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湖是福建省最大的人工湖,因为这个湖,从明朝初年到蓄水成湖之前一直都叫二十九都的地方也改称闽湖。我家距二九都不算很远,稍稍懂事时就听去过的村里人说,那里村庄连着村庄,田野连着田野,几十里坦荡如砥,中间一个大村庄有个望不到头望不到尾的繁华十字街,远远看去,店门口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走在街上,鸡鸭鱼肉的香味从餐馆的门口漫出一阵阵扑鼻而来。街上大米、粉干、面条,橘子、桃子、西瓜、花生,红糖、麦芽糖等等,一袋袋,一筐筐像排队似的接连不断。临街店铺里尼龙、灯芯绒、各色花布和日用品琳琅满目,还有那鞋子竟然不怕水,下雨天都可以穿着走。这些对当年缺吃少穿的乡村孩子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岂止这些?他们接着介绍道,有两条河流从村子穿过,小的那条河上桥面盖着廊亭,小学生在亭里吹口琴,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桥下牧童头上顶着荷叶骑在水牛背上,一边用脚丫拍打着河水,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短歌,有时潜到水里抓小鱼,那个乐啊连吃饭都忘了回家。大的那条河又宽又深,波涛汹涌,只能靠摆渡过河。船只有大有小,可以把征粮、生猪及家禽运到县城,也可以载人近到县城远至省会福州。完全用不着像我们村里这样手提肩挑,弯腰曲背。我更加羡慕了,常常想怎么就没有二九都的亲戚呢?要是有一门亲戚在那里,那每年就可以到那里去玩几天,看看那里的大街有多长,看看那里的河流有多宽,看看不怕雨的鞋子有多厚,听听那口琴的声音有多美。但想归想,真的要去一趟二九都谈何容易,来回近百里山路,途中要两次过渡,那船夫不时回到岸上家里喂猪浇菜劈柴,当地的人喊一声就到,外乡人不知叫谁而常在渡津口等半天,因此,来回紧赶慢跑一整天。
上学之后,渐渐淡忘了二九都的诱惑。直至在外地读高中,听到宿舍里几个同学讲话语速有点快,他们从家里带来的干菜小吃也比较多样,什么蛋饺、艾粿、肉笋包子等,悄悄一探问,竟然来自神往已久的二九都。熟悉之后,我就向他们了解二九都的水土人情。他们说:百闻不如一见。放假时跟我们去玩几天不就知道了。
刚到期中,我们班去分校劳动两周后休整,几位同学竟不顾绕道七十多里山路,到我家过了一夜。我家长辈和邻居都说,这几个小青年太有心了。他们约我一定趁早去一趟,我的心里何曾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每当我看到父母天天起早摸黑劳动,一直不忍心私下找同学玩。直到高中毕业后的一个墟日,我才和父亲一起去了二九都。吃过午饭,父亲买齐了东西就要回家,曾铨、马钢、胡树春、纪晓花、方梅几个同学三番五次挽留住一夜。父亲说,好同学好比亲戚,后会有期,还是回家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不影响完成生产队的劳动定额。同学在我口袋装花生,送我们到廊桥,看了河里游来游去的船只,有船篷的没有船篷的都有,听了小孩子吹口琴,依依不舍作别。
一次匆匆之行,我明白了二九都的艰难之行。二九都,是尤溪、大田、德化三县交界的地方,溪水从上游流到这里已经一百多公里。河流两岸平坦宽阔,形成一个山中盆地。村口之外溪水回流,山峰高耸,悬崖壁立,仿佛闻名世界的长江三峡,“两岸连山,略无缺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这些高山悬崖跟我家西南面的原始大森林连成一片。两地距离如果取直应该不会超过十公里。这片原始森林常年云雾弥漫,雾里有野生仙人茶、红菇、野鸦椿,溪涧里有棘胸蛙、娃娃鱼,林间有白鹇、豹子、穿山甲、豪猪等来往。乡人上山寻茶采菇都要带着柴刀结伴前行,伐木工更是带着鸟铳防身。一路上,我望着这片摩云山峰,有如一道道倚天屏障,把我的偏僻家乡跟神奇的二九都隔绝了,跟那条喧闹的十字街隔绝了,跟富有传奇色彩的七里潭隔绝了。
尤溪通往德化的旧时官道从尤溪河的南岸经过,下游地势比较平缓,路沿河边走,到了距二九都只有七里路的时候,路从河边攀上一百多米高的悬崖中间,穿过一个石窟凉亭,转走挂壁栈道。这段三十多米近乎垂直的山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石窟亭周围不时有绿林盗贼埋伏,给旧时官府捉拿潜伏在尤溪境内的德化、大田、永春等外籍匪徒增加了难度。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有大姑娘对“县官路过必下轿”之语,不以为然,决意嫁给我邻村的一个手艺人。到了石窟亭外,轿子停在地上,伴娘上前请新娘下轿徒步下坡。新娘微微提着大红裙子,探头往外一看,啊了一声,当场晕倒在伴娘的怀里。至于旧时生意人在此银两被劫,那更是权当交了一笔过路小费。
七十年代中期,省里请华东水利水电开发设计院专家实地踏勘测量。为了来往方便,县水利局组织人员把三十多米高的险道连同上方的石窟亭一起炸开了。我的同学马钢、曾铨、胡树春“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参加了大型水电站的勘测工作。他们主要协助水平测量、记录数据,有时还要拿起柴刀劈开前行的路。一天午后,他们三个走过崖岸时不小心踩翻了一块石头,石头滚落跳荡恰好撞到一棵树上,树身剧烈摇晃,以致树上的野蜂惊飞出窝,近乎疯狂地把他们三个全身蜇了个遍。他们痛得滚落溪边草地,不远处的渔民听到哭喊声,顾不上打渔了,即刻把小船划到岸边,把他们抱到船上,送到村部卫生所。卫生员方梅帮他们消毒包扎,她的爷爷乡村老郎中也赶来帮忙。后来重聚时晓花告诉我,野蜂把他们几个修理成猪八戒,是方梅还给他们女娲赏赐的面目。
这样的经历之后,同学情更深了。有事没事都会聚一聚,正像我父亲说的,好同学好比亲戚。曾铨二十岁生日,父母给他庆生,已经出嫁的姐姐自然归宁庆贺,竟然也叫上了我们几个同学。晓花家里做粉干,顺手带了一大包送曾家,曾家杀鸡杀鸭,拿出多年的头曲米烧加糖请大家,个个都喝得“浓醉不知归路”,更忘了生活的艰辛。当时高校停课,我们响应上级号召回到家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说对防止资产阶级的腐蚀很有必要,但各地人才非常缺乏。秋季开学,母校把我召回任民办教师,执教初中两个班语文兼班主任。后来推荐外省师范院校深造,毕业分配成为正式的教师。胡树春在几年的大型电站地质测量之后,被选送到省内一所中等水利技术学校培训两年成为技术员。马钢、曾铨先后入了党,成为后来库区村的主要干部。方梅上了地区卫校,毕业在县医院当了护士。晓花在家不声不响,默默地跟她父母做粉干,不久就在家门口开起了代销店,店里备着自制的烟丝和自助的茶水,生意红火。这样,原本常来常往的好同学也各忙各的难得一聚了。偶尔书信联系,只要跟一个通信必谈其他几个,回忆往事,展望未来。待到“友谊长存”的通信越来越少,费尽周折的信件全部变成了电话铃声。从通话中可以知道,一开一合的翻盖手机多新奇啊。正像歌里唱的那样,“很想很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远方的朋友现在还好吗”“很想很想给你打个电话,也想和你悄悄说些知心话”。可是,原本想说的知心话也说着说着不知随窗外的月光飘落到何方,只有夜风吹过留下一些隐隐约约的念想。
转眼到了世纪末,晓花的儿子考上了我所执教的省重点高中,马钢女儿的中考成绩没有达到重点线,录取到城郊高中。联系又多起来了。有时自己来,有时带着孩子,话题变成了孩子的学习,还有库区村即将搬迁的意向和补偿。
孩子刚刚考上高中,父母的心情是激动的,他们心里想的比孩子还要多。作为老师,谈孩子教育问题虽然懂得一些,能说但又不宜多说,尤其是在熟悉的家长面前。跟两个新生简单交流了一会,觉得他们对学习的认识是对的,我把自己几年前出版的编著《中学生作文程序设计》,合编《高中作文学习指导》《语文实用知识手册》等送给他们。他们很高兴,表示在高中阶段一定念好书。后来的成绩证明,孩子的学习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库区移民搬迁补偿工作很快进入实质阶段,稻田、菜地,房产、果园及其他实物开始登记造册,并公布各类补偿标准。在核对登记数据时,每家每户都做了初步的计算,他们认为,几十年来虽不敢说多少富裕,但小家庭的日子总算过得殷实吧,土地肥沃,良田可耕,地里产的树上长的家里养的还可以在农贸市场交易,说实在话,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几个同学又议开了,抽个时间出来聚聚,不然二九都很快成水洼泽国了。我几次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又几次落空没有前行。当年徒步翻山越岭,尚且能够你来我往,现在班车每天来往几趟,还有什么出行困难呢?
是呀,有什么出行的困难呢?常年的忙碌只是表面的,眼下的美好时光都说忙碌,将来的日子留给自己孤独。于是,趁省质检前放温书假的时间又去了一趟二九都。清晨天空清朗,车到半路却微雨蒙蒙,千山如画了。到了挂壁公路,不见石窟凉亭,更禁不住想起七里潭的有关传说。石窟凉亭,当地人叫作石眠床,不论是经纶事务的官家,还是日进斗金的商贾,也不论是满腹诗书的学士,还是匆匆赶路的脚夫,到了这里都要坐一刻。上得坡来的要歇脚喘口气,准备下坡的要蓄劲以免脚颤抖。石眠床的壁崖上有意思不连贯的百字石刻,传说有谁能读出这百字石刻的能得到一条金扁担。有一苦学多年的书生整整花了三年时间看《康熙字典》,一天站在百字石刻之下,有板有眼地读了起来,路过的人马上围了上去,耳朵听他朗读,目光却像刷子一般把他上上下下刷了个遍。读过九十个之后,围观的人啧啧有声,剩下五个字时,石壁上露出一段灿灿的金扁担,剩下三个字时,金扁担出来一半有余,更加金光耀眼,不知是书生过于急躁,耐不住金扁担的诱惑,还是读不出最后两个字,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金扁担拔了起来。可是,金扁担不但没有拔出来,反而渐渐缩了回去。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旧时乡村,许多乡村都有出米石的神话故事,而二九都的村外却不一样,读出百字石刻得金条。这个传说故事暗示我们一个信息,自古不愁吃穿的二九都人,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耕作,不管土地多少肥沃,始终摆脱不了“汗滴禾下土”的劳作,即使收割了,还不是家家“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艰辛?于是,期盼出现读书人,特别是能够踱步公门的读书人,从而实现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的愿望。
历世农耕的乡下人有对改变落后生活的期盼,在实践中又往往显得很幼稚。七里潭见龙便砸的传说就是例证。二九都村口外三溪汇流而下,有波涛汹涌之七里深潭,昔时有五龙腾渊,樵夫见之,以为妖怪出水,便投石击之。岂料顿时风浪大作,崖石滚落,樵夫落水而死。此后,连年饥馑,民不聊生。村民,不止村民,不知经历过多少教训才渐渐知道敬畏天地,敬畏自然。
直至下车,脑际还像旧电影的画面一般在变换。逛了一通大街,住了三源旅社,才找寻同学。因为这时每个都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尽量少给他们添麻烦。马钢有空,和他一起登茶山,看橘子园,拍了一些照片。茶山如翠带,在低矮的山岗上一层层盘旋直上,与白云相连。采茶的少妇热情与马钢打招呼逗乐,马刚想起了一段与她们有关的往事。边走边说,刚刚说到茶山一块有争议的地方时,村里来了一拨客人,主要确定前期工程上坝公路和导流洞的施工。我们匆匆走下茶山,绕过橘园,几只小鸟欢快地叫着飞舞着,好像问我们怎么刚到茶山就回去了呢?回到三源旅社,我翻看茶山橘园拍照,并记下简要的文字。
晚上与客人一起在村部用餐。次日清晨起来,我趁太阳刚刚升起之时,独自走进另一个方向的茶山,茶树碧翠,清露如珠,山麓的小溪潺潺有声。在朝阳下,我望着茶山景色,口占三绝《茶》诗:
一、观茶
薄雾临风渐渐开,碧螺叠叠日边来。
悬崖石罅何须道?啜露餐风亦快哉。
二、采茶
布谷声声烟雨台,清溪两岸百花开。
谁持翠带重山舞,画里仙姑撷锦来。
三、喝茶
热浪翻身岭上芽,多酚携钙问千家。
案头书卷随良夜,呼取杯中碧月华。
我一边走一边吟哦,很快就到了三源旅社楼下。马钢、曾铨、晓花几个早就等在门口了。晓花说:“这么早出去会茶仙了吧?”我说:“是呀,听说茶仙在拂晓的花里呢。”说着几个人都笑了。这天上午,在三源旅社楼下喝茶,几个村民用闽南方言讲述了村口岩石岭(导流洞经行处)的故事:
很久以前,十几个姓氏的先祖都想在一马平川的二九都洋站稳脚跟,繁衍发展。可是当时生产力极为低下,除了依靠天时种植一点稻子,没有其他的生活资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说辛苦,但要是定居的人太多了,连这辛苦的劳作都没机会呢。于是,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几次血与火的争夺战。野火熊熊,血流遍野,获得最后胜利的主将以溪为界,把陈、纪两个大姓安置在隔河两岸,其他的杂姓大多赶出这块地界,边角之处安排曾、马、许、颜四姓,然后勒紧马缰绳,坐在高头大马背上发表讲话。村口的岩石岭就是将军岩,他扬鞭策马转过头来的威武形象,是多么逼真啊!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禁一紧,乡村的人向来重水尾,有河贵弯,有山贵拦。这样,整个村子的封口才密,密才钱财不漏,不流外人田。在老一辈看来,水尾的将军岩是多么重要啊,进能开辟新的疆场,守能保住祖宗家业。看他们讲导流洞穿过将军岩的表情,我举起的茶杯又慢慢放了下来。
回到学校,紧接着省质检考试、集中市里评卷、考前冲刺。每天的行踪家校两点一线。生活差不多就迎考一件事。
两个多月后,跟学生一起观看地方台的午间新闻,省重点工程的消息深深震撼了我。前期工程导流洞施工被迫暂停,库区移民由静坐阻扰施工发展到火烧炸毁施工器械、直至把移民指挥部的车子推下河流,把指挥部工作人员驱赶出村。看到这个电视新闻,几个月前三源旅社的茶聊闲谈又在耳际回响,传说中的将军勒马安民化作村口的岩石岭的画面又在眉际飘荡。岩石岭,将军岩,一个普通的民间传说熔铸了多少代人安居的文化情结啊!岩石岭不仅环拥着村庄,那上面还安葬着几代祖宗。现在把它南北打通,河水穿洞奔涌,村里的千年洪福还能守住吗?坟山还会贯气吗?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茅草窝,更何况这里是百里方圆难得的风水宝地。
库区风波一时成为整个县城的热门话题。三天后,我受指派进入库区村,曾铨、马钢被司法追责,晓花自家、娘家两头忙。村中不时可以看到老人烧传单骂干部的现象,有个执行力很强的工作组行动迅速,组长催我跟紧他们,否则有危险。人的身份大概都在脸上明写着,那些移民看我一定不像干部,而像他们多年不见的乡邻。他们用闽南话向我打招呼,我也用闽南话回答,几个大嫂忙着给我搬凳子,端茶水,递扇子。我说,美丽富饶的家园就要被淹没了,虽说淹没的理由有千条万条,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多有不舍。我们带不走果园,甚至带不走一草一木,但今日之行一定会让今后的梦里家园更逼真,连同眼前各位叫不出名字的兄弟和嫂子。告别时,有个年轻女子跟在身后,走了几十米,把手上的红色塑料小包递给我,拉着我的手说:“在我们村动荡的日子里,你把我们村当作自己的家园,把我们当作自己的乡亲,我也要用村里最简单最质朴的古礼(茶叶、花生、黄豆、黑豆各一两许,鸡蛋鸭蛋各一个)祝福你。纳福,共享生活的福气。”回首茶聊之处,乡亲们都笑着站在门口看我们。
再次相聚在两年之后,二九都早已淹没在闽湖的深处,聚会地点在城郊。曾铨、马钢出来了,晓花、方梅都在场。给大家泡茶的年轻女子似曾相似,谈到闽湖茶聊时才想起淳朴的五福之赐。曾铨、马钢没有抱怨,看得出他们心胸坦荡,他们都说二九都好,闽湖更好,支持国家重点工程建设的闽湖人更好。那位年轻女子悄悄问我:“叔叔,您的库区报告文学出版了吗?别忘了给我私下看看。”我惊异了,我出的《梦随月儿圆》是珍藏本,她怎么会知道呢?
十几年过去了,许多往事如烟似梦。可是,库区村的这些场景有如藏在心头的视频,只要轻风一点,它就一幕幕地鲜活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