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猴王,不是深山野岭中攀枝跳跃啃啮青果的毛猴,也不是姓侯,而是远离都市的小乡村一时作威作福的两个人。他们同乡同村同姓乐,乳名都叫阿使,为了区别,人们叫高的大使,叫矮的细使。细使嘴巴歪在右边,长辈习惯都叫他歪嘴细使。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特殊年代里,老百姓表面上不得不服从,可在暗地里却给他们取了“猴王”的绰号。他们很快就知道,但一点也不生气。他们说:“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虽然没有封侯,可是你们把我当作侯王,处处服从我的命令,可见你们是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的。”有个“郎不郎秀不秀”的青年人,一次给大使递了一支“大前门”的烟说 :“猴王,你经常外出开会懂得事多。我问你:毛主席说的‘粪土当年万户侯’什么意思?”大使吐着烟气很不屑地回答:“古代的万户侯烧粪土是做样子的,我们贫下中农以劳动为荣才是真的。你要是游手好闲,不积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我会叫你挂牌游街,你信不信?”
歪嘴细使,歪嘴偏头,两肩高低不平,小腿肚明显向后突,为人好评论,喜欢收集信息,听到一则最新指示或野语村言,换个地方就会渲染一番,海阔天空评论一番,好像是个义务宣传员。他老婆个子高大能干,为他成为甩手掌柜串户炫谈创造了充分条件。
大概是1967年的秋季,不知他用什么办法从大队里得到一顶草绿色的军帽,一条赤色的对扣皮带。歪嘴细使头戴军帽腰束皮带之后,不管是宣传最新指示,还是评论村中俗事,都在一派威严中又带有几分滑稽感。有时,他还会举着毛主席的画像牌,站在路口,要求过往行人背诵毛主席语录,否则不让通行。小山村老人几乎是文盲,要求背诵毛主席语录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他不急不燥,说:“你不会背吧,我可以教你,但不背不行。”有一次,他拦住了一个按辈分要叫奶奶的长辈。老人家说:“我一个老太婆不会背,你没事干替我多背几句。”他说我教你,就用方言念“要斗私批修”,大娘用方言的谐音跟“妖大嫂屁羞”,他说你可以走了。大娘边走边说:“阿修本分善良,就是没有教训好这个歪嘴嫲。”他这才醒悟过来,他的父亲叫阿修。
年底,歪嘴细使被选为生产队长,每天早上,他仍然头戴军帽腰束皮带,站在村中最显眼的地方高声喊话,给每个队员分派当天工种任务。他在队里不是最强的劳动力,但他敢说敢干,也有一定的号召力。一个晚上召集队员召开紧急会议,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全体出动,把一个不好惹的人多年占用队里农田一角的护坡清理了。从此,村里的人对歪嘴细使更不敢小看。秋去冬来,队里给旱田翻土,有的田土质不好,还要弄点木头干草来烧烤一番,俗称“焙田”。具体做法是在旱田里挖出一条长沟,架上木头铺上干草,下干上生,外培田土,慢火焚烧。有人说,焙田好是好,但是太费工了。不如把田边都烧了,草灰流到田里也很肥的。歪嘴细使说,烧就烧,不过大家要一起看紧,不让蔓延。虽然大家都十分谨慎,但是不知怎的一阵龙卷风刮起来,火球被卷起几丈高,然后飘落到远处山麓,风助火势,大家看着一场大火迅速蔓延,很快烧到山顶,烧到隔壁的外县村庄。几天后,他以纵火烧山罪被带到县里,等着他的自然是黑暗的牢房。可是,谁也想不到他没几天就回家了。他又戴起帽子束起皮带了,告诉邻居:命大运大,比我烧得更多的人去坐牢,我就回来了。
次年,大队里受批判的人越来越多,地富反坏右等一切牛鬼蛇神都要向广大人民认罪,斗争的手段也不断升级,他被组阁进五个大队连片的红色专政小组了。他的左臂上戴着“纠察队”的红袖章,看得出更加得势了。后来召开批判大会他都在主席台上,按下被批判者的头,接着把双手反剪到背后捆绑起来,吊到梁上,手法熟练。看到被吊的人痛苦呻吟,歪歪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这个小组在几个大队之间来回执行专政任务,大约不少于半年,台上公开绑人吊人,会后拳打脚踢更是不计其数。
十几年过去了,一个外村人找到他家,要求了结文化大革命中无辜被他毒打的冤债。他看出来者不善,但束手无策。他的老婆对来人说,他如果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是别人教唆的,过去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你身上如有不适,我可以去找点伤草给你活血化瘀。来人绝不答应,一把揪住歪嘴细使的衣襟,准备拳打脚踢一番。他的老婆喝令住手无效,一个飞脚腿就架到那人脖子上把他按倒在地。那人动弹不得,知道自己不是歪嘴细使老婆的对手,就告饶开溜。歪嘴细使跟老婆生活几十年,还不知道老婆有这一招,从此把老婆当母亲一样尊敬。
大使高个宽嘴,宽额头,高鼻梁,小学文化,能言善辩,是大队的秘书。那时候,老百姓不知道村官谁大谁小,以为掌管公章能为人家杀猪以及生产队外出买牛开证明就是掌握最大的权力。大使有力气也好胜,从大队回家路上看到别人挑谷子,他要找最重的担子试试,但他每次只挑几十步就卸,绝不多挑而劳累自己。他的目的是想证明:不管文的武的,全村没有人能够超过他。
大使不参加生产队双抢挑担送征粮一类的苦力劳动,他多数是做些补水渠放水、拷田、耙田、拔秧、插秧等轻活。他非常霸道,放水时把别的生产队的水一起拦走是常事。当场被人看到,他还要反咬一口,说别人先拦,他就仿效拦一会。要是没有当场看到,他要破口大骂,说是污蔑他的人格,极力咒人一通。
大使的老婆高大粗壮,非常勤劳,家务活全揽不说,上山折笋、采菇、拣野果,村中几乎无人可比。其他女人回家最多挑一担,她还要另背一大篮子;她是全村唯一经常犁田的女人,速度质量丝毫不比男人逊色,其他比较强壮的女人也想试试,可是凶猛的水牛坚决不配合,七十五岁时,村里的田大多抛荒,她还在村里种了十多亩地,不听子女劝告,也不要帮忙;她是全村唯一能拉木辘车的女人,其他女人也想试试,过桥时一摇晃腿就发颤,只好作罢;至于拉板车、挑塘等那就更不用说了。
大使很少在家,嘴巴一抹就走。村里有点颜色的女人,不管年龄大小他都想要肌肤之亲。一夜跟年龄相当的女人通奸,他老婆追寻到门口听出叫床声,用木杵一下撞开房门时,两人还来不及穿好衣服。那女人的丈夫就在隔壁房间睡觉,关紧房门假装深睡没有起来。这个女人丈夫体弱确有生理需要,别的女人可能有求于他。因此,大使晚上不时有这种乐事,白天也不会没有。
大使的为人,一向是同村为队,同队为家,同屋为己。虽有一点权势,但与兄弟邻居邻队吵闹不断。对内无非也是为争几个缸瓮、几尺菜地、采光好点的房间,对外争得多灌几丘水田,多砍伐几根木头而已。争执比较严重的,一次是砍伐松木,还有一次是把菜地辟为稻田。
同一个自然村,山林地向来没有明显的分界。另一个生产队在本队的竹林里砍伐松木,大使认为那是他所在生产队的,他跑到对方队长家里要求马上停止砍伐,已经砍伐下来的归给他队所有,否则,要拿点颜色给对方看看。可是对方队长针锋相对,坚决不予让步,最后闹到公社裁决各砍一半。大使凭他长期积累的威势,虽然争得那片树林的一半砍伐权,但对他的威信已经大大地影响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人民公社贯彻“以粮为纲”的指示,把社员的菜地全部辟为稻田。大使带领队里社员,把他队里田边的菜地筑起田埂,全部辟为稻田。为灌水连片,另一个队也把田边的菜地改为稻田。他发怒说:有的菜地是他队里社员的。另一个队极为不服,反问他:你们队里改的菜地不也是我们的吗?还蛮不讲理!他震怒了:你们反了,还要不要领导?晚饭后,他赶到对方队长家里,顺手拿起一根晒衣服的长竹竿把他屋顶的瓦片全砸了。队长斥问他:这叫什么领导?他说:你不服吗?连你一起打!
三天后,公社一个副书记赶到队长家里察看,屋顶瓦片果然被砸大半。通讯员到秘书家里,说有紧急事情,叫他马上到大队部。走进办公室,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犯错误了。他按领导指示,把公章、所有钥匙交回大队书记。公社副书记对他说:限你在今天之内把你打掉的瓦片全部盖好,把你家里的猪赶到大队来,米挑三百斤来,请全大队的每家户主吃一餐饭。我在这里等你。
从此以后,大使再也没有威风了。有人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嘛。不久,大使突然犯病,不能起床。好不容易治好病,又遇上生产队分组联产承包,分来分去,谁都不愿意跟他一组,他很无奈,但他没有羞愧之心,照样串门,照样没话找话闲聊,当然话题改变了,比如祖祠需要重修了,门口需要改路等等。乡里乡亲,也相安无事。晚年,他经常找村里外出工作的人,闲聊过夜,回村传达消息。
猴王大使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临去世时,神情恍惚,大儿子伏在他的耳边问他有什么交代。他一字一顿地说:叫你妈跟我一起走。才过了七天,他的老婆真的跟他走了,不禁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