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山传奇

我的朋友陆易衡是个百里内外闻名的中医师。祖父父亲都对他寄予厚望，送他读书多年，家传给他中医医术，还传给他一座四进四出的二层楼房。他的诊所和中药铺就开在自家楼下。他行医跟别人不同，看病兼管煮药，认为对症下药如果没有煮好，那将直接影响药效。再说，兼煮草药也有助于复诊时加减方药。他的诊所旁边还开设麻将馆、棋牌室、食杂店，棋牌室的墙上挂着一些养身保健常识的小册子。有病的人到他那里看病吃药，健康的人到他那里聊天娱乐修身养性。他今年五十多岁了，年轻时的许多爱好如打球、钓鱼、打麻将等都放弃了，近年只喜欢夜晚登山的健身活动。

去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到他诊所看饮食与调节尿酸的资料，一会儿下起了大雨。诊所里没有病人，他便给我讲防病与治病的关系，给我讲他夜晚登田螺山的奇险经历。

田螺山的石路，我不知走过了多少回！我一个人独自攀登，跟三五朋友一起游玩，白天登过好几次，晚上更是常走，路旁的树木藤条，奇花异草，包括高枝上的长尾雉、松鼠的形状，都常常还在我的梦乡里飘荡。

大约在五年前吧，我发现了自己特别适合登山运动。很多人认为，年龄大了，登山有碍膝盖健康，最好的运动是散步。可是，我每一次登山回来，却觉得特别舒适，饭量大增，肠胃通畅，通宵好睡，精神特别的好，并且腿脚没有任何不适。开始登山时，我常常邀一个或两个伴一起走，这些跟我一起去登山的人都是在我诊所看过病，或者多次听过我讲预防疾病知识的人。

为什么要选择夜晚登山？因为我开诊所白天没有时间啊，晚上不但有充裕的时间，而且一路不受干扰。登山路线一旦确定，直奔目的地就马上回头，不会在途中遇到熟人。登山是一项很会消耗体能的运动，选择凉快的夜晚也更容易坚持，一根硬木手杖一盏小矿灯，就可以出发了。开始阶段，我都是攀登老鹰岩。老鹰岩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像梯子一般的石阶路凹凸不平，还要几次躬身穿过石罅，若不小心就会碰伤脑袋，后来就改登田螺山。

我在一次次攀登田螺山中乐趣多多。田螺山的山麓沿溪有大片草地，靠山一带开着各色小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非常好看。上山的路铺着整齐的石块，路的两边有高大的福建青冈、赤楠、裂斗厚壳桂、木荷、大叶栎、青松，高大的树枝叶交互覆盖，其间垂挂着大大小小的藤蔓，既有像飞龙一般的尼藤岩画，穿林拢树见首不见尾，也有像柳枝一样的细花垂带，不时在林木的枝桠间随风飘荡。垂拱的长藤大树在石阶路上形成了一道看不到头的深绿隧道。树间杂生着一些山柿、杨梅、山苍子、幌伞枫以及小竹子。无声的月光从树缝间泻下来，映衬在路上斑斑点点轻轻移动着，松鼠、鸣蝉一路相伴。到了半山腰，山林更加繁茂，碧翠欲滴，鹧鸪声声。一座古朴的双层木构山亭，不知建于何时，也不知何人所建，亭盖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亭柱上依旧油漆一新。是谁刷新的？没人知道。乡村间的人修路架桥盖亭子，只要能够独立完成就不会告诉别人。近年不知是谁还在柱子上写了一副联句：“野径连天谁健步；山亭嵌岭我吹衣。”书法遒劲有力，似有旧时名士的风雅。

半山以上，石径越来越陡，石阶越来越高，路边高耸的松树也越来越多。山风吹拂，松果不时掉到行人身上，虽然不痛但会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奇。脚踩着路上的落叶，沙沙沙地响着，仿佛背后有人跟踪似的。你回头一看，哪有什么人跟踪，一条蜿蜒而上的石路出奇的静，静得让你误以为是在观看百岁老人收藏的一幅古代名画。这当然是独自山行的感觉，要是跟三五好友一起登山，一路说说笑笑，就不会注意到踩踏路上的枯叶声。路边一本多株的杉树、椎木，横跨山路的飞龙掌血和山杜英的美丽板根会引起行人的注意。一棵屹立于岩石缝罅间的松树大约在六米高处狠狠扭了一下身子，然后绕了一个直径八米左右的斜圆环又与树身一致直立向上，这是大自然的造化，又何异于神工仙技的培育？山脊两边，各有一株大小相仿的菩提榕，两株树的主干上有一条粗根相连，分不清那一株是树干，那一株是柱根，树枝上气生根飘飘荡荡，树干旁柱根密密麻麻。大人喜欢在树前照相，小孩子喜欢在柱根间穿梭追打。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在树前站一站，看一看，想起菩提榕的顽强生命力。

月光静静地照在山野上，远处的山峦浮起一片淡淡的紫色轻烟。从树缝间漏下的光圈斑点也格外柔和美丽。我在清幽的林中疾走，呼吸着夜晚山野新鲜的空气。我大都不开灯，脚步伴着手杖的声音一路前行。靠近路边的宿鸟偶尔被惊醒了，惊叫一声飞了起来，我打开灯照着它。一次，我正低头走路，发现前面有两只山麂突然惊跳起来，我把灯光朝前照去，它们飞快地向前跑了，闪过棕色的背部和白色的肚子。

一片平缓的山坡地，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毛竹的长尾都在轻轻摇动着，有时大风狂舞，好像要把满天的星星和云彩扫下来一样。每向上走几步，山形就小一点，一层一层地缩小，状若田螺，据说这是田螺山得名的缘故。除非白天，我很少走到颠峰，就到田螺形的三环小平地转回。这里开始多石少土，竹木也渐渐稀少，树以松居多，檵木次之，但大多低矮，树枝弯弯曲曲似虬龙一般伏在岩崖上。路边有个石窟叫“美女献花”，石窟的右边有一泓泉水，路过的行人都在这里歇脚，喝一口清泉水润嘴。

那晚到了石窟，我正想坐下歇歇。突然泉水里响了一声，我快步走过去，扣灯一照，发现泉里有一条红色的大金鱼在游来游去。 我站在泉边静静地观赏，没有丝毫惊动它的心。金鱼在泉里悠游着，渐渐地鱼鳍上有了金色的微光。那金光越来越强，很快超过了我的灯光，接着，快速旋转，不断变色，弄得我眼花缭乱。突然，啪的一声巨响，那金光暗了，我的灯光也暗了，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我反反复复按下开关，小矿灯怎么也不亮。一时忙着开灯，手杖也不知哪里去了。我登山几年，今晚怎么碰到这样的奇异现象了呢？我简直有点害怕了。

突然，石窟里闪过一抹亮光，闪光处有一扇弧形的小门。到处黑咕隆咚的，我只好走近小门。回头一看，刚才看金鱼的地方变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沟里的流水越来越宽，涌起了一阵阵的洪波，想转身已经跨越不过去了。在深沟的内测，长着一棵漂亮的小树，刚刚长出细枝嫩叶，那分明是我随带的手杖啊。我过去抓住树干可怎么也拔不动，它的根须很发达，已经深深扎到石缝里去啦。石窟弧形小门已经开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灯火辉煌，我还没走到门口，一阵强有力的风就把我吸了进去。向洞的深处望去，是一条平坦、宽阔、明亮的大道，走了三五十步，里面有个转弯，突然背后哐啷一声巨响，进洞口的门已经关上了。头上的灯坏了，手里的木杖生根复活了，而我却被卷进深山隧道里，四处茫茫没有回头路。我当时急得快哭了。

“先生，不用紧张，里面请。”一句柔和的话语，是安慰我的吗？人在哪里呢？我左顾右盼，也找不到人的影子。我低着头压着沉重的脚步，心里依旧十分紧张。“先生，请右转到室内看壁画吧。”还是只听到温馨提示，不见引导的美人。我小心右转走进房间，中间有一个微凹的圆石墩，深处如墨，浅处泛白，像一只巨大的古砚台，又像海边的千年盐石。壁上的光影在滑动，一会儿从右到左，一会儿从上到下，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久看不出壁上有什么画谱来。我的头右转左转还是看不出，就向后退一步向前进一步，没想到左脚刚踩下去，壁上一根飘着须根的硕大树根突然向我面前撞来，我赶忙连连后退，却听到背后有人大叫一声“诶哟”，我不慎踩到了哪位玉女的脚吗？我回头一看，背后哪里有什么玉女，连个人的影子也没有。我诚惶诚恐，又感到十分好奇。这时，壁上呈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东西，有画的多种色彩，也有雕刻的凹凸感，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出上面具体是什么，难道它是一种象征？正当我疑虑重重的时候，壁上响了一声，接着裂开一个口子，马上流出一股牛奶一般的白色冷水。水势虽然不大，但突然从石壁流出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奇，还有它流到地面上全部消失不见了，不知它从哪里来，也不知它到哪里去，如山野的横空雾瀑，翻过山峡就无影无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奶一般的白水，只在电视上看过墨西哥燕子洞的专题片报道，据说还含有重金属，不能作为饮用水。

我悄悄退出这个壁画室。一脚跨出门槛，我就一下摔倒在地上了。起先进去的时候，门前的地板是固定的，出来时变得像娱乐园的逍遥水母，倾斜摇晃又旋转不停了呢？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待转到门口一下跳回到壁画室里去。这时，从窗边的一个方形小口传进一杯凉开水。听到“请喝水”的声音，我拿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心神才慢慢定了下来。我坐在壁画室里，想着自己一次次攀登田螺山的经历，从山脚到山顶，哪一个地方没到过，路上石阶太陡了，如果是平路哪怕闭着眼睛也能走个来回，怎么会碰到这样的稀奇事？

“先生，请到前面博览大厅观赏表演。”我紧张地探脚室外，但门前的地板没有旋转，更没有倾斜摇晃。大约向前走十米，我就进入一个宽敞的大厅。厅内空荡荡的，没有舞台没有演员没有观众坐席。突然壁上彩光一闪，各种颜色的圆圈从四面八方飞来，在空中飞旋碰撞，我以为要表演呼啦圈了。不知道什么乐曲响了起来，接着从各个方向飞来许多像松鼠猴一般大的小人儿，他们伸直手脚，在空中飞翔，直至寻找到自己喜欢的圆圈，翻过身子骑上圆圈浩浩荡荡地走了。差不多全部消失了，他们却倒退骑着圆圈飞行。转过一圈后，进进退退，互不碰撞。我正想鼓掌欢呼，一个超重的圆圈突然向我头上飞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圆圈携带轻轻飘了起来。我如梦如幻，两个手紧紧抓住圆圈不放，在空中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回到地面站定时，我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五颜六色的细丝。一个柔和的声音说：“你从空中带来了这么多云霞啊！”我更加惊异了，不是都在大厅内吗，怎么带来空中的云霞啦？谁是天上云霞的神匠手呢？

身上的彩丝闪烁着光芒，它的头像清晨瓜蔓的尾巴高高翘了起来。彩丝迅速延长、穿梭、飞舞、交织，有的像梦幻一般渐渐消失了，有的像美丽的绸带变成了望不到尽头的路。眼前无数的路，在延长，在拓展，在摇晃，变幻不定，看得眼花缭乱。“天涯有路谁能走？厅里无人我代言。”看看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好像墙壁上还有温柔细微的回音。路旁野花烂漫，鸟语风哗。突然一阵烟雾弥漫下来，啪啪一阵声响，眼前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

灯光通明，博览大厅恢复了原状，我正为此而高兴呢。旋即大厅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球在翻滚，我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巨球这里裂掉一块，那里裂掉一块，从破孔往下望，那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深渊。有的可以看到拍打悬崖的惊涛恶浪，有的可以看到獠牙舞爪的狰狞怪兽，有的是杀气震天的兵刀肉搏，有的却是烟炎张天的火焰山……巨球越转越快，越转越高，我再也不敢再往下看了，赶紧闭起眼睛。我知道自己不敢哭出声来，可不知怎么的却泪流满面擦都不完啊。大概转了二十分钟，巨球好像跟山体悬崖撞了一下，顿时火花四溅，才慢慢停了下来。我放眼四望，哪有什么裂块的旋转巨球？眼前只有好端端的一个大厅，没有歌台，没有观众席，没有主持人，没有演员，也没有任何表演。

经历过前面几次的惊险，我不敢随便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动一步路，甚至连脑子想都不敢想了。轻轻的乐曲响起来了，厅内一片黑暗，除了感觉自己的存在，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我心里是多么的恐惧啊。“现在带你走吧，出去不要跟外人讲，以后更不许再来。”我想，此情此境，我早已吓破了胆，哪有再来之心？两个大力士分别用一只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博览大厅拎了出来，在黑暗中左拐右弯，很快到了门口，我头上的矿灯亮了起来，眼前哪有大力士、石窟门？哪有横亘不可逾越的鸿沟深涧啊？

我昏昏沉沉的脑袋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这是险幻丛生的魔境呢，还是田螺山的仙境一隅？“仙中只一瞬，人间已千年。”我到家还能看到父母、妻子儿女和亲戚朋友吗？我用脚轻轻勾起石窟泉边的手杖，飞快下山。心里十分不安地打开房门，妻子正脉脉含情地看着我，她简直比三十岁的时候还好看！

陆医生的登山故事讲完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也早停了。我走出门外，美丽的双虹彩影静静地靠在天边，一头扎入小城外的湖水，一头穿过层层山峦的山峦外。那上面也许有我们想不到的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