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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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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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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

人生的旅途实质上是一场接一场的竞赛,不管是单人的还是群体的,也不管是主动挑起的还是被动接受的,大大小小,或明或暗。蓦然回首,挤入赛场哪有什么意义,酸楚和悲凉随着一下子弥漫开来,让你重新咀嚼平平常常却又看不透的人生。

一九七四年,我们相邻的三个偏僻大队(即村建制的前身)破天荒地出了五个高中毕业生。在“教授满街走”的今天,许许多多的大学生为求一职而犯愁,博士、硕士也不稀奇,更何况是刚刚完成基础教育的高中生?可是,在四十多年前的偏村,那里不通电,不通公路,要找一个写家信的人都很困难,三个大队总共还不到四千人,出了五个高中生已经是千年第一回了。三个大队地理气候一样,风俗习惯相同,不少人家还有亲戚关系。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不管什么大事小事,短短几天就传遍家家户户了。五个高中生毕业,读了整整两年半,谁会不知道呢?乡人饭后闲谈,父母教育子女,大姑娘心中的白马王子都离不开他们。

五个高中生的关系很好,他们是县第二中学即梅溪中学的同一届毕业生,年龄相差多则两岁不到,少则几个月。在家乡几乎还有亲戚或者转折亲呢。他们的长辈或村里老人或隐或显地说:五人同出一个校门,又情同手足,将来谁最有出息呢?说实在的,不用别人讲,他们每一个人心中不也常常想,我将来一定要超过他们几个,绝对不能输给他们。

知情的同学说,他们岂止心存竞争意识,在校读书时早已有过一段令人羡慕的竞争史。那是一九七二年的春季,他们刚刚过完春节上高一,一进二中校门就碰上狠抓教学质量的关头。他们在初中阶段没有学过英语,感到学习压力很大。开学典礼上,学校领导从新的角度阐述党的教育方针,要求全校学生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还特别强调学习文化课的重要性和迫切性,要把自己培养成为有文化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就应该提高学习文化的自觉性和主动性,提高各科的学习成绩,为掌握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本领而努力。会上强调,单元、期中、期末、抽考等每一次考试结束,班级与班级、小组与小组、个人与个人都要开展比赛,学校召开总结表彰大会,张榜公布会上表扬的优秀学生名单,同时批评那些不思进取的后进分子。

会后,在阅览室靠防空洞那头的走廊上,五个同学自主召开了一次方言相通的老乡会。面对高中阶段的严峻挑战,他们拉钩击掌,严肃地提出了互帮互学、共同进步的互助协议,同时提出合作中的相互竞赛的做法,谁学习成绩优异受到学校大会的表彰,其他四个同学合买一个带塑料皮的笔记本或一本小词典送给他作为鼓励。谁一个月或更长时间不思进取,以致学业退步,受到学校或者班级的点名批评,他要请其他四个同学到餐馆吃一餐面条。然后四个同学轮流帮助他改正缺点,补缺补漏,迎头赶上。这些竞赛,学校的也好,班级的也好,以及邻乡同学的也罢,通通都是人所皆知的公开赛。

真正沁入内心深处的是他们五人的秘密竞争。新建大队的黄颐勇,高个瘦削,剪着短发,衣裤单薄,差不多每条裤子的膝盖处都有一大片的缝补环线,可以看出他的家庭经济比较困难,但他似乎不太在意这些,退了色的上衣口袋里一直插着一根钢笔,在灯下和团徽一起发着闪闪的亮光。他的裤袋里也不忘放个卷角的笔记簿,在独处时拿出来翻看默读。那个小本子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一个清晨,他独自早起靠在操场边的一棵银华树上复习,有个同学不声不响地从背后走过去,发现上面有当天学过的英语单词和他自己造的句子,有数学物理公式,还有优美的文章片段等,字迹虽小但很清晰。那个同学悄悄走开,模仿颐勇把当天的英语单词抄在一个小本子上,有空时就拿出来翻看,记忆效果很好。班主任要他介绍经验,他才透露了颐勇的学习秘笈。第二学期,黄颐勇担任了班上的学习委员。

跟颐勇同在一班的有岭边大队的秦朝阳,岭兜大队的乐向农。还有秦方斌、乐学军在二班。一次闲谈时,学军说,你们班的英语老师声音很大,他强调的重点内容我们几乎都听到了,我们班的数学老师讲课条理清晰,板书工整,你们班的就无福消受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第二天起,每当下课时,颐勇就马上跑到隔壁班的走廊窗口看看板书,方斌、学军叫他也像没听到似的,有时点点头,有时摆摆手。看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赶紧记在本子上,有时写着写着,又跑回过去看。有一天,他第二次去看时,发现黑板被值日生擦掉了。他觉得那种解法很好,可是自己又想不出来。第二天,他看到教隔壁班数学的陈老师刚走出教室,他就几步追了上去。陈老师给他讲了那道题后,问道:你是一班的,怎么知道我上课讲的题目?陈老师听了他的解释,不仅当面表扬了他,还要求自己任课的班上学生学习颐勇同学的自觉自主精神。

听了数学老师的介绍,方斌、学军都受到了强有力的鞭策。颐勇是他们的朋友。一下课,他们两人赶紧走在一起,异口同声道:我们是不是落后了,赶快想个办法。同班的朝阳、向农虽在暗暗努力,但也深深觉得要再加一把力,半期考试一定要超过颐勇,力争获得学校的大会表彰。

方斌、学军两人相似点较多,个子身材不相上下,都有一张微胖的白脸。方斌头发乌黑,嘴宽下巴大,酒窝明显;学军眉毛高挑,耳长鼻梁高,经常眯着眼,似有轻度近视。两人性格都比较开朗,敢于发表不同意见,很多同学上了高中不爱回答问题,除非老师直接指名,而他们俩除了自己完全不懂,能说点看法的大多不肯错过机会,有时引发全班大笑也毫不在乎。听到老师表扬外班的颐勇,他们自警是不是落后了,其实他们两个也是按着自己制定的计划强化学习。他们两个在一个班,性格相似,课外聚在一起的时间也比较多,他们私自在一起时就会共同复习当天的教学内容。他们不像颐勇那样抄录在本子上,随时翻看加深记忆,而是两人一问一答,把知识点转化为问题加深记忆,有时一个问题两人都忘了,就一起动脑筋思考,查找课堂记录,把它转化成新的问题。由于课外经常讨论,发现问题及时询问,所以听课轻松,有时会自己往深处思考,颇有心得。

说他们俩相似点多,并非没有不同。订立“五人协议”之后,他们多方合作,特别是采用问答式自主复习取得了明显的效果。他们说,联手复习优势多,可以相互取长补短,可以有效利用时间,可以及时发现自己的缺点,还有比较轻松不沉闷。五人君子协议要跟整个年段两个班的人竞争,在年段成了数一数二,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全校的数一数二。五人内部竞争,实际上避免自己落后,共同进步。方斌、学军之间也同样有一种悄悄的私下竞赛。方斌喜欢摘录疑难问题,直接询问老师,在老师的指点下解决。他也学会了做摘要,摘的大多也是课堂上讲过的,老师强调过的。而学军不同,他分单元归纳了教材内容和老师课堂上的讲授要点,从大到小,用分解式的方法把它们串起来,然后自行确定应该强化学习的重点内容。他认为,这样做更能够从宏观上把握学习,课外可以培养兴趣,发挥自己的特长。半年后,两人成绩相差不大,但是学军总是略胜一筹,解题方法、作文也更多得到老师的肯定,他有时也偷偷为此而得意。

跟颐勇同班的朝阳与向农,也丝毫不甘心自己落后他人半步。朝阳浓眉大眼,脸色微黑,嘴上开始长出了小胡须,讲话声音洪亮,热情开朗,开学不久就被选为副班长,班上团支部副书记,向农不知听谁说的,朝阳应验了“声宏为贵”的古语。他自己手脚勤快,也敢于发号施令,老师安排他分管劳动生活。劳动课把任务分解到组,自己带头干重活脏活,学校开展班级种菜比赛,他的班上总是第一名。他吃苦耐劳,也善于安排。产量高、生长期短的大白菜、萝卜、四季豆,他安排多种。产量虽然不高但可“以一记十”的芹菜、胡萝卜,也不少种。他双手采豆子速度很快,可是嘴里还不时在轻声念英语呢。他也善于在活动中叫同学提问题大家共同回答,达到集体复习的目的。

向农比较文静,有同学背地里说他像个大姑娘。他说话细声细气,课堂回答问题还会脸红。衣服裤子一向洗得干干净净,桌上整理的丝毫不乱。作文字迹工整清晰,科作业纸分双栏做作业,经常被数学老师张贴在教室做示范用。

向农听课认真,做事很有条理,课外喜欢独自一个人复习,不喜欢热闹大讨论。中午、课外活动时间几乎都在教室。课本上的内容有主有次,他分别用三角形标明,最重要的画上三个三角形,次等的画两个,一般的画一个。下课后,他很快把笔记本上的重点内容转抄到课本上。有时,一个人静静站在走廊吹凉风,实际上他还在思考问题,回忆课堂知识或思考一个数学题。同学请他介绍学习经验,他会红着脸说,我哪有什么经验?顶多说了句“我整天都在认认真真读书,可是成绩也不好啊”。他认真没错,成绩也是好得很。每次考试都在前五名内的。

有一次课间,语文老师跟他打趣,你这么文静的人,是谁给你取了个“向农”的名字?他看看前后左右说:“我爷爷给我取名乐朝鑫,后来担心有人说我见钱眼开,改为向农。是心向农民,走向农村,还是向农民学习淳朴善良的品格,不得而知。”语文老师说你爷爷真有眼光,同时介绍科学家改名的故事,如高士其原名高仕琪,他解释改名的原因说:“去掉人旁不做官,去掉玉旁不要钱。”向农以微微一笑表达对老师的感谢。

学年结束,学校张榜表彰了优秀学生。秦朝阳被评为优秀班干部,黄颐勇、乐学军被评为三好学生,秦方斌、乐向农都被评为积极分子。几个人一起在红榜前站了好久,每个人嘴里都说着别人的成绩,可是心里却都在酝酿着新学年新一轮的竞赛。

三个大队的地理位置呈品字形,岭边和岭兜在两座大山的半坡上遥遥相望,声音大的喊一声或许便听得到,可是中间隔着一条深涧,要是来回走一趟非得有半天功夫不可。最外沿的新建大队是六十年代初期由两个县的几个边村组合而成,创办新建小学时,公办教师谁都不愿意去,学区好不容易派下去一个,没过多久,他就以肝炎或胃下垂等为由请假养病,当地又找不到能够胜任小学教师的人。学区、大队都十分为难,其实不用说胜任教学,就是能够管住那十几二十个乡野小孩子的人也难找。学区校长向公社领导告急,书记听了很生气:谁不愿意去,我就叫他一辈子待在那里,非到退休不准回来。教革组长再三考虑,两个月不到就请假,强令派遣也没用。他脑门一拍,马上走到公社革委会办公室,叫通讯员打电话到桃源大队,通知桃园小学年近半百的彭大富老师第二天到公社教革组。

桃园小学离公社大约二十里路,还不到八点,彭老师就在教革组门口小心等候了。过了一会儿,教革组长来了,他走到门口,彭老师微微躬了腰叫了一声:“王组长,您找我?”在身材高大的组长面前,一向老实巴交的彭老师觉得自己更矮小了。“老彭,来了就好,”组长开了门说:“坐吧,我有话跟你说。”通讯员已经提前送了一壶开水到教革组。王组长分别给自己和老彭倒了开水,老彭才稍稍放了心,但是,坐在王组长的面前还是有点不自然。组长说:“老彭,你的工作态度和教学能力我是有所了解的。”老彭赶了二十多里路,口渴真想喝水,可是他端起水杯又放了下来。他想:以前领导都说我的工作态度是公认的,业务能力是完全胜任教学的,领导完全可以放心,今天为何只说有所了解呢?难道有什么问题吗?组长看了看老彭,接着说:“不过,你要知道自己的家庭出身。今天,上级有一件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你愿意去完成吗?”老彭赶紧回答:“彭某乐意接受领导派遣,只是担心没有能力完成好领导交给的重要任务。”王组长说:“这就对了,明天你就到新建小学任教。这是领导为新建大队考虑,也是为你的前途考虑。希望你安下心来在那里教学,跟那里的贫下中农搞好关系。因为路远,明天你可以叫一个人帮助你挑行李,工钱由学区支付。”老彭一口应承:“我一定在那里扎根,为那里的贫下中农服务。”老彭的话还没说完,学区余校长就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当面把三块钱交给老彭,说:“两块挑夫工钱,一块你们的午饭钱。”老彭接过钱说:“领导放心,我明天就去。”

彭老师家庭出身地主,在那个年代叫他去条件艰苦的偏僻地方任教一点不算过分。他找了一个木头箱子,收拾好衣服被子和日用品,再到粮站买了三十斤米,领了二十八斤地方粮票,叫一个农民第二天跟他同行。老婆没有读过书,可是跟他这么多年,对他是知根知底的,手上忙着帮他收拾东西,心里却不知有多少纠结,还强颜装笑安慰他,人在哪里还不是吃一口饭,现在孩子也大了,不用你操心,你就放心教你的书,过些日子,我也跟你过去做个伴。老伴一讲反而勾起老彭的酸楚,但他很快想起爷爷过去给他讲过的格言:上天欲加祸于人,必先赐之以微福;上天欲赐福于人,必先验之以微祸。他也安慰老婆说,媳妇能持家,过些日子我就回来带你去。夜里,老夫老妻反反复复说着那几句话,越说越动情,流着泪紧紧拥抱,仿佛是少妇送夫出征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深秋时节,晨风吹来颇有些凉意。老彭早早起来,刚吃过饭就看到挑夫向他家走来。挑夫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站在一起比老彭高半个头。他跟老彭是熟人,交情虽谈不上,但晚上到学校几个人围在一起抽水烟聊天却是常事。挑夫把一个小袋子放在桌上,说:“我说你去新建教书,一去至少两个月,老婆叫我带点糟菜和豇豆干给你。”老彭夫妇很感动,彭师母还打开袋子夸道:“你媳妇年纪轻轻的,做的糟菜这么香。你真有福气!”挑夫说:“粗人就会做点粗事罢了,你还夸她。”彭师母说:“那么俊俏的媳妇还不知足啊。”

行李都由挑夫挑着,彭老师自己只背了一个包跟在挑夫背后。走不多远,挑夫就问:开学时不派你去,半中间才叫你去有什么好事不成?老彭说,天上哪会掉那么多好事,服从命令就是了。挑夫一路大步流星地走,老彭在后面快步跟着,颇觉得有些吃力,心里不禁暗暗感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老彭原计划走五个小时,谁知跟着挑夫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十一点到了新建大队,大队书记马上安排人员做饭。很快,炒粉干、炒蛋、笋干、萝卜、南瓜、白菜、杂菇、海带汤上满一桌子,还有当地家酿的红酒招待。饭后,彭老师不好意思地拿着余校长给他的一元钱去交伙食费,大队说什么也不收。他们都说,老师初来乍到吃一餐便饭怎能收钱。挑夫看到食堂门口有根毛竹,就想起家里的木桶散了找不到长蔑条箍,问书记能不能把那根毛竹卖给他。书记说,卖什么,你不嫌累,拿走就是了。停了一会,书记问:你要做什么用的?挑夫说:拿回家劈成篾条箍木桶。书记说:那到学校后山砍根大的,十分钟就砍下来了,新砍的更容易劈篾条呢。要是不急着回去,下午砍几根,在这里劈成篾条明天挑回去,多轻便啊。晚上大队也有客房。挑夫在推辞,书记说:这有什么,你送彭老师,不然请你也不会来。彭老师也留他,说:既然书记这么有心,你就砍两根吧,欠下的情以后慢慢回报。

彭老师和挑夫继续在大队部吃晚饭。临睡前,挑夫说,彭老师,你算是来对了。不说桃源小学,就是学区中心校也不如这里啊。你们读书人不就是图个面子吗?这里大队干部多尊重你,把你当公社领导一样招待,连我也得到实惠。要是我今天送你去其他地方,谁会把我当人看?我明天回去告诉你家人,他们知道了就放心。

第二天,彭老师准时上课,学生一个个都静静地听着。讲完二年级的课,安排做作业;转给一年级学生讲,二年级的学生还睁大眼睛看着他。小孩子不知道老师该怎样上课,该怎么组织复式班教学,但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彭老师真好,教得有条有理,一步一步,他们能够听懂,又生动活泼,就像父母亲一样亲切。学生回家跟父母的话多了,说的大多是学校,大多是老师,做作业也认真了,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天,原来辍学的学生又来上学了。附近学生家长不时会给彭老师送点青菜,他虽一再推辞,可是送菜的人却越来越多。

彭老师打开了新的工作局面,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在学校的门口贴上了一副传统的格言联语:“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牧马易放难收。”既是劝诫学生,同时也是自警。大队干部看了他的联墨,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那些乡村老先生看了,更是啧啧称赞不已。此后,大队部的标语都叫他代笔。周围群众家中操办喜事,也请他去写对联。对群众的操笔之请彭老师有求必到,但他有个原则只在课外时间写,绝不占用上课时间,事后留饭也一定是晚饭,中午时间一概谢绝。群众也十分理解。

一个月后,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个性特点,彭老师都了如指掌。路上遇到家长,他可以做到充分的交流,并提醒家长该怎样引导孩子学习。新建大队第一个高中生黄颐勇,就是彭老师那时启蒙带出来的。用颐勇的话说,“我能上高中,是彭老师把我从深山里抱出来的。”

岭兜和岭边两个大队,进村出村都要翻山越岭,各自在山腰上、山坳里散落着几个小村庄,人口都在一千三百左右,虽然办学历史比新建大队早,但是,老师总是选来选去剩下最后不好安排的才去那里。后来当地好不容易各自出了一个初中生,岭兜那个还是肄业的,就安排本地的初中生教,刚开始时,也算认真负责,后来时间长了,他们都觉得认真也罢,不认真也罢,反正都是在自家门口教一辈子,没有他们出头的日子。在监管不力的偏村,他们渐渐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他们把自家的事当主业,而把上课当作副业。心情好时在教室走个过场,心情不好时就把学生当作出气筒,拍桌子,摔粉笔擦。

时间长了,他们不但自己学过的初中知识都忘了,甚至连学生问的题目也常常无法给予解答。有时想想自己真是不配当老师,可是转念一想,他们不当老师又有谁来当呢?他们是大队里最有文化的人啊。过了一段时间,“文革”开始了,学生没有课本了,教师当然也没有教本,只有一本革命“红宝书”。教师怎么教,学生怎么学,全凭他随兴行事。岭边大队的符老师会吹口琴,他对着广播学唱语录歌,每天教一则最高指示,教一首语录歌,然后组织学生举着毛主席画像牌子在村口拦住过往行人,要求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后才放行。岭兜大队的管老师会跳舞,除了教学生背语录,跳忠字舞外,还常常戴着草黄色帽子,组织学生到村里挨家挨户宣传最新指示,唱一些短歌,如“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社会主义好”等。有时在民房客厅宣读完最新指示,他就在那里跳起舞来。

有个老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质问他:现在学校怎么不要上课啦?整天随随便便在村子里钻来钻去,学生什么也没有学到。你们老师干什么的?管老师回答得干脆有力:大伯,你有所不知。现在全国都这样,我一个小学教师能怎么样?中央明确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老大爷听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他问大队书记:现在学校像放羊一样,你管不了,总也要去公社反映一下。书记问了其他大队的学校,情况大同小异。愤愤者有之,摇头者有之,苦笑者有之。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学校复课闹革命了。岭边、岭兜两个小学都是四个年级的复式班,学生数达到三十人以上,由学区派一个正式老师,大队自雇一个代课老师。符老师、管老师都属于代课老师,要服从新派来的老师领导。

序在三秋,新学年开学还是秋老虎的天下。岭边小学新来的老师姓叶,身材高大,见人不管是谁,总是点头热情问好。村里的长辈都说,这个先生仁慈面善。眼尖的人很快发现他的手臂上有被绳子捆绑过的痕迹。这么面善的人为什么还要被捆绑施暴呢?有人打听到了,这个老师出身地主家庭,精通古董,经常抱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还会吟诵封建时代的黑诗,课余时间乐于搞迷信活动,给邻居小孩画符驱鬼,恶意破坏科学,受到了广大贫下中农的强烈批判。这次来偏远的岭边小学教书,是让他戴罪立功的。自古好人多受苦,果不其然。

叶老师年届五十,身体强壮。上几节课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学生对他也十分尊敬。“四书五经”已经上缴焚烧了,历代封建文人的黑诗不敢再吟哦了,于是,他抄录毛主席诗词反复诵读,附近读过一两年书的农民来学校闲谈,听他吟诵《长征》《忆秦娥》《娄山关》等诗词有板有眼,甚为敬佩。他还善于写毛笔字,有人特地从代销点买来红纸请他书写毛主席诗词名句和革命对联,譬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等等。得到叶老师“墨宝”的人十分欣喜,逢人便要赞赏一番。叶老师书教得好,字又好,还懂古代文化,这在偏僻乡村里不愧是个奇才。叶老师闲时还把传颂的好句刻在竹片上,油漆起来悬挂墙上,十分可观。朝阳、方斌从小得到叶老师的教诲,毕业后一直都很崇拜他,常常会想起他的讲课神态,模仿他的讲话口气和字体。熟悉的人都说,朝阳、方斌是叶老师的真传弟子,说话口气像,字写得也像。

派到岭兜的王老师,虽然没有什么神奇的故事,但为人诚恳,做事认真,听说这次是他自己要求到岭兜来的。他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学区评选的先进教师,他为什么主动要求来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人暗中打听,有人当面试探,但一直没有得到可靠消息。

岭兜的孩子多懒散,可王老师没有用教鞭,没有罚站,更没有罚跪,学生已经被管得服服贴贴了。王老师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学生没有不敬畏他的,不敢迟到,不敢早退,更不敢不做作业。向农、学军最佩服他,说当老师就要像他那样,不用责骂,学生能遵守纪律,自觉学习。他们还说,没有王老师,就没有他们灿烂的中学时代。

王老师说,我来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不为什么个人得失,就是为了打开“山窝窝也能飞出金凤凰”的局面。我相信,已经有人从这里走出去了,后面跟上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全校高中毕业生在学校团委老师的指导下,纷纷写信向团省委表了态,决心回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小暑连着大暑,是闽中乡村农人抢收抢种的繁忙季节。学校虽然每周都有劳动课,可是生产队“双抢”的劳动强度哪是学校劳动课可以比拟的?乡村的人有个默契,那就是“一天吃不下三合(一合即半升,折合今0.75斤)米,天下谁人肯雇你”,说的是一天如果吃不下三合米的饭,没有人肯雇你做工。“双枪”季节,生产队给每人统一蒸一合米的早餐,天蒙蒙亮就开饭,下饭菜只有很咸的糟菜和清汤,吃了这罐饭表明可以干重活,可以拿十个工分,要是吃不下,表明今天不能得十个工分。早上天大亮出门,晚上八点还没到家,这样干了一个多月,上季稻收割完了,下季稻也插完了,最迟也要赶在立秋之前完成。接着,就是耙草上肥的田间管理了。忙过“双抢”,每个生产队都会改膳一次,略表对社员辛辛苦苦一个月的犒劳。这餐饭并不丰盛,但给社员们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的,他们在田间地头酝酿多时,盼望多时,也回忆多时。

按照毕业前的约定,“双抢”之后,五个人要聚一次,要酝酿一下以后如何继续竞赛,为国家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而不能回到家乡滚一身泥巴便无声无息了。都说小暑大暑,干得好苦,那我们就来联手处暑,消除一身辛苦,时间就定八月二十三日。秦朝阳抢过说,地点就定我家吧,叫我妈给大家做好吃的。四个同学一致赞成。

大家如期在朝阳家相聚,除了近邻的方斌外,其他三个都是第一次到朝阳家,一座半新不旧的大房子住着好几家人,小孩子虽多,但收拾的还是整齐,打扫也干净。朝阳自己独占一个大房间,大家聚在他的房里,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变得这么黑了?是啊,大家都变黑啦。大家吃着朝阳妈妈准备好的菜瓜、香瓜,尽情说笑。“你信不信,我拿头等工分?”“你信不信,我一餐能吃十二两?”十二两是旧制,就是一合米。“一天吃不下三合米,天下谁人肯雇你?”乐向农说,不好意思,我一天能吃三合米,可是只赚九个工分。朝阳说,你能拿九分不错了,我担心你吃不消呢。比说干活更有意思的是生产队的会餐。黄颐勇说,他生产队的一个老社员吃糍粑过量,站起来挺着肚子走几步,竟然跨不过门槛,别人问他,他也说不出话。他的儿子以为他中风了,轻轻捏着下巴叫他张嘴,天哪,糍粑已经填到了舌根。学军说,他生产队一对夫妇知道要会餐,省吃几天,到时猛吃猪肉,拉稀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没有出工干活,直至吃了特效草药吴茱萸后才停止。田里劳动的人都说:“快活苦会到,吃肉肚子闹。”方斌、学农说,一年就这么一次,难怪他们暴饮暴食。肚子闹的岂止那一对夫妇?朝阳说,还好没有喝酒,不然,发酒疯大哭大笑的场面恐怕也是免不了的。

朝阳妈妈特别为大家杀了一只全番大鸭子,煮了一大钵头的红菇粉干。面对一群平起平坐的同学,一盆大块大块的鸭肉,朝阳不知道该把胸脯肉给谁,大腿肉给谁,大家争着吃翅膀、爪子,说我们不是客人,胸脯大腿理应孝敬你的父母。朝阳父母劝大家要像在自家一样,不要客气,先把各自碗里的蛋吃了,大家平平安安。但不管把大块的肉分给谁,他都把碗藏到背后。朝阳劝妈妈把大块的鸭肉拿去砍碎,免得大家推让不自然。朝阳妈妈给每个人斟了自家酿的红酒,大家一喝甜滋滋的。原来她在酒里放了冰糖,她说,酒性温热,加了冰糖驱火气,不伤肝肺,可以放心喝。

第二天早上,门缝里射进了几许阳光,大家都赶快起来。向农问朝阳要废纸,朝阳已经看到了,还故意问他做什么用。大家一起看着他发笑,向农说,方斌你还笑,看看你自己,大腿上都有呢。朝阳开门,大家无语。

在乡村,没有街道,没有商店,没有景点,聚会就是聚餐,吃饱喝足而已。大家问朝阳,找点事给我们干干吧。朝阳妈妈说,叫你们来玩,大热天的,怎敢叫你们做事?方斌说,到了朝阳家,怎么能不到我家?过了一会儿,方斌的弟弟跑来,说妈妈叫哥哥赶快带同学过去吃午饭。大家不推辞,朝阳妈妈说,晚上回到这边来,大家一起热闹。

五个人说说笑笑出门走了,朝阳妈妈还反复叮咛大家再来。到了方斌家,她的妈妈也像朝阳妈妈那样热情。又是杀鸡,又是黄花菜炒粉干,大家又是一番热热闹闹,你推我让。方斌叫妈妈把大块鸡肉砍成小块。吃完午饭,方斌爸爸把五个人带到楼上的房间,说:你们是我阿斌的好朋友,来到我家我很高兴。我昨天在一个老先生那里借了一本书,你们在这里翻翻看看,出去不要告诉别人。你们说好不好?方斌说:爸,没事,拿出来看看吧。方斌爸爸从床铺头底下掏出一本旧书,轻轻拍掉上面的垫褥稻草丝,交给了方斌。大家看了,轻轻读出了书名:《幼学故事琼林》。“什么书啊?”“我们从来没看过的。”“是啊,我们从来没看过。”几个人坐在床铺旁边,头碰头屏声静气地翻看,啊,“披星戴月,谓早夜之奔驰;沐雨栉风,谓风尘之劳苦。”“韩柳欧苏固文人之最著,起翦颇牧乃武将之多奇”“边孝先便便大腹,曾见嘲于弟子;韩退之表表高标,宜共仰于吾儒。”“如坐春风之中”,太好了。方斌说,爸爸,你从来没有说过这本书啊。他爸爸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昨天刚刚借来的,现在就给你们看啦。这样翻翻,没有什么古文基础的人当然记不住几句,但是他们都记住了《幼学故事琼林》这本书。

傍晚,朝阳的弟弟赶来叫吃饭,说他爸爸在山上打了一只山麂。方斌爸爸不让,叫朝阳弟弟留下一起吃完晚饭再走,他自己也要过来作陪。天色已经暗淡,朝阳领着一行共七人向自己家走去。已经吃过晚饭,朝阳妈妈不煮粉干了,就半汤半酒炖了一罐麂肉,煮了一盆槟榔芋,请大家品尝。方斌爸说,我喜欢吃肥肉,不喜欢吃麂肉,麂肉腥味重塞牙缝。你煮的槟榔芋好吃。朝阳妈妈给他打麂肉,他只吃了一点。他喝了一碗酒,再吃一碗槟榔芋,就先回家了,留下方斌陪同学。

都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可是内心里真正想的谁不是翘首盼望着国家的呼唤呢?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各种各样的会议上,任何干部都是这样强调。可是,当他们夹在敲锣打鼓的队伍中送自己的孩子上山下乡,眼角无不挂着些许伤感,甚或泛出隐隐的红丝。当父母看到高中毕业的孩子回到身边一起滚泥巴时,心中不知翻滚着多少的酸楚!秦朝阳、秦方斌、乐学军、乐向农、黄颐勇五个回乡知青,白天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让家乡的泥土吞噬两年的长长时光,夜梦中多少次扇动着金色的翅膀,飞过高山深涧,高兴地离开家乡,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到了九月中旬,颐勇突然接到湖山初中的通知,要他马上到母校一趟。到了学校,校长告诉他,有位老教师为给女儿补员,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决定请他到母校担任民办教师。要求他两天内到岗。校长无意中透露,开学初有人推荐方斌,有人推荐朝阳,昨天你们高中学校的书记、校长特地赶来推荐你,说你是民办教师的最佳人选。所以,我们决定聘任你,希望你做好教学工作。

一个星期后,四位同学邀集到公社集市赶圩,顺便到母校看望颐勇,颐勇很高兴,在食堂煮鸡蛋挂面请他们。颐勇想带他们见见几位业师,他们都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后再来赶圩,几个好友依旧相聚,有时碰到老师,打个招呼问好一声,有时没有碰到,自然不再提及。

秋去冬来。公社武装部在大街小巷贴出了大红征兵标语,转发征兵通告。他们五个同学都被大队推选参加体检,朝阳、方斌、颐勇三人合格,另外两个视力较弱,一个近视,一个辩色较差落选。准备入伍时,五个人再次相聚初中。

公社武装部通知学校,颐勇留下当民办教师。二十五日上午,三个人直送到朝阳、方斌上车为止。三人回来又在学校聚了半天才散。

朝阳、方斌不在一个连队,但都到东北部队欢度元旦。很快,他们便给颐勇寄来了穿军装的雪地照片。颐勇觉得穿上军装的朝阳、方斌很威武,有时不免产生羡慕之感。他很快给他们回信,祝贺,祝福,也谈自己的教学收获,自己得到学校领导和老教师的肯定,受到学生的欢迎。在偏僻的小村庄,颐勇的父母不喜欢他去当兵,老一辈的人都说拿枪的饭太大粒了,所以,他有时又觉得留下来也是一种安慰。他看了同学入伍以后强烈的进取心,那么刻苦训练、努力读书、学习写报道,自己也到图书室借了一些书,制订读书计划,决心跟远方的同学军人展开一场新的持久的竞赛。

读书渐渐多了,信中多了知识交流,外面社会见闻多了,信里多了阅历见识。南来北往,很快一年就过去了。新年过去,颐勇收到了同学的喜讯,朝阳提升为排长,方斌提升为副排。这对农村家庭来说,他们提干,至少以后可以转业了。而颐勇仍然还是初中民办教师,什么时候有机会转正吗?也许可以通过推荐上大学解决,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当时上高中政审时,大队就一拖再拖迫不得已才盖了章;也许是遥遥怅望,永无转正之日。

在部队的提干之后变得越来越忙碌,家书越写越少,越写越短,更何况是同学的问安?在学校的向往着深造,可是学校领导似乎没有此意。领导认为,当初你本来要当兵去了,既然留下当然就是留你当老师了,哪里还会留你上大学不成?再说,现在初中老师有几个是大学毕业的,不是都教得好好的?颐勇地位没变,还是班主任,两个班数学教学,可是却越来越忙。教务处觉得他很全面,英语老师请假,安排他代课;物理老师请假,安排他代课;化学老师生病了,也安排他代课。他做事认真,又爱面子,谁知他代一节课要花多少时间准备呀?他字写得不错,学校要誊写蜡纸找他,老教师誊写考卷找他,写标语找他,有的老教师连评作文也找他帮忙,他实在是累啊,可是这是他的母校,很多老师教过他,他哪有勇气推脱啊。

他是民办教师,不管工作做得再多,粮食还是要从家里自带;不管节假日加班,工资还是三十元一文不增;哪怕因忙碌额外工作生病了,也不能叫一声苦和累。一次星期天,他高烧三十九点五度,全身酸麻无力,发冷发热,没有起来,没有吃饭。他不能参加教师集体种菜劳动,司务长说,年轻人怎么这么娇气呢?有的老师知道他生病,也不说一句话,默认了他的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上完课到集市逛逛,恰好碰到前来赶圩的彭老师。多年不见,彭老师老多了,邂逅老师颐勇很高兴,当即请他到餐馆吃点心。师生交谈,情同父子。彭老师说,社会不会永远都这样,你不能满足于当民办教师的现状,要敢于谢绝一些无理要求。他还主动许诺联系在省城的昔日学生帮助购书,自学高校教材内容。颐勇很感动,彭老师再次为他点燃了走出大山的一线希望。

五个同学联系越来越少,在家的两个也很少赶圩,很少到初中母校了。颐勇跟未曾见面的师兄联系多了起来。这位师兄几次给他寄了高中数理化复习资料。

向农从亲戚那里得知,朝阳和方斌都已升任副连长了。想想自己在大队还是滚一身泥巴的农民。有一次,他跟学军开玩笑说,是我们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还是我们主动去教育贫下中农呢?跟他一起担任大队委员的学军提醒他说:有些话似乎有道理,但我们是党员万万说不得。学军还说,他们三个都远走高飞了,我们两个要互相帮助,努力努力再努力,争取早日走出这个穷困的地方,免得以后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向农感谢学军的提醒,拉住学军的手握了好久好久。

向农、学军互助互励,工作上也崭露头角。一天,向农在大队部值班室看报纸,正看得很专注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他拿起话筒一听,是公社办公室打来的,叫他听清楚了:“通知全体党员第二天上午九点在大队部集中开会,有领导到场,务必准时出席,不得有误。”他正想问清楚什么事,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他放下电话,马上下楼,跑出大队部,直奔对岸的书记家。书记听了,说,按电话要求通知出去就是了。他想说那电话通知的口气很强硬,像是在下军令一般,可是话到嘴边想想学军那天的提醒还是不说为好。

九点刚到,全体党员都到会议室等候开会。大家看到包片领导高副书记一脸严肃走进来,后面跟着党委林委员,妇代会主任赶紧给领导上茶水,领导看都没看一眼。向农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这场面恐怕凶多吉少。学军悄悄跟他使颜色,告诉他今天有人麻烦了。大队书记想主持欢迎一下,马上被高副书记制止了。林委员看了看大家,问道:“党员都来了吗?”组织委员向农回答说“都来了。”林委员说:“那好,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个短会。现在,请高副书记讲话。”高副书记还是一脸严肃:

同志们,根据本大队群众的强烈反映,公社包队调查组做了详细调查。现在我宣布公社党委的研究决定:撤销乐向财岭兜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撤销乐向华岭兜大队革委会主任职务。任命乐向农担任岭兜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任命乐学军担任岭兜大队革委会主任职务。希望全体党员支持新书记、新主任的工作,让岭兜大队在农业学大寨的生产实践中取得更大的成绩。

听到这里,向农、学军心里不禁暗暗吃惊,该来的事来得好快啊。林委员要求新旧交接当即完成,新上任的书记、主任,要大胆开展工作,做出成绩。同时,对群众强烈反映的问题,要引以为戒。

对岭兜大队的干部问题,向农、学军早有耳闻,但想不到这么快就把书记、主任都撤了,当然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当上大队主干。向农、学军在分析,安排自己当大队主干,这是公社领导的关心和爱护。政治课里讲,在一定条件下,好的事情会向坏的方向转化,坏的事情也会向好的方向转化。当上了主干,在实践中做出成绩,对自己的推荐上学应该是有利的,但是,公社会不会有意让我们当大队干部不让上学呢?那我们还是要一辈子呆在老家。学军说,我们做着看吧,担忧也没用啊。

向农、学军到公社开会,晚饭后,在办公室无意中看到了县里办的《农村工作简讯》,上面还有一首写改造低产田的小诗,作者竟然是黄颐勇。两人异口同声,找黄颐勇去。看到好朋友的到来,颐勇赶快放下书本、钢笔,给两位客人倒水。学军说,不要老呆在房间,一起出去走走吧。走到街上,颐勇要请两位吃碗面条或锅边糊,两个都说,不吃了,不饿呢,再说你也没有粮票。盛情难却,每人来了碗海带汤,最后向农付钱,颐勇十分过意不去,学军说,没事,他当书记了,我还想他只请我们吃海带汤是不是太小气了点。说得大家都笑了。

向农问,有推荐上大学的消息吗?颐勇说,没有啊。你们是党员又是大队主干,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推荐有优势呢。学军说,未必呢。我们当时也很努力,现在还在山沟里。颐勇说,你不要跟军人比,古人说,大器晚成呢。向农说,但愿如此。

向农跟颐勇说,现在学校时兴请老贫农忆苦思甜,这当然没错。现在我岭兜大队开通拖拉机路了,我很想请你到我那里讲一讲你在外面看到的学到的,激励一下孩子们,也让大人听听。不要认为天下就岭兜那么大,关心孩子读书,把孩子送出来。颐勇说,我不够资格,叫个正规学校毕业的公办老师差不多。学军说,别推辞了,中学老师在农民眼里是大才子啦。颐勇说,什么大才子呀,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

星期六中午,颐勇跟随岭兜大队的拖拉机出发了。一路上,颐勇不停地向拖拉机手了解岭兜情况。到了大队门口,看到大队和小学写的标语:热烈欢迎湖山中学黄老师莅临我队指导工作!热烈欢迎湖山中学黄老师莅临我校做报告!这场大课在大队部会场举行。小学生都来了,成人也来了很多。黄老师介绍了科学和教育的发展形势和国家建设事业严重缺乏人才的现状,建议家长关心孩子学习,同时介绍了辅导孩子学习的主要方法。散场后,有的说,这老师年纪轻轻的,什么都懂。有的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第一次到岭兜,我们这里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有的牵着自家孩子的手,告诫道:好好读书,像老师那样当中学老师,还会到处做报告。

颐勇回到学校,收到了秦朝阳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一口气看完七张长信,颐勇深深觉得朝阳不简单,连队生活紧张,当了连级干部,还坚持每天读书做笔记,热心帮助家庭困难的战友。从信中介绍的读书笔记看,他读了很多的书啊。他这个做老师的也做不到啊。

夜深了,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月光透过花纹玻璃窗户,淡淡地照在他的被子上。那是一幅朦胧的画。对朝阳的记忆以及现在对他的想象却一幕幕清晰地交织在他的眼前。高一时,是他拉着五人在阅览室走廊订立“君子协议”;期末复习迎考,是他提出“争一保三”的目标;高中毕业,是他倡议全班团员给团省委写信,决心回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毕业后,还是他提议到他家聚会,畅叙同学情谊。

啊,这个肌肤微黑的老同学、老朋友,现在部队里一定还是这样处处“敢为天下先”吧?

刚到部队时,他所在的班很平常,丝毫看不出有争创先进班的迹象。连队评比动员会之后,他建议班长召集全班战士刻苦训练,勇于创先。集训时,手臂酸麻了,甩一甩继续投弹;掌上磨出老茧,继续爬杆不止;跨越障碍训练,攀越翻身,把一切困难和危险踩在脚下。颐勇简直无法平静躺在床上,朝阳好像就在他面前练习拼刺刀,杀、杀、杀的喊声震耳欲聋,他正想呐喊加油助威时,一颗巨大的汗珠飞到他的脸上,咸咸的,还带着一股热气。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朝阳举着一根长长的跳竿从他头顶一跃而过,犹如一只横空的巨鹰,又如一匹英勇善战的战马。匍匐前进,裤子磨破了,膝盖磨破了,他没有哼一声。篮球场上,朝阳打前锋,那速度多快啊,谁也赶不上他,其他队员累了,速度慢了下来,朝阳跑全场了,三步两跳远距离投篮,篮球像箭一样轻轻穿过挂篮,一点声音也没有,而场外早已掌声四起,人声鼎沸。不好,朝阳跳起来的时候不知被谁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了,躺在地上咬紧牙关。颐勇紧张地跑上去大喊,朝阳朝阳,你没事吧。醒来擦擦泪水,原来是一场梦,朝阳的长信还在床头。颐勇惊叹了一声,还好是一场梦,看看桌面的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于是苦笑一声,躺下休息。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的夏季。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上大学的推荐工作已经开始。向农、学军、颐勇都面临着被推荐上大学还是留在基层的问题。三个人政审合格,都一起被推荐到县高招办,参加了全县知青推荐入学文化考试。考试要求:写一篇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三大革命实践活动的记叙文。从考场出来,三个人自我感觉良好,一点都不担心文化考试的成绩,主要担心的是领导放不放他们走的问题。

县高招办很快公布了当年工农兵上大学的推荐名单。乐向农被推荐到省农业大学,学制两年。黄颐勇被推荐到地区师范学校,学制两年。而乐学军继续担任岭兜大队革委会主任。结果出来,三个人都不如愿,颐勇一直想去省师范大学,向农一直想去省林业大学,学军还想去省外的军事指挥院校呢。惺惺相惜,互相安慰。向农、颐勇虽不如意,退一步想想能走也好,于是一心等着早日报到入学。

九月上旬,中央主要领导人逝世,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那无异于天塌地陷。中央高层的权力斗争一下子从隐秘转向公开,不知有多少事要重新定夺,不管那一派都想把国家领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连普通的老百姓都在为国揪心,直至中央权力稳定,确立了新的英明领袖,大家才安下心来,跟着挥泪庆贺,放歌纵酒,跟着上街游行,摇旗呐喊。本来,这种国家大事跟普通年轻人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可是这一年却把新学员的入学时间推迟半年,即从当年九月推迟到次年的三月。这短短的半年,对向农、颐勇来说是多么漫长的呀。向农还是当着大队书记,颐勇还是在初中教书,白天跟学生打成一片,上课、体育活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勤工俭学劳动等,晚上在灯下自学高等数学微积分,天天直到深夜才睡。

这年春节,颐勇想邀向农、学军来自己家里聚聚。学军说,这次理所当然我做东,到时我派拖拉机去接你,这边住宿也宽敞,去你那边我和向农还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多辛苦啊。 颐勇不再坚持,赶紧准备两斤红菇,到时再买两斤糖,分别送给学军、向农。当了两年教师,不能再像当年去朝阳家那样空着两手啊。

吉林的春节,到处是白茫茫的大雪。朝阳和方斌都在东北,两地相隔并不太远,可是部队纪律严明,两年多了,他们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平时也只能写写信交流一下部队生活而已。

方斌转任文书工作了,有空时间就抓紧读书。首长很关心他,说年轻人要抓紧学习,在机关要上传下达,协调上下左右关系,不但要能说会道,写一手漂亮文章,数学、物理也不能丢,将来有机会还要争取进军事院校深造。这对本来就爱读书的方斌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军事院校入学考试并不难,但要在学校学好军事科学那可就很难了。方斌忙于工作,闲时读书准备迎考,春节给家里报了平安,给父母汇了压岁钱,也给几个好同学写了短信,告知近况,但没有说自己复习迎考的事,他认为那是自己的努力方向,自己的奋斗目标,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能对外说呢?

朝阳来信说自己在学开车,开的是解放牌的挂斗载重汽车,成天在雪地上奔驰。他说,在家乡翻山越岭二十年,不知流了多少汗,学会开车好像心都飞了起来。玩起开车,把多年坚持下来的读书写日记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学军想,朝阳应该戴着大棉帽,穿着棉衣棉裤和大头皮鞋边走边哈着热气吧。他想起过去地理课上老师说,东北的河都结着厚厚的冰,有的整条河全部凝固了,现在朝阳是不是开着汽车在结冰的河面上溜来溜去呢?要是能到北方去体验一下多好。

朝阳在信里还说,那怕冷到零下30多度,他也坚持洗冷水。有时学着野营训练的做法,抓一把雪就往脸上搓,把脸搓得红红的。像朝阳那么勇敢的人这应该不是什么问题,而让学军、向农想不到的,是朝阳以前不敢怎么吃辣椒,现在可以整条整条吃下去,咬一条辣椒冒一身汗,还两眼淌着泪水。这个朝阳啊,真不由得你不佩服!他要想做的事,哪有做不成的呢?

十一

“男子二十三,抬头认泰山。”说的是岭兜、岭边一带地方的男人二十三岁该确定对象,二十四岁该成家了。

三个大队好几个姑娘家都托媒人,希望能够跟向农、学军、朝阳、方斌、颐勇几个有文化的青年结亲。岭兜的媒婆说完岭兜跑岭边,岭边的媒婆说完岭边跑岭兜,除了学军直接告诉她们暂时不考虑,其他的家庭都是说,孩子在外姑娘再好家长也做不了这个主。两个媒婆像穿梭一般跑来跑去,走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一家也没有说合,不免有些泄气。

本来她们想,要是能给有出息的后生说合亲事,那是积功德的事,所以,他们在男女双方家庭跑来跑去,说尽各种好话,人品、才学、家庭、公婆、住房等等,有三分说五分再添三分,有七分说十分再加三分,锦上添花又怕飞走。两个媒婆在路上的亭子相遇,各自手上都拿着一条花手帕扇风,好像北方戏曲里表演二人转一般。

岭兜的媒婆胖乎乎的,一说话脸上的肌肉就颤动,头一歪,眼一斜,两个大耳环更是晃个不停。岭边的媒婆高瘦,穿着绣边衣服,鞋子也爱绣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手帕舞动,说一句便在右腿上拍一下,歪一下头,装笑一声。两个媒婆唱的是一台戏,唱法相似,潜台词却不同。她们也许不是完全为了那少许的媒人钱,还有人前人后的开山引路、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甚或把一个鸡蛋说成富翁家当的撮合口舌技艺竞赛。

在亭子里,岭兜的胖媒婆先开了腔,其实找个出外的有什么好,老公成天在外寻花问柳,自己晚上一个人孤零零的像守寡,想热热身子都不成。高瘦的岭边媒婆搭腔,何曾不是呢,看别人成双成对,恩恩爱爱,而自己年纪轻轻几个月都不会痛快睡一夜,那种孤单谁受得了?做女人要是夜里没人折腾,真正是有苦说不出口。她们说着连自己也觉得粗鄙不堪,大嘴一掩狂笑了。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天下媒婆喇叭花,吹了这家捧那家;要是红包不到手,恶眼一翻露虎牙。两个媒婆听了,脸一拉眼一斜,异口同声骂道:那个短命的,竟敢在这里奚落老娘?让他儿子娶不到老婆,女儿嫁不出家门。

十二

风来雨往,花开花落。这仍然是山里人对年岁更替的感觉。

两年后的正月初九,县里召开了人事会议。大家会后得知:省农业大学毕业的乐向农回到老家湖山公社工作,地区师范学校毕业的黄颐勇回到湖山初中任教。向农从大队干部一跃而成公社干部,有点春风得意,跟学军本来是同事,现在变成上下级关系了。还有到大队去,公社提供自行车。因为他学的是农业专业,工作上来来去去都是跟着分管农业的副职领导,这样大队干部更不敢小看他,乡野村夫也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是大学生,说不定过几年也出人头地,弄个一官半职。颐勇变化不大,他回答人家的话只是去拿了一本粮证回来罢了。人家说,这就是金饭碗啦,多少人想拿这本证都找不到门。他说,还有每天增加工资一毛五,原来每月三十元,现在三十一元五角,另有粮价补贴三元。熟人安慰他,明年转正就有四十元,你才二十五岁,干它三十多年,还不是拿六七十元的高工资。他只是一脸苦笑。

半年后,颐勇的弟弟颐智上初中了,兄弟俩一起吃住,颐智聪慧好学,认真细致,加上哥哥的言传身教,解疑释难,他几乎每次都在班上拿第一。任课的老师都说,颐智将来稳稳上大学,而且是好大学。颐勇有时觉得当老师有点失落,向农可以到供销社食品站买点目鱼猪肉回去孝敬父母,自己买张电影票都要排长队,唯有把弟弟带成全校的优秀生可以算是些许安慰。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颐智以湖山初中最高分全县第三名被县一中录取,学校奖励他一百元作为鼓励。颐勇送弟弟上高中,注册完还一再叮咛,高中不比初中,难度大竞争激烈,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万万不可松懈。直到颐智表态:哥哥放心,三年后,我再拿个全校第一。颐智学习依旧十分认真,丝毫不敢马虎。可是一个月后的学校单元考试,他的成绩并不理想。跟一中的尖子生比,除了数学,其他各科都有一定的距离。颐智紧张了,马上告诉哥哥。颐勇也紧张了,周末赶到一中跟颐智一起分析卷子。打开语文卷子,颐勇吃惊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选择题?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连颐勇也弄糊涂了。

对着试卷,兄弟俩陷入沉思。颐勇突然问道:“你的语文老师叫什么名字?”“尹国豪。”颐勇说,啊呀,他也是我的语文老师,什么时候到一中来啦,几年来一直都没有拜访他。打听到尹老师的住处,颐勇买了两瓶糖梨罐头,带着弟弟登门拜访了。尹老师说:“我说呢,一个颐勇一个颐智,面貌也有几分相像,十有八九是兄弟。”颐勇说,老师记性好,我刚刚知道老师调到一中。尹老师说,我才来三年多,你弟弟不错啊,在年段可以进入前一百名。颐勇说,他初中基础不错,可能不适应高中的新变化,这次考得不好,想请老师开导开导。尹老师拿出学生成绩册,看了看说,还行,不过要注意学会思辩,只理解一个词一句话的本身是不够的,还要能够辨别它跟其他的词和句子的不同。有的人认为,这样不需要读课文了,其实不然,不仅需要读,而且还需要深入思考,不思考就不能判断差异。几句话说得兄弟俩频频点头称是。

对弟弟鼓励一番之后,颐勇赶回到湖山初中上课。看了弟弟的考卷,拜访了尹老师,他也有意培养学生多思考辨别,课堂设置一些判断题给学生训练。

十三

担任公社办公室主任之后,向农可以派遣吉普车,可以请客吃饭,比过去更加春风得意了。可是,爸爸对他还是不满意,没有把弟弟带好。他爸爸说: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也不关心关心,成绩单都不好意思给人家看。你看颐勇把弟弟教得多好,他回家去谁不夸他?

是啊,弟弟向明念初二了,成绩一直不好。向农想想确实很少过问,但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一个晚上,向农跑到学校找颐勇,说:我们老同学了,不怕你笑话,每次回家父亲都骂我不管弟弟的事。他每次夸你有心把弟弟送到一中去。现在向明成绩不好,你能不能再辛苦一下,像教颐智那样教他两年,不求第一,只求能考上高中就行。颐勇说,我只教数学一科,向明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但我不敢保证他上高中,念书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的,还有我们都是二十七八的人了,像以前颐智那样跟我同住也不方便。向农心想,凭着颐勇的水平,初中的语文、英语完全可以辅导,数学、物理更不用说了。可嘴里还是说,也是。你有女朋友啦?颐勇点头认可。问他是谁,颐勇一直不说,对方叫他要保密,不让太多人知道。向农再三催问,颐勇才说,是个护士,还没完全确定呢。向农听了“护士”两字,一下子脸都僵了。

他知道小刘不跟他继续谈下去,完全不是颐勇的原因。但是,他一直认为,同学也好,朋友也罢,每一次见面,每一次相聚,其实都是场面的比较,实力的竞争。关照弟弟,自己明显输给了颐勇,这是有目共睹的,父亲因此说了几次;他自己真心喜欢又一度交往过的护士小刘,清纯伶俐的刘丹枫又选择了颐勇,这不是说明他乐向农远不如黄颐勇了吗?

卫生院护士小刘聪明伶俐,模样也端庄秀气。刚来第一年,就被向农盯上了。向农一次到卫生院拿药,看到她面前挂的牌子,就跟她打招呼,说要是喜欢看电影,他可以帮她拿票。小刘红着脸点了头。后来,向农得到一张蝴蝶牌缝纫机购买眷,问小刘买不买。小刘赶紧写信回家征求父母意见。当老师的父亲和当医生的母亲都说,现在公社干部不是拆房子就是催人流产结扎,还是找个有才华的老师吧,生活稳定,还会帮你做家务带孩子,从小把孩子教好,是什么也换不来的。得到父母的指点,小刘说,我是外地人,跟你只能维持最普通的朋友关系,要找女朋友,你还是找别人吧。从那以后,连看电影也推脱不去了。

没有多久,一个听过几十遍的名字映入她的眼帘:黄颐勇。小刘拿着处方,看上面药名只写着“罗汉果”三个字,看看姓名就问:你就是把弟弟教成全校第一名的黄老师?颐勇谦逊地说,老师就会教书,其他什么都不会。小刘说,当老师好,我爸也是老师。小刘一说一看,颐勇的心里一下亮堂起来,说,难得你这么理解老师的职业。小刘笑着说,什么时候借本书给我看看行吗?颐勇说,怎么不行,你想看什么书?小刘说,小说吧,数理化的书我看不懂哦。当天下午,颐勇带着《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读书的艺术》两本书到卫生院药房窗口。小刘正跟另一个护士闲谈,看到黄老师真的送书来了,赶紧把黄老师带到走廊转弯处,说:黄老师,你真的肯借书给我看啊?颐勇说,举手之劳。小刘说,你不懂我名字,不怕我不还给你书吗?颐勇说,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名字嘛上午就知道啦。小刘说,叫什么来着,说说看。颐勇指了指她胸前的牌子,刘丹枫。小刘低头一看,马上把牌子翻转一面去,说,算你有眼力,以后再联系吧。

几个月了,每周一次的借书还书,虽是一杯清茶,几句日常话语,但看得出颐勇对小刘的深深喜欢和小刘对颐勇的依恋。一次小刘说,黄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吧,我来借书她会生气吗?颐勇说,没有啊,希望你能帮我介绍一个。小刘说,好啊,拿张照片给我。颐勇把自己的相片递给她说,你的也给我一张吧。小刘说,人都常常给你看了,还要照片干嘛?颐勇说,我要天天看,一天看上几十次。小刘说,这么爱看,我们去合照一张。颐勇的心都蹦出来了,忙问:什么时候?小刘说,说着玩的,不跟你照。两眼却脉脉含情看着颐勇。下一次还书时,颐勇翻开扉页,就发现小刘的一张半身照,颐勇说,好漂亮啊。说着紧紧抓在手里。小刘说,我怎么把相片忘在你的书里了,还给我吧。颐勇不放。小刘说,既然你要就给你吧,但不要给别人看。

一次谈到上课,颐勇大着胆子问,当老师什么都要学,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向你爸请教一次怎样?小刘说,你教数学,我爸教语文,好像没有什么共同点,不过,我爸字写得好,还会写诗。我问问他,要不要过来玩。颐勇说,太好了,很快可以见到岳父大人啦。小刘说,也要叫上你的爸来,双方长辈见了面再说吧。说不定你爸还看不上我呢。颐勇马上否认,不可能的。看儿媳妇这么漂亮,他高兴都来不及呢。小刘说,你的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滑了?

十四

学军参加过一次全国高考,却没有考上,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当时念高中时成绩好不能跟现在的在校生比,于是干脆不再参加考试。后来县里招干,他作为大队主干被选上了,现在已经分配在邻近的梅溪公社工作。

梅溪是学军念高中的地方。梅溪中学是一所完中,每年中考都有十几二十个优秀生被一中录取,梅溪本校每年招收的高中生也有一些考上大专,个别还会考上本科院校,考上交通、水电、财会、农校、林校、卫校等中专学校的达到三四十个,男的女的都有。学军一次跟党委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到中学,问了一下,教过他的老师有的调走,有的回到老家,剩下教体育的郭老师和教农基的郑老师都是梅溪当地人,郑老师常常到分校去,负责管理学校的农田和油茶山。郭老师年纪大了,课外很少带领学生体育活动,没课时经常在街道帮老婆看小食杂店。

学军自报姓名认了郭老师,隔三岔五到他那里拿阿诗玛、大前门的烟,有时拿一包两包自己抽,有时拿一条两条要开发票。第一次郭老师问怎么开,学军说照实开吧,这是我们学校老师教我的做人准则。头发已经花白的郭老师笑了。一次,学军路过买一包阿诗玛,郭老师马上把钱塞还给他,叫他一包烟不要算。学军执意要给,赶快凑了刚好的钱放在柜子上面。郭老师看到学生出来工作,每次路过都会向他打招呼、买烟,就问他有对象了没有。学军说,为了有个正式工作,还没有对象,父母催了几年。郭老师看学军一表人才,又在公社工作,自己的外甥女配给他挺合适的。于是,锁匙交回老婆,带着学军逛街去了。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看到外甥女穿着粉色连衣裙袅袅婷婷地从对面走来。外甥女用方言亲切地叫了一声“阿舅”。郭老师也问,“秀梅要去哪里?”秀梅就是郭老师的外甥女,外表秀气,声音甜美,深深地迷住了学军,同时学军也吸引了她。父母亲曾几次当着秀梅的面跟郭老师说,舅舅做老师桃李满天下,什么时候帮秀梅找个好丈夫。郭老师每次都笑着说,那一定,那一定,我外甥女这么出色,还怕找不到好丈夫?说得秀梅怪不好意思的,红着脸说,看舅舅说的。两个年轻人互相看着对方,秀梅说,舅舅去我家玩吧。郭老师说,你不叫我也要去的。这个是刚来我们公社工作不久的小乐,过去也是我的学生,带你认识认识。几分钟功夫,三个人就到了秀梅家。

秀梅妈妈看弟弟带了个英俊后生来,心里乐开了花,马上泡茶、煮点心,学军再三说不要煮了,刚吃过晚饭的。郭老师说,没事,我每次来她都煮,何况你是第一次来?秀梅妈妈说,没什么,我煮点紫苏粉干汤给你们吃。以后有空尽管跟我弟弟来,公社过来没几步路。秀梅拿了红酒, 把煮好的蛋分到几个碗里,分了筷子,手脚利索。郭老师说,秀梅像我姐姐,脾性和好,做事麻利。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家都受人夸奖。转过去对姐姐说,这个小乐是梅溪中学的高材生,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回去被湖山公社留住当大队干部,不然早就上大学去了,去年招干分配到我们梅溪。秀梅妈妈说,看得出是个人才,不然弟弟你也不会这么看重他。

秀梅听舅舅和妈妈说得这么投合,好像已经定亲了一般。郭老师看秀梅把装有两个鸡蛋的碗给了小乐、姐夫和自己,要把自己碗里的蛋让给秀梅,秀梅说,你做舅舅还推让,还要叫我妈来不成?秀梅妈说,老弟也是,姐家哪里没有蛋啊,又说秀梅也吃。秀梅端起酒先敬舅舅,转过小乐,说:初次见面,怎么称呼你?学军说,叫我学军,我们是校友。郭老师说,对对对,师兄妹啊。以后常来,相敬如宾。秀梅不好意思地说,看舅舅说的。临走的时候,学军塞了二十元钱给秀梅妈妈,秀梅妈妈说什么也不要,说跟我弟弟来玩一下,怎么敢让你花钱。最后,还是郭老师出面把钱留给姐姐,说,这孩子懂事,你把秀梅许给他我做舅舅的也高兴。秀梅妈说,托弟弟的口福。

那次见面后,学军每星期都到秀梅家,两个私下见面就更多了。没有多久,双方关系就确定下来。学军父亲去问聘金怎么给,对方父母说,两个年轻人称心如意比什么都强,至于聘金赠礼你看着办就是了。

十五

学军说,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趁早把婚事办了。双方家庭都很支持,学军家很偏僻,就把婚礼定在公社举行。学军打电话告诉向农,向农说,颐勇婚礼跟你同一天。放下电话,向农想,学军双喜临门啊,也大大超过我啊。学军父亲共送聘金礼金给女方一千八百元,结婚那天打开皮箱一看,红包有一千元,银圆一对。前一天已经买的缝纫机一台,新郎新娘新衣新裤新皮鞋各一套,结婚前一天晚上宴请了亲朋好友,礼金两百多元全部给秀梅带来。学军心里非常感动,又很是过意不去。

按照梅溪当地习俗,女儿出嫁三天要回娘家谢父母养育之恩。学军拿了一千元红包给岳父。岳父说,你们回来尽个礼数就行了,钱你们留着,刚成家花钱的地方多着。梅溪这地方历代都出人才,你们可以考虑在这里盖房子。学军还在拿钱,秀梅说,算了算了,我爸说一不二的。

秀梅的亲人陆续来了,午饭吃了两桌。秀梅牵着学军的手一一认了各位亲人长辈,敬了酒。长辈都夸学军和秀梅男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说得秀梅心里喜滋滋的。

从此,一对新人白天各自忙着上班,晚上都相依相偎出来散步,从东街逛到西街,又从西街逛到东街,惹得附近一些青年好生羡慕。

十六

县社改制,公社管委会改为乡人民政府。县、乡人民政府领导实行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制。湖山乡新任党委书记带着自己的一批人马,为了选举工作不出意外,把担任多年办公室主任的乐向农调到县农业局。向农心里清楚,他人在湖山,可以作为候选人陪选,但农业局已经确定接收他了,并安排了工会副主席的股级职务,算是平级调动,他想什么都不顺,先进城算是可以自我安慰。

梅溪乡新任党委书记只带一个副职,一个党办秘书,其他全部从原有人员中选拔,除了上面规定的年龄大的、学历不达标的。学军被任命为政府办公室主任。担任主任之后,学军一下子忙了起来,经常没有回家吃饭,他叫秀梅自己吃,不用等他。秀梅一个人都在食堂用餐,有时回到娘家去,学军晚饭后经常直接到岳母家接她。

政府办主任只有股级,但接触面很广,县、乡、村无所不包。秀梅妊娠反应,卫生院长也会稍稍照顾她。院长会说,秀梅,你早点回去下午把乡政府文件带过来;秀梅,顺便把这个材料带到乡政府。其他护士私下里议论,夫贵妻荣啊,秀梅面子好大。但也只是悄悄地说说而已,秀梅像宝钗一样,待每个人都很好,每次有免费电影票都拿来送给姐妹们。她在单位跟谁都一样,谦谦有礼,大家公认她是办事认真,谦恭待人,想挑她的大毛病真没那么容易。

学军在办公室,整天忙着接待县乡各个部门的领导和客人,周末闲暇打电话叫向农到梅溪关心一下老部下。向农觉得在城关人际关系疏淡,远不如在乡下密切,受同村好友之邀,带着刚认识不久的女朋友乘班车到梅溪玩了一趟。县里没有领导下乡,学军全天候陪着向农俩,好酒好饭,还开最好的客房给他住。秀梅也出来见了学军的同村好友,双方畅叙别情,仿佛是亲兄弟亲姐妹一般。

向农获悉农业局将进一批梨树、橘树和橙树苗,免费供应各乡果农试种,问学军要不要拿一点。学军说,好是好,就是没有合适的地点。秀梅知道了,说那感情好,哪怕种一百棵也好,叫我爸想办法找地。他应该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先集中一个地方培育,慢慢分给亲戚朋友,也可以做个人情。

学军心里想,怪不得有人说秀梅像薛宝钗,要是让她当政府办主任,说不定当得比自己还好。向农说,那好,到时我电话通知你们,你们直接到局里运就是了,我给你们多留几百株。过一会儿,向农又说,你们可以乡政府的名义,运两千株来,我早点通知你们。秀梅问,有什么妨碍吗?向农说,没有没有,嫂子一百个放心,县里出钱统一进货,免费供应全县,送完为止。

秀梅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叫他筹备一块可以栽果树的地方。一个星期后,秀梅告诉学军,我爸找到栽果树的地点了,三五百棵都不成问题。

十七

梅溪乡开了一部五十铃的车子去运果树苗,到局一看果树苗已经分好,梅溪乡最多,三千一百棵,其中一百棵指定给梅溪卫生院,其他乡大多是两千到两千五不等,分配果苗的人说,听说梅溪乡的果园用地去年就规划好了,多给五百棵。两个年轻人搬树苗,果树苗的根部沾着黄泥巴,二十五棵一捆,搬起来挺重的。司机问分果苗的乐向农主席有没有在局里,分果苗的人说不知道,他是园林站的职工。再问传达室,说乐向农调到茶叶局当副局长了。司机想应该是茶果局吧。

果树苗直接运到乡政府后院经作站门口,一把一把整整齐齐靠在墙壁上,除局里直接拨给卫生院的一百棵、秀梅父亲报挂老年活动中心两百棵外,经作站分配给二十个村各一百棵,剩下八百棵留给乡政府干部职工,平均每人有十棵左右。“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粮食问题难以解决,长期致力于改造低产田、开辟大寨田的山区农民,还没有种果树的意识,两个不通公路的村回复说,果树苗不要了,免费也不要。秀梅听说有两百棵果树苗没有发出去,就赶到经作站问站长,能不能把果树苗发给中学和学区各一百棵,一半的老师都是本地人,让他们家里种上一两棵也好。中学总务处蒋主任带人拉着板车去领树苗,看到站长就说,这次怎么会想到我们学校?站长说,农民都不种,你们老师哪里肯种?是你们的学生郑秀梅来说了,中学、学区也要分一份。

蒋主任回到学校就打电话给卫生院,秀梅到办公室接到母校蒋主任的感谢电话,反复说,蒋老师不要谢我,真的不要谢我,分配树苗都是经作站的职责,我想分配给学校一份也完全是应该的。蒋主任说,如果没有你去讲,他不会想到我们学校。秀梅说,站长本来就有考虑的。蒋老师,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学生说,只要做得到,我们每个人都乐意为母校尽力。学校办好了,全乡家家户户都受益,所以你尽管跟学生讲。我们院长就常常提到学校,说老师工作辛苦,看病拿药尽量给老师提供一些方便。还有,乐学军现在乡政府办,也是您的学生。院长坐在旁边,两年来第一次发现温柔敦厚的郑秀梅这么厉害,几句话温暖了几个单位的人,既给母校领导留下好印象,又不动声色地恭维了单位领导,还给经作站长忽视学校的做法作了掩饰。

从那以后,老师分到的电影票位置明显好了。这虽是小事,但老师的心理平衡了,以前总在前三排跟吵吵闹闹的小孩子在一起,很多老师都有微词。特别是建校用材,跟生源村的联系工也顺利得多了。学校领导知道,乐学军做了很多工作,他一方面及时向书记和乡长汇报,一方面频频跟村主干联系,使学校工作得到了各方面的大力支持。

十八

经过两年的努力,学军拿到了县委党校举办的党政干部大专班的毕业文凭,同时提升为乡党委组织委员,兼任党委办主任。没过多久,改任党委纪检书记,不再兼任党办主任。

一天上午,附近一个老大爷来乡政府反映,说自己的儿子结婚后十几年来不管父母生活。父母七十几岁了,还要自己挑谷子去碾米厂,菜也要自己种,生病自己煎熬。去年,老伴摔了一跤,卧床不起,向孩子要钱只给了一百元,媳妇还生气好几天。老人说得泣涕涟涟,惨不忍闻。

学军说,你的儿子媳妇我如果碰到说不定会认识,但我只能跟他们说说而已,未必顶用。你到对面司法所反映,叫他们派人到你家去调解一下,如果还不行,再联系他们所在的工作单位协助解决。学军在桌面台历本上记下老人的名字和反映的问题。

晚上临睡前,学军感叹道: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依我看婚姻也是亲情的坟墓,友情的坟墓。秀梅说,你今天怎么口无遮拦,胡说些什么?学军就把白天遇到的事详细告诉了秀梅。秀梅说,你一个干部,知识分子,难道就忘了,树林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世象纷繁复杂,怎么可能人人都快乐无忧?学军又说,多好的朋友一旦结婚成家都散了,我们五个朋友也是这样啊。秀梅说,朋友不一定要三天两头聚会,心里不忘友情就好。聚有聚的热闹,分有分的理由,聚散两依依才好。学军说,你说的也是,分别久了想聚聚,聚在一起就吹牛攀比,其实不聚也罢。

学军到县里开会,无意间听说向农跟妻子离婚了。学军想,这个老实厚道的向农怎么如此不顺呢?邻村五个好友,分离五处讨生活,竟连过去一直热衷的竞争进取心也掉到俗世的魔窟里去了。学军听完一阵唏嘘,但没有告诉秀梅,只在心里告诫自己,家和万事兴。要是家破了,什么地位、金钱都难以弥补。

十九

高中毕业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时青春热血,岁月的洗染成了年过半百的华发老年。这一年,正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活动很多,有各级国家机关或单位的,各类学校和社会团体的,以及战友群、同学群等聚会。梅溪中学创办六十周年,也在筹办六十周年校庆和开辟校史展览馆活动。年初,学校就分别在省会、地区和县城等地,启动校友联络工作,分届收集校友通讯录,以及重点校友相片和工作简历。在省会工作多年的秦朝阳、秦方斌,想起了自己七四届高中已经毕业三十五年,酝酿国庆前后在母校聚一次,很快联系到了学军、颐勇和向农等在本地工作的同学。三个月后,通讯录收集齐了。学军看着刚打印好的通讯录感叹唏嘘,当时两个班八十多个同学,已经走了六个,还有两个又瘫在床上,短短三十五年变化这么大,真是岁月无情啊。

学军邀当年五个好同学到梅溪乡政府做客,筹集六十周年校庆和毕业三十五年聚会可以公私兼顾。朝阳说,几个月后在母校聚,这一次还是来福州吧。孩子都长大出去了,带上家属逛逛吧。方案确定下来,丹枫问,我们要带点什么?颐勇说,还好你提醒,我还不曾想起。带点香菇笋干吧,要不我跟学军联系一下。丹枫说,送小礼物就不要问了,如果送一样的,人家不喜欢,论价格,他们两个是领导,肯定比你有优势。我看就送我们的土特产—湖山香糟兔,朝阳、方斌两家就是有钱在福州也很难吃到。

第二天,丹枫跟颐勇说,福州聚会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去了。颐勇问什么事,丹枫说也没什么事,就是不大想去。颐勇知道她的心理,怕碰到向农不好意思。于是就说你不知道,我这五个同学真是好朋友,从学生时代处处互帮互助,也处处展开竞赛。论职位、论财富,我都不如他们,但论幸福我不亚于他们,事业顺利评上中学高级教师;带好弟弟考上中国科技大学,现在北京工作;孩子出息,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特别是碰到好老婆,自己幸福,外人羡慕。要是你不去,说明我的老婆带不出去,幸福感顶多剩一半。丹枫说,别王婆卖瓜了,听说学军老婆才厉害呢。颐勇说,不管她多厉害,相夫教子没法跟你比。丹枫在颐勇的脸上刮了一指,说:到了福州,你不要被人笑话。

四月三十日晚上,向农、学军都打来电话,说多年不见,明天早点出发。丹枫对着颐勇一笑,赶快收拾行李箱。

二十

五月,福州的天气开始热了。学军、向农、颐勇三对夫妇住在福州梅园酒店,朝阳、方斌两对夫妇过来酒店用餐,他们都是刚退到二线的处长,方斌派了一辆丰田送大家游西湖,逛动物园,朝阳一路照相。看到“鸟识天机衔得春来花上弄;鱼穿地脉挹将月魄水中吞”的对联,坐在廊亭议论了一番。方斌说,我们也是几只鸟,几十年飞南闯北,今天好不容易又飞到一起,要把我们的青春意气衔回来弄弄。秀梅说,处长说得形象生动,让我大长见识。方斌说,我是抛砖引玉,这几天大家边游览边交流,也写点观感诗文,然后配上旅途照片印出来。颐勇赶紧说,方斌如果促成当代好友“兰亭集”,我们这次风雅兴会就有不朽的意义了。方斌说,兰亭集自不敢比,就叫“五彩集”怎样?五家游榕诗文图片合集,看五家才子,真五彩缤纷,谦虚说,无才可去补苍天。大家一致赞成。朝阳妻子柳含烟是区工会副主席,谦虚地说,大家都是才子,怪不得老秦常常念叨你们。我本来不好意思来,他说跟大家认识认识长见识呢,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丹枫赶紧说,柳主席过谦了,我才是没见过世面,像刘……留有很深印象的陈奂生上城。还望大家多多指教。朝阳说,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年龄相当,都直呼其名吧。太客气了,反而显得见外。大家都称是不绝。

方斌提议虽好,但女人凑在一起还是免不了要先说孩子。方斌妻子邢宛玉说,我的孩子浙江大学毕业,现在杭州工作。含烟说,我是女儿,武汉大学毕业,现在长沙工作。向农的妻子张曼如说,我两个现在都在漳州,一个福州大学毕业,一个福建医学院毕业。秀梅说,我两个是双胞胎,但读书都不理想,一个漳州师院毕业,一个福建农林大学毕业,现在都在厦门。丹枫说,我的孩子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现在新加坡定居。大家相互击掌祝贺,都好,都好。说完孩子又说孙子,于是五个女人一起从包里掏出手机,头碰头翻出不同时期的照片,看媳妇看女婿看孙子孙女外孙,嘻嘻哈哈的谈笑声完全笼罩了丈夫。

一路上说说笑笑,但没有忘了照相,有请路人拍的十人集体照,有轮拍的五个女人五个男人分组照,还有一对一对的单独照。一边嘴里说着老太婆,老太婆了,一边却不停地梳头照镜拉裙摆姿态。女人的琐碎麻烦在这里,女人的可爱也在这里,五十多岁了还巴不得把自己弄成十五岁的小姑娘。已经按下快门,还说没有准备好再来一张,回看照片反说丈夫没有照好。一路上,五个男人跟着做苦笑状。

晚饭后,朝阳、方斌两对回家,住在酒店的三对在看照片、写诗。九点半,学军写完了诗,到隔壁两间敲门,请大家到楼下喝晚茶。丹枫说,肚子还饱饱的啊。六人一道就下了电梯出门。向农说,学军不喝酒了吧。学军还是开了一瓶解百纳,说,我们几对几时还会再聚福州?曼如问,两位大才子写了几首诗?学军吟诵道:“红旗飘飘,来到福州;走到大桥,摔了一跤。”故意把韵母ao读成iu,绘声绘色,大家听着都笑了。曼如说,我是真问,你却逗我们。颐勇指教一下。颐勇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你却装饰了别人的梦。”曼如说,你们男人怎么都是油腔滑调的?

第二天,由朝阳开车上鼓山游览。十人下车准备往涌泉寺,路边一个老人一直看着他们,秀梅心里咯噔一下,走了几十步又回头来,问:这位大哥你对我们一行一定有所指教吧?老人说,没有的,我只是好奇地看看。秀梅有所恳求地说,大哥指点一句就是对我们的爱护,说吧。老人说,那个黑脸大个子要谨慎点。秀梅问,其他人呢?老人说,我人老眼花也没注意看,你不必介意。秀梅拿出两瓶椰子汁给他喝,老人收了一瓶,还有一瓶怎么说也不接受。十个人到涌泉寺请了香烛出来,又观赏了喝水岩的摩崖石刻,回到停车场稍坐,秀梅一直找不到刚才那个老人,问了几个旁人都说没看到,他是相士呢。秀梅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但又自我安慰,老人也许是看他开车太快了吧。

车子飞快下山,半路转弯碰到快车朝阳紧急刹住,“叽”的一声前滑几米,秀梅说,阿弥陀佛!含烟说,慢点,吓死我们。方斌说,开车不怕坐车怕。要不我来开,朝阳休息一下。宛玉说,朝阳休息一下吧,下午再开。于是车子停了下来,朝阳退出驾驶座让给方斌,一路无事。

回到梅园酒店用餐,稍事休息后去左海公园游览。到了历险宫门口,每个女人赶紧靠着丈夫走。游西湖、逛动物园、品评摩崖石刻,都是男人跟男人走,女人跟女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到了寺里抽签和历险,各人各寻自家的主了。五十多岁的女人,美丽迷人等词语早已被岁月锁在千年魔窟洞了,但是,打扮起来走到公园街头,要是有人叫一声美女,心里也会温暖好久,回到家里还要对着镜子找白发涂唇膏修眉毛。女人是宁可饿着肚子也要保护羽毛灿烂的动物,更何况她们早已是富裕阶层了呢?跟着丈夫的好友成双成对游山玩水,在口口声声夸耀别人的背后,哪会没有一丝或隐或显的呈丈夫之强比自己之美的心理呢?坐上小历险览车进入暗处,女人都紧紧抱着丈夫,丈夫也拥着妻子,电子老虎一声吼叫扑了过来,女人一声尖叫把丈夫抱得更近了。心定之后,前后排正想交流感受,巨大的蟒蛇张大着嘴巴已经扑到眼前,女人又是一阵惊叫晕倒在丈夫怀里。丈夫刚把她们哄醒,一大片石头洞壁渐渐地从头上倾倒下来,女人绝望地惊呼:“我们能活着出去吗,老公?”到了出口,丈夫仔细看看老婆还在怀里,只是还挂着小泪珠儿喊,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吃晚饭时,方斌又说诗文和照片抓紧发到他的QQ邮箱。丹枫说,你们两个做了这么多,印刷诗集就让我们来做吧。秀梅、曼如也说,是啊是啊。方斌说,你们胶印彩照花费大,我们这里用数码印几本很省事。这个就不要争啦。

二十一

大概过了半个月,大家就收到了《五彩集》,每家两本。照片虽然没有胶印那么清晰,但整体还是挺不错的,丹枫说,方斌要花不少钱印吧?颐勇说,估计三百多元。几个女人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电话打来打去,什么“承蒙盛情款待,太感谢了”“你两个男才女貌真般配”“下次班级聚会你们一定要一起来”等等,说得没完没了,笑声不断。

学军突然问,现在红菇要多少钱?秀梅说,好的五六百吧。学军说,你明天去买三斤。秀梅说,你要送给福州两个同学的吧,聚会还有几个月,这么早啊?学军说,表示谢意不在于礼物多少贵重,但一定要及时。再说,下次聚会吃住统一安排了,那用得着我们操心?秀梅连连称是。

五十多岁的秀梅风韵犹存,经常还需要学军的激情温暖。一次事后,她依偎着学军无奈地说,我们俩都老了,两个孩子却长不大,让我们牵肠挂肚。你的几个同学都无忧无虑啦。学军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次聚会,你们女人在攀比在炫耀,就像我们读书时那样,可我们男人都在诉苦。秀梅说,你们男人永远也不会满足,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吃在碗里,看在锅里。学军说,男人外出机会多,传闻也多,我想,论本能没有几个男人能胜过女人。男人的苦主要在事业上,特别是官场如浑水暗礁防不胜防。朝阳说,转业地方十几年来,被告发多次,虽然没有丢官降薪,但总像有人埋伏让他一路心寒。秀梅说,对了,有句话我几次想跟你说都没说,就是在鼓山上有个陌生老人说,朝阳当谨慎从事。学军问,你怎么知道?秀梅说,你忘啦,我们一行准备进涌泉寺时,我发现那个老人一直看着我们,我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心有疑虑赶紧回头询问,就是回去讨教这事的。观赏完摩崖石刻回来,我想请他明说,问了几个旁人也不知他的去向。

学军说,表面看方斌一对也很般配,可是你看到没有,宛玉滴酒不沾,鸡肉不吃,烤牛排不吃。我悄悄探问,方斌告诉我,她几年前检查发现肿瘤,子宫切除了一半,命算保住了,可是晚上的事都没有意思。向农临选举被调走,结婚不久又离婚,这个再婚的整天凶巴巴的。颐勇老婆孩子都不错,可自己严重肾衰,当了一年多的副校长自己请辞,丹枫白天跟人笑脸相迎,晚上自己一个人咽苦水。要是碰上别人,颐勇早就戴一叠绿帽子了。我记得以前说过,婚姻是亲情和友情的坟墓,现在想来也是迫不得已,譬如说,患了重病告诉朋友,怕朋友探望慰问后四处传扬,不让探望传扬就不敢告诉,没有告诉也就没来往了。你当时说得对,聚有聚的热闹,散有散的理由。

叔本华早就告诫人们,人生就是一场除不尽的痛苦。

两个人越说越没有睡意,秀梅起来上卫生间,再躺下去,赤身伸手去试探学军,想当场看看两个阵营的力量如何。

秀梅说,这样说来不如不聚。两个班师生七八十人的苦水都倒出来,岂不是流成了一条河?学军说,人生的许多事都这样,看别人做了,自己也想一试高低,待到自己做完了,回头一看大多都是没有必要的。

二十二

金风送过雁阵,玉露如珠高洁。梅溪中学六十周年校庆典礼筹备工作进展顺利,校史展览室布置一切就绪。七四届高中毕业生更多了一层欣喜,要召集本届两个班的师生参加三十五年聚会。按年初收集到的同学录七十五人将到会六十六人,老师到会三人。学军用精致的粉红色纸,打印好七十份可折叠通讯录并加以过塑,准备迎接同学们的到来。

晚上九点,秀梅冲了两杯咖啡,和学军一人一杯拿在手里搅着。方斌打来电话问学军是否方便接听,学军问你怎么变得神秘兮兮的。方斌说,同学聚会的纪念品少买一份,朝阳不会参加了。学军问什么事,方斌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估计麻烦不小。担任纪检书记的学军心里已猜出八九分,不再细问。秀梅听了,惊奇地说,上次鼓山那个老人怎么看得那么准啊。学军说,听完为止,要是别人问了就说不知道。秀梅说,那我懂得。

过了两天,颐勇又打来电话说自己三十五年聚会来不了。学军催问什么事,颐勇说,人不舒服。学军说,那要请假去看啊。颐勇说,已经在医院治疗了。秀梅听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探望他一下。学军说,近几天吧。学军多年忙于单位事务工作,这时却深深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凉,一个人在自然宇宙中犹如一片小小的落叶,任凭风吹上下翻转;在社会的组织机构里也如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想要把你放在那里就得在那里,丝毫由不得你自己。聪明的颐勇看不到自己的毛病,住进医院专家医生能看到吗,那些价值几十上百万元的仪器能检测得到吗?强壮如朝阳也没有行动自由了,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呢?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不知怎的,学军耳际隐约飘来李商隐《锦瑟》的声音:“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年一度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为的庄周幻蝶自迷,有为的望帝托鸟啼泪,这怎能不教人惘然心伤?

高中毕业三十五年聚会如期举行,没有拆散一对是一对的版式,也没有通宵狂欢的傻劲,但一群早生华发之人拥拥挤挤也踩响了往日校园的青春乐章。方斌、向农、学军改变原来的约定不带家属,他们当时约定竞赛的走廊早已变成了欢乐大花园,走到操场一角想一起爬杆谁也没有爬上去,只惹得大家一阵暄笑。

春节前,领导找学军谈话,他也早已做好了当“老调”的准备。他不再天天关注电视新闻,不再天天看时事半月刊,不再把衬衫塞到裤头,不再焗油染白发,不再打牌下棋论胜负。他网购了一刀宣纸,一刀毛边纸,暇时就在家里学千字文,临欧体楷书。有人恭维他书法有模有样,参加县里书法比赛一定获奖。他说,做粗活几十年都不能出师,写字这种细致活怎敢指望做好。写字不为比赛,只为找回少年时代的那种天真乐趣。他在家里挂了一幅自己的手书:善待世事。秀梅说,好像有点禅味。学军掷笔而歌:老来学书娇妻解,乐之至也!

秀梅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蛋花酒,一盘炒小笋,一碟炸花生,两人对坐共饮,一人一口。喝完了酒,学军抬头静静地看着墙上自己的字出神。秀梅洗了碗出来,微热的脸贴着学军的耳边说:老爷,该善待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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