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舌尖上的法国”“舌尖上的中国”之类商业广告随处可见。我总觉得,说“舌尖上”似乎偏重于口感,而说“吃”更侧重行为方式,因此也更符合我们国人的传统习惯。我出生于普遍缺吃少穿的年代,那时候即使是富裕的官员和商人,也不敢公开炫吃,否则难免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可是,生活往往是这样,越是艰苦困窘的时候越是讲究礼仪秩序,“吃”恐怕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孟老夫子就说过:“鸡豚狗彘之蓄,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我的家乡同祖同宗,关于吃的敬重和谦让方式也完全一样。
“山里鬼,山仓庚,杀只小公鸡,叫尽大大声。”这是从前都中人(今中心集镇)对我们乡下人的讥讽。逢年过节,家里杀鸡杀鸭,要在祭过祖宗之后享用。胸脯肉、大腿、小腿等从尊长分起,肉多而嫩的分给小孩,当家的夫妇只能吃点脚爪、翅尖和脖子等。但是年长的老人没有心安理得地独吃好肉,而是把胸脯或腿肉分成许多片,每个晚辈一人一片。吃猪肉也一样,主妇要有相当的刀工,先尊重老人,把最好的夹到老人碗里。主妇自己最后吃,以防个别淘气的孩子很快吃完一直看着老人,弄得老人心里不安。敬酒更不用说,每一盅都要从老人开始斟,劝老人喝下后自己才能喝。昔时乡村没有罐装饮料,年节里就烧点颜色似酒的红菇、红苋菜或紫苏汤给小孩喝,既让小孩高兴又可以避免喝醉。
欢度年节时,除夕、初一、十五、端午、七夕等重要日子,餐桌上要多置放碗筷和酒杯,以示敬飨家神。入座后,待长辈举筷提议才能开餐。
家内之礼,最需要用吃来表示的是寿诞和出嫁。做寿就是做生日,俗话说:“始于晬,终于百,一二三四可不睬。”意思就是周岁开始,百岁终止,其中十、二十、三十、四十可以不管。真正要做的就是周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杜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去世之后逢十照做称为冥寿。要做就是要办酒席宴请宾客,“不睬”就是家庭内部杀只公鸡,买点猪肉,煮一大碗粉干和几个蛋,自家人喝点小酒,寿星吃鸡胸脯肉。五十岁以上,给寿星吃鸡肉不是一块,而是五块:胸脯、大腿、小腿、鸡头、鸡尾。装碗要把腿肉放在下面,上面放胸脯,鸡头放在前方,朝着寿星,鸡尾放在后面。寿星也要把胸脯肉撕成若干条,逐条分给晚辈,寿星吃过鸡冠后,大家才吃,这种吃法寓意长幼有序,大吉大利。出嫁女也是五块鸡肉,但她不像寿星那样条分缕析分给小孩子,而要表示自己离开父母伤心之至吃不下,待到母亲或嫂子拿到她的嘴边,反复劝过“快吃,好头好尾”之后,才象征性地吃一点。通常是鸡蛋,鸡冠、鸡尾肉各咬一小口,以示好头好尾,祖德永续。
女儿嫁到夫家之后,凡是祖父母、父母、哥哥前往看望,婆家都要杀鸡、置酒、做米粿宴请,鸡肉也是五块,并请堂亲作陪。长辈兄长回家还要送一份平安礼。嫁出去的女儿生孩子,娘家人要去吃鸡酒。招待娘家人也要杀鸡、置酒、做米粿宴请,鸡肉至少五块。娘家人送鸡、蛋、酒以及婴儿衣帽,女婿都要用钱回礼。“长着赐,不能辞。”但要回礼金致谢。
如果亲朋好友有红白喜事,老家的规矩是“不请不送,不送不请”。家逢喜事,要盛情邀请亲邻朋友,主人一定要提前当面邀请,但只说吃个米粿(便饭),不宜说请赴喜宴喝酒。喜事当天早上再邀请一次,恳请赏光。主人如果没有邀请,就不要送礼(旧时十个鸡蛋、两把粉干、一斤冰糖),也不必赴宴。这就是“不请不送”。当然至亲兄弟、堂兄弟要主动走近,帮忙布置餐厅,不能等主人邀请。生育孩子,见亲邻串门,要赏吃蛋花酒(煎两个蛋再用酒煮一下),有身份的长辈还要加快鸡肉。吃过蛋花酒的人要送份薄礼,大多是送上十个鸡蛋,条件好的还有送些桂圆干、目鱼等。而“不送不请”指的是办丧事,如果没有收到送礼(“金银”香烛和米),就不要请吃饭。作为亲邻以及平时有来往的朋友,丧事不仅要主动送礼,还要不请自到帮助做事。
古语说:“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自家平时生活勤俭节约,避免铺张浪费;宴请客人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乡村农民虽然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上,但是他们的行动就是有声的语言。每个家庭都有困难,但主妇却常常能在盐缸糟瓮里藏上一片猪肉,一把鸡(鸭)腿,预备对远来的稀客以表敬重之情。鸡鸭鱼肉虽少,但久而不坏,干而不硬,最显当家主妇的本事。
“吃”能承载这么多的家庭礼数,也能显示乡村平民永远都说不尽的情趣。
小孩子初次上学或请塾师开蒙,母亲给他煮两个鸡蛋,炒一合(半升)的豆子,黄的黑的摻杂在一起,装在孩子的口袋里,一路慢慢走着咔喳咔喳吃着,一边唱着“乌豆落竹筒,肚子会通融”的村谣,那是童年中多少开心的事!抓一把分给小伙伴,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小玩具,如叶笛、弹弓等。
为了吃,放牛的小孩子也富有惊人的创造力。生吃的野果自不必说,如南酸枣、乌饭树果、肤盐木果、草莓、山莓、杨梅、野枇杷,地稔、桑椹等,吃饱了肚子,美化了嘴唇,还能带点回家孝敬大人;变换一下味道吧,家里的番薯、芋子、淮山,山中的榛子、椎子、板栗、竹笋等,样样都能放在篝火烤煨,吃起来齿啮芬芳,香气袭人;可是,他们不满足呢。他们还要仿效大人,煮几碗羹汤。他们三块石头磊个灶,没有锅,把家里的铁瓢拿来顶替,从家中带点茶油、红糟、盐巴,田里的螺、小鱼,泥鳅、黄鳝,山上的蕨菜、小笋、香菇,山溪里的小虾、棘胸蛙、丁鱼,就是他们的美味佳肴。饭菜“出锅上桌”,他们围在一起,还说说笑笑认起老公老婆和亲戚呢。
有的孩子讲话结巴,不但邻居孩子讥笑,有时大人也要逗他玩。他又羞又气,可是越急越结巴。父母想出一个办法,买条猪尾巴,整条煮了让他吃,等到快吃完时,趁其不备,把猪尾巴打落在地。他还想吃,父母说结巴的毛病丢了,他也不好意思笑了。
乡间村妇不知道香君鸡、紫云汤、夜来汤、丝丝菜、燕窝银耳、女儿酒之类为何物,好比刘姥姥在大观园吃不出茄子的味道。但是,腌藏、浸渍、发酵各种小菜,酿制红酒,蒸制米烧,手艺何其了得!脆萝卜、生姜丝、辣椒酱,香辣刀豆、添醋谷粒豆、豇豆干、茄子片,酒糟腌藏,综合加料,摆出花样,绝不下红楼凤哥所炫的名菜。闻到这些小菜的味道,终日板着面孔的道学先生也会掀起长衫在女人堆中嘻嘻哈哈抢筷子吃。这也许不算什么,道学先生的面孔本来就是装出来的,但美味救人就难得了。那是“文革”的第二年,大队跟风破四旧,指派牛鬼蛇神找神像。有些老人得知消息提前把神像藏在深山,这些牛鬼蛇神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白天到祖祠、寺庙、深山石龛寻找,晚上接受审查、批判。不久,大队又成立了专政小组,负责押解、捆绑、吊打这些牛鬼蛇神。老人担心躲不过,把大部分神像送回原处。有个曾被抓到土匪营里做过饭的,负责找的神像始终没有着落,他被打得最多伤得最惨,几次想自杀结束一生。村中几个善良的女人不懂政治,劝他不要犯糊涂,先尝尝村里各家的咸菜说不定转危为安。这个没有妻子的“坏分子”不吃还好,吃了连舌头都咬破了。他吃了几家女人各抓一把米而煮成的平安饭和酸甜苦辣的百味咸菜,再听村妇一通劝解,他果真不死了。
说起平安饭,过去乡间不时有人煮。家里有人长时间生病,或者有些不吉利的事,主妇就会到村里兜一圈,向各家各户要一小把米,大致有了一升三合就回家,在屋檐下临时搭个三块石头的小灶,煮一锅稀饭,加点芋子番薯。稀饭出锅后,搬几把板凳就在露天吃,同时也招呼同一座房子的小孩一起吃,以求共享平安。要是小孩子闹病,甚或不慎摔断手脚,家里大多请道士过关,胸前挂符,背上盖四方大印,外婆也在她所在的村要来百家米、鸡蛋等煮成平安饭,送到外孙屋外两三百米处,坐在路上吃。这些大概可以看出农人贱者平安的思想意识。
别说乡下女人没文化,嫁女儿时,每个母亲都会送给亲家母一臼婆婆糍,要求女儿到婆家拿出来孝敬婆婆,“糍粑糍粑,黏住婆婆嘴巴。”婆婆让媳妇吃红枣,枣子枣子,早生贵子。生了儿子就有儿媳妇,到时候不就也有人封你的嘴巴?
吃,本在果腹养身,可是慢慢地吃出了礼仪,吃出了许许多多的乐趣。这既是一门让人研究不尽的科学,也是一门吸引各式人等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