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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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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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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逃生

前几天,我受省里一家老年报社总编辑的委托,去百丈崖采访一位乡村百岁老

人。

老人今年101岁,名叫胡雨生,是百丈崖第一位百岁老人,也是他所在的洋湖乡第一位男性百岁老人。我曾经听说长寿跟遗传密切相关,平时生活需要静养,饮食也要格外讲究。可是,胡雨生老人听了我的话,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他说家中长辈从来没有超过七十岁的,自己哪敢奢望活到一百岁?当时过七十岁生日都觉得是奇迹,想必是阎王老爷一时疏忽查看生死簿所致。儿媳妇说,爸您乐观点,我还要给您做八十岁生日呢。当时她是出于礼貌说说而已,谁知道真的过了八十,后来又过了九十,现在竟然还上了一百!他笑着对我说:先生,你要了解长寿老人的生活方式,找错人啦。

老人的孙媳妇出来添茶水,知道我们的采访意图后说:爷爷的饮食从来不讲究,年轻时稀饭都吃不饱,哪有条件讲究,地瓜、面粉团,萝卜、青菜都吃得香甜,逢年过节煮碗白菜粉干,切一盘肥肉,喝上一碗肉汤,那更是美味佳肴了。老人听了嘿嘿地笑。孙媳妇接着说,这些年不愁吃了,可他一直保持自己的生活习惯,从来不挑不捡,我们煮什么他就吃什么。看到村里老人经常买保健品,我们也给他买过一些,可他从来不吃这些。要问爷爷长寿的秘诀吧,我看主要得益于他的温和善良,我嫁过来二十多年了,从来没听到他跟谁拌嘴,更没听到他在背后说过谁的坏话。

我问老人,您是不是很注意静养,比如一副重担宁可分两次挑,也不一次性挑得很吃力。老人说,我们这代人,很多事自己做不得主。就说挑担子吧,生产队在田里给每人装好一挑谷子,你不能自己想分几次就分几次挑,晚上七八点还没到家,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出工,只能拼尽全力挑走,天天如此,人人如此。做自己的活也是一样,上山砍一棵杉木或一根大毛竹,往往不下两百斤,你不会认为太重砍成两段吧。再说,山路曲折陡峭,两个人抬一根三百斤重的木头,在低处的要承受两百斤以上,在高处的轻松吗?不轻松,也要承受一半有余的重量。

我说,这样看来,长寿也是可遇不可求啊。老人说,你要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独特之处,我就告诉你,我确实是有,而且是太不平常了。我马上精神起来,今天没有白跑啊。老人家,请您说说吧。他说,好的,我就给你说说自己三次虎口逃生的经历吧。

那是刚刚开始合作化的时候,我快四十岁了吧。当时都是种单季稻,很多田离家都在五公里以上,中午带饭到田里,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才回家。时值农历五月耙草上肥,我吃完午饭,都有去砍一根木头带回家的习惯。那天中午砍完一根干柴后,突然发现林中有棵杨梅树,树上挂着紫红紫红的小果子。我想自己多摘一些,没有告诉其他工友,想等他们回家后自己一个人悄悄去摘,带回家让老婆子高兴一番。老婆对我很好,她从来没有要求我多能多富,只要求我每晚手臂枕她入睡,还有就是看到杨梅采回家给她止渴。就这么点小小要求我一定要满足她,怎么能告诉他人?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劳动一天的人蜂拥而上,当场就在树上吃光了,我怎么采摘回家犒劳老婆呢?

队长宣布收工,大家就跑得飞快,连铁耙也来不及洗一下,做集体的事嘛。我把装午饭的竹笼子拿到水渠清洗一下,赶快跑向树林,像猿猴一样轻快上了杨梅树,打开竹笼子,挂在胸前,双手飞快地采摘,当然自己也吃了一些,俗话说,望梅止渴,何况我是劳动了一天的人。当我把竹笼子装满杨梅,合好笼盖,准备下树回家时,突然发现杨梅树下蹲着一头大老虎。那老虎坐在那里不时张开大嘴,掀动胡须,我一时怕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我轻轻跨过一个枝叉,抱住粗枝坐在上面气都不敢出。看看天色,看看树下的老虎,绝望透了,几十年来的大大小小的琐事全部在眼前跳荡,一会儿和弟弟一起跟着妈妈采草莓,一会儿跟邻居几个小孩偷偷到河里学游泳,一会儿跟着爸爸去拔秧,一会儿把还没有成熟的豆子采下来,一会儿跟同学比赛攀爬毛竹,一会儿羞涩地跟在爸爸后面去乡亲,一会儿老婆在我面前轻轻问一句回来啦,一会儿孩子们要我给他们买皮球,一会儿……一阵劲风吹来,近处一棵枯树断了一根旁枝。那枯枝大约有两米长,先是掉到一棵小树上,被树枝弹了一下,然后重的一头落地,倒向老虎的身边。老虎赶紧离开,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看,发现没有什么动静,才慢慢地走了。

我看老虎没有回头,心想赶快从树上下来回家,手脚一放松却还抖个不停,一点力气也没有。双手互相搓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拉了一遍,然后从上到下搓脚,直至微微发热。我几乎是从树上滑下来的,先朝着老虎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撒腿就跑,跑了一段又回头看看。趁着月色,一路跑回家,冲进厨房,本想坐下喘气,谁知一下滑到了地上。后来得知,老婆看我这样,把我抱了起来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昏迷了,老婆哭了,好好地跑回来,到家怎么就这样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满头汗水把老婆胸前弄湿了一大片。

我坐在胡老汉的对面,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述,看着他边讲边用动作演示和面部神情的变化,仿佛老虎来到身边,屏气凝神,好像脚都发麻了。胡老汉说,后来的经历不知比这危险多少倍!

我站起来作了几下扩胸运动,又坐下来,喝了热茶,继续听百岁老汉的生动讲述。

大概过了两年吧。

那时我们村里严重缺粮,家家户户都种地瓜,可地瓜苗要到三十里外的青州圩场买。青州气候温润,土地肥沃。在春节前后,他们把已经发芽的地瓜种到地里,雨水时节出苗,过两个月地瓜藤蔓就长得好长了。他们把长藤采下来,每三节剪成一段作为一株,供种植户插种。初夏的一天,我准备前往圩场购买地瓜苗一千株。两个村邻说我手脚快托我捎带,共有两千多株。这么多的地瓜苗并不重,但体积庞大,装满了两大麻袋。

为了赶路,早早把地瓜苗买回来插到地里,天不亮我就出发了。九点半左右到了青州,买了地瓜苗,草草吃了饭,就匆匆赶回程路了。一层层的山,一道道的梁,三十六弯七十二涧,两袋地瓜苗在竹扁担的两头跳跃,我顺着担子的一起一伏快跑。一座座山甩在背后,离家越来越近,只有十五里了,只有十里了,只有八里了,心里渐渐觉得有些轻松。过了一个深涧,两山相对,这才回头一看,一头大老虎就在身后十几二十米不远不近地紧跟着。我加快脚步上了坡顶,老虎也从涧底跟着上来,我的心跳加快了。我赶了六十里路,这时也顾不得劳累,放下担子,抽出扁担,呼呼成风舞了起来,老虎看我挥舞竹扁担也停了下来,一会儿张张血盆大口,一会儿慢慢舞动着长尾巴。我已经汗作水出,一边拼命喊叫,一边拿着竹扁担在地上猛打,弄得地上枯叶尘土飞扬。可是,那大老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后退之意。

我又挑起了担子,快步赶路。到了向阳的山坡,路边毛竹成林,我想起乡人的一句俗语:竹是老虎的舅舅。我看老虎还在身后紧跟着,飞快抽出扁担在竹子上一阵狠打。由于用力过猛,扁担裂成几条了,可是老虎还在后面站着,没有前进也不后退。我把地瓜苗的两个袋口对绑着,挂在肩上继续赶路,破裂的竹扁担抓在手里,要是老虎上来张开大口,就把它插到喉咙里去。好容易到了村子的对面,家人和邻居等着地瓜苗,被老虎追着走路特别快。突然,袋子被拉住了,我怎么用力也拖不动。我大喊大骂老虎,用竹扁担朝后猛打,可是没有打到老虎,老虎还在十几米外站着。村里的人听到我的喊声,女人拼命敲打晒谷子的竹片,男人拿着棍子斧头劈刀,大喊着成群冲了过来,直到这时老虎才慢慢离去,钻进小树林。

他伸长脖颈,好像望着老虎慢慢离去,突然放松了双手,靠着椅子躺下了。我一边喊他一边赶快去扶他,他一下坐直了身子,笑着说:没事,没事。现在即使被老虎吃掉了也没有遗憾了。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我说,胡老,您命大福大。他说,福没看到,耗费粮食罢了。他孙媳说,爷爷,看您说的,您能平安长寿,谁不高兴呢。我说,是啊,寿是五福之一,您自己有福,还给晚辈添福呢。

我建议,坐久了就地走动一下。胡老汉说,没事呢,我一个乡巴佬哪有那么娇气?于是,他回忆起了另一次虎口逃生的危险经历。

他说,这一次真是太危险了,比前面两次都要危险得多,我当时没有想到还能逃生,更不会想到今天还会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他挺了挺身子,又接着讲了起来。

大概过了二十年,我六十岁了,体质变得有点虚弱,不像年轻时那样手脚麻利,也就很少再干重活。可是一辈子干活过来的,真的天天闲在家里也不是滋味。于是,我买了一批鸭苗放养蛋鸭。每天煮半锅稀饭,切点菜叶,再调点米糠,一百多只鸭子可捡拾大几十个鸭蛋,这收入算起来比干重体力活还多。我赶着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听着嘎嘎嘎的叫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有时候走在路上我还会哼起歌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晚上回家,要是天气热了,老婆就会蒸一碗冰糖蛋水;要是天气冷了,就会炒一盘鸭蛋,再炒点粉干小菜,让我喝点小酒,真是惬意啊。一个乡间农民何所求?吃饱喝足而已。

那年冬天,很少下霜下雪,却经常下着毛毛雨,要不就是阴天。农村下霜还好,太阳一出来就不冷了,整天阴着更可怕,冷风吹来瑟瑟发抖。我记得就是一个阴天的午后,天空昏暗,连日像要下雨而一直没下,寒风像是鼓风机灌入袖子,灌入裤管,又像是冰水一瓢瓢冲入怀里,使人喷嚏连连,鼻涕成泉。

天气虽冷,我还是穿了一件蓑衣放养鸭子去了。到了水田,鸭子分散自由觅食,一会儿把嘴插到水里,咕咕咕不停冒出泡泡,一会儿把头举起来,一张一翕吞噬着小鱼虾。我坐在田边的草地上,环手抱胸,低着头,眯着眼,好像睡着了。突然,好像有一只大手紧紧钳住我的右肩膀往背后拖曵,我睁眼一看,胆都吓破了,原来是一头大老虎的巨嘴含住我的右肩膀。我左手拽住小树想摆脱老虎,它就含得更紧,我放开左手,任其在草地上拖曳,他就含得松一些。我用左手去推它嘴巴,它又咬得紧紧的,我不再推了,它也放松了一些。大约拖曳了一百米地,有一个墓地,老虎就把我放在墓场上,它在我的周围慢慢地绕了一圈,然后奋起腾跃,一跳就跳到墓头的一块石板上,它自转一圈,昂首苍穹,大叫一声。那时候,我突然想起猫戏老鼠的情景,猫逮老鼠时,通常没有一下把它吃掉,而是慢慢地戏弄,一会儿咬住晃一晃,一会儿放开转圈圈,在老鼠的周围一声声地叫,让老鼠胆战心惊。老虎是猫科动物,它同样也有猫的习性。传说有人在山中看到老虎咬人,就玩着猫逮老鼠一般的游戏。一会儿大嘴含住人甩两下,一会儿放在地上转圈子,张嘴大叫,挥爪刨坑,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它还咬住人的肩膀提起来让人站,再提着人转圈子,慢慢放在地上,大叫一声,如此反复三次,最后才扯了衣裤下嘴。老虎果真这样,我赶快解开蓑衣的绳子,趁老虎在墓头转圈不注意时,飞快爬到墓场外的小树林里,接着攀上一棵大树,我坐在树叉上回看老虎,它已经从高处跳回到墓场,转一圈,大叫一声,转完三圈,跳回高处石板狂跃嘶叫。第三次跳下墓场,发现人已跑掉,愤怒地把蓑衣撕得粉碎;含一口跳到墓头石板上,昂首苍穹大叫,地动山摇,那满嘴的棕丝向高处飞扬,像雨丝纷纷扬扬而落。它撕心裂肺地大叫,它似人立撕爪狂转,它挥舞着钢筋一般的尾巴,再跳下墓场,转完三圈,低垂着尾巴,轻轻摇动着臀部,慢慢地离开了。

我在树上看着老虎扫兴离去后,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我才醒悟,从虎口逃脱出来攀越到树上,老虎离去了,我的恐惧感并没有马上消失,裤子湿了一片,手脚发颤无力。我真的泪流满面,想起从前说书人说的西游记故事,大唐高僧一次次被妖怪虏获,一次次获救,最后取得真经回国。我一个土里刨食的乡巴佬,为什么也一次次被老虎跟踪虏获呢?是我的前辈得罪了老虎呢,还是损人利己的伥鬼带着老虎来找我呢?

我从树上下来,一路上回看背后没有老虎跟踪,鸭群也在不远处跟着回家。到了村口的路上,远远看到有一头大老虎坐在石头上,我真有“今番我命休矣”之叹。我赶快找来一根木棒抓在手里,一边大喊老虎入村。那“老虎”听到喊声马上脱下虎皮,原来是卖虎骨胶的小贩。邻居知道我的经历后,都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安慰我。一次村里来了说书艺人讲水浒,他说武松打虎,说李逵杀虎。我听了武松徒手打虎的故事,心里觉得自己很惭愧,一次次被老虎吓得魂魄飞天。

我问他,民间曾有招魂活动。你几次虎口逃生,害怕恐惧不可避免,我们凡人毕竟不能跟武松、李逵相比。他说,那都是骗人的。碰到老虎时确实害怕,可是过几天照样山里来雨里去干活,这是我们庄稼人的命,谁也改变不了。

要告别了,我十分感谢胡老汉,为我讲述了自己人生中最危险的遭际。胡老汉却拉着我的手说:我老了,糊里糊涂的,这些话权当说笑,切不可著文登报,惹人笑话。

我从胡老汉家出来,把他的一番话和报社的委托联系起来,我的心里不禁紧张起来,百岁老人的养生法是什么?是遗传学家说的基因决定的呢,还是养生专家说的平衡营养呢,或是心理学家说心态决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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