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没有密码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我在河滨公园碰到几个晨练的大姐，她们正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对爱情的看法。她们说：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每天早上都挽着一个戴草帽的七八十岁男人的手散步，不论春夏秋冬，不论阴晴雨雪。他们不是夫妻，可是比真正的夫妻还亲密。同一对恋人，她们几个有着迥然不同的看法。一个说：那个女人肯定贪钱，不然不会跟那么老的人。一个说：不是的，那个女人比老男人还富呢。一个说：不离不弃，才是真正的爱情。一个说：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即使是夫妻也是假的，人与人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高个子女人转过头对着我：老师你说呢？“这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我是真的说不清，不是故意敷衍她们。我继续独自散步，脑子里却不禁浮现了一些跟爱情有关的往事片段。

过去，我那偏僻的家乡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弹棉被、驭牛耕田都有人围观半天，要是斗牛、嫁女、上梁、迎神赛会更是全村人的重大活动了。记得小时候，我曾跟随姐姐看过一个女子在祖祠举行的出嫁仪式。她虽是文盲，可是哭嫁歌不知唱了多少曲也不重复，她先后拉着爸爸、哥哥、弟弟、妹妹，动情地哭着一道道吩咐久久不松手，使得观看的人眼睛都红了；她又拉着舅舅、姑丈、表伯、表叔，深情哭着致谢，使得围观的人泪水在眼里打转，有的女人跟她一道哭；她还拉过伯母、婶婶以及众乡亲哭，一手一个：“大大小小你多谢，经过我厝当回家。肯到门头吃瓯饭，有心疼我吃杯茶。”“来来去去人没到，上上下下人不歇。上辈怪我不像样，朋友讲我做人差。”客厅里哭声一片，泪飞如雨。可是，出嫁女还是不睬米斗不上轿，送嫁娘及好命的女人都挽着她的手臂劝她：“早去早生子，快上轿。”村里虽有俗谚：“父不送子入学，母不送女出嫁。”可是，她一定要跟母亲道别。她的母亲早已哭成泪人，被搀扶着到了轿前，母女抱着一阵大哭。

此后，村里的女人自然议论了很久很久，有夸那女子聪明伶俐的，有夸女子孝心十足的，有的还责怪自己已经出嫁的女儿当时哭得不够伤心，有的吩咐还没出阁的女儿要多学好样，多学几曲哭嫁歌，弄得女儿红着脸赶快跑开。

那女子出嫁后带着丈夫回娘家，大家看了都满意。女人说，丈夫待她很好。生了孩子后，丈夫每天一回家就抱着孩子逗，给孩子洗澡，换衣服。双方家庭长辈无话。可是好景不长，那女子的脸晴转多云了，丈夫叫她提意见，说出来马上改，她说没有意见就是烦，晚上不喜欢跟丈夫靠近。经过观察，女子有外遇了，那男人就在同一个村里。丈夫跟她说，按说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不能有越轨行为，但只要你跟外面的人分手，回心转意，既往不咎。可她说什么也不行。双方家庭、亲戚朋友劝，她说：以前不懂事听大人的，现在自己亲身经历后的选择决不会错，一口咬定要离婚，其他什么都不要。她的母亲表示断绝母女关系，气得昏倒在地也丝毫不起作用。她吃在情人家，住在情人家，离婚手续和再婚手续同一天办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让丈夫做家务，看到丈夫回家就端水递毛巾，不时还帮助丈夫洗脸，羞得婆婆不敢看。可是不知鬼使神差，不到一年时间两个却打起来了。那女人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归宁时母亲责备她，说她完全是自作自受，她说：夫妻怎能不磕磕碰碰，爸爸不也多次打过你，你也不过来了？母亲叹气：“前岭不知后岭陡，后岭再陡四脚爬。”祖上的话原来说的就是你啊！

于是村里人强调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其实，不用说一般老人，就是那些颇有些受人尊敬的老人说的话准吗？流行的合婚说法是相差四岁百年好合，相差六岁终身不和。我们知道，萧军出生于1907年，萧红出生于1911年，他们相差就是四岁。可是他们的婚姻怎样？我们老家两对大六岁的夫妻一直不错，有人问原因，他们说：家庭那点小事互相容忍一下就是了。你越是想深究越有问题，也不必整天问个不休，你为什么爱我？爱我哪里？这种问题，不要说对方难以回答，就是回答了会可靠吗？

我们附近一位小学女教师身材高大，言谈举止像个男人，脾气坏得远近出名，认识她的人都说：谁做她丈夫谁倒霉，算命先生也说他们命相不合。可谁曾想，她对丈夫异常的好。她不但家务不要丈夫插手，两个孩子教育得很好。一次，有个女人悄悄说了一句她丈夫的闲话，她恰好听到马上追问，我们夫妻每天晚上都有，你凭什么背后咬舌头？难道跟你啦，我回去问他一下，就讲是你说的。夫妻俩终生相安无事，白头偕老。你说怪也不怪？

有一对情人男的肖虎，女的肖龙，男大女十四岁，是典型的“龙虎斗”命相。男的早已结婚并有了两个孩子，女的刚刚和男方定婚却乐意跟上他。组织上知道后，把男的调到一百多里外的地方，下车还要再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可是，他们没有因为路远不通车而放弃，女的背着孩子，手提大公鸡一路高叫着去找男的相聚。几年后，男方与妻子离婚，孩子以及家里值钱的全让妻子带走；女方维持婚姻，但在夫家的时间少，在情人家的时间多，仿佛丈夫是地下的情人，情人是公开的丈夫，他们两人直至终老没有红过脸，更不要说像龙虎那样争斗，女的与丈夫、子女也相安无事。婚姻与家庭社会学家、上海交大人文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程超泽在《婚外情这东西》书中援引了采访对象的话：“为什么出轨？没有特殊理由。”作者指出，这是当代中国最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之一。

近二十年来，网络评说爱情的文章多得不计其数，生活类、文学类的纸质书刊也不在少数，还有《百位作家学者谈21世纪的爱情》等等。在网络上不时会看到这样的文字：女人是用来疼的，是用来爱的，男人不但要在物质金钱上满足女人，让女人处处体面风光，还要会变换各种方法哄女人开心，让女人每天有惊喜，青春不老。这种想法也许不坏，只是担心会成为《雷雨》中的繁旖。可以说，民间经验也好，艺术家学者预测也罢，他们谈的又何曾是生活中青年婚恋的“指南”？你阅读《红楼梦》时可以为宝黛的爱情悲剧洒一掬泪，但如果效仿他们的恋爱方式难免闹成天大的笑话。从《诗经》的《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开始，历代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也是望眼欲穿而不得实现，即使是现在的诗歌也还是“我的恋人在远方，在一个幽静的小村庄”。有智者说：爱情在悬崖上，你去追求她，她就羞辱你。我想，聊斋中的人鬼相恋的故事只是现实爱情的严重缺憾而产生的大胆想象罢了。如果生活中爱情美满，婚姻幸福，谁还会想象狐狸精三更半夜来幽会？

说到爱情，我不禁会想起一对师生恋而结婚的好夫妻。在收集校史资料时，老校友都说：从外表看，当时的师生两人性格完全不合，老师长相极为普通，沉默寡言，整天一副苦脸，家庭经济也很拮据，而女的容貌俊俏，生性乐观，爽朗活泼。学校教师会上虽然没有点名，但每一个教师都能听出批评谁。政教处主任多次找那位女生做思想工作，可那位女生始终平心静气，说自己没有跟老师恋爱，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罢了。班主任、好朋友都苦心相劝，老师也好，学生也好，仍然从从容容，许多好心人替他们担忧。后来结婚了，老师还是沉默寡言，只是多了笑脸，学生不管什么场合，照旧叫丈夫老师，照旧爽朗活泼，只是变得更加漂亮了。有人等着看他们闹翻分手，可是这事一直没有发生。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生。他们是亲密的夫妻，又一直保持着师生时代的尊重和爱护之心。他们不知让多少人羡慕，那些等着看他们热闹的人从自信、失望转为对他们的敬佩。

林清玄在《理由》中引了几句深刻的话，那是一对幸福夫妻的感受：“其实，我们两人都是不完美的，由于生死不渝的爱，使我们有勇气去追寻彼此的完美。但是在途中我们发觉更多的不完美，所以我们一直追寻下去。”陈丹燕在《被爱改变》中也说：“你喜欢的人，不可以嫁。”“你不喜欢的人，也不可以嫁。”“什么人可以嫁，完完全全是一个谜，一直到你结了婚了，许多年过去，才知道你嫁了一个对的人，还是一个错的人。”世事难料，爱情没有密码。要是以预言家或婚恋专家自居，常常示人以指南经验，看看婚姻家庭实际之后，你马上就会哑口失笑。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似海深，我的爱情浅。”少一点索取，多一点包容，即使对方困窘、尴尬，也为之守口如瓶不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