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我在三十多年前的中小学阶段确实没有读到多少书,但就是在那样的特殊年代里,老师们默默忍受着身心折磨,用他们的智慧和勇气来抚育我,给了我隐隐约约的希望,至今仍然温暖着我平平常常的人生,让我时时心存无限感激。
那是高喊“不学ABC,照样干革命”口号的疯狂时代。我初中两年学校不开设英语课,英语老师改教《数学》,数学老师改教《工业基础知识》(相当于现在的物理化学常识),到了高一仍然没有英语课本,英语老师就用蜡纸刻印当时最流行的英译政治口号以及教学用语,如“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等。一个星期油印一张八开纸,教师教得非常认真。到了高二,有了英译的毛主席语录选段课本,内容虽然不多,但也不容易学。课堂上,新任英语教师陈英华补充了很多切合实际的生活用语,鼓励我们课后学习用英语交流,他还经常汉英比较,精心讲授英语语法知识。有一天晚自习,无知无畏的我用英语写了一篇《到农村去》的作文,满满写了两页科作业纸(当时没有英语专用作业纸)。那天恰好英华老师值日,晚自习下课后,他就到学生宿舍走廊督查,他讲课声音洪亮,在木板楼的走道上脚步咯咯有声,哨子也吹成一道道至高无上的命令。我已躺在靠门上铺准备就寝,看他走进宿舍就侧过身来悄悄把稿子给了他(现在回想起来那实在是很不礼貌)。他以为我又写了校刊的宣传稿,轻声地问:“怎么不给老柳(政工组长柳秉芳)呢?”我说:“英语作文。”他说:“好,我就看看。”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英华老师把批阅过的那篇英语作文还给我,跟我说:“下午把你的这篇作文抄在楼道旁的大黑板上(比现在教室的黑板大些)。”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大声鼓励我,说:“好作文,好作文!”我看了稿子,他用红笔改了几个地方,大都是动词谓语。结尾一句全改了,原意是“我们是知识青年,回到家乡,就一定要把家乡建设成为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新农村。”他改后意为“我们是知识青年,回到农村去,就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把农村建设成为我们自己的家乡,让它成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堂。”不久,他看了学校宣传栏上我的作文,高兴地说:“作文就要这样,要敢于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这时候,我才体会到英华老师的良苦用心。今天回想起来,当时说“用自己的双手把农村建设成为我们自己的家乡,让它成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堂”的话,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我常常敢于直言,不迷信,英华老师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英华老师是抗美援朝战场的翻译官。文革后的拔乱反正之初,他就到三明师专创办英语科,担任科长,不久,他又调任福建师范大学英语系执教。
就在同一个学期,有位胖圆脸庞、头发稀疏的老教师常常在晚饭后叫我跟他一起散步,有时也带我到他宿舍看书。他当时教初中语文兼管学校的图书室,名叫陈国柱。有一次,从校园出发,经过石板铺成的街市到文山村,在少有汽车来往的泥石路上,他走着走着,站住了问我:“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感受?”那时候时兴说大话,什么“党叫干啥就干啥”“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只要党的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等等。这些话当然没有错,但是整天挂在中学生的嘴上,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里,有谁还有心思了解一个中学生的内心感受?他不是我的业师,却认真问了,还站着等我回答呢。“虽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我只有回家劳动一条路,在那里扎根一辈子,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他听了,很不满意:“世事常新,人生多变,不会永远这样的。不管在那里,都要有爱,艰苦生活更需要爱情,爱是不能忘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些在今天看来极为平常的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得我承受不起。他又说了:“你不是喜欢诗吧,情诗最优美。正像刘三姐唱的那样,上天能赶乌云走,下地能催五谷生。”我更加不好意思了,只说:“我那村庄太偏僻,世上各种好东西都被大山拦在外面,到不了我那偏僻的小地方。”正如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阿尔伯特·苏德尔所说:“人人心中都有色情欲望,而又往往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我就悄悄跟一个广播员到学校广播室用电唱机播放电影刘三姐歌曲。那是我当时听到的最美丽的歌,那次偷听“黑歌”也是一向严格遵守纪律的我在高中阶段所做的最大胆的事。
有人说,世象往往最早被睿智的诗人作家道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许多作家写爱情小说出名,成了当代文学“春回人间”的名著。《爱是不能忘记的》等一批作品曾经让多少人感动!而乡村教师陈国柱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但他关于人生的某些看法要比名作家名诗人道破得早,道破得更为大胆。后来,我一次路过母校想去看望他,一打听,他已作古,真是令我“不抛眼泪也无由”。
农历一九七五年年底,我在一所乡镇(当时称人民公社)中学任民办教师。曾在下放期间教过我一年的陈钟英老师写信邀我到福州一游。我很高兴,那时我还没有到过福州呢。同校福州籍的老师回榕过年,我就随他们一路同行。船减速向苍葭轮渡码头驶去时,同行的一个老师叫我快看,原来钟英老师已经在轮渡码头上等候了。在榕的几天中,她请李延瑞老师给我讲授逻辑知识,自己带我参观了师大校园、图书馆、西湖、动物园、东街口等地方,为了了解学校全景,她叫一位高年级女生带我上楼顶鸟瞰。还去参观了纸制品福利厂,她帮多位盲人阿姨写信,让我了解盲人做工的情景和生活。在师大住了两天,她就带我到她鼓楼区东亚巷的家。
农历年底的福州,天气十分寒冷。晚饭后,她抽了支香烟,把自己高大宽敞的卧室兼书房的吊灯开得通明,天井中那棵小榕树的影子静静地映在隔墙上。我坐在她油光发亮的桐油漆面书桌(八仙桌)的对面,认真听她给我讲数学家陈景润的故事:陈景润厦门大学毕业到北京一所中学执教,不久,回到厦大图书馆,他一头钻进了数学研究的王国。他和所有的天才一样,研究数学遭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麻烦,有人说他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可是,景润老师不但富有数学天才,而且具有坚韧不拔、挫而弥坚的科学精神。批判会一场接着一场,评水浒,批宋江,批林批孔,批走资派,批校内走白专道路的资本主义的苗子。每一次参加批判大会,景润老师都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在一个大本子上不停地写着。有一次,大会结束了,他还坐在那里写个不停,别人以为他在整理会议记录,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仍然在忙于演算他的歌德巴赫猜想1+2······
我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注视着她。她神情庄重,讲得极为认真,她不是在讲一个普通数学家的故事,而是在传扬一种献身科学的不屈精神,在传递一种中华民族的文化人格。过了两年多时间,徐迟发表了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享誉多多。由此可见钟英老师当时讲述陈景润故事的见识和勇气。可以说,陈景润为了数学科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钟英老师不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宣传科学精神,不也同样是传递科学火炬的勇士吗?她后来担任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副校长,华南女子学院院长、理事长,始终坚持“受当施”的华南精神,她获得“福建省杰出人民教师”的荣誉,把省委省政府奖励给她的轿车无偿捐献给了华南女子学院。她不但给过山乡愚顽如我辈以别样的爱,更是把她的全部心血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风摧雨绞路迷茫,天降轻舟载我航。两岸花开噙露笑,一江鱼戏带云翔。蓬莱山麓时光短,东亚巷中书径长。最是安人常记取,冰川雪地溢馨香。”(拙作《七律·赠钟英先生》)
三十多年过去了,诸多往事如烟似雾,只有老师们的别样的爱如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我的心头上日夜不停地流淌,催我告别肤浅,去认识浩瀚无边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