师打电话,就想给老婆开个玩笑,就打电话给秀珍。电话响了好久,秀珍才慢慢从睡梦中醒来嗯了一声,听出老公振华的戏谑逗笑之言,骂了一声“神经病”就挂了。十一点多了,振华更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回到童年时代,打着赤脚打球爬山,爬树捣鸟窝;一会儿站在讲台,滔滔不绝地讲课,可是学生听得并不认真,他讲着讲着,一大片学生趴在桌面上瞌睡,他板书转过身来,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学生哪里去啦?他生气了,骂班长,骂学习委员,骂课代表,你们心目中还有学校的规章制度吗?还有我这个苦口婆心的语文老师吗?纵使所有学生都跑了退学了,你们也不能跑啊!骂着骂着,自己却躺在床上,原来自己刚才已经迷糊了一会儿。他醒了,又难以入睡,想起自己以前告诉失眠学生的办法,现在不妨试一试。于是,他开始专心数天数,从月初数到月底,又从月底数到月初,反反复复不知数了多少遍,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我以前多次告诉学生,学生会说我骗他吗?惭愧惭愧。他又改背圆周率,14159,26535,89793……五位数五位数地默念,没想到越背越精神,天呢!

他索性起来,坐在桌子前,拿出客房预备的圆珠笔和小信笺纸,打算写一首小诗,题目就用《失眠》:

把银光洒遍大地的月亮

惊动了一只离家的小鸟

那彻夜难眠的小鸟儿啊

一次次飞渡阳光下的云霄

他来来回回看了两遍,说声不好,一把揉了丢在废纸箩里,想想还是有点诗意,又在信笺上照旧写了一遍。

躺回床上,振华想我这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关老师睡得好吗?几十年后相见的师生,两代兢兢业业的老师竟然同样失眠在一墙相隔之间。关老师想,振华到底睡了没?想打电话又怕吵醒他,要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不声不响地飞过去看看多好啊。

关老师觉得自己教学一向都很认真,也有相当不错的成绩,可是,他也不是没有听到后来的人说,他那个时代的教学模式死板,课堂不活泼,师生缺乏互动,老师只知道满堂灌,只知道一味教知识,不注重培养学生的创造能力。说的更为严重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大师级人物,为什么没有诺贝尔奖获得者,失败的根本原因就在教育,就在于相当长的时期内老师扼杀了学生创造性思维的种子!这是扼杀人才,这是教育的罪孽!

关老师一边召唤睡神,一边警戒自己,不敢再想下去了。人家要抨击教育,自己再怎么用心也是奈何不了。现在好好睡觉要紧。

关老师终于盼来了全县教育表彰会,胸前戴着大红花,快步走上讲台,大声宣读会前写好的发言稿,自豪地交流自己和同事们的经验,台下不时响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他特别强调地说,荣誉是全校师生共同努力的结果,他上台发言只是代表学校向关心支持学校工作的各级领导表示感谢。他还表示要把自己的奖金交给学校工会,用以慰问困难职工。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他正准备向台下全体与会代表鞠躬致敬的时候,会场外突然喊声脚步声一片杂乱,仔细一听,原来大会场外广场边上的一个古代名人像被人破坏了,那古代贤哲从容站在那里,比真人略高一点,头部微微仰起,长衫的下部被风吹起一角,右手做着轻轻捋须的思考状。那钢丝胡须被剪了,捋胡须的手指也被打断了……关老师听到这里突然惊醒了,原来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剪接的梦。

走进自助餐厅,振华问老师睡得好吗?关老师说,我平时很少做梦,昨晚不好入睡,直至黎明前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正当两个梦交接之时惊醒了。振华说,昨晚我从您房间出来,便从心里深处祈祷您能做个好梦,果然。告诉您,我昨晚睡得可沉啦,奇怪的是,我早上起来,发现桌面上竟然有一首小诗,不知是那位仙家悄悄给我题留的,还是我自己梦游中写的?我念给您听听吧:把银光洒遍大地的月亮/惊动了一只离家的小鸟//那彻夜难眠的小鸟啊/一次次飞渡阳光下的云霄。

关老师说,好小子,梦中得佳句!明天不要告诉我,梦中谁谁谁给你送了黄金屋和颜如玉来?

符主任派车把关老师和振华送到动车站,振华也乘农村客运大巴回家了。

秀珍坐在自家廊道里,早就知道振华回来,振华轻手轻脚走到她的背后,想给她一个惊吓。待振华到了背后,她突然站起转身喝问,听说你昨晚在城关遇到老相好,又喝酒又合影的,通宵不睡还到处乱打电话,干了什么坏事从实招来!振华没有吓到妻子,自己反而吃了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我碰到当年的好同学?莫非有人打电话告诉她不成?竟然还添油加醋说成老相好,合影是实,可哪有跟她喝酒呢,更没有到处乱打电话呀。看到振华傻愣在那里,秀珍噗哧一声笑了。逗逗你没想到还真把你吓着了。振华说,哪有这样逗人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着自己也笑了。

中午吃饭时,秀珍歪着脑袋看振华,振华问她看什么,神秘兮兮的。她说,我看你食欲不振,要不要煎个荷包蛋给你吃?振华知道,她又在讽刺他跟老同学喝酒的事,就说:炒几个吧,我开瓶葡萄酒,我们喝两杯。秀珍说,不炒,晚上再喝吧。

下午四点多钟,振华的弟弟振国在村前的河里吊到了两条大鱼,一条十八斤多的草鱼,一条十一斤半的鲢鱼,叫振华夫妇俩晚上过去吃烤鱼炒粉干。秀珍说,好啊。他们带了一件啤酒过去。

看到振华抱着一箱啤酒,振国的媳妇巧珍说,哥,你真是的,弟弟叫你过来坐坐带酒干嘛?下次去你家吃饭我还要带米不成?你龚家兄弟钓到这么大的鱼开天辟地第一回呢。振国说,少贫嘴,哥带来的就喝。老母亲说,今天振国手气好,我从来没看到他钓过这么大的鱼。秀珍说,所以,我们来捧场了不是?老父亲问,有其他酒吗?振华从口袋里拿出两小瓶宁夏红,老父亲说,我喝一瓶就够了。大家说,剩下明天再喝。你要想喝,叫他们再给您拿几瓶来。老母亲说,少喝酒,多吃菜哪。记住,这是太太的再三交代。

晚上,饭桌上充满着吃鱼喝酒的快乐气氛。

看着儿子儿媳们高兴,当过村支书的老父亲来了兴致,把两瓶宁夏红都喝了,还要给大家讲个故事。快人快语的巧珍说,爸,刚才大家说钓鱼,您不会给我们讲渔夫的故事吧?老父亲说,我的故事多着呢,那会跟娃娃们抢故事讲?

清朝末年,县城西街有个极富庶的人家,家中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就是离水井有点远,每天要派好几个人挑水。家中上下人人都觉得既费力又不方便。富翁召集几个儿子商议,是不是在自家院子内掘一口深井,装个辘轳吊水,开始大家很高兴,说是有了自家水井,那用水就方便无忧了。

院子很大,水井挖在哪里好呢?几个儿子跟老婆商量开了。先是定在右院场,大媳妇说,孩子他爸五行多水缺火,如果再挖一口水井给他,他怎受得了?这万万不行,万万不行。既然这样,那么就下移五丈,地势也很开阔,二媳妇急忙说,分家时,我尽是吃亏的,好在那块场院开阔让我种点果树,如果水井挖在那里,以后果园就成为大家共有得了。这万万不行,万万不行。要么就定在左上场院,三儿媳生气了,大家忌讳的往我的头上倒,莫非老三不是亲儿子?富翁听了很生气。叫大儿子说,爸爸我老了,你是哥哥说说,水井的位置定在哪里?大儿子看看父亲,又转眼看看媳妇,一时很为难。老四说,爸,几位哥哥,如果确实难以确定,就把水井定在我的果园吧。老父亲怕四儿媳不同意,转首问她:她说,为了这么一大家子的用水,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没意见。小儿子说,我只想上学,其他果树啊菜地啊我都不要。四嫂说,五弟,将来你的媳妇要了怎么办?五弟说,嫂子,那好办。我去砍一把竹子,你把水井围起来,告诉她:要果树自己去外面挑水吧,我是砍了果树才挖了这口井的啊。

这时,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都醒悟过来说,弟妹为了挖水井砍了自己的果树,就从我的园里选几棵去吧。四儿媳说,五弟的话告诉大家一个道理,有得必有失,我哪里会把水井围起来,让亲兄弟去外面挑水?

巧珍说,爸讲的故事虽然简短,却给了我们年轻一代以深刻的教育。这次,我们村里建设大型水电站,我们家就应该按补偿政策规定搬迁少讲这条件那条件的,如果人人都站在自家立场上,想象着一只鸡蛋的家当那样无限广阔的前景,要求满足了这个再满足那个,睡了一觉,梦中的葱又长成了参天大树,那建设这个电站岂不是永远都是个幻想?老父亲听了连连点头。

一家人正在听巧珍分析故事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大声高喊“振国,振国,快!”到底出什么事啦?

大家站起来正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时,那个在屋外高声喊叫的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了。他来不及坐下,一只手扶着柱子就结结巴巴地说:快,兆裕三兄弟打···打起来了,房子里闹···闹得翻天覆地的。兆裕、兆贵、兆贤三兄弟一起在村东头种植了三百多亩的脐橙,为了便于管理,一年后分块经营。三弟兆贤橙子园的边上是振国的,前几年振国去沿海经商,把橙子园转让给兆贤,这次库区移民征地补偿三兄弟都把这片橙子量在自己名下。库区移民工地闹事,聚集村民阻止施工,指挥部逐户核对果园补偿面积,发现了那片橙子园重复记偿情况,三兄弟都一口咬定说是自己的。三弟想库区征地补偿拿的是国家的钱,如果能够三兄弟一起拿当然好,自家人就不要互相揭短。可是现在要查实这片橙子到底要记在谁的名下,也就是补偿费到底要发给谁,那可就不一样了。本来是兄弟联合一致对外,现在是内部争割,得失自见。三弟夫妇说,天知地知,反正果园是我们家的。大哥大嫂说,当时开发这片果园还是我们带的头,现在竟然变成你的了?二哥夫妇说,没有看见你们谁在那里挖过一锄头。大嫂马上反驳,难道说是你挖的了?“谁也别想把这片橙子抢走?”三弟媳大声喊着,一边把一把小凳子往台阶扔下去。兄弟妯娌越吵越难听,敲桌子,扔东西,推推搡搡,扭成一片。看到这种场面,知情的邻居马上赶到振国家里去告急。

听说兆裕三兄弟打架了,振国马上披衣就走,振华和老父亲也随后跟上。他们赶到以后,扭打已经停止,吵架还在继续。振国一到就说,你们吃饱撑着不是?说说看,咋回事?兆贤简单把情况说了,振国就说,我还以为什么祖传家宝分不平而大动干戈,原来为了几棵橙子树。振国老父亲到了,只说了一句: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振国说,你们都别争,先听我说,这片橙子园最早是我开的,那时候,我老婆刚刚买了一架傻瓜机,她好奇给我照了好几张相片,整地的,挖穴的,种苗的,上肥的等等,至今还在家里放着。明天我拿着这些照片去指挥部,要求把这片果园登记在我的名下,我想一定不成问题。但是,我若拿了这万把块钱的补偿费,那兆贤老弟一定会骂我不守信用,我当时已经把这片园子转让给他了。我跟他的朋友情、你们三兄弟的手足情难道比不上那区区万把块补偿费吗?

振华帮助把被推倒的桌子椅子扶好摆整齐,说没事没事,不争了,有事多商量。然后转身对振国说,我们回去吧。三个回到振国家,巧珍急着问,啥事,好好的一家人竟打起来?振国说,都是我们种的那几棵橙子树惹的祸,不说了。巧珍早就听说那三兄弟钱财看得太重,一定跟征地补偿费有关。

年轻人大多在外,村里住的多是中老年人。振华也不去店铺了,叫秀珍直接回家。在路上,他跟秀珍说,想不到巧珍还帮振国照了许多种橙子的照片,至今还保留着。秀珍说,她那个人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爱作秀,耍贫嘴,出风头。振华说,看你这张没遮没拦的嘴,竟这样说自己的亲弟媳。

秀珍洗完衣服,振华还坐在案边,纸上几行字改得面目皆非。秀珍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要自寻烦恼了,睡觉吧。振华惊奇地问,你怎么懂得宋代的词句?秀珍说,老公会写情诗,老婆也要懂一点诗词,不然什么时候被人挤了都不知道。振华把稿纸揉了,想想又铺展在桌上,然后用手掌去抹两下,嘴里说着,不写了,不写了,睡觉养神乃天下第一大事。

过了一会儿,秀珍说,你这张没遮没拦的嘴,酒色通吃。振华说,我喝的是自家的米酒,我吃的是内室的美色。秀珍抬起头说,谁知道呢。振华说,我们当老师的都是很自律的,哪像社会上的人。秀珍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才不把你当老师看呢。振华说,我教过你一年不假吧。秀珍又一次抬起头来说,我服侍你这么多年怎么都不说?就这样说着逗着,两个人都已气喘微微,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子。秀珍一边拿抽纸,一边轻轻地问,龚老师,辛苦吗?振华感到格外温馨。

第二天上午,指挥部在各处张贴了清库通告。通告要求移民户拆下房屋,卖掉旧木料,砍下果树等。指挥部按不同时间段提前搬迁库区的移民分别给予不同的奖励。秀珍想,搬到城区,住房标准提高了,进货方便了,可是店租每个月几千块,批发商家多,超市商品齐全,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进去开个小店,能有好的效益吗?她问振华,是自己马上跑一趟,还是跟中介联系。振华虽常到城关,但对租赁店铺经营生意并不见得比秀珍高明,想了半天才说,去一趟吧,看看店铺地段。

夫妻俩好久没有一起进城了。秀珍转过身子问,天气有点暖和了,我穿这件大红旗袍怎么样?高跟鞋穿黑的好还是白的好?振华说,去了解店面又不是约会,还要翻箱倒柜,画眉深浅的干嘛?秀珍嗔怒道,讨厌。在街上你还不是盯着穿艳服的女人看啊。

到了城关,夫妻俩直奔商业街打听店租行情,临街前后套间可住宿的店面月租一万多元,单间大的五六千元,小间的也要三四千元,仓库还要五六百元。秀珍说,看这些服装店、杂货店顾客也不多啊。振华说,这里竞争激烈,租到店铺还要装修,我们还是到边缘地带开个小店吧,不求发财,能赚点工钱就行。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左顾右盼的时候,工商执法人员与前面临街一家经营者发生激烈争执。工商管理局还开来一辆皮卡,准备收掉商店部分商品。经营者夫妇发怒了,打电话给110,说工商执法人员殴打他们。搬东西,拍摄,做笔录,吵吵闹闹,一时间,门口围观者众多。秀珍看了,更觉得在城关经商的艰难。振华说也不用害怕,工商要收缴他们的商品,肯定是有原因的,或者是商品来路不明,现在三无产品多为害严重,不管不行,或者摆放不符要求,影响大街客流通行。我们老老实实经营有什么关系。不然这么多店铺为什么只找他们一家?秀珍说,为人处世害人之心不可有,经商还是要本分点。

店面一点没有眉目,时间已到正午。夫妻俩准备先去吃饭,可是自助快餐店家家爆满,宽松又干净的餐馆又太贵。两人走来走去,看了好几家都没有定下来。穿着尖高跟鞋的秀珍说累了,于是转进附近一家小吃店,点了两碗粉干两个卤蛋,给他们拿蛋的问,还要点什么,振华才说,切半斤猪头肉吧。要喝点酒吗?秀珍赶紧接嘴,不喝不喝。她看着卫生间的门,一个出来紧接着一个就进去,嘀咕道:比赶圩还热闹。振华说,县城就这个样子,哪有我们乡下舒适?

振华说,走累了去旅社午休一下。秀珍说,我哪里那么娇贵,你跟别人来有肯定去开房了吧。振华叹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那就去中介看看。转了三家,都没有现成的合适店面,分别留下了电话和姓名告别。

十一

回到汽车站,夫妻俩感叹空耗了一天时光。售票处那边人潮拥挤。振华赶紧跑过去排队购票,秀珍在门外树下歇着。

振华拿着两张票出来,问,还有二十分钟,要吃点东西吗?肚子不饿。买了两瓶水,一人一瓶拿着,正逢乘车高峰时段,候车室里一个空位也没有。秀珍问,包里有纸吗?振华递了一包餐巾纸给她,她说,要大张的垫脚,翻了一张旧报纸出来,她接过去铺在地上,脱了高跟鞋赤脚站在上面,喝了水,很快就检票上车了。两人坐在一起,振华很快就打起呼噜。秀珍怕他摔倒,就用肩膀顶住他的头让他睡一会。谁知过了不久,粘粘的口水顺着她的胸前流下来,红色的旗袍被口水润湿黑了一大块。

快到乡政府所在地,过桥的车子全部被移民拦住停下来了。桥上用大石头大树根设置路障,两百多个移民在桥上静坐,前后已经排成车队。司机慢慢后退想绕道行驶,另外一条路上也被拦住无法通行。库区问题不是解决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还采用占道抵制的方式?车上的人有的骂移民自私,有的骂领导无能,有的说还是毛泽东那一套好用,三十年前哪个移民敢拦路抵制,叫他去哪里就乖乖去哪里。说也好,骂也好,反正一两个小时走不了。有人打听到消息,说是原来货币安置的移民自主外迁,原来开发商承诺入住入户,现在户口却进不了了。这些移民说,库区搬迁不安置被它害苦了。

移民有移民的抵制办法,指挥部也有指挥部的疏散办法。不到一个小时,在乡属、县属各单位工作的库区籍干部通通集中到现场,后面跟着全部武装的武警官兵。干部认亲劝导,有亲认亲没亲认邻,他们出发时发誓,劝不走亲属劝不走近邻,不回单位上班。到了现场,他们附在亲邻的耳边小声说,还不赶快跑,等下你想跑都跑不掉了。在路上静坐的移民看到不远处背着真枪的武警官兵,他们都十分恐慌,一下子全部作鸟兽散,有的害怕得连自己的家都不敢回,怕武警会搜索到家里去。

第二天上午,县移民指挥部再次出动宣传车,县乡干部入户发放宣传单。移民拿到红粉色的单子,有的说安置补偿标准太低,有的说发单子有什么用,要把所有的开支全部公布出来,有的老大娘一拿到手就放到地上用脚去踩,甚至一根火柴当场烧掉。有的移民户说,农田和山上成片的果园登记清楚了,但房前屋后的桃李橘柚等果木,零散的鱼池、放鸭池、水浮莲池等,却是一笔糊涂账。振华回家跟妻子说,移民的事真的棘手。秀珍说,社会上的事都比你学校复杂,社会上的人都比你老师有城府,不然怎么会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振华这次更加惊讶了,他不是惊讶世俗的刻薄悲凉,而是惊讶妻子秀珍竟然知道这两句三百年前的古诗,一向认为自己肚子里还有点墨水的他,教初中语文教了二十几年,在学校也算是比较有学问受人尊敬的,可也只知道后一句,而不知道前一句。可是她又怎么懂得呢?他想,“满目山河空念远”好像近年的电视剧多有引用,她这两句是不是也从电视剧里听来的呢?根据县里要求,学校把库区籍教师抽出来协助移民搬迁安置工作,可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要说服一个乡亲比说服十个差生还难。秀珍说,你们老师闲谈总是羡慕别人,其实教书单纯点也好,敬业爱岗吧。振华说,我够敬业爱岗得了,出来这么些天,我都想回校上课啦。

振华仍旧跟随着教育系统包片工作队,入户宣传做思想工作,帮助解决移民搬迁安置中的困难。移民孩子转学、寄读,帮助联系学校;搬迁外地的帮助联系大车运输家当,以及帮助一些移民户出售旧木料等。还要防范个别移民情绪冲动,跟工作队员发生冲突。

十二

关老师回到老家,分别给昔日的学生打电话,说自己已经顺利到家。妻子问她怎么去了这么多天。他神秘地说,夜来共剪西窗烛,说来话长呢。

早早吃了晚饭也不去散步,老夫老妻准备在房间里好好唠一回,回忆往事。关老师说,我第一次乘船去学校的路上,船里杂杂地坐了一群人,小木船一直上不了急滩,几个只穿一条短裤的壮汉跳下水去拉的拉推的推,才把船弄上去。他们回到船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下裤子拧水,他们没有什么感觉,我却很不好意思。妻子说,你们都是男的还好,我听说比这更早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五九年八月底,闽江口一只小木船上承载两名新分配的女林业员,要到闽北山区工作,船上的船夫竟然光溜溜的不穿裤子。羞得那两个十九岁的大姑娘赶紧下船。关老师说,你怎么知道这事?我在采访时也听说过,完全是真人真事。

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啦,说说你最近几天旧地重返的见闻吧。

关老师说就这几天的事也是说不完的。我们在那里任教时就已经开始测量规划了,后来由于政治的经济的各种原因一直拖到世纪末,可是已经报批立项了,整个经济体制的改变,原来的业主放弃了这个项目,于是只好又一次重新寻找合作伙伴。由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大转轨,管理方式的改变不说,各种物价大幅度上涨,有些甚至翻了几番,找到了新的业主又要求把整个流域梯级电站包括已建的捆绑起来。已建的两个梯级电站有限公司都是股份合作制,要把它们捆绑进来谈何容易。谈判一次又一次,直至谈了十多次才算勉强磨合。因为建设时间推迟了七八年,原设计的各种单价都变化了。本来,当地村民盼望着电站的早日建设,因为大型电站建设在即,很多生产投资建设包括种植养殖规模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好不容易等来开工建设那一天,村民一看,搬迁补偿标准低得简直不敢相信,加上自来水管道受影响,三天两头停水,他们采取多种方式抵制反抗,组织七八百个村民在施工现场静坐,致使开工的鞭炮声刚刚响过就停工。

移民指挥部召集县乡干部到库区开会,移民得知消息,连夜搬大石头抬大木头设置路障,近千个男女村民在进村的路上静坐,所有的干部全部下车步行进村。会议在村部礼堂举行,村民便转回去把会场的两边大门严严实实堵住,不让与会的人出入。乡村会场内部没有卫生间,更没有厨房,一百多号人不让吃饭,不让上卫生间,一旦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会议主持人马上打电话向市、县领导告急,武警、公安干警很快到达现场疏散。可是,劝走的人在会场外走了一圈又回来,劝了半个小时后一看围在门口的人有增无减,一个小时后还是那么多,八十分钟后还是那么多,九十分钟后还是那么多。他们去了又来,而且手里还多了石头、木棍。怎么办?有人建议当场抓起来关押几天。上级领导不同意采取强硬措施,要求耐心疏导,稳住现场局势,避免发生流血事件。

情况十分危急。防暴总指挥迅速作出决定,全体武装官兵列成两队手牵手强硬穿过人群,直抵会场大门,筑成了两排坚不可摧的血肉“城墙”,然后从里到外腾出一条城墙的空隙,会场内的青壮年干部排在最前头,依次通过武装官兵两列队伍间的隙缝,走到队伍的后面再紧靠队伍向后续接着城墙,让会场里的人源源不断地从两列队伍间突围疏散,直至全部安全出来为止。不知是谁边喊便用木棍在地上乱打,几个人接着喊了起来,人群里开始骚乱,有些村民故意推推搡搡,有的干部被推到了,赶紧起来穿好鞋子,在武装人员组织下迅速撤退。撤离会场后,除少数干部受伤外,绝大部分干部安全转道撤离库区。

十三

刚刚开工不久的电站工程只好停工了。干部撤出库区,土木工程项目部收到了村民的冲击,挖掘机、推土机等部分大型机械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几百上千号人无事可做,整天闲在工棚里还担惊受怕,真是损失重大。市县领导多方协调,召开各界各级干部会议,退休干部会议,中小学师生会议,动员老干部、库区级干部进村入户跟移民谈心,了解搬迁补偿中存在的各种问题,促进移民户全力支持做好库区搬迁安置工作。动员库区籍师生给库区亲属写信,请求他们尽早搬出库区。我在振华家里还看到一个中学生写给父母的信,那信写得非常感人,从学校家庭双方面分析,父母在家参与移民闹事,他在学校无法专心学习,要是他在学校学习退步了,父母在家哪怕多拿点钱也无济于事,还引用了“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几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来劝家人,不要为了房前屋后的零星作物补偿的些许得失而参与闹事。

振华还给我讲了一个曾经在那里当过包村工作组长的老同志。他复姓欧阳,看到库区搬迁安置受到阻扰,寝食不安,带着一大袋子的草药赶到那里。当年曾经得到过他帮助的许多村民都很感动,纷纷要求帮他煮草药,劝他不要住在村部,到每个村民家都住些日子。欧阳老没有去农家住,村民自愿煮点心送到村部来。他一家一家地入户访问,看看哪家日子好过了,哪家还有生活困难,看看谁当爷爷奶奶了,谁的儿孙成长出息了。那情景让他和村民一起回到了几十年前干群关系犹如鱼水一般的岁月。欧阳老说,我以前在这里下乡得到大家兄弟一般的关照,现在为了省里的重点工程建设,大家即将离开这里,搬迁到不同的地方去,以后再找大家聚聚没有这么方便了。他想起了水库地质测量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年轻,精力旺盛,经常跟村干部一起陪华东水利水电勘测队到实地,上悬崖不怕陡,下沟壑不怕险。他跟测绘队学习测量技术,走在前头拿标杆。盛夏的一天午后,天气十分炎热。测量线路经过一处突出的悬崖,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攀援上那块崖石,就在手攀脚移之间,一块石头掉落滚下山崖,撞到一棵树干上,没想到那树上还有一窝野蜂,树干受到强烈震动,树身剧烈摇晃,蜂群立即出动反击,他被野蜂蛰得在地上直打滚,一直滚到河边的草地上。那河的下游一百多米处有一艘小渔船,渔夫看到这种情景,马上把船撑过来,靠拢岸边,把他抱上船送到村部医疗站注射消毒,并煮草药给他清洗,像照顾家人一般照顾他,他感动得流泪。村民说,那是应该的,救人要紧。那时候你一心一意都在我们村里,如果当时没有你来,我们村哪会变化这么大。建设小型水电站,架设两岸水泥桥,开通高山长水渠,购买拖拉机,种花生、甘蔗、橘子,培育香菇、草菇、蘑菇等食用菌,那一项也少不了你。自从建了小电站,我们三个村几千人,再也不要手工锯木料,不要手工加工粮食,从前女人不说其他的劳动,就是加工一家人吃的粮食就累坏了,手垄脚碓,每一次都是精疲力竭,汗流浃背。村里还创办合作医疗,大家看病不要再到外地去,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呢。欧阳老感动了说,这些都不是我的功劳,它靠的是上级政府的关心,靠的是全体村民的发奋图强和不懈努力。村民说,我们种田打粗的没文化,但谁给我们带来好处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一个老支书自己生活并不富裕,每个月靠几十块补贴过日子,但他很知足,不向上级伸手要困难补助,也不向负担繁重的子女要零花,自己种菜种花生养鱼养家禽,安排好自己老夫妻的生活。他带头拆房搬迁,亲属邻居不理解,说他老糊涂、不清楚,他就编写山歌,在家唱在街头唱,让每一个村邻明白,他是识大理,顾大局的,而不是不清不楚的老糊涂。他说,一个在外拾荒(俗称捡垃圾)的人能有很多钱吗?可是他能够几次回乡捐款,工程建设带头搬迁离库,我这个老党员虽然不富裕,但这么多年来衣食无忧,身体健康,为什么还要在库区做老赖呢?

十四

夜深了,关老师和妻子丝毫没有倦意,说着这次旧地重游的见闻,说着那些昔日学生的家庭,老妻几次听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关老师突然拍着脑门子说,白居易在外思家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我们两个老人家深夜在这里说着他们,记挂着他们,仿佛我们也生活在他们之中,说不定他们也在记挂着我们呢。

妻子说,这完全有可能。关老师说,他们向来迟睡,以前聚在我们学校常常玩到十一二点,这两年又逢搬迁议事,现在还早着呢。打个电话看看。妻子说,这么迟了,别打电话了,人家以为出什么事了。关老师说,没事没事,好多人跟我结成忘年交了呢。电话打到振华家,秀珍问,关老师还没休息啊。关老师说,我跟老婆子在这里说着最近故地重游的见闻,说着说着,想看看你们睡了没有,吵醒你们了吧。秀珍说,关老师,哪里哪里,我们这里聚着一大帮呢,您听闹哄哄的不是。大家听到关老师打来电话,一个个抢过电话轮流跟老师说话,整整说了近四十分钟,最后,振华过来接话,说,老师,您休息吧,这些人闹惯了,您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巧珍说,还不到十一点呢!秀珍问,肚子饿了没?巧珍就喊,振国,你去拿啤酒。秀珍说,我有酒呢。巧珍说,晚上有点热,喝点啤酒吧。几个年龄大点的不喝,说喝了啤酒全身不自在,就先回去了。秀珍很快炒了一大盘黄花菜鸡蛋拌粉干,热了一大碗海带排骨汤,还切了一盘香辣刀豆,邻居曹秀清马上打电话叫丈夫过来,叫他把冰箱里的小笋和一个卤过的猪耳朵带来。秀清的丈夫郑尚德自己说,我能量不大,但喜欢每天喝一点。因为很晚了,最后喝酒的只有七八个人。

巧珍说,尚德,好丈夫啊。第一时间赶到。尚德问,有什么奖励没有?巧珍说,嫂子炒粉干给你养胃啦,我请你过来带老婆回家。尚德说,这不算。说着,大家已经围上桌,吃喝气氛浓烈亲如一家。一边吃一边说,还说起刚才关老师打电话的事。

说起关老师,曹尚德来精神了。他在学生时代曾经被大同学欺负,有些同学又说他低声下气,他在班上一度抬不起头来。关老师在班会课上说,古代有句名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大家都说不知道。关老师说,我告诉你们,以后要记住。有学识有才能的人,他们的德行就像风一样,吹拂着香花百草;而普通人的德行就像花草,风往什么方向吹,它就向什么方向摆动。我们班有个同学的名字很好哇,你们知道是谁吗?大家又说不知道。关老师说,我告诉你们,以后要记住。曹尚德啊,草上面的德行,在草上面的就是风,你们说好不好,大家一边看着曹尚德一边大声说好。有几个学生问,关老师,您能给我起个好名字吗?关老师说,你们的名字也有好的地方,老师明天帮你解释。从那以后,班上所有同学包括那几个欺负过曹尚德的也跟他相好了。

十二点多了,一箱啤酒喝个精光,荤素菜肴所剩无几,满桌杯盘狼藉。大家都说,晚了,晚了。振华夫妇说,不碍事不碍事,大家高兴。于是,各自回家。

十五

第二天上午,秀清收到小姑寄来的熟毛竹笋,于是邀约昨晚一起喝酒的几个伙伴,加上她的几个好邻居,说:过来打牌,中午我请你们吃红糟笋、艾粿,等下,我叫尚德再去弄点蕨菜、苦菜什么的,大家忆苦思甜吧。大家反正没事都积极响应,满口答应说,好啊好啊。两桌的牌打得十分热烈,喊声此起彼伏。振华说,这些年我的牌技大大退步了。秀珍说,你整天跟小孩子打闹,什么不退步啊?秀清说,跟孩子们在一起好啊,你看振华多年轻啊,我们小几岁比他还老呢。振华笑着说,那是那是。秀珍趁机刮了一下振华的脸。

打了一会儿,巧珍说要回去给老人煮饭。大家都说,你婆婆煮的不比你差。她还是回去了一趟。婆婆说,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去聚,搬后见面都不容易。巧珍说,我把菜洗好,您自己煮吧。巧珍回来,尚德买菜也回来了。他没有买到蕨菜,却买了一大把新鲜甜笋。秀珍和巧珍妯娌剥完笋壳,洗净,还削成小片状,交给秀清煮酸菜排骨汤。

振国的手机响起了音乐,一看是兆贤打来的。春节期间,兆贤送了两箱橙子给朋友,早上那朋友家里开酒,汲了一塑料桶的红酒给他。兆贤夫妇从不喝酒,要把红酒转送给振国,现在已经到了振国家。尚德接过手机说,一起过来坐坐,都是自家人。振国也说,来吧,热闹热闹。兆贤把酒放在振国家,转道集市,带了两斤鸭爪过去。秀清说,朋友相聚吃便饭,那么麻烦干嘛?兆贤说,秀清嫂,顺路不麻烦的。

看到大家高兴,秀清多做了一碗粉丝平安蛋。巧珍说,我们这一拨人,年龄相近,性格也相似,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没有红过脸,互相帮衬从不计较,以后搬出去了也要继续走动。大家一致赞成。振华说,苟富贵,毋相忘。秀清的好友杨赛英说,一定的一定的,龚老师有文化,以后要牵头多聚聚。谁不出来大家就开到他的家里去。大家又是一片赞成。

秀清当过村妇代会主任,后来村里计划生育形势严峻,她辞职跟姐姐到晋江打工。时间不长,大家印象也不深。她说自己菜煮得不好,大家酒不能不喝。过去讲话若有不当,一定要多多包容。巧珍说,谁能句句讲出真理来啊?但酒要适可而止,不亦喝多。振华说,巧珍说得好,我们的关老师历来叫我们不要贪杯,贪杯必误事!巧珍说,我们哥是关老师的得意门生。

一提起关老师,桌上有一半的人曾经是他的学生,于是话题很快又转到关老师身上了。

十六

“有人认为他这次回来肯定想争点拆迁补偿费,这也是他几十年的劳动成果,从小学扩展到初中,校舍的建筑,操场的开挖,以及绿化树的种植和管理,每一处都洒下了他的辛勤汗水。说实在话,要是给他一份补偿,哪怕有一千张嘴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快人快语的开了场。

一个女人说,是啊,他除了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一门心思都在校园建设上了。他乘竹排下河捞沙,拉板车运砖头,上山扛木头毛竹,日晒雨淋,跟一个做工的一样卖劲。那时我家住在学校旁边,我的奶奶想一个外地大男孩独自住在学校,会自己煮饭、洗衣服吗?她带了两团糟菜过去看他。他光着臂膀正在吃饭,我奶奶看到他的臂膀都磨破了。他看到我奶奶,赶快把还来不及洗的衣服穿回起来。我奶奶说,傻孩子,肩膀都破了,还瞒着我。快给我看看,我找点草药给你敷敷。他红着脸说,老奶奶,不碍事的。我奶奶看他吃的就是一罐饭,一盘咸菜,还有一碗糟菜冲开水的汤。我奶奶说,你来这里吃苦了。他还是说,老奶奶,挺好的,挺好的。我奶奶帮他把糟菜洗好切了装在碗里。”我奶奶回来以后,不时送点青菜给他,他还想付钱呢,奶奶急了,你这孩子,别再犯傻了。一点青菜算什么。你全心思都为大家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呢。他说,大家都很关心我的。

秀清说,虽然他没有教过我,但我在村部也听说了一些。看他工作吃苦,村里讨论划出一小块田地给他种点青菜,他一直推辞不接受,老书记告诉他,别推辞啦,别的地方老师还向村里要地呢!明天我叫人牵头牛给你翻一下,种菜也是一种乐趣。他说那倒是,吴伯萧还写了一篇散文叫《菜园小记》。老书记说,一个人出门在外,只有书教得好还不够,还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你在我们这里辛辛苦苦教书,放假回家红光满面,父母亲人都高兴,我们自然也高兴。如果你回家瘦不拉几,父母亲人心疼,我们不但心疼,还没有面子呢。做长辈的,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遭罪啊。他这才接受下来。振华也说,因此村里有人说他迂,年节时,人家请他到家里吃餐便饭,他一再推辞;给他个葫芦南瓜或者萝卜地瓜,他也要满口道谢不停;有手艺的人送张小桌子小靠背椅等生活用品给他,他更是再三推辞。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着,直到我们这些他直接教过的学生成家立业了,师生之间的交往才比较从容些,叫他吃个便饭才不再推辞。说他迂,也是恰如其分。

巧珍问,这么严以自律的老夫子一定没有什么情调吧?

几个做过关老师学生的都说,那倒不会,他对自己是一贯严格,而对学生对同事有严有松。工作上的事讲原则,如上课谁都不能随便,老师不能随意,学生更要认真。他几次引用《论语》里“朽木不可雕”的话骂课上打瞌睡的学生。作业不做他要留下补做,没有他同意不准回家。家长也很支持他。所以,学生上他的课非常认真,作业也会及时完成。开始上课,他会引用一些有趣的话题或名言,激发大家的学习情趣,课堂气氛好了,他也会讲些笑话,加深学生印象。课外,他待人总是很和气的,他会跟老师一起打篮球,跟学生打乒乓球,老师学生要是生病或家里有事,他会到家里探望或帮助解决。与他共事过的人跟他关系都不错。真的没有听说谁对他有什么不满。

是啊,说他这次来要补偿,谁也不敢相信。他这种人,就是分好一份给他,他也不会接受的。又一个学生肯定地说。巧珍说,受教这么好的老师,你们这些弟子怎么都没有学好啊?秀珍也说,是了,你们怎么不改掉耽酒恋牌的坏习惯呢。振华说,我们学习老师高尚的道德情操,但不一定要模仿他的生活习惯嘛。

十七

曾经受教于关老师的学生,早期的已年过半百,当了爷爷奶奶,迟的也已三十多岁,成为一家之主心骨,念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七字经。关老师到村,他们就像看到姥姥姥爷舅爷一般,甚至比这些重要亲戚还要更尊重些,因为关老师有教育之恩并且已多年不见了。

这次关老师来,学生都是按照接待长辈舅爷的礼节,杀鸡置酒做白粿,叫上亲邻长辈奉陪。县移民指挥部说,学校拆迁补偿费归教育局,移民到了新的地方还要安置孩子入学。村民认为,学校是三十多年前村民自行建造的,拆迁费应该补偿给村民,当时的老师为了办学不辞劳苦献策献力,应该和村民一样享受。当村里的人为学校拆迁补偿费的事闹得纷纷扬扬时,有人试探过关老师的口气。关老师告诉大家,我这次故地重游,确实跟学校拆迁的事有关,如果没有搬迁我真的不会来,但跟自己享受不享受补偿没有丝毫关系。我年纪大了,经常想念着昔日的学生,想念着大家,你们才是我最好的朋友。趁搬迁之前,大家都还在老家,我来看看大家。要是明年大家分散了,我就很难跟大家聚在一起了。学生说,老师只要肯来,我们学生都高兴。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学校还是拆不下来,村民为这笔补偿费阻止拆除校舍。

学生一个个都请关老师吃饭,关老师也逐一问昔日的学生,你家庭会不会很困难。如果有影响生活的事,我去帮你申请一点困难补助。老学生都说,这年头谁敢申请困难补助,即使有困难也不敢叫老师申请啊。学校拆迁补偿费分到各家各户,其实也没有多少,村民就这样,能争到的都想争,争不到也不吃亏,反正时间有的是。有学生问老师的看法,关老师说,我这辈子有个坚守的底线,三种房子我不卖,再多的钱我都不要。大家都等着关老师说下去,可是,他停下来了。大家看着他,他更是慢慢地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注视着,仿佛要看出这些过去学生的心。有的学生不自在了,就说老师您说吧。他清了清喉咙,提高声调严肃地说,我这辈子有个坚守的底线,三种房子我不卖,再多的钱我都不要。一是祖祠,二是寺庙,三是学校。祖祠是祭祀祖宗的地方,若卖了祖祠,就是忘了祖宗血脉,那还说什么祖德千年远,宗功万世长?寺庙是祭祀神仙的地方,我们可以为建寺庙捐款,但不能拆卖寺庙分钱,否则,便是对神仙的大不敬;学校是世世代代培养我们小祖宗的地方,要是卖了它,便是不要子孙,不要未来。说完,关老师一口气喝了三杯酒,说,你们确实要仔细思量思量啊!

振华当即打电话把不在场的几个校友叫来,把关老师的话转告他们。关老师说,我听说市里已经向省政府报告要求调整库区补偿的概算啦,你们离库后还会再拿一些,并且还有专项补助。他们听了以后,有一些当场表示放弃争校舍拆迁补偿费,有的虽在犹豫,但明显不想再争了。关老师说,仅仅你们自己放弃还不够,还要跟乡邻说,大家一起放弃,因为,我们永远都要校舍,永远都要培养孩子。谁敢说,他的家庭从此往后不要学校了呢?振华说,当场表态签字,然后说服妻子家人邻居。第二天下午,振华说,全村里的人都签字了。关老师说,很好,很好,你们是好样的。有你们在,后嗣永续,教育永续。大家都说,谢谢关老师的鼓励,我们也祝福关老师健康长寿,福瑞绵延!

关老师看看大家,突然大腿一拍说,明天我要回家了。

十八

大家都挽留他,您反正休闲在家就再住几天吧。知道他的脾气的人不再挽留,就问他坐动车还是大巴,他沉思了一会说,我想再坐一次小船,你们能帮帮我吗?大家都说,那没问题,只是我们的小船都太简陋了。

那天晚上,许多学生装了花生黄豆茶叶笋干香菇毛木耳等土特产品小包,准备送给关老师。关老师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们不会想叫我去开店铺吧?秀珍、秀清、巧珍几个都说,每人都是表示一点心意,都是自己地里出产和树上长的,您的学生不知礼数,您别嫌弃。关老师一再说,别大包小包地准备东西啦。你们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我以后还会来的。

夜里,关老师做了一个梦,忽而自己乘坐一条小船回去,大家都到码头上送别,自己孤帆远影山外而去,忽而昔日码头也成了一片微波碧湖,大家都向故地告别,他的眼里也是孤帆远影依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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