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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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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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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雨记

晚上散步回家,刚在书房坐下,窗外就风助雨势哗啦作响,接着一股凉气卷进室内。先贤听雨诗文在脑际一闪而过,我的眼前就浮现了昔日乡间无数漫天大雨的景象。

我的家乡坐西朝东,面前有像雁翅一般渐远渐高的九层十八座山峦,尤溪河就在这层层山麓下环绕东去。童年时代,不知多少次看过暴风骤雨,那雨先是在东边的远山形成迷蒙灰白渐而全白的一片雾气,那白雾上涌下垂形成连天雨幕,溯河奔涌西来。到了第二层山麓的西面,雨幕很快在两条河道的汇合口分开,然后继续向两条河流西上,待两边的雨幕到村南村北远远相对时,雷声轰隆震响,西边的雨哗哗啦啦从上而下,弥漫整个村庄。这时,连绵的山,摇曳的树,都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只剩下屋顶的雨声和檐间的飞瀑。小鸟早已躲进窝里,探出脑袋看雨的动静;母鸡咯咯叫着,仿佛在训示小鸡别淋着大雨;只有小花狗在大雨中疯跑一阵,慢慢走到屋里,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到板墙上和地上,不时遭到主人的呵斥甚或青年人的飞脚。

到了上学年龄,农家孩子不管是否上学,在家闲看檐间飞瀑的机会都很少,而在野外遭遇暴雨袭击的时候却多多。一次生产队驭牛耕田,八岁的我在前面牵牛,三十余岁的堂哥在后扶犁。大约下午四点,一场大雨扑面而来。那田在比周围的田高出大约三米的一个大山墩上,靠高架竹管引水。雨天里四面受风,那风一会儿从侧面吹,一会儿从顶上吹,一会儿从下往上吹,挟着雨珠打在身上,灌进怀里裤管里,让人全身凉个透彻。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我们穿着棕衣喷嚏连连,不怕寒冷的牛驾着犁铧也被吹得发抖。突然,呯彭一声,高架引水竹管倒掉了,正在耕犁的田崩裂了一块,田埂就像老树脱皮一般塌了一段,本来一大坵满满的水集中一个方向急流,把决口越冲越大,泥浆随着猛冲,下面几坵接二连三崩了,那崩裂的声音一坵比一坵大,泥浪一坵比一坵溅得高远,直至第六坵很大的田才把上面冲下去的泥块包容下来,浊水继续向外漫流。那险象,那气势,不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是堂哥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赶快解下犁铧,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牛绳,从比较平缓的田边下来,转到山麓的一片枫树下。和牛对视一阵以后,堂哥拿出柴刀,劈下一支枫树枝,接着轻轻绕小枝条割一圈,大约隔两寸长的地方再割一圈,然后两个手指捏紧枝条一转,就把这一小截树皮脱了下来。他把枫树皮管的一头含在嘴里,轻轻松松吹出了动听的乡间调子。他吹了好久,停下来,再割一小截树皮让我吹,可是我怎么也吹不起来,好不容易响了,也是单音。后来他也不吹了,看看还在下雨的天空,高声唱了起来:“但愿天公会做好,日间天晴晚间落;但愿天公会做圣,晚间下雨日间晴。”他唱得既动情又随意,既慷慨又悲凉。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农夫这么动情地唱歌。

后来上中学,我独自一人走五十多里的山路。一次初夏的星期六下午回家,天气极为闷热。我翻过十多座山梁到了横山峡,再走十多里路就到家了。此处是个坡陡林深的高峡,是旧时匪贼的老窝。一九五0年,解放军剿匪侦察班战士在此牺牲多人。民间传说此处常闹鬼神邪魔。就在林中小径惊心攀缘时,闪电犁树,惊雷摩天,仿佛要把整个天地劈成两半。接着大雨来了,雨珠开始像石子,很快像密箭穿过树叶,把地上的枯叶打得唰唰作响,后来就像大瓢泼洒,继而大桶倾倒,树上的枯枝纷纷落下。当我正准备走下山峡时,眼前一阵龙卷风迅猛翻峡而过,山脊下的松树林随风呼啦啦拦腰折断一条六米宽的通道来,就像被一个战神双手挥舞巨斧劈过去,巨斧所到之处,松木一棵不留。我赶快蹲在附近一棵老树头的凹陷处,看得惊呆了。我回家告诉家人和邻居,他们都异口同声感叹:“你命大!你命大!”几十年过去了,说起山雨飓风的强势,听到“人定胜天”的壮语,我都会禁不住想起那次横山峡的遭遇,想起那次飓风横扫松林的无边险象。

高中毕业后,高校仍然没有恢复招生,我受聘担任中学民办教师,最早接手的是一个初中毕业班。当时国家提倡勤工俭学,学校创办分校劳动基地,规定师生每学期到分校劳动一周。我带领学生到分校种获苓(一种药材)。一天午后天气异常炎热,一丝半缕的风也没有,我和学生一起在山上挖畦整地,汗作水出。有些男生“呼呼”大叫着,说是从长辈那儿学来的“招风”法,可是那风却是千呼万唤不肯来。不久,天空飘来一片乌云,接着越聚越多,越变越黑,如墨潮翻滚,大有黑云压山山欲倒之势。正当各组趁乌云遮阴开展劳动竞赛之时,山前电光一闪,天上霹雳震响,白雨掷珠,风卷枯叶,让人辨不清东南西北。我赶快组织收工,要求学生按小组集中一起回驻地。下山跌跌撞撞,摔倒好几个人。到了山下,那山涧已经洪水滚滚,浪卷枯枝。我让班长和劳动委员割长藤,一头绑在溪岸的树上,一头绑在一个强壮学生的腰身上,让这学生拄着手杖过河,可是水流太急,怎么也无法过河。一些小个子男生和女同学看着山洪皱眉伸舌头。我又叫班委砍大毛竹,让毛竹横倒在小河上,并用藤把倒下的竹子绑在树头上,然后一些胆大的学生顺着毛竹牵手攀援过河。已经过河的学生把竹尾巴拽住,其余学生按序过河。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前年的四月十二日中午。我午睡醒来往墙上一瞥:两点五分!我赶快穿衣下楼,骑车赶路。到学校门口才发现不像已经上课的情景,拿出手机方醒悟刚才不是两点五分,而是一点十分,暗中自笑老糊涂了。慢慢走上教学大楼,打开电风扇消热,顺手翻翻《世界汉诗》杂志。突然哐啷一声,我还以为是电风扇掉下来了,赶紧起身。外面起风了,刚才的响声是附近一座民房屋顶的铁皮飞落水泥地。过了一会,马路边的树顶上飘起了红红白白的塑料袋,风卷尘沙枯叶像迷雾,像浪涛,校门口很多人奔跑而入。西南方的天空集聚着乌云,南面的山顶笼着白色的雨幕。窗玻璃上咔咔急剧作响,办公室里跳进一个个像鹌鹑蛋一般大的冰雹。我赶紧关好门窗。透过窗玻璃往外看,冰雹停了,狂风暴雨来了,路上很快成了河流。城东居民区的楼顶上临时搭盖的塑料瓦、白铁皮横空飞舞。接着,学校教学楼背后山体滑坡,黄泥遍地横流,几丛绿竹被冲到了田径场,整座山上的松树成片齐腰折断,吱呀有声。一个小时之后,水沟堵了,到处是泥浆树枝枯叶,路边的自行车、摩托车全部倒地,有的还被行道树的断枝覆压着。许多小商贩站在路边叹气。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诗人观雨的心也快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雨下得久,声音也细,词人听雨的心也滴得破碎。独自一人在深山野外多次遭遇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再读那歌楼酒馆软榻琦窗听雨的诗文,总觉得那雨落地轻轻,滋味也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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