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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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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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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溪带走小村庄

站在蓬莱山顶,鸟瞰四周村落,我不禁为那些袅袅炊烟、盘山稻浪和流连云里雾中的牛羊的消失而怅惘。昔日众多的村庄哪里去啦?它们不是自古以来一直都像镶嵌在大山壁上的钉铆吗?一阵山风吹来,老奶奶在我上中学时的吩咐又飘然而至:“你出外读书,识字明理,不要跟随他人下河游泳,那大河什么都能流走。”上初中时,我在教室的走廊上多次看到过尤溪河滚滚波涛中裹挟着猪羊、木头、桥梁、房子,可没想到现在竟然带走了许许多多和我那祖祖辈辈一直走不出的家园一样的村庄。

尤溪河最早带走的是乡村的原始农业社会文明。唐宋以来,尤溪乡村都是用土砻、脚碓、竹筛、簸箕、风车等加工粮食,夜晚都是用竹篾火把照明。千百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些在乡间穿梭跳跃的竹篾火把,从前不仅用作普通的照明,它还能迎神宣示,驱邪赶鬼,凡是重要活动如农历除夕通宵点火,那意味着除旧迎新,从上一年顺利走向新的一年。清朝以后改用茶油点灯。可是,尤溪河及其支流电力资源的不断开发,那些火把、灯火都化作山野中的萤火,隐隐约约,忽明忽灭,直至消失。而那些乃有声的土砻、脚碓、风车就像被打入冷宫的美女一般,先是静静地站在一隅,随后就无奈地被雨打风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老人不再介绍“在蓬莱山顶,可以看到福州女人筛米”的神话,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说:“还没到山顶,我就摸到天啦。”

从《尤溪县志》《尤商发展史》等有关史料得知,尤溪农村的农民一直穿着自家纺织的衣服。用料最早是麻,后来是苎,家庭妇女几乎都能自纺自织自裁自缝,只是精细程度略有不同罢了。这种家庭自织自缝的衣服通风性能极好,易洗易干,穿了会皱,洗了就直。只是保暖较差。新中国成立后,年轻人换穿机织棉布服装,有些女青年传唱山歌:“要选老公插钢笔,不要老公戴破笠;要选老公好模样,不要老公粗麻装。”当年唱山歌的姑娘早已作了奶奶,那旧时的葛衣麻装更是随着纺车而销声匿迹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尤溪的乡村文化就像飘落在石缝中的草木种子,虽有阳光雨露,却仍然一直难以发芽,即使挤出了一点牙粒也难以长出苗子。旧有的山歌不能唱,阿哥阿妹,你情我意,脱不了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调。语录歌、样板戏,难以激起娱乐之情。当时就有人说:“唱歌像吵架,跳舞像斗殴。”少数年轻人以打扑克为乐,也被指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有点年纪的人,男的可以默默抽烟,看着烟雾戗着女人孩子傻笑;女人更累,她们与男人一同出工,回家还要包揽家务,她们的乐趣只有肯糟菜头,要是几个女人偶尔能够一聚,端几盘干菜,喝一碗茶,那已经是她们最大的享受了。要是说些健康方面的话题,一定要回避男人,尤其是高龄男人。男人跟女人闲谈,更免不了有挑逗引诱贫下中农妇女之嫌。这种恶习在乡村常见,在单位也不例外。手中稍有点权力的人厚颜无耻地往女人堆中挤,看到别人说话就训斥,旧时“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转用在这里也颇为合适。

年轻人可不同,一场电影就可以把他们平静的心潭激活十天半个月。虽然总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之类,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观看乐趣。自己村里放映自不必说早早到场,第二天、第三天外村放映,成群结队赶去看第二、第三遍的机会,也决不肯错过。看到影片里某个喜欢的演员,就用她的艺名来给自己命名,那种发现和乐趣决不亚于诗人作家给自己取笔名和斋号。其实,这只不过是当时乡村青年看电影的表面乐趣罢了,深层的快乐是能打破长年死一般的枯燥乏味的沉寂生活,可以跟异性相偎着看电影,来回路上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说笑笑。

也许只有逗逗嘴,牵牵手,胆大点的还带着心跳偷偷拥抱一下,摸一摸爱的敏感之处,但在那被爱情遗忘的年代里,已经是酣畅淋漓的神仙梦了。渐渐地圩集多了,可以买卖的土特产品多了,年轻人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到集市上换取需要的东西,跟喜欢的异性一起看录象,吃饭,互赠礼品。大姑娘穿起裙子回家,有的也给姐妹、母亲捎上一条,中年母亲开始有点扭捏,穿着穿着就叫凉快了。老年人脸上虽有一丝不悦,可是已经失去指责的威力了。这时,电影对农村青年完全没有吸引力了,它已经随着尤溪河的波涛远远流逝了。

跟许多地方一样,尤溪的农民向来有乡土情结。什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茅草窝”“两间茅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等。守望列祖列宗,坚守故土,成了一生走不出乡村的男人的最后的骄傲资本,轻薄的男人骂女孩便是祖宗背在背上,鞋底尘土无缘。不管父母有多大的资产,也没有女儿的一丝一毫。男人外出,叶落归根。“千里为官,为了吃穿。”最后都要回到生养的故土。否则,即使多少风光也逃脱不了“半路死”的恶名。

于是,尤溪农村的长辈对小孩子有一种最原始的祝福和期望,送“衣食头”。这“衣食头”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并流行开来,现在已经无从查考。《中国古代礼仪文明》等书都不见记载。但在民间一直流行不衰。早期是稻谷、黄豆、黑豆、茶叶各一小把,黑线一团、苎丝一片,把这些裹扎在一起,外封一张红纸条。明末清初以后,谷子、豆子、茶叶也有改为碎银的,民国以后或用纸币代替,并加一条小毛巾。小孩子得到“衣食头”,自是高兴,但虽有“长者赐,不能辞”的礼训,为从小学会礼节俗语,受礼时要反复推辞说:“谢谢。不要,不要。”直到送“衣食头”的长辈说:“这是一点衣食头,你拿了,一世平安,买田盖房。”小孩才高高兴兴收下这份既简单又厚重的礼物,然后交给自家大人收藏。

 “买田盖房”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实是农业文明社会中人的终身理想。除了胸怀远大而又壮志难酬的诗人,一呼“富贵非吾愿”“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之外,连皇帝老爷劝学也是“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从前,“买田”就是立业,种田的人一般都买不起田,买田的人一般不种田。买田出租,收租积累,放高利贷,再买田,再出租放利,循环往复,以至成为地主富翁上等人。“盖房”就是兴家。家大业大,房子不能小,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因此,田边渠圳,争一缕清水,屋角院外,抢一寸土地,轻者翻脸半年三个月,重者构怨一生几代人。在这样的人世间,“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几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诗句,有着不朽的训诫意义。现在,那成片的肥沃田地早已长出茂盛的草木,成为野兽出没的山林;经营几世几代的房屋也空锁闲置,甚至门窗脱落,成为鸟雀筑巢嬉戏的梦幻天堂。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间,尤溪河带走了两岸,带走了那深山中无数的小村庄。尤溪河滚滚向前,流向闽江,流向大海。山里人随着大河,走出大山,走出世世代代的村庄。小村庄被尤溪河裹挟着,翻滚着,飘落到尤溪河岸、闽江畔。我也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无奈挣扎着,重重摔落到远离故乡的悬崖上。在这冷僻的悬崖上寻求什么,忙忙碌碌?在那遥远的故乡抛下什么,日思梦想?年年月月,有如婴儿连着母亲的脐带。

我无缘接受现代都市文化,也无法融合乡村文化,我只能久久地站在悬崖的一角,静静地观望着河水日夜东流,一去不复返,做一个美丽的乡村梦,为那遥远的可爱家乡,为尤溪河两岸无数美丽的小村庄的消失深深地深深地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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