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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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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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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苏茜

(一)

飞机降落的瞬间,苏西感到有几分晕眩,像回忆突然袭来。

到达伦敦机场时已是深夜,飞机在跑道上平稳的滑行,透过小窗,可以看到机场灯火通明,指示灯像是要延伸到下一个白昼,也可以想到此刻市区灯光璀璨。伦敦是座不夜城,事实上,世界上许多城市都在逐渐失去他们的黑夜。她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到伦敦,和苏茜一起,时间还是1990年。

1990年六月的某天,一班由刚果直达伦敦的航班上,有这样一对看上去有些奇异的旅客——一个黄皮肤女人带着一个黑人女孩。苏西略带兴奋但又有些紧张地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空乘人员耐心的检查着每一位乘客是否系好了安全带。苏西正试着把脚紧紧贴在一起,又一步步分开,再并在一起。她在想象地面是苏茜告诉她的一种叫“钢琴”的能弹奏出声音的东西,这是属于孩子的游戏,她乐此不疲。脚上是颜色夸张的彩色凉鞋,如果是个白皮肤小孩,看到的人会想到洁白云朵间的彩虹,于她却是彩虹坠入了泥潭中。幸好她没有想那么多。

一旁的苏茜早已戴上了眼罩,登机前她曾告诉过她,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旅途,也许有双关的意味。苏茜没有说明的是“可能会贯穿你的一生。”总之登机后,一直到苏茜领着她找到座位顺利坐下,苏茜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应该是很累了,苏西悄悄转过脸,看着苏茜沉睡着无比安详的面容。她们之前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但她依旧十分有精神,一路上她都很兴奋。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黑色的眼珠相较于她深色的皮肤更黑更亮,像草原上闪烁的夜空。眼白部分尤为明显,眼睛咕噜噜转着,显出一种黑人小孩特有的机灵与可爱。苏茜曾夸她是个漂亮的黑布娃娃。

周围乘客大多是白人,似乎还有专门来刚果的旅行团。座位有些高,她看不到前面人了。不过她从座位上露出的一小部分发型发色以及小声交谈的声音音色可以辨别出,毕竟总有那么多不同。

一路上,她们似乎成了一处移动的焦点。人们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她隐隐约约感到那些平和面容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并不明显的,让她却觉得奇怪的微笑。也是当她后来试着一次又一次回顾过去,想要隔着时空解答心中曾留下的疑惑时,才明白这种微笑背后的含义,也许连发出者自身也并未意识到——因为这是他们内心深处天然的最真实最隐蔽的微小反应,那包含着一点点好奇,一点点他们绝不愿意承认但确实存在的轻蔑,同时伴随着骨子里天生有的骄傲与一丝同情——他们在心里猜测,一个面容憔悴的黄种女人,一个黑皮肤小孩,她们是母女吗?看上去又不像。那个大点的是哪里人?中国、韩国、日本?东方人的外貌与年龄总是很神秘的。没有见到一个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噢,她们只有两个人,那孩子的父亲呢,是在伦敦,在刚果?父亲还活着吗?她是被抛弃了吗——那一定很可怜。他们在心里揣测这背后可能有的悲惨故事。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觉得,这是比白加黑还奇妙的搭配。

这些微笑,这些复杂的情感,不是孩童眼睛这台世界上最灵敏的相机是捕捉不到的。那时的苏西只模糊不确定的感到,周围人都在克制。克制什么?克制上述任意一种一个被宣判不正确的情绪流露。克制自己不要莫名大笑,克制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是在听了别人讲述一大堆后人们真切地觉得无聊而露出的克制的微笑。

在一张张苏西觉得或好奇或冷淡的面孔中,她终于见到一张令她舒适的笑脸——那是一个普通的胖胖的老年白皮肤女人,她正和善真诚的看着苏西微笑,她看到苏西身上有着她那同样年幼天真的外孙女的影子。苏西受到鼓舞般自信的咧嘴回给她一个微笑,虽然内心还是有些胆怯。

 

(二)

到达伦敦后,苏茜在和她找巴士站时,突然俯身笑着对她说:“伦敦有许多贫民窟,幸好我们还不至于住到那里。”她不太清楚贫民窟究竟是什么景象,但这是从航班起飞到现在苏茜第二次露出微笑,第一次是出发时苏茜对她微笑,为了传达安慰和鼓励。苏茜笑容收得很快,像晨光在天边泻出一缕,又很快被飘忽的云挡住。

伦敦的天大多时候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白布搁久了,拿出来看总是落了许多灰尘,盖在街头每个行色匆匆的人身心上。

苏茜在接到她之前好像在伦敦住过一段时间。她们很快有了落脚点——市中心一幢很老的公寓楼里。这里一切都是狭小的,对小苏西来说,狭小的电梯不太平稳的上行,狭长的走廊,两侧门总是紧闭,像是每扇门背后都有一个秘密,也许是像城市里盛行的那些传言般——其中的人是无耻的皮条客、罪恶的毒贩、可怕的连环杀手。一直到后面离开伦敦,苏西仍不清楚隔壁套间的住客。

从公寓套间小窗望见天空的一角,她记起自己来的地方。她与苏茜曾经一起呆在非洲大草原上,云朵很低很重,垂在天上像随时会掉下来。头顶的蓝天更像是一面倒悬的湖。她喜欢朝草原的尽头也是天的另一边奔跑,试图跳进云中。她不知疲倦地狂奔,像只黑瘦的

羚羊。旱季的草变得干枯,蓬松的如一床被子,她直直倒下,想象眼前巨大温柔的云朵包裹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她妈妈会紧张地在远处一边大吼着一边跑向她,走近了,听见是在斥责她的行为。因为这里可能出没凶猛的野兽。这片被人类文明暂时遗忘的大地,依然恪守着最残酷的自然法则……而现在,她的非洲,过去的记忆,也像云一样飘走。世界只剩下伦敦单调枯燥的天空。她无聊的打个哈欠,转身回去做苏茜从她们到伦敦后每天都会布置的数学题。

苏茜在一家餐厅里打工,工资几乎没有,不过会有很多小费。她没有问苏茜为什么不去找一份看上去更加体面、更加稳定——属于这座城市真正住民的工作。端盘子虽然很累,那只是身体上的,对苏茜来说,她随时可以离开,这样她仿佛获得了自由。家中有足够的牛奶与面包,都是超市平时折扣时买回来的冷食。面包切割机在切割德国黑面包时像在切一块岩石,苏西觉得这是很棒的武器。

苏茜有时回来的很晚,带着一身疲倦,和给她的take-away。有一次苏茜晚归,却吓了她一跳。平时的苏茜衣服上或多或少会沾上少许油渍,但整体上依旧很整洁,因为她工作时很注意的缘故。那天的苏茜像是被扔进泥浆里搅了一圈,而且头发散乱,脸上是惊魂未定的表情。往日沉着的苏茜仿佛一下变成了一个惊慌、受惊的孩子,怀里死死的抱着自己样子老式花纹是陈旧的暗格子手提包。苏西担心的跑过去,出于不知发生什么的恐惧,抱着苏茜的腰部,小声的用英语问她发生了什么。听到她的声音,苏茜一下子似乎镇定了许多,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反而用安慰的口气说道:“没什么,路上有人想抢我的包,我抢了回来。”苏茜的语气那么轻松,以至于她当时听了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还为苏茜的勇敢和她们的胜利而开心。直到多年后她突然回忆起这件事,才觉得十分后怕。伦敦的犯罪率如此高,抢劫、杀人的事件如下水道内四处乱窜的老鼠在城市各个角落上演。如果苏茜碰上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如果那个家伙拿着刀,如果苏茜逃跑时慢了一点,如果最后她因此死去,倒在路边的臭水沟里,警察也许会在几天后找上门来,发现家里还有个特殊的她,她会被送去福利院,而那个杀害了苏茜的歹徒可能永远不会被找到——罪恶如此多,罪犯可以轻松的隐遁入黑暗中……没有苏茜的生活让她恐惧,仅是想象都很恐惧。

那天晚上,苏茜在简单换洗了身上的衣服,重新打理了自己后,提出带她去中餐厅吃饭——是劫后余生的庆祝。苏茜把头发扎起来,苏西注意到她脸上的淤青和擦伤的痕迹。苏茜没有去报警,因为她明白伦敦的警察连当地的居民安全都不能十分保护,更何况身为外来民还常受到排挤的她们。

 

(三)

偶尔苏茜会在家里做中餐。她们小心翼翼的关上门窗,避免油烟逸出被邻居当作是着火了而报警,结果房间顶上一片烟雾缭绕。

苏茜没有强硬的教过她什么餐桌礼仪,一切靠她自己去模仿学习。最开始吃面包时,她仍和从前一样用手指去蘸面前她那碟果酱,这没什么。可是当苏茜做了中餐后却难倒了她。苏茜在桌上摆了两副碗筷,然后自己慢条斯理的开始吃饭。苏西看了看苏茜,依旧执拗的伸出了手,苏茜也并没有制止她。可当她黑色的小手碰到菜的瞬间,立刻被烫了回去。苏茜不为所动的在她面前熟练的用筷子夹菜,余光看见她在旁边龇牙咧嘴,掩不住自己的笑意。她不服气的等待菜凉后再去抓来吃,但后面又发现黏糊糊的油留在手上很不舒服,她开始去拿勺子,再之后,又不知不觉中换成了筷子。用筷子很难,同时显得很文雅,学会这个让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但苏茜强制性的要求她去学习,包括中文、数学和英语。其中数学是最枯燥的,但对她来说最轻松,因为苏茜让她做的只是一些简单的计算。英语是她们最开始进行对话的语言,尽管之前用的最多,但她能掌握的还是少数。苏茜教她唱中文的儿歌“蜗牛与黄鹂鸟”,又把歌词编成简单的故事在她睡前讲给她听。她还是乐于学不同的语言,因为这样可以和苏茜更好的交流。方块的汉字是沉重的积木,全都压在她身上。苏茜让她用中文写日记,她本来也找不到什么写的,很多时候自己只是一人无聊的在家,小心的遵守苏茜给她强调了许多次的规矩——“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许自己乱跑出去”、“不要碰插头之类带电的东西”、“不要翻窗”“、“接热水时小心”……她很听苏茜的话,也许是苏茜说这些时郑重严肃且有些担忧的眼神感染到她了。苏西交了一篇全是拼音的作业,苏茜让她重写,她开始用曾经部落中那些土话几里哇啦说了一堆表达不满和抗议,其中还包括一些自创的语言。苏茜只是一遍又一遍用中文告诉她:“你需要重写。”她放弃了,但还是不依不饶的用中文不太清楚的追问:“为什么?”苏茜答道:“因为你以后必须去学校上学。”“ “中国的学校吗?”她好奇的仰着脸。苏茜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她继续追问:“你会回中国吗?那我们多久回去?”潜意识中已经把苏茜的故乡当作了自己的。可是苏茜在犹豫,最后也没有回答。

 

(四)

她们在伦敦呆了多久,大概两年多,那些日子总是相似的,相似的单调、漫长,回忆起来又非常短暂。

苏茜换了几份工作,服务员、售货员、垃圾分类工,说出来都不算decent,赚得的薪酬倒还有些,有段时间干脆闲在家里。她们没有太多的娱乐消遣,家里没有装电视,电话费也没有缴过。苏茜搬回来许多二手书,各种文学、地理、历史、宗教的都有,她们在一起看各自感兴趣的内容。两人在一起生活,又无比远离城市真实的生活。

她们还需要定期去延长签证,很多时候苏茜会带着她一起去。在使馆街上,光滑的卵石路反着光像粼粼的河流,她想起了家乡的河流,尽管这一切已经开始飘渺了。她们再一起出来,沿途参观不同使馆的建筑样式。

苏茜还热衷于参观博物馆展览,也是各式各样的展览,偶尔免费,偶尔需要买票入场。有一些来自中国或者非洲她们各自遥远的故土的展品,因为种种历史或其他因素同她们一样的飘洋过海,在异乡相逢。两人站在玻璃橱窗前,里面是冰冷精致的艺术品。苏茜的眼神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冷静而克制,她久久沉默的站在那前面,静得仿佛成了展品本身。苏西无限望进苏茜的脸庞,看到了落日般凄切的神色。

让她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展览,苏茜兴致勃勃买了票带着她前往。主题是关于人类历史起源的,远古先辈们的脚步从非洲大陆一直追溯到亚欧大陆,主要展示的是一些挖掘出的人骨,每次看到或者听说这些展品,小苏西内心都会升出难以言喻的虚无感,这样的感觉,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太让她疑惑了。

苏茜在和她一起入场时遇到了麻烦。检票员接过她们的门票,狐疑的扫了两人几眼,突然做出了禁止入内的手势。苏茜一下子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接着保安来了,将苏茜带出了排队队伍。苏西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看见苏茜在一旁一直和保安解释,她开始后悔自己英语学得不够熟悉。保安只是摇头,接着有其他工作人员似乎也注意了这边发生的异常,走了过去,但最后只是背着手身体倨傲的后仰着站在一旁。相比之下,一直在说话的苏茜显得有些激动。

不断其他游客经过检票处,有被那边的争执声吸引,但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或者稍稍顿足停留了几秒又很快离开。苏西隐约中听见一个词——“discramination.”她心里沉了一下,猜测也许自己应该给苏茜一些帮助。于是她大哭起来,其实是希望得到更多人的注意。那边的争执立即停止了。苏茜好像意识到应该照顾孩子的感受,她急忙跑回来,在旁人好奇的目光中手足无措的安慰着苏西,似乎犯错的是她。苏西一哭起来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最后是苏茜有些尴尬局促的带着她匆匆离去。走回公寓的路上,苏茜给苏西买了一支香草味的冰淇淋。苏西渐渐停止了啜泣,一边开心的吃着冰淇淋,一边又回忆起刚才的场景,她开始感到自责,认为自己给苏茜帮了倒忙。苏西胆怯的用余光望向苏茜,不知道苏茜会怎么做。苏茜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门票,已经皱了。苏茜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为她是好奇刚才的事件,只是淡淡解释道:“门票上说了,可以携带一名10岁以下儿童免费入场,可是他们不让进。”不让进去的是“我”和“你”。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伦敦的两年里她也习惯了在便利店买一个冰淇淋被插队,巴士上售票员不耐烦的白眼,她明白了改变人的成见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

苏茜顿了顿:“苏西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充满了歧视和偏见,每个人只愿意用自己的眼睛来看待这个世界,歧视永远不可能被消除……如今全球各种主义,各种运动正在兴起,现实是大家都在欺骗自己一切确实是在朝着我们期望的方向发展,一个平等博爱的乐园,也许部分确实得到改善,但更多只是我们营造给自己的假象,对美好愿望的空想……非洲被殖民过,中国曾经也几乎沦为殖民地,每一片被殖民的土地深处都浸透了被殖民者的血与泪,被殖民的伤痛和耻辱永远不会消失,殖民者的优越感会随着血脉代代相传,所以压迫的关系并没有消失……文明。文明是世界上最大的隐喻,支撑文明存在的其实是野蛮、是侵略、是杀戮,我们依靠矛盾的这样个体而生存下去……处处都是可揭穿的隐喻。革命的隐喻是毁灭,社会的隐喻是混乱,政治的隐喻是民主,是自由。到处都是战争,讽刺的是战争发起者往往宣称自己是为了追求和平而斗争。这些都还只是人类内部的争斗与混乱。”苏茜说到后面越来越激动,像是有许多想表达的,苏西听出来苏茜语气中浓浓的悲观色彩,但她能做的只有小心耐心的等待苏茜发泄完。

那是苏茜在伦敦最后一次带她去博物馆,不久以后她们就离开了。

 

(五)

苏茜为什么会来到非洲?苏西曾一直感到疑惑。

还在村落中时苏西问过苏茜:“他们都说这里是‘wild’。”她当时其实不明白wild是什么意思,那是听从前探访这里的白人们提起的。但她敏感的认为这就是对他们生活状态最恰当的描述。

苏茜为她说出这个词而有些惊讶,笑了笑看着她,接着一本正经的说:“也许是这样的。但外面的世界又是另一种蛮荒了。”“wild”对应的中文是“蛮荒”。

他们的村庄处在刚果河沿岸一处普通的丛林中,丛林的边界邻着广袤的平原,总之要很刻意的寻找才能走到这里。

苏茜是乘着一个月给村庄运一次物资的司机的车一起过来的。又破又旧的敞篷皮卡一路颠簸,还要提防路旁支出的树枝,枝叶间潜藏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生物可能也会有致命的危险。

到目的地后,苏茜跳下车,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她扶着车门,谨慎的打量周围一切。

村民们听到了车声,很多在家的妇女纷纷从低矮的棚屋内走了出来。于是他们都看见了苏茜。从前村庄有过外来客,他们往往结队来此,然后惊讶、大叫、叹息,送来免费的衣物和书本,后者常常被用来引火,他们一出现,由于平时白天多为妇女留守在村庄内,村民们出于对陌生外来世界的一丝惧怕总是躲藏在屋内,常常只有族长只身在那手忙脚乱的感激、接待一大群人。

可这次情况不同,苏茜是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亚洲女人,尽管大家都没有这些地理概念。她从下车起就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冷静。众人好奇而戒备的逐渐靠近她,渐渐围成一个半包围的圈,但二者之间依旧清晰的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他们在打量这个身材娇小,脸型瘦削的客人,她一头鲜明的黑发被干练的或者更像是随意的一把抓起来后盘成一个髻,面前还垂下几根,最吸引人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细长却并不小,眼尾微微上吊,目光凌厉,扫向众人,带着审视的意味,于是显出一种不好接近的气势,后来苏西发现在汉语中有一个词叫“丹凤眼”是形容苏茜这样的眼睛的,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营养不良导致她的脸型有些瘦削,面色红润时的苏茜应该很符合中国传统美人的定义。

苏茜环视了每一个人,乍一看也很难分清这里每个人,他们穿着几乎统一,在外界看来又十分独特,彩线被编成围巾缠了好几圈在脖子上,还配着银打的当地信奉的神兽的项圈,老年男人和女人脸上或穿了鼻环,或耳朵上挂有手镯大小的耳环,女人们无所顾忌地袒露双乳,并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他们就是活的非洲图腾。

大概出现了四五分钟的沉默,人群从开始的警惕到迷惑这个女人到此的目的再到有些不耐烦,族人里出现了小声提议立刻赶走苏茜的,气氛又有些紧张了。这时司机赶紧把族长领了过来,他已经和村长简单的解释了一通——“这个女人,中国人。大城市,上学,做研究调查。参观。”族长先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苏茜,然后友好的和苏茜点了点头,苏茜马上礼貌回应了一下。司机接着用不太流畅的英文问她觉得怎么样,苏茜表示很合适。于是司机马上又转头和村长说了一大串,旁观的人们小心的屏气听他们的对话,诧异的听见二人在讨论让苏茜在村内住一段时间的事宜,这也是苏茜自己来这之前的想法——让司机带她找到合适的村落。不知道苏茜是怎么说服司机的,但司机向族长提出每次多给村落运送物资,族长一边思考着,一边一脸严肃的盯着苏茜,像是想要找出这个女人是否藏着什么对村落不好的秘密武器,苏茜并没有回避族长的目光,她神色坚毅,眼神中也没有多大波澜。众人担忧的看着族长,等待他的决定。最后族长轻微颔首。族人里年老的那些男长者率先发出了不满的声音,族长立刻面色严厉的对他们进行了驳斥,捍卫了自己的权威,显示出他在族内绝对的地位。女人们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态度,她们明白自己这时什么也无法改变。一些女人默默的撤回了自己的房屋,还有一些走上前来,只是无声的围着车帮忙搬运货物下来。

苏茜需要一个住的地方。族长也在思考将如何安置苏茜。小苏西看见自己的妈妈走向皮卡,但她停在了苏茜身边,友好的朝苏茜笑了一下。小苏西突然很开心,从苏茜他们进入村落开始,她一直躲在村口不远处的一棵猴面包树上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小苏西对苏茜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她很希望去认识这位客人。族长看见了苏西母亲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排斥苏茜,很欣慰,然后表示希望能让苏茜暂时住在苏西家内。刚好苏西的姐姐瓦拉去年出嫁了,母亲思念瓦拉,一直空下了她的床位,可以留给苏茜。女孩十四岁在这里成家是正常的习俗,瓦拉嫁给了隔壁部落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虽然是隔壁部落,但缺少交通工具,还要小心避开丛林内可能的陷阱和危险,因此两个部落间往返也要走上两天,苏西就很少再见到自己的姐姐,虽然她印象中姐姐和母亲,或者说族里大部分女性一样沉静、温和,平时几乎不怎么言语,静静的操持家务,只有在管教不听话的孩子时语气才会变得急切,而当在外辛勤劳作终于返家的丈夫时难得开口语调也很温柔、恭顺。

而对比之下小苏西就显得格外“异类”,她是族内许多年长的公婆公认的这么多年见过的最活泼的女孩,活泼和女孩在这里组合在一起并没有多少赞许的意思。她一点也不文静,每天四处疯跑,和男孩子比爬树,甚至比男孩们还快。就算没有同龄女孩愿意和她说话,男孩子们不屑于和她这个赢了自己的“小女孩玩”,但是他们还是经常听见小苏西一个人趴在村口的树上反反复复大声的唱着几首几乎族内每个人从小都听过都会唱的儿歌。稚嫩的嗓音,有些跑调的语调,本该欢乐的儿歌中却好像多了一些其他的情感。

苏西的母亲性格过于温和,虽然会斥责苏西一些行为,但很多时候尽管其他妇女在那对她提出一些劝诫,她也只是无奈的笑着摇摇头。而苏茜还有一个大许多的哥哥几乎就在苏西出生没多久就跟着父亲一起出去劳作,也照看不了苏西。村内健壮一些的男性都选择去一个矿上工作来支撑家里生活,像苏西哥哥还需要为他准备将来娶亲的聘礼。那个矿应该很远,男人们几乎一个月才回来一次,矿上的情形女人们无从得知。她们的丈夫儿子每次回来时总是一身的疲倦,她们不敢怠慢,怕多问几句就耽误了他们的休息。而就算再努力的准备迎接他们每一次的归家,几年里还是出现过村内男子在矿上出了危险丧命的悲剧。因此在女人们看来,那个地方就像是密林内未曾谋面的怪物,如果稍有不小心,她们苦苦守候的家庭就会破碎。

 

(六)

苏茜在苏西家住得很顺利。晚上她睡在苏西母亲旁——瓦拉留下的位子,苏西则安详的睡在母亲另一侧。开始时苏西母亲担心苏茜在饮食上不习惯,竭力去做得丰盛一些。苏茜看出了她的顾虑,用手语表示自己很习惯,让苏西母亲放心,她平时也帮着苏西母亲做许多杂活。

因为语言交流问题,应该也有苏茜性格本身沉稳的原因,她也保持着和来时一样的状态,在干活时几乎不怎么开口。于是奇怪的画面出现了——一开始排斥苏茜的女性们似乎发现了她总是沉默这个优点,开始自然的和苏西母亲、和她坐在一起,妇女们静默的在那里编一些手工制品,苏茜手很巧,学得很快,还得到了大家赞许的目光。

但是苏西有些着急,她一直试图引起苏茜的注意,她不希望从外面来的苏茜和族里的许多人一样选择忽视自己。可是她又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一直以来她总是对他们的评价表示不屑一顾,总是显示出她独来独往十分自得的神态,如果让他们看出来了,那对小苏西来说,这个小游戏,这个她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的小游戏就输掉了。

苏西平时还是呆在树上,她换了一棵可以更好观察家门口的树,躺在上面,懒洋洋的,心里在盘算如何接近苏茜。她突然听见了苏茜在树下的声音,赶紧爬了下去。

苏西没想到苏茜会主动来找她,苏茜显然觉得她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有些可爱又有些好笑。苏西一下子红了脸。苏茜在来时应该简单的学了些他们的语言,又向苏西母亲问了一些,但有些词苏西还是听不懂,因为不同村落之间个别用词还是有差别。苏西听到苏茜微笑着夸她可爱,然后用手指了指树表示很高暗示有些危险。苏西听到夸奖尤其是来自苏茜时心里很开心,她画了一个问号,也指了指树表达疑惑为什么苏茜知道自己在这里,问号是苏西和之前来这里的一个年轻白人女性学的,她很开心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当时还学会了几个英语问候的短句。苏茜马上明白了苏西的问题,用石块在问号旁边画了一个女人的简笔画象,努力用当地语言吐出妈妈这个词。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笑了。

这次之后,苏西开始常常跟着苏茜。苏茜在做完一些编织后常常自在村内转悠,后来又把目标放在了村外。她找到族长和他解释一些什么,族长和之前一样严肃的点了点头。没过几天族长就联系了司机开车来村内,不过这次带物资是其次,苏茜提出想去附近的沙漠看一下,而苏西在苏茜的默许下一起陪她坐上了开往沙漠的车。

苏西一直知道村外会有沙漠,但她还没有去过,就像她知道姐姐就在隔壁部落,父亲和哥哥在矿场上,但隔壁部落、矿场这些都只是脑中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概念一样。然而看到后,她有些失望,在她看来沙漠不如草原有趣。一眼望去都是干巴巴的沙丘,全是一片白金色几乎见不到其它别样的事物。而苏茜似乎很感兴趣,久久的凝视着远处,她眼中似乎是在看着这一片沙海,那泛起波纹的沙浪,但似乎又有其他隐秘的情绪,埋藏在这无尽沙堆之下。落日的余晖给沙丘盖上一层橘黄金色的面纱,余晖没有涉足的地方是灰蓝色的阴影,两种颜色交替出现。远处落日垂垂下落,像将死之人死瞪着不愿合上的眼,眼中的光亮却在一点点消逝。

苏西问苏茜在想什么。意外的,苏茜给出了一个中文词语。她不懂苏茜在说什么,苏茜也并没有解释。苏西却牢牢的记住了那个发音,等到她逐渐了解中文后,第一时间去新华字典内查找——找到了那个词:生命。又是很久的时间里,苏西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苏茜看到沙漠会想到生命。但是她后面才想出,也许苏茜想说的,其实是生命的孤独。

 (七)

漫长的旱季将要结束之际,部落将要举行古老的祭祀进行祈福,村里的男性也纷纷回来参加这个盛大的祝祷。苏西因为年龄不够并没有参与其中,但也没有像从前一样留在村寨中,她和苏茜一起去观赏传统最后的回响。

正午,草原上的阳光如无数柄白色亮箭,使人们的皮肤泛出金属的光泽,犹如刚浇铸好的黄铜钟面。

男性围成一个圆圈舞蹈,最初是节奏缓慢的,人像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枯草。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生命力愈加体现出来。女性则虔诚的跪在圈内,形成一个内圈,一遍又一遍的向他们祭祀的神灵祈祷。特定的歌者在圆圈中心大声吟唱,那是族里平时备受大家尊重的一位老人,他不是最年长的,但已经担任这项任务许多年了,尽管年岁渐长,但族人都觉得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他如今的目光平和、坚毅,让人想到平静海面上不息的波涛。还有人在他旁边和着歌声一直拍着一面老旧的羊皮鼓。他的声音十分高昂,像是要唤醒这片沉睡的大地,他其实是在尝试直接与天地的神灵对话。苏茜被其中澎湃汹涌的情绪深深震撼了,耳边仿佛听见了浪潮拍打在陡峭的悬崖壁上凶猛的撞击声。歌声时断时续,但鼓声却一直未曾间断,她的眼前又出现了水位正平静而不可阻挡的上涨,慢慢没过山顶的画面。这片小小天地间,这个世界再次重生了一般。

他们跳舞,从正午到黄昏,无休无止,灵魂与肉身分离,这是个不知疲倦的世界。太阳也选择退出这场盛宴,然后火堆被升起,火焰放肆的舞动,加入了他们的活动,成为茫茫草原上一片空虚的夜里并不瞩目的星点亮光,所有人眼中也饱含着憧憬和热望。当火势渐微,寒风从草原另一头奔赴到这头,匆忙赶来的风声中夹杂着神灵的启示,歌者闭目侧耳倾听其中的秘密,然后在他示意下歌声和鼓声同时停止,所有活动戛然而止。外圈的男人们纷纷疲累的后仰倒在地面上,剩下族长组织妇女们将准备的几只去皮腌制后羊架在火上炙烤,再去分发干粮,一切都归于寂静。

(八)

仪式结束后没多久,苏茜突然病倒了。

开始时她发现自己觉得凉了,便多披了几件衣服,面色只是轻微显出一些惨白。苏西母亲晚上注意到这一现象,担忧的给苏茜烧了许多热水,她们没有说出来但都在暗自祈祷只是简单的着凉后发烧。

但是第二天她们醒来时却发现仅仅一夜之后,苏茜就像去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才回到她们身边来。她躺在草席上,皮肤变得通红,好像一个红色警告,清楚显示出了身体的异常。苏茜双目紧闭,眉头也始终皱着,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她的牙齿不停的打颤,伴随着身体偶尔轻微的抽搐。大滴的汗珠顺着她泛红的脸颊滑落,苏茜像是被关进蒸笼后一点点失去水分和活力的青虾。大量的出汗让她感到自己皮肤的粘腻,周围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病恹恹、腐朽的气息。疾病仿佛完全抽掉了她的每一根骨头,她几乎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做出任何行动,被牢牢的禁锢在破旧的草席上,此刻身体成了一个暗含巨大痛苦牢笼,折磨着她尚存的意识。每一块肌肉仿佛在体内的高温下融化,她以为自己在逐渐变成一滩水或者冻成一块冰,结局无一例外都会被蒸发然后消失再没有痕迹。

苏茜脑中断断续续在想的是来到这里的原因——这种情况下她已经不能清楚的回想起自己最初的那些想法,好像是因为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什么?她一下子又开始迷糊——只觉得自己耳边很吵,但不像是外界传来的声音,脑海中线性的意识在互相干扰,就像电线之间交互交错,导致出现了彻底的混乱——那些无意义的喧闹——披着文明外壳的新世界在搭建,世界各地都出现了不眠不休的施工队,人们前所未有的焦虑只为了突破前一个自己亲手创下的纪录。时代的巨浪起起伏伏,每一次浪潮来袭似乎都宣示着新一次改革的到来,而正如海浪一样,革命也永远不会停止,那些看上去无比壮观的高耸浪潮下埋没着人们一路遗弃的、曾经作为家园的旧文明……海面上:“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自成一体。”似乎没有哪个时代的人们比现在这个时代更为团结,更为卖力的提出理解包容的口号,当多数人振奋着为那同一个目标所战斗前进时,忘了彼此看到的是否是相同的月亮还是月球的背面。正因为差异永远无法被消除,所有差异引发的纷争也永远无法平息,在大家都试图去消除边界感接纳不同时矛盾反而激化愈加明显——阶级、肤色、信仰的差异,一次次战斗的发起,战利品是始终在眼前的目标,没有人在意那些牺牲,牺牲是扬起的骨灰、落下的尘土。这是激情的岁月,是奋斗的岁月,是大家都在振臂高呼、呐喊的岁月,她只想着逃离。对变化会带来的牺牲恐惧,对消逝的怀念,对奋战中个人与集体之间边界的无力把握,对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却无可避免的感到悲观,她只想着逃离。

苏西无比为重病中的苏茜担忧,但她能做的只有帮着母亲倒水,端去流食看母亲给苏茜喂下。苏茜意识模糊时听到的声音不全是幻觉,那是族长和其他有经验的长者在焦急的讨论如何缓解苏茜的病情。族长联系不上司机,只翻出来之前备下的一些奎宁之类的药物,混着其他人拿来的草药煎好给苏茜一起喂下去。剩下的只有祈祷,来往了许多妇女看望苏茜,苏茜很多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沾点水用手指在她额头点一下,代表祝福。苏西乖巧的坐在母亲身边,第一次无比虔诚的陪同母亲祷告。苏茜清醒过来时吐出了一大堆绿色的秽物,是药草夹在里面的缘故。但是母亲还是尽职尽责的给她熬好每一次新的药水,屋内又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涩的气味,盖过了前面生病的气息。尽管屋内很热,且气味难闻,但苏西还是选择坐在屋里陪着苏茜,药味虽然苦涩冲鼻,但她老是觉得这里面有驱赶病魔的希望,她在期待着一个奇迹。苏茜会看着安静的她费力一笑,苏西把每一个笑都当作是苏茜快要战胜病痛的一个象征。

也许可以算奇迹的发生,不知道归功于人们日夜的祷告,还是古老的没有人理解原理的药方,又或者族长带来的稀有的现代药物,也许都有,快半个月时,苏茜的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她白天几乎已经恢复了神志,只是身体依旧很虚弱还不能出去活动,但他们打开了棚屋的门,让阳光可以进入屋内。看见阳光,给了人体自愈莫大的动力。

等到苏茜可以出去走动时大概过去了一个月。大病初愈的她常常神思恍惚,后来她告诉苏西自己在回想病中的经历:“都说人在极度的困境之中会听见某个声音的召唤,于是一些人认为那是耶和华,一些人说是释迦摩尼,这也许就是信仰的魅力所在。”“那你认为是谁呢?”苏西懵懵懂懂的问道。苏茜无奈的一笑,摸了摸苏西的脸:“谁也不是。我什么也没听见。”

 

 (九)

苏茜完全病愈时她也在村落中呆了接近半年,苏茜一开始并没有说明她会待多长时间,这场病后她开始着手离开的事宜,但另一个悲剧发生了,苏西的父亲在矿场遭遇了不测。

噩耗先于苏西父亲的遗体传回来,苏西的母亲,这个平日就以隐忍著称的女人在恒久忍耐之后突然崩溃了,她像是一棵被砍掉根的树,将自己扔进了幽暗的屋子完全封闭起来。瓦拉赶回来时是第三天,分离许久的母女相顾,久久无言,最后抱在一起,同样发出了低沉经久的呜咽声,当痛苦过于巨大,反而阻隔了眼泪的喷薄,还夹杂了许多她们对于未知未来的担忧,无助,就像紧紧依恋母亲存在的婴孩在突然不得不度过第一个没有母亲的夜晚时的不安和恐惧。两个女人,除了以母亲和女儿的角色为逝者悲痛之外,女性之间强烈的共情能力还使她们承受着相似的爱人离去的痛苦。压抑的悲鸣声唤起了人们心中强烈的情感共鸣,一旁几天里一直照顾母亲的苏茜看着眼前仿佛沉浸式话剧的场景,不忍的退出了棚屋。

苏西明白有很坏的事情发生了,但她并未意识到这与她自身有多大的联系,很奇怪,当苏茜在重病中时,她曾那么的恐惧失去苏茜,可是当她的父亲永久的离去时,悲伤离她仿佛还很遥远。父亲于她,更像是一个和矿场一样存在着的符号,小苏西的印象中自己与父亲的接触并不多。这个陌生的男人会在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某一天下午突然来到家里,这也是他的家。母亲会提前准备好新鲜的饭菜,温柔的为沉默着刨饭的他添饭,他往往只会住一个晚上又再次消失不见,后来苏西知道他和哥哥要去一个叫矿场的地方工作。

不过有一次,当苏西照例慵懒的倚着树干在树顶随意望向远方时,她看见了父亲和哥哥的身影,他们在边走边交谈什么,哥哥注意到了苏西,接着提醒了父亲,哥哥远远的向她吼了声大概是希望她小心点。他们两人渐渐走近,到了树下。父亲却张开双手,示意她跳下来他会接住她。苏西其实犹豫了一下自己要不要还是独自爬下来,但那个男人微笑着仰头看着她,给了她一种莫名的信赖感。苏西想了想,跳了下去,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那是她记忆中第一也是唯一一个来自父亲的拥抱。

苏西模糊的明白她现在的情感是错误的,她应当像姊妹兄长一样缅怀亲人,她有些惶恐自己不合时宜的冷漠,在父亲的后事筹办期间不得不尽量避开忙碌的大家,以免有人看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苏西更怕这个时候令本就悲痛不已的母亲对她失望、怀疑。尽管逃离了大众的视野,苏西心中依旧背着一种纠结万分的罪恶感,压抑着小小的她。她只有选择安静乖巧坐在苏茜身边,用静默来努力假装自己在悲伤之中,假装自己已经了解了此时发生的一切,实则脑中却烦躁不已,思索自己和别的家人相比究竟是差了什么东西。很奇妙的是,苏茜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如之前许多时刻一样,苏茜并不像其他妇女们一样看见她就把她的头揽入自己怀中,彼此用着相似有些刻意如戏剧般悲情的语调喃喃:“可怜的孩子。”表达着对其实一头雾水的她的同情与安慰。也没有直接揭露她此刻戴着的这个拙劣的面纱。她们心照不宣的维持这个谜语。

苏西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依旧无果后,终于开口问道:“死亡是什么?”她其实奇怪为什么每次这件如此普遍的事情发生时人们依旧表现得无法习惯它的到来,抗拒这个必然的结果,最终也是徒劳。苏茜皱着眉,想出答案对她来说似乎也是件困难的事。

苏茜费力的解释:“死亡是彻彻底底的黑色。当死亡来临的一刹那,对于死者来说,他将失去所有的感觉,再也感知不到生者所存世界的丁点变化,哪怕是微弱的风动或者细小的流水声,光与声都被吞噬,整个世界都熄灭,起了寂静的、不会消散的浓雾,他永远停在了过去。”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触摸现在自己所在的环境令苏西恐惧:“那为什么活着的人也那么悲伤呢?他们是在畏惧死亡的到来吗?”

“也许有这个因素。还有就是他们因为自己不得不与那些熟悉的、有可能正深深依恋着的人或事物说道别而不舍,比如你以后也许会离开你的妈妈,走出你的部落,我们不久也会分别。一生之中,我们不可避免的最终都将与那些所钟爱的一一道别,最后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包括生命,只是要我们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总是有些困难。”

一听见苏茜说那些她必须要告别的事物苏西心中顿时也涌上了那种她积极在寻找的和家人相似的悲伤,尽管苏茜后面说的让她不太能理解,但她感觉自己在逐渐认识死亡这个无形的怪物,在她的想象中,那是黑暗中一团涌动着的没有具体轮廓的气流。

苏西躲在树干后面看见族人运回来的父亲的尸体,这几天大家基本已经准备好了缅怀死者祈祷他安息的仪式。因为是矿场中的意外,同时尸体有在水中浸泡一段时间,她看见尸体露出的皮肤上显出了无生气的、枯萎般的黑,那些醒目的伤口上的里层皮肉有些发胀,却是怪异惨淡的粉白色,这是一个再也不会睁开眼的人留在世界最后的东西——他的僵硬的躯体。躲起来的苏西被妈妈愤怒的从树后揪出来,按照当地传统,亲人必须要前去抚摸一下逝者的面庞作为给他最后的安慰。苏西惊恐的盯着那副怪异的身体,恶心和不适压制了她的心头,她试图挣脱母亲的双手,但母亲表现的前所未有的坚决并死死把她按在自己身边。站在母亲旁边看着躺在用树枝和干草搭起的支架上的父亲,苏西惊讶的发现父亲失去血色的脸庞上却是一种她从没有见过的平和宁静,就像他的魂魄真的只是去另一个长久的梦中歇息,当这么近距离的凝视父亲后,苏西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愧疚和羞愧,她想起了那个树下的拥抱,想起了父亲回家时虽然总是沉默但是望着她那和蔼的神色,这些表情、眼神她再也不会在面前这张脸上看见。她努力不再让自己去看那些可怕的伤口。苏西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脸,触到的一刹那,那种冰冷又有些柔软的感觉再次让她感受到生与死不可跨越的距离。

(十)

苏茜离开的计划因为苏西父亲的离世再次被搁置了一段时间。当这件事也几乎完全过去,苏茜的起程也即将到来。

瓦拉和哥哥早就离开了,平时依旧是苏茜陪伴苏西一家人。苏西有时选择自己偷跑出去,其实也是在自己思考怎么应对和苏茜的分别。当她回来时总感觉苏茜和母亲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事,两人的情绪好像都有些激动还未能完全平复下来,却又假装一切如常。苏西故意大声说自己去村外的树丛玩,实际上转身就爬上了离家不远的猴面包树。借着浓密的树叶作遮蔽,她好奇而警觉的注视着的家的方向。开始两天母亲和苏茜几乎和之前一样,两人都平静的和邻人坐在一起编织手工,苏西有些疑惑是否是自己当时的感觉出了问题。但后来她发现了果然有情况。

两人依旧是坐在那里,苏西母亲手上的草鞋基本编完了,苏茜那边进度明显慢了一些。母亲看了看苏茜,开了口但听不清说的内容。苏茜一下子停下手,也盯向母亲,有些激动的回复她,苏西猜测这应该不是二人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了,母亲反应更加剧烈,一下子竟然无助的跪在苏茜面前,很痛苦又很坚决的抓着苏茜像是在向她乞求帮助,苏茜则显得十分无奈似乎也很想要帮忙但又有许多阻碍,最终苏茜安抚的拉着苏西母亲起身,搀扶着她一起走进了屋内。

苏西彻底迷惑于她们的举动,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缘由。等她回到家时,一切又是如常的平静,她想要开口问,但又明白她们不会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但是没过几天她们却直接找到苏西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当时在场的有村内的族长和族内的几位长者,还有一些苏西熟悉的长辈都默默围在她家外面,显出接下来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母亲因为悲伤过度有些无力的躺在屋内,苏茜坐在一旁不语,脸上的表情也很凝重。还是族长看着年幼的苏西先开了口,族长说话十分委婉,苏西有些被绕晕了,但她在一大堆絮叨的话语中大致抓住了重点,那就是苏茜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被约好到这里的司机接走了,而母亲则希望苏茜这次离开可以将苏西一起带走离开,即拜托苏茜领养苏西。

尽管苏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但她一下子还是很懵,不能理解母亲这样做的原因。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母亲和苏茜,第一次感受到被抛弃时的强烈的失望和不解。母亲看到了苏西的眼神,突然又克制不了般大声嚎哭起来,这样猛烈的嚎哭反而显得有一些做作,在失去丈夫之后再离开宠爱的小女儿令她心碎,可是这是她做出的决定啊。

苏茜表现得近乎冷酷的冷静,苏茜一字一句大声而简短的向母亲宣告:“如果我带走了她,那么她再也不会回来。”更多是提醒母亲再慎重考虑一下,母亲依旧伏着身抽泣,却没有反悔的意思,其他人们静默的看着这些,神色复杂,有女性则无奈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惋惜,此外一派寂静,只能听见母亲厚重的喘息声。

等母亲的情绪稍微平复,族长就开始向众人再宣布可能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他们必须准备一些纸质的材料证明——外面的世界需要用到的,据说在那个世界里必须要经过一些规章然后苏茜才可以正式的照顾苏西,苏茜也在和族长解释这些。没有人意识到问一下苏西的想法,此刻苏西也发现了尽管她是事件的主角但是她却只能被迫跟着成人的决定走。她生气的看着在交头讨论这些的人们,独自跑开了。

她想过自己跑进丛林深处,仿佛就可以离开现在无比讨厌的困扰,可是望着深不可测的密林她又在胆怯里面游荡的野兽,那些外表看似美丽柔弱实则凶险恶毒的生物。苏西不是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只是当她一下子要被迫从这个自己熟悉的环境跳出去时她犹豫了,她气愤于母亲和苏茜之前不曾透露一丝这个计划给她。

她孤单地坐在树下,一直到黄昏,身边有人走了过来,是苏茜。她赌气的并不和苏茜打招呼,但是却听见苏茜轻轻的说:“抱歉。这些事情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听到苏茜的道歉,她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和难过,她其实知道这是母亲的请求,苏茜也很为难,而照顾自己一定会给苏茜带去很多麻烦……她现在只有单纯的困惑母亲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

苏茜也和她说了一大堆,其实大意和之前族长的言语差不多,不过这一次苏西仔细地听了进去。

母亲在父亲离去后开始变得很担忧子女的未来,她看着机灵的小苏西,想到苏西以后也许会和她姐姐一样嫁去另外一个相似的村落,一辈子和她们一样守在闭塞落后的村庄里,和本来恩爱的丈夫不得不忍受漫长的分离,等待他们每年难得从矿上回家几次,如果再有不幸发生:丈夫的离世,苏西最后只会变成这里众多无聊妇人中的一个,年华空空逝去,她们身上的光泽消逝,最终变成一节朽木,被遗忘在无人知晓的密林里,腐败,彻底消失。母亲不再希望这样的人生传给在可能有许多机会的小女儿,现在她有一个最好的机会那就是求助从外界来的苏茜。也许这个决定的种子在她第一次见到苏茜答应她在自己家住下时就已埋下。

 

(十)

当回忆起离别前最后的日子时,苏西都有些恍惚,那几天像总是抓不住一般,并没有让她有多深的印象。族长找了几次母亲需要按手印做证明。村民有送来一些东西作为道别的礼物和纪念,比如自己编的项链,手环,还有一些浆果,风干的野味之类的,苏茜都一一把它们收好,吃的不能放太久的就分给大家。

苏西一天中陪着母亲的时间多了,她注意到母亲现在看她眼神中的关爱和比起以前更多了不舍,这种眼神的变化想来也是之前让她猜想有事发生的一个引子。

等到真正的分别时,她反而有些木然的和苏茜坐上皮卡,这是她第一次坐车,她知道和苏茜一起见识外面的世界时将会出现更多这样陌生的经历,她有些紧张的抓着车厢边缘,族长这次和她们一起,打扮的很郑重,戴上了祭祀时戴过的羽冠,还有一看就很沉重的穿了彩色石头、羽毛的项链。

司机到时显然对这件事有些惊讶,和族长苏茜分别交谈了一番确认再三后才选择了开车载她们离开。

车启动时剧烈颠簸了一下,吓了苏西一跳,苏茜温柔的拍拍她示意没事的,苏西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然后又看着车旁站着的母亲,尽管几天来一直她也在做心里准备,这一刻真实来临时,她显得还是有些难以忍受,脸上一片悲戚,还是尽力挤出了一个鼓励的笑。苏西也懂事的表现出自己期待着外界的新事物,掩饰分别的难过。当母亲的身影最终被一层又一层的树枝盖过,变成一个再难找到的点,苏西还是能感觉到母亲依旧站在那里,只是她们不得不在一点点远离彼此,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抽泣声。

进入城市的一切令她好奇,平滑干净的公路,两旁排列整齐的数木也不会看倦。当然一行人的首要任务是办理苏茜说的手续。在从前和苏茜相处时她零散的教过苏西一些英语,在出行前苏茜也加大了对苏西语言的培训力度,苏西在语言学习上显出的天赋令苏茜十分欣慰。

她们在暂住的酒店认真梳洗了一番,苏茜给她换上新买的衣服,提醒给她一些很重要的注意事项,她在迎接自己的新生活。

当他们走进布拉柴维尔的福利机构正式办理文件时,那些工作人员显然很崩溃,尽管族长方面提供了许多证明努力想向他们解释故事的始末。苏茜皱着眉听他们抱怨当地土著的无知给他们工作带来的混乱。

等到繁琐的证明完毕,只需要最后的审批出来后,族长严肃的和她们作别,有些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文明的城市。

苏茜告诉苏西自己的英文名字叫Suiz,对应中文的“苏茜。”而她也将拥有一个新的中文名字“苏西”。

“这两个字(“茜”和“西”),不一样?”苏西仔细地看了半天,疑惑的说。

苏茜狡黠的笑了笑:“不一样。但我们都是‘’Suiz’。”运用了中文中的谐音,苏西觉得很有趣。

(十一)

从伦敦离开后她们去了圣彼得堡,一座岛屿连接成的城市。

她第一眼看见涅瓦河,以为那是一条银灰色的缎带。河面几乎与岸平齐,阳光洒在河面上,一片粼粼,模糊了岸与河的交界,只是这一眼,让她感到自己很容易就会被涌上的河水带走,最终淹没在一片灰色翻涌的波浪中。但她还是坚持的盯着车窗外,视野中河面始终有许多褶皱,怎么也抚不平的感觉,她的思想如这流动的河水般不止不休,她开始幻想自己一点点沉没在水中,水从下至上逐渐包围了她,并一点点进入她的嘴,鼻子,耳朵,她的眼睛开始发疼,耳中听到的声音变得遥远,一切都好沉重,她叫不出声来,张大嘴只会有更多无穷无尽的水进入她的身体,直至把她身体撑破。她渐渐习惯了周围的沉重与压迫感,停止了挣扎,她开始想要在混沌中以一个舒适的姿势安然入睡,就像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躺在被羊水包围的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一样。车转了一个弯,涅瓦河被甩在的脑后,她靠着车窗沉沉的睡了过去。她们到了没多久涅瓦河就进入了漫长的结冰期,河水表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整条河变得前所未有的静谧,有一种生命终止后的虚空感,此时的涅瓦河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或者说是无人居住的棺木。

这个国家在她们拜访之前曾经历了巨变,但那些与苏西关系不大,她感受最为强烈的是冬季一天短暂的天光,厚重的冰雪,街上寥落的人影——不管风雪多大依旧选择出行。

苏茜和她租住在一个负一层类似于地下室的房间里,像很多电影中的那样,踮起脚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街道上行人的脚,但后面几乎被积雪所遮住。她们买来二手很厚的棉袄,出行时甚至会裹两件,每次都尽可能买许多食物回来,最多的是烤肠、各种奶制品,还有些红菜头和土豆,可以煮一大锅红菜汤。房间里壁炉中的火不间断的烧着,她们回来时先坐在火堆前缓一缓,身边摆着一堆食材,像两只忙碌的熊做着冬眠前最后的准备。

苏茜还买了一小瓶伏特加,偶尔见她拿出来喝一小口。苏西闻着觉得很香,曾经凑过去想要尝一点,苏茜故意不阻拦她,但是当她抿了一点却发现丝毫没有闻到的香甜气息,嘴中反而一阵苦涩,看见苏茜的偷笑她明白又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房间内的灯光昏黄像个迟暮的老人,看书依旧是她们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

在俄国作家中苏茜最喜欢契诃夫,他笔下创造出许多夸张到荒诞又真实的形象,偏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胜于托尔斯泰,两位都是文学史上的巨人,陀氏作品里长篇对人性的剖析和批判振聋发聩,尽管她同样热爱的伍尔夫表示愿意诚心拜在拖翁面前。

苏茜说起《罪与罚》内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同她们一样住在狭小的房间内(其实要比她们简陋许多)——一个同时面临着迷茫、困境的年轻人,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在冲动之下去执行了心中信奉的“虱子论”,却戏剧性的夺走了另一个无辜善良者的生命,他经历了道德良心的谴责,也没有逃掉法律无情的审判,被流放至蛮荒之中,幸运的是最终爱为他带来救赎,让他重新找回灵魂的平静。苏茜总结的是迷惘是人生的常态,信仰的缺失未必是一件坏事,盲目迷信信仰的存在反而也许会使人走上更加曲折的道路。苏西则是惊讶于爱这件事的伟大,对人灵魂的救赎。

《白痴》中公爵对娜斯塔霞那个色彩炽烈的女子救世主般带着几分怜悯的爱过于圣洁让人不敢靠近。在苏茜看来它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及《飘》这三本书是仅有的三部描写真爱的作品。后面两者苏西听苏茜讲过故事梗概尚能理解,但是公爵和娜斯塔霞间互相追逐的关系却令她困惑,直到很久之后她才领会到,文学作品中的真爱是理想纯洁的产物,可以无条件的——我爱你,并不仅是因为你的美而心动,同时还看见你身上丑陋的部分,你皮囊下竭力想要掩藏的缺陷,那些也许你已经遗忘的——灵魂中讳莫如深的秘密,我无比清醒的认识到自己所钟爱的是有着复杂人性的你,不是幻想中完美无缺的神灵,你的倔强,坚强,勇气,智慧,高傲,肤浅,自私,虚荣交织,明与暗在一起,才深深打动了我。

(十二)

在彼得堡时因为天气和语言问题,苏茜并没有再去找工作,她们每个月会去一次附近的邮局领一笔汇款,苏茜说这是之前她写过的一些关于苏西从前部落的文章集册出版后的稿费。苏西很为苏茜开心,同时表示很想看看苏茜亲自写的书,好奇苏茜怎么描绘她过去的族人。苏茜说起来的时候有些按耐不住的骄傲,但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和苏西解释实际内容和她现在阅读的儿童读物区别很大——更加专业化,具有学术性,即对她来说会有些晦涩和枯燥。苏西才明白苏茜写的是她大学中学习的那些更高深的课程,苏茜大学主修的专业则有一个听上去有些笼统高深的名字——社会学。

她们拿到钱去超市买了食物和生活用品,然后往家走。天难得的放晴,天空像浅蓝色的玻璃泛着光。地面上路两侧雪堆在一起,宛如染成白色的泥土。虽然手上提着重物,但她们心情都很轻松。路过一家老旧的酒馆,苏西突然听见一阵低沉、断断续续的歌声,走过了酒馆门口才发现积雪旁躺着一个流浪汉,也许是喝醉了。听见歌声,一旁苏茜突然停下了脚步,仿佛也听过这首歌一样,她静静的听那个人唱完了整首歌。然后苏茜从包里拿出一张五十卢布走到他面前放下,不料那个有些苍老邋遢的男人却摆了摆手,嘴里反复嘟囔着一个单词,苏茜思索了一下,从手提袋中翻出一小瓶伏特加重新递给他,这次那个人干脆的接了过去立刻喝下一大口,然后向苏茜道谢,她们便离开了。

在后面的路上,苏西听苏茜介绍苏联解体和俄罗斯联邦独立出来的新闻,国家的剧烈转变无可避免的影响许多普通人民,日常生活的变化以及信仰的崩塌最是悲剧,人类的伟业像是用无数细小的沙粒及无数个人堆积搭建的巨塔,总是引起人们的赞叹佩服,但当巨塔轰然倒塌,没有人再过问倒塌时那些四散飞扬、不起眼的沙粒。

苏茜还提及了在这之前的切尔诺贝利发生的悲剧。苏茜关于广岛辐射后生物体产生的畸形物种外貌的描述令苏西想一下就不寒而栗。

“那中国会有类似的悲剧发生吗?”苏西问。

“有的。”苏茜迟疑了一下,补充道, “甚至有些更加疯狂。”

苏西等待着苏茜继续说下去,但苏茜却突然很明显的不想说话了,苏西想她可能是累了。只有暗暗在心中记下,期待下次有机会可以继续这个话题。

冬天的俄罗斯就像被封印在巨大的冰块之中,连声音也被冻结。她们经历了俄罗斯最寂静的几个月,然后又开始新一次的启程。

 

(十三)

她们在春天时抵达了日本,恰好可以观赏各地樱花绽放的盛景。

苏西惊喜的发现她们的方位在逐渐靠近那个她无比期待去往的国度——苏茜的祖国,中国。而日本文化,除了其特有的武士精神和特别的美学追求外,其他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中国盛唐时期,和中国传统文化有许多异曲同工的地方,这也和从前她们游览的欧洲国家很不相同。

她们找了一套位于京都靠郊区的宽敞明亮的公寓歇脚。公寓建造于几年前日本泡沫经济时期,那时候日本民众纷纷沉浸在泡沫经济繁荣的景象里,各地施工队夜以继日的搭造出代表现代、先进而又千篇一律的楼房,人们争先恐后地购置房产,那时的日本人坚信“这是最好的时代”,只是当泡沫越升越高最终在光下破裂,物质条件的陡然滑落以及精神上的巨大落差让许多民众难以接受,许多走投无路的日本人选择自行结束生命,成为旧时代丧钟响起充满变数的未来到来之间作为过度的余响。屋主也是在想办法走出困境的一位,于是她们以一个合理的价格租下了这套几乎崭新的公寓。

非洲是燥热的黄色,伦敦是沉闷的灰色,圣彼得堡是跳跃的白色,京都则是静谧的草绿色。这幢公寓内的住客大部分是青年人或者中年人,应该没有住满。这个街区不算繁华,但设施也很齐全,深夜偶尔听见街道上有几声车鸣或者某户的年轻人邀请朋友在家聚会的音乐声,更多时候都很宁静。可以听见外面树间的布谷鸟在叫,下雨天雨滴敲在树叶上的清脆,完全不同于伦敦的嘈杂和彼得堡雪天的死寂。

邻居交往时也表现出客气的关心,同时很有分寸的保持着不至于招人讨厌的疏离。苏西在楼下街区小孩的活动区域玩耍时,苏茜有时会和其她母亲们一起坐在一旁长椅上,进行几句客套的寒暄——开始她们会询问苏茜来自哪里。苏茜则用日语简单的说明苏西来自刚果,她来自中国。对方往往会有些惊讶的捂一下嘴,然后感慨一句这么远来到这里真不容易之类的。这个话题也就此结束。

 

(十四)

苏茜同一层的长岛太太熟悉起来。她们刚搬进来时就收到了这位太太拜访的伴手礼——一锅香浓的日式味增汤,苏茜去还锅的时候又被顺便邀请进她家坐一下。

后来她们了解到这个家中的丈夫长岛先生工作常被外派出去,在家的时间很少。太太一个月前在工作中因为一些意外不小心流产,失去了腹中五个月左右的孩子,因此暂时停了工作在家中休养。家中无事可做的情况反而使她精神有些萎靡,苏茜来的时候她们有时一起研究某个菜谱,期待给不久后归家的丈夫一个惊喜,有时两人会泡一壶咖啡,边喝边聊天——长岛太太对婚姻现状的感慨。苏茜问起过她从前的姓氏,是很常见:“小野”,那是前二十多年里她的代号,但却像是一个临时的称谓一般,只有当她结了婚,才真正拥有固定的名字,此后漫长的人生中几乎不会有改变。

无论是欧洲还是亚洲,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女性在结婚之后通常会冠上夫姓,生育的后代常常如此,这是一种默认的现象。姓名是每个人身份的记号,在人们的自我意识第一次觉醒之前,我们依靠姓名获得归属感——在拥有名字的瞬间,代表我们正式融入了家庭中。当几个人因为血缘或者其他方式集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庭,必然会出现强势的一方带领这个团体在社会中前行争夺资源。强势的一方在为弱势群体创造生活条件上起了关键性作用,此时弱方是强者的附庸,是强者庇护下的寄生物,表现出对强者的服从,除了跟随其脚步外,还体现在许多看似无用的方面,比如姓氏上的跟从。古代社会人们获得资源多以体力劳动为主,男性在其中占据优势地位,这是父系社会中姓氏文化的来源。现代科技的发展解放了人们的双手,同时也在改变人们谋生的手段,接受教育的女性得以用自己的大脑与男性去竞争,她们不再甘于臣服在别人的阴影下,社会给女性的定位开始模糊,从前她们是生育者,生来就应当拥有母性,她们是男权体系中的填充物,但女性开始渴望拥有自己明确的为之奋斗所获得的位置,不限于前几者,因此她们往往会付出更多,自然使她们习惯流血、疼痛,她们注定要走上一条更崎岖的道路。

苏茜和苏西会沿着鸭川河走,观赏一路的樱花,花瓣飘落就像粉红色的雪。河水碧绿深沉,宛如被洗刷干净还在泛光的树叶表面。她们一连几天早起看春天的朝霞和花交映,苏茜说《枕草子》有提过“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清少纳言是个很懂生活的人。只是樱花七日,苏西想到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一点也许就是人们天生就会对良辰美景的消逝而惋惜。

她们还去参观了京都最富盛名的金阁寺——其中的名气有部分是来源于三岛由纪夫的原因。难以描述苏西看见黄昏时的金阁寺时内心的震撼,人们会情不自禁的想用“她”来称呼面前这座寺庙。如果是在西方宗教中,金阁寺就像圣母玛利亚在人间的化身,可她分明是一位来自东方世界的母亲,含蓄、沉静、圣洁、庄严。金阁寺和她在镜湖池的影子高调的相互呼应,人却卑微着、不敢走近她的光芒之下。小路上迎面穿着和服的女子款款走过,像是寺庙烛台上一支摇曳的烛,同样泛着神秘的光辉。

苏西不愿意相信、但事实确实是金阁寺曾遭到焚毁——且是以爱之名的借口,美好的金阁会毁灭在人心中的地狱里。苏茜给她念《金阁寺》的结尾:“……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形状。只见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焰火。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洒满了金沙……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的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刚才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离开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夕阳中的金阁仿佛真的在燃烧一般,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天堂失了火,在急速下坠,重重的摔进人心里。

在日本的生活也像樱花般绚烂明丽而短暂,三个月后她们决定回国了。

 

(十五)

苏茜没有告诉苏西在深圳宝安机场有人等她们。

她看见有个女人在向她们走来。然后苏茜向她介绍:“苏西,这是佐伊。”

苏茜之前不曾提起佐伊,但这几年间苏西想起她经常给某个人写信,原来在俄罗斯时也是佐伊帮忙将稿费每个月固定汇款给苏茜。苏西想,苏茜应该在信中提过自己很多次,佐伊表现得对她很了解。

从见第一面时苏西就感觉到佐伊与苏茜的区别。佐伊举手投足都带着自信洒脱,洋溢着对他人的热情,会吸引人走向她,是那种在人群中可以感受到光环围绕在她身边的人。苏茜则总是很谨慎小心,提防着任何可能的伤害,温和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一丝冷漠,同时习惯性对陌生人的靠近表示抗拒,人群中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极力想掩盖的紧张。

她们是大学同学,苏茜穿着球鞋牛仔裤去参加新生舞会,黑暗中的灯光很晃,她眼睛有些受不了,然后她看见了上像一尾鱼一样自由游走在人群里的佐伊,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她罕见的产生想要认识这个光彩夺目的女生的念头,这就是两人的相识过程,大学三年中佐伊几乎是苏茜唯一的同伴。

佐伊学的法语专业,后来去了法国当交换生。苏茜则出乎很多人预料的跑去了非洲,进行了一些短暂的研究,只是方向在国内虽然新颖但过于冷门,最终的成果虽然出书了也仅限学术圈内部交流。

佐伊带她们回自己的家住下。路上佐伊话很多,兴致勃勃的向苏西介绍自己的名字叫““林谢”,只是寓意不太好——“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有些伤春悲秋,而Zoe在法语中是“自由”的意思,她现在在一家外企工作,便都用佐伊。苏西则有些不好意思于自己中文还不太好,不能理解那些精彩的古诗词。

佐伊对苏茜终于回来她们可以一起生活这件事很激动,苏茜见到佐伊也很欣慰,但她又像同时在被另一些烦心事困扰,从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一直呆呆望着车窗外,看着沿途多了许多施工开发的场所,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十六)

苏西很兴奋她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家”,她和苏茜休息了两天,期间佐伊不顾苏茜阻拦坚持请了两天假陪她们,第一天是带她们去新开的几家商场购置衣物,第二天则是两人陪苏西去游乐场——苏西以前从没有进过游乐场。

很多时候,至少在她们一起生活的年月中,苏茜好像始终把她看作自己的同龄人,看的平等的,她们彼此之间很少拘泥于礼节,这其实使得她在后面与其他人的交往中遇到了不少困难,但两人之间剩下的是一种难得的坦诚。但她不知道苏茜这样做是否恰当,许多事情上把她当作一个大人,她的成长应该是在同苏茜坐上车离开村落的那一刻就迅速发生的。苏西也曾给苏茜抱怨自己没有所谓童年。苏茜总是微笑着听她说完,温柔而坚定的补充道:“不,你当然有。只是你忘了,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还在爬一棵猴面包树呢。”这话让她也无法反驳,而看见苏茜有几分惆怅的微笑却让她很心安,奇妙的填补了她内心的空缺。很多时候,她并未意识到和苏茜在一起的幸福,幸福的感觉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轻轻吹散,像胆怯的尝下第一口鸡尾酒,总是消逝的很快,但又让人不自觉地反复回味那样的瞬间。

第三天的早餐时苏茜通知她今天的行程是去见她的家人。苏西一下很惶恐,当然在她幻想苏茜的生活时起初也对苏茜的家人产生过好奇,但因为苏茜并没有提起过,久而久之她已经忘记了这种好奇,而现在苏茜却突然提出她们要去见家人。但苏茜宣布这个决定之后也没有再和她说其他的,神色如常的继续用餐,苏西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听。佐伊则表示自己刚好可以回去工作了,语气中是故作自然的轻松,似乎她可以预见到苏茜她们与家人的会面不会很顺利。

一直拖到十一点,苏西以为会面要取消时苏茜才带着她出门。她们打车一路上司机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了一幢灰扑扑的老式居民楼面前。苏西发现从回来时苏茜的烦躁一直到此刻似乎积蓄到了最大,她很担心苏茜接下来的状态。

居民楼楼道有些狭窄,楼梯拐角处有通光进来,每踏上台阶一步苏西就感觉自己的脚沉重了一分。终于停在了一户安了绿皮铁门的人家前,已经能听见里面喧嚣的人声了。苏西紧张的看向苏茜,而苏茜这时似乎也在犹豫,她在想什么,手已经半握成拳头,最终落在了门上。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迎面直接对上笔直的站在门口的苏茜和苏西,看见她们,开门的中年男子还是愣了一下,像没有认出面前的人。马上旁边又挤出一个年纪更长的女人,不客气的推开男人,当她望见苏茜时明显更加激动,嘴角微颤着想要开口,但只说出一句:“回来了啊。”她是苏茜的母亲。令苏西惊讶的是苏茜没有像对方一样激动,甚至没有见到佐伊时那样的喜悦。苏茜淡淡点了点头,又是一副不愿开口的模样。苏茜的冷淡似乎又让女人有些触动,她没有再说其它的便将二人领进屋,其间迅速打量了苏西几秒。

屋内还算宽敞,黑色皮质长沙发表面有许多裂纹,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沙发上坐了有五六个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苏茜的亲戚,面前红色长方木茶几上摆了几盘瓜子水果,人们从上面一边拿东西吃一边聊天,笨重的电视机里在喜气洋洋的播放新闻。客厅旁搭了一张大圆桌,是今天吃饭的主战场,已经摆了许多菜肴,丰盛的菜品让苏西有些看花了眼。

苏茜看着人们可能也有些晕了,便让苏西就简单的称呼叔叔阿姨、公公婆婆,大家显然都对苏西很好奇,听见她嘴里说出流畅的中文更觉得不可思议,仿佛是一件很新奇的事一样,那种窥测的目光让苏西本能的想躲开,苏茜也察觉到这点,紧紧将她护在自己身边。等客厅里的人称呼完,刚才开门的女人刚好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走到客厅表示可以吃饭了。

苏茜有些僵硬的坐在母亲身边,苏西在苏茜旁边的位置。吃饭时大家吵吵嚷嚷,有祝贺苏茜回家的,有好奇苏茜在非洲生活的,更多兴趣则跑到了苏西身上,问她从前丛林中的生活,她们会吃人肉吗?有个中年男人起哄一般的提出让苏西唱一下国歌,幸运的是苏茜制止了那些匪夷所思的问题,并以苏西不爱说话为由阻拦了其他人的猎奇心。大家只有悻悻作罢,气氛冷了那么一会儿,很快有人提出了新的话题又重新吸引了他人的关注,当然新的谈话与苏茜和苏西的关系也不大了。

在餐桌上苏西又一次深刻的感受到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她开始有些伤感的发现即使自己唱出了中国的国歌依旧会被这个群体大部分人视作一个“异类”,因为她天生的外貌;而当她回到非洲,又会因为对当地文化的疏远与那些外表与她相似的人们产生距离,也许她以后永远不会再遇见可以接纳她的群体。

一顿午餐看似热闹和平的过去了。在苏茜的建议下,苏西和另外一个小她一岁的妹妹一起愉快的玩起了那个女孩子的芭比公主。苏茜则走到厨房和她母亲一起洗碗。电视声和厨房里的水声很大,但是苏西依旧无意间听见了她们对话的片段,两个人的语气都不算平和。在听见苏茜妈妈说道“那个小孩”时,她一下子很慌张,赶紧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竖起耳朵想专注地听下去,但后面谈话声又被杂声隐没,她已经在心中幻想苏茜母亲责怪自己给苏茜带来了麻烦,加重她的负担。但她明白此刻自己不可以跑过去劝阻两人的争吵,这些都要靠苏茜独自解决,一想到这她就很揪心。在她懊丧之际又听见了佐伊的名字,苏西突然想起来佐伊早餐时在餐桌上故意的避让,不到苏茜家中来——似乎苏茜的家人对苏茜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反对。

苏西因为想这些出神了,一时间忽略了身边的动静,只坐在地上手里死死捏着玩偶发呆,没注意到旁边妹妹正使劲的想要从她手中抽出公主,于是她惊慌的一松手,女孩则因为惯性一下子向后仰,摔倒在地上。女孩哭了起来,哭声很快引起了本来专注电视的成年人。女孩父母赶紧跑过来安慰女孩,有些凶狠的质问苏西怎么回事。苏西明白是自己不小心导致的事故,但因为太紧张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用中文解释,眼泪又无法控制的冲了出来。

苏茜赶过来时看见了生气的亲戚和哭泣的她。亲戚则语重心长的和苏茜讲:“你带的这个小孩哇,不行啊!抢你侄女的玩具还打人……”苏茜在安抚了亲戚和女孩的情绪几句后,严肃的走到苏西身边蹲下,平视她的双眼,耐心的问道:“苏西,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西听见亲戚的话更加委屈,又急又因为难过无法连续的说出话来,但是她看见苏茜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立刻意识到苏茜是相信她的,尽管过去了许多年,她早已忘了当时其他人的面容还有其他许多细节,但是她依旧记得苏茜的目光,那是完全的信赖。

等她终于平静了一下才断断续续的说清了整件事,她说自己真的只是走神了。然后苏茜再陪她去和家长解释道歉。处理完这件事,苏茜才想起和母亲的争执,她走到母亲面前,语气毋庸置疑的留下一句:“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的。”便和苏西离开了。

离开后的苏茜如释重负,但脸色依旧有些阴郁。也许不只是刚才的争执,还有许多苏西不知道的经历使她难以释怀。

苏茜一直保持一个姿势面朝窗外,背对着苏西,她能看见她小麦色修长的脖子上几缕碎发在闪光。苏西试探的碰了碰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有一种预感——苏茜在哭泣。

晚上佐伊回到家,苏茜已经休息了。佐伊在苏西睡前小心的来到她的卧室,试探性地问起见面的情况。苏西简单的说了一下发生的意外,最后犹豫的提到苏茜可能和她母亲有些争执。似乎都在佐伊的预料中。她又问起:

“那你见到那个公公了吗?”

“公公?”苏西仔细回想了一下,印象中在沙发上坐的一群人里有一位老爷爷,只是苏茜和他们表现得都不亲密。

“其实,他是苏茜的继父……”佐伊在斟酌自己的言辞。

“苏西,”她说,“苏茜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因为一些意外离世了……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当时的情况很特殊,仅仅二十年前的中国还处在一个特殊而又极为疯狂的时期,有许多这样的惨案上演。这件事对苏茜的打击很大,直接影响了她后来的性格,她和母亲的关系,总之很复杂……因为这些事后面你也会知道,我现在告诉你,是希望你可以理解苏茜的一些举动,有一些东西也不要去问她、她亲手想要埋葬的过去……苏茜当初告诉我她领养你时真的吓了我一跳,不过确实像她会做出的举动。我一直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后来通过她的描述我明白了,看到你我更加确信,你们身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相信不只是你受到苏茜影响那么简单。苏茜一直有尽她的努力来照顾你,这几年来,也许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现在你们回国了,回到这里,我也很喜欢你,希望你相信我们。”

 

(十六)

接下来最忙碌的是准备苏西的入学,这是苏茜回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苏茜和佐伊对此十分头疼,她们先是筛选了许多学校,又去准备材料,同时让苏西做好入学准备——就像六岁那年在刚果相似的面试。

佐伊的人脉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最终她们敲定了一家集小学、初中一体的实验学校。老师们对她能熟练地掌握中文和英语表示欣赏,而佐伊在面试时最后还向老师提出了她们申请这所学校的一个优势——即苏西的加入更符合这所学校未来国际化的目标,苏茜知道后一直笑个不停。

苏西11岁时最终还是在比正常开学时间推迟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加入了这所学校的五年级。因为本来就比同学晚入学,自己还是插班生,在正式报到前苏西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到开学的场景都会很紧张,她看了许多电影中关于学校生活的描写,那是她之前一直没有的经历。对于认识新的同龄的朋友也是自己不敢想象的。

不过事情似乎没有预想的那么艰难。班主任应该在她到来前的那一周里和同学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她刚踏入班级时出乎意料的受到了大家整齐而热烈的欢迎,课下还有几个女生热情友善的来到她身边和她交谈,苏西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苏西正式入学之后,苏茜也正式入职。她应聘了一家杂志社,这是苏茜想到的和她的专业最为接近、最可行的一份职业,即两者勉强来说都和文字相关,但是她没有当成编辑,而是在其他部门。她在空时做一会儿自由撰稿人,写一些之前的游历在报纸上发表。

苏西在学校内学得很快,尽管之前没有系统的接受学校教育,但苏茜没有断过给她的补习,再加上她本身就很聪明,因此经常受到老师的夸奖。她和那几个女生关系也越来越好,虽然有些时候她们谈的话题如明星、电视剧之类的她并不太了解也不感兴趣,但不妨碍她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她有时放学后会留在学校和同学一起跳会儿绳,踢一下毽子才回到家。如果苏茜和佐伊都说晚上要应酬或者加班,那她就在学校把作业写了,慢慢在路上散步走一会儿,买一个面包当晚饭吃掉之后再回去。

她们安定下来的生活井然有序。深秋的时候苏茜和佐伊还带她去附近的凤凰山上游玩。一路上大家兴致都很高,深秋时节的凤凰山上很凉爽,山中有许多常青树,一眼扫过去人心旷神怡。

唯一的一个小插曲就是到了山顶当苏茜从背包中提出拿水出来喝时没有找到水杯,她立刻责怪的看向佐伊。佐伊解释自己觉得背着水杯爬山会很累,就将那个大保温杯给拿出来了。佐伊无奈的耸耸肩笑着表示自己现在去买水过来。苏茜依旧有些生气于佐伊的自作主张,表示一路上背着包的人是自己,并质疑佐伊只是单纯忘了自己的嘱托罢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但所幸下山时两人又重新说说笑笑,三人间恢复了轻松的氛围。

 

(十七)

苏茜本来希望可以做一名编辑,只是她欠缺了相关的专业知识和资历,而她现在在做的工作有许多需要社交应酬的时刻。苏西以为苏茜会拒绝掉这份工作,但是在之前所投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而自由撰稿的收入并不理想后,苏茜选择了接受,她还是抱有一丝工作之后可以调岗的念想。

苏西能够感觉到苏茜工作的努力,然而她也看出这份工作是苏茜讨厌的。苏茜和佐伊轮流做饭照顾她的起居,很多时候苏茜一边手上拿着文件,一边在那翻动着锅铲。佐伊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她早上醒来第一天事是打开广播听法语新闻。苏西一天就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苏醒,她懂事的不要让她们为自己操心。

那一年的冬天,深圳最冷时刻也让人感觉像春天般舒适。新年到来时,苏西有些担心苏茜会不会提出去父母家,但是她多虑了。不过佐伊很抱歉的表示自己需要在父母家跨年,她们都可以理解。苏西发现中国过年时街头巷尾都是喜气洋洋温暖热烈的氛围。跨年在这里具有隆重的仪式感,和国外的圣诞节相似,还更加热闹,鞭炮炸开后的气味在整条街上久久不会散去。苏茜炖了鸡汤,还煮了广式腊肠,但苏西不太习惯香肠里面的甜味。她们打开电视认真的收看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里面的小品笑的她们前仰后仆。

零点来临的瞬间,四面八方烟花声响起,两人扑在窗边,看烟火点亮了整片夜空,然后再慢慢熄灭,空中什么都不剩下时,她们还会听见迟到的声音慢慢的赶到这里来。苏茜和她像看见流星一样默默许下各自的新年愿望。苏茜开玩笑的说是希望自己可以转职成功。但苏西猜这个愿望一定和她们三人有关。苏西则祈祷苏茜的愿望可以成真。

那天晚上苏西在此起彼伏的烟花声中安然入眠。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看见佐伊回到家,正在为她们煮汤圆。

 (十八)

开年复工后,苏茜的工作逐渐变得更加忙碌了,渐渐加了许多的应酬。之前还只是一周一次的频率,但逐渐变成了一周只有一两天晚上可以回家吃饭。苏茜不能逃掉那些酒局,从前的苏茜喝酒只是偶尔的尝一小口作为放松,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接下每一杯端在她面前的酒。酒桌上人们醉酒后百态尽显,每个人红光满面,越喝越亢奋,嘴中的言语也越来越放荡,喝酒似乎可以解放人的天性,将那些压抑的丑陋面目放大暴露。

家里备的解酒药开始变多。苏西初次看见喝的烂醉的苏茜回来时吓了一跳,一下子又想起在村落时苏茜重病时的状态。苏茜趴在马桶剧烈呕吐时仿佛她的五脏六腑全都挤在了喉咙那里。每次醉酒后第二天的苏茜也不能逃过醉酒后的余波的惩罚,总是表示头疼,胃难受。她在周末的时候开始嗜睡,周末是她疯狂给自己充电让自己休养的时间,而周一开始就代表着她又将疯狂透支自己。

佐伊也在为苏茜的身体情况和心理状况担心。苏茜在公司和同事的相处似乎也不尽如意,苏西在卧室写作业时听她在客厅和佐伊谈起自己因为进公司不到一年就有小小的升职招来了一些工龄更长的同事的非议,甚至编造出了许多恶俗的风言风语,苏茜在日常工作开展时也面临着一些和她不对付的同事故意阻碍的困难。因为她自身不爱交际这一性格,在公司也几乎不会参与同事的谈话——也不感兴趣那些话题,偶尔她对事件发表看法,比如提到男女平权的问题就会被同事认为思想奇怪。尽管上司许下了升职或者转职的承诺,但每天的上班生活依旧让她有窒息的感觉。苏西渐渐明白苏茜为什么总是情愿在外漂泊,把自己放在漩涡之中,即如果身处异国他乡在陌生的环境中受到孤立的痛苦远小于在自己家乡同伴中做一名“异乡客”。

苏茜选择回来时应该是抱有期待的,她对这里的感情如此矛盾。这里有她亲手不愿提及的过去,也有日新月异的奇迹发生。她心绪的复杂的看着这里的每一个变化,有些维持了千年的落后面貌的土地在一两年时间内改头换面。这里的人没有所谓信仰存在,但却坚信明天会更好。这样狂热的信念她在很久前见过,在许多国家也见过,她恐惧城市以这种野蛮的速度增长。这样的速度下,只会助长滋生更多她所遇见的冷漠自私的人情,只会像一杯烈酒下肚唤醒人性中的罪恶。

 

(二十)

苏西感觉苏茜就像是一朵被直接从土中拔掉的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系,如果异国对她来说就是海洋,她勉强可以从中吸取一些水分艰难生存,那么回国之后就像直接被扔进戈壁中,在肉眼可见的枯萎下去。

在发现调职真的遥遥无期后,苏茜在快要入秋时最终选择了离职,她很内疚会增加佐伊的压力,佐伊则表示支持苏茜的决定,也安慰苏茜不要多想。

苏西也遇见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困难——当新学期开学返校后,她正期待着与她的朋友们见面时,却收到了朋友中为首的女生派人递来的纸条——清楚而残酷的宣告她们要与她绝交。苏西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一个假期未见的同学们在暑假私下相聚时是怎样罗列了她的一条条“罪状”——不喜欢看电视剧,和谁喜欢的男生多说了几句话,上次考第一名时骄傲的“翻白眼”……又是怎样经过一次次讨论得意洋洋的决定对她最后的“处罚”。

当她跑去从前女生们自己划分的专属“秘密基地”去质问究竟怎么回事时,却被所有人忽略,假装都看不见她,还说出了一些恶毒伤人的言语。深受打击的她心碎的回到自己位置,想哭却努力压制自己的眼泪,她不想再次被人嘲笑。但是眼泪还是模糊了她的双眼,看不清黑板上老师写的字,也听不进任何一句话,虽然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还打湿了校服的衣领,苏西依旧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顽强的坐的笔直,目光坚定的看着黑板,强迫着自己去学习。

虽然她没有和苏茜说在学校遇见的变故,苏茜却发现了她在家变得沉默,不再提起那些所谓的“好朋友”。一天当她放学回家准备走进卧室看书,苏茜叫住了她,担忧的问道:“苏西,你不开心吗?”

“没有。”但她听到苏茜关心的瞬间泪水又莫名的涌了出来。

苏茜看着她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乖巧的跟着苏茜。她们走到了附近的河边,河两侧正在修景观工程。一侧已经种好了植被,初具规模,另一侧还是光秃秃的一片黄土。河边的此刻人很少。她和苏茜慢吞吞的沿着河岸走。因为压力变大了,佐伊最近加班很多,很晚才会回家。

其实她明白这段时间苏茜在家里一个人也很消沉,苏茜虽然离职在家,但精神仿佛都被透支完一样,凌晨两三点也无法入睡,又在四五点时因为莫名的心悸而惊醒,她说她无比厌恶那种在寂静的深夜醒来之后在床上辗转再难回到梦中只能在床上无助的期待天明的时刻,开始恐惧深夜的到来。白天的苏茜自然很萎靡,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中,有时是看书,有时换成自己在写,佐伊和苏西都不敢去打扰她。

苏西在脑中积极想可以使苏茜振作的办法。此刻苏茜却突然碰了碰她说道:“你看,太阳落山了。”

她抬头看见那一轮鲜红醒目的落日,此时太阳已经收起他的光芒,似乎不再有中午那种夺目的张扬,就像人随手挂在天边的一盏灯般亲切。小王子说忧郁的时候人就想看日落,他的星球上可以看见44次日落。当人在看日落时,的确可以忘记很多烦恼,或者很多烦恼与眼前的风景相比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二十一)

沿河边走看风景成了她和苏茜的一个固定放松项目。她们一点点看见河岸被修建的整洁有序,感觉很奇妙。

佐伊的加班成了常态,和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被极度压缩,苏西几乎只有在早餐时看见她。苏茜对此和佐伊起了多次争执,她们早餐时在卧室中争吵,每次争执到最后苏茜都有些歇斯底里,就像一直以来她心中的积郁全部攒到这一时刻爆发出来。佐伊则会疲惫的走出来,安抚的冲不安的苏西笑笑,然后开门离去。

苏西放学时故意绕着学校附近的街道乱窜,这是她现在新的放学后代替原来的跳绳踢毽子想出的活动。她也有些抗拒回到最近氛围压抑的家中。

她一家一家好奇看街道上商店的橱窗内展览的商品,有一些卖时装的,但服装的样式大同小异,还不如国外那些店铺中那么新颖多样,也有卖手工蛋糕的,香气飘得远,人们排着队在那称蛋糕。

当她路过一家咖啡厅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透着有些反光的落地玻璃窗,她看见光线昏暗的咖啡厅里面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佐伊。苏西不敢相信的凑了过去,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她想起早餐时佐伊说自己今天又会加班,会晚一些再回来。而那个女人对面则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他们在聊天,她笑的很开心。

一瞬间,失望、愤怒、不解几种情绪同时占据了她的内心,她想立刻冲进去,可是又怕认错了人。马上又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就算是佐伊,也许只是今天工作安排有变,或者他们提前完成了工作任务,佐伊和同事出来喝咖啡放松一下。尽管有强烈的预感,她还是在心里罗列各种借口,只是因为不愿意相信过去几个月佐伊一直都在欺骗她们,更不愿接受苏茜被佐伊隐瞒的事实。

她像海报一样紧紧贴在玻璃上观察,那位男士不经意转过头却看见了她,似乎又告诉了对面的女士。于是女人疑惑的转过头,苏西绝望的发现那正是佐伊,不等他们下一步反应,她跑开了。

苏西失魂落魄的在街头游荡,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感觉佐伊抛弃了她们,预感到也许有一天佐伊会离她们而去,可是她也不想去责怪她——佐伊确实很辛苦了,一直在尽力照顾她和苏茜,尽管苏茜重新开始再写一些文章,但比起她们生活花销依旧很吃紧,她之前居然没考虑过佐伊身上的压力。苏西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告诉苏茜她看见的事,如果真的只是她的多想,只是误会,却引发苏茜和佐伊的矛盾又该怎么办,争吵声是她现在最讨厌听见的声音……

当她回到家时因为时间太晚遭到了苏茜的责怪,下一秒她则吃惊的看见了佐伊也在家/佐伊已经回来了一会儿。苏茜则在那单纯的为佐伊早回来而开心,苏西心中更加纠结了。

当晚上她躺在床上,果然等到了佐伊来和她说晚安。她看着佐伊突然觉得十分陌生,她为自己没有真正了解佐伊而失落,也为自己失去佐伊而难受。

佐伊似乎看懂了她的眼神中的失落、埋怨,佐伊面带着一些愧疚和无奈,走到她面前,坐在床边,柔声说:“那只是一个朋友。苏西,我和苏茜相识十年了,我比谁都在乎她。晚安。”然后迅速起身为她关上灯,留下黑暗中的她便离开了。

夜里她在床上辗转难眠,最终决定暂时不要告诉苏茜。

 (二十二)

尽管这一年中发生了许多变故,但新年来临时她们依旧满怀期待。比较值得开心的有佐伊的升职和苏西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好成绩。老师奖励了苏西一只英雄钢笔,她马上送给了苏茜,苏茜之后写文章时就一直用得这支笔,并开玩笑用了这支笔“如有神助”。

佐伊今年选择和她们一起度过。还是同样的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当然节目内容依旧的精彩,三人整齐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的观看,只是佐伊的电话一直响起,是她同事打来的,苏西有些紧张,想到了上次咖啡厅的男人,她害怕苏茜会发现什么异样。

苏茜果然有些不耐烦,嘲讽佐伊“贵人事忙”。佐伊便赌气般的关掉了手机扔在一边。她们两人四目相对,本来眼中都有怒火,却突然间同时像生气只是演戏结果没绷住一般看着对方发自内心的笑了,苏西起初担心她们在新年夜的晚上又要争吵起来,最后却留恋的看着面前和谐幸福的画面,等焰火升起时,她看见苏茜脸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她的脸在焰火照耀下显得光彩夺目, 更加凸显出这一刻结束后的落寞。

 (二十三)

开春时佐伊工作要外派三个月,尽管不舍,她们还是约好等佐伊回来后,秋天不那么炎热的时候再去凤凰山上游玩。这期间的苏茜虽然白天看上去还是比较消沉,装了许多心事一样,但她有坚持给报纸投稿,还学着在家中养花,让家多了几分生气,苏西开始觉得事情都在变好。

后来佐伊如约回来了,再后来却出了一些意外。

那件事发生在她12岁的时候,那个小升初的暑假,她刚满12岁的第12天。

苏茜在楼顶浇花时从上面摔了下来。那天天气很热,尽管有护栏,但人站在那里很容易眩晕。

那只是一个意外,谁不希望它发生。

苏茜的葬礼很简单,她的母亲表现的很伤心,本来想为大办一场,苏西不知道佐伊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悲伤的老人。不过苏茜也应该希望自己可以走得安静点,也许最好葬在非洲的荒原里,裸露的尸体成为路过野兽的餐食,她也不会介意,苏西无不悲哀地猜想。

她记不清葬礼上来来往往宾客的面孔,是否有她曾经在苏茜母亲家看到的一副,却忘不了沉重的哀思里有人对她投来的好奇的目光。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只是在那种情况下,她觉得无比厌恶。

佐伊穿着沉重的丧衣,好像最深的黑夜凝结在了她身上,对比出她因痛苦而苍白的脸色。她站在佐伊旁,她们沉默的宛如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两棵被闪电击中后烧焦的树。

最后佐伊问她要不要再和苏茜告别。没有犹豫,她走了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苏茜的脸庞,手指滑过她枯草般的头发,然后立刻转身去抱住佐伊,无声痛哭起来。

她们看见火葬场的烟囱,里面似乎有无尽的烟尘,缓缓沉重的上升,也许在八千米以上的高空,它们终将聚成灵魂的形态。

苏茜她像云一样飘走了,最终我们都会。她想。

 (二十四)

她顺利的升入了本校初中最好的实验班,实验班上有她曾经的同学,那些见证或者参与了只要她回答老师问题班上就会响起一阵细小尖锐的嗤笑的场景的一位,也有许多新的面孔,代表着她可能有新的机会。但她完全不在乎这点了。

因为佐伊工作缘故,她选择在学校就餐。在学校,她开始默默用手吃饭,周围同学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时全都诧异的停止了自己的活动。场面一时滑稽如《钦差大臣》结尾所描写的经典定格。她仍像并未察觉到这些一样,还是慢条斯理的吃着手中的米饭,再加点菜,有人笑她“印度猴子”,她却觉得他们是猴子。

再到后来大家终于对此失去了兴趣,而她身边的座位永远空着,她并不介意,只是越来越想念苏茜,外在的格格不入反而是一种安慰,主动逃开希望来袭,就可以避免与失望相遇。

在苏西12岁时,她固执的把自己活成一个受难者,那实际是她在抗议,她选择了一种最无效、最荒唐的方式来抗议生活的荒诞。苏茜带她走出沙漠,最终又留她在海面上绝望的漂流,只为寻找到灯塔。

学校上课时她老是把目光移到窗外,窗外没有什么,仅是几棵小叶榕,老师们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看那些看上去大同小异的树。她喜欢它们,因为树不仅可以纳凉,还可以给无事可做的人当一个发呆的掩护。

秋天叶子落光了,仅剩下萧瑟的秋的影子挂在光秃秃的树丫间,但她知道经历了漫长冷清的冬季,树间又会抽出新的枝叶,树在轮回中不断走出它过去的生命,周而复始单调的轮回中是生命的奥秘,在人类这个奇特的群体中,死亡与新生同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只不过不同于树叶的,是我们还有记忆,记忆可以将那些幻化为尘土的重新凝聚,记忆让我相信我们与那些不得不告别的事物还有再相聚的一天。

当放学时,她已经习惯了在教室完成所有作业,然后走出校门在城市中奔跑,城市车水马龙,五彩的霓虹灯有些晃眼,许多摊贩急匆匆的蹬着车往家赶,公交车上车窗中固定住一张张疲累的脸,她想象自己可以随意奔跑逃离,逃掉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逃掉心中沉重压着的,当她奔跑到家楼下时,往往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给紧紧捏住一样,但确实让她舒服了许多。

佐伊很快从窗户发现了她在做的事。佐伊懂得她心中的愧疚——“觉得自己也许本可以做些什么”——她们都这样想。

佐伊一遍遍安慰她,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苏茜是抑郁了,那段时间里,她病得很严重,我们谁也没有办法救她从深渊中解脱出来。苏西,痛苦不是铭记苏茜唯一的方式,你可以回忆,让回忆来的慢一些,深一些,长一些,让它陪着你,与它共生。”

 (二十五)

苏西十八岁时,想要重新回到刚果,她申请了金沙萨大学,佐伊支持她的决定。

启程前一天,她鼓起勇气走近苏茜曾经的书房,六年来第一次。

书桌上落了一层细腻的灰尘,每一颗亦是时间雕刻的成果。佐伊打扫家里时也很少进来,也许自己不在家时她会进来呆一会儿。记起有关苏茜的一切对她们两人来说都是很艰难的事。

她闭上眼睛,想起那个瞬间发生时所有有关的片断。

佐伊带她出去玩回来,苏茜那段时间状态一直不好所以在家休息。

她们走到小区门口,佐伊想起家里需要一些纸巾。佐伊让她在原地等一会儿,并承诺给她带一个冰淇淋。

苏西乖乖站在大门那儿。下午四点的阳光依旧强烈,她觉得地面有些晃。苏西无聊的朝四周望去,看见了她们所住的那一幢,发现了楼顶苏茜熟悉的身影。苏茜前几个月就搬了许多植物到楼顶。她现在应该在浇花,她想。

她感到苏茜看见了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只是简单的想向她走来,她没拦住她。多年后她每每回忆起来此刻,这种怀疑也并未被打消。

苏西完全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一切。

在她看来一直精致如中国白瓷的苏茜,像是无意被人碰到般,突然从高处,在她眼前,坠落,就那样,轻轻地,摔成了碎片。

她在大脑作出判断之前开始尖叫。尖厉的叫声像猿猴一般,更像一场巨大的海啸,她被突然扔进大西洋的漩涡里。

尖叫,彻底将她的人生撕裂。她只有不停的尖叫,惊慌赶来的佐伊怎么也不能平息。很久之后,她在睡梦中还是会被脑中的叫声惊醒,那是刻在骨子里、来自内心最核心、灵魂最深处最孤寂、最无助的求救。

……

苏西在书房找到了苏茜留下的一张纸片,字迹潦草,显出思绪的凌乱。

那是一张草稿,苏茜关于爱的解读:

“我反对一切宣扬爱是无条件、无私的的观点。

我们说‘我爱你’,其实不是说的‘我爱你’,而是‘你要爱我’,‘我乞求你的爱’,没有不期待同样回应的爱,‘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约等于‘请把你的一切交给我’,爱他人的本质仍旧是爱自己,我们只是不断去敲自己面前那扇门,而不管对面有没有应答,不管门开不开,也不愿走过去。

爱不过是卑微渺小的我们满足想要在另一个个体身上找到证明自己存在意义这一企图的一种手段,是弱者征服强者的武器。其实弱者才需要爱,用它去求得强者怜悯的施舍——当然裹上了爱的伪装。弱者在强者光芒照耀下看着自己的阴影瑟瑟发抖。而强者则不需要爱,他完全能找到自己生活的全部意义,缺失爱只是缺失了一小块拼图,而那一小块拼图却是弱者的全部,失去了爱的他们是行尸走肉。

……

究其根本,爱是自私是索取是占有是毁灭是疯狂是极致吞噬,是两个野兽穿上了剪裁得体的服装煞有介事的在高雅的餐桌上就餐,同时想着用手中的刀叉将对方切割成盘中血淋淋的肉块……”

背面是:

“我们究竟是谁,抑或谁也不是。

现世的道路通向哪里?”

考虑再三,她最终把纸片带到了佐伊面前,她不确定她是否看过这些,苏茜脑中的狂想。她想起了佐伊当时的反应,佐伊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苏茜是否知道那件事——咖啡厅的男人,是否是这件事刺激了苏茜写下了这些,甚至,导致了后来悲剧的发生,苏西能想象佐伊最初看到纸片上的内容时心中的懊悔和痛苦。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佐伊最后对她说的话。对她说:

“你知道乌贼的故事吗?海边的乌贼喜欢钻进渔夫为它们准备的玻璃瓶中。苏茜和它们一样,把自己困在瓶子里了。

其实这些本该是很简单的事,去爱或者不爱,不清楚自己所在也没关系,很多人都这样,尽管荒诞,但他们生活的很好。

你可以选择思考生活,但不要卡在思想设置的窄门里,换一条路,或者干脆退出来。

也许这样的日子让你困惑、抱怨,甚至痛苦,你不必去感激它,但是千万别放弃。

至少我们还有这样几件事可以去做:去爱,去原谅,去遗忘,然后离开。”

苏西突然感到心头终于卸下了重负,至少过去的几年中,她的灵魂一直拖着苏茜的阴影,她发现了自己多么想要另一种生活。

 

(二十六)

当她再次踏上非洲这片热土,带着一丝侥幸去寻找最初的家时,不长不短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也被篡改的面目全非。经济发展的脚步终于走到了此处,那些消失的雨林、部落,文明的开化毁掉了她关于家乡的记忆,贫穷、蛮荒、朴素、安详的回忆。

她与所谓故乡之间,被时间凿出了一条河,这条河也许是伦敦吵嚷污浊的泰晤士河,是彼得堡上落满雾气的涅瓦河,是京都恬静的鸭川河,中华五千年文明起源地的长江黄河。她沿着河的上游行走,过去的岁月是淙淙流水,不断向下游奔走,她回头还能看见水中苏茜和佐伊的倒影。

生命的孤岛与孤岛之间,苏茜总是情愿放逐自己,拒绝上岸,她却一次又一次尝试登陆,命运奇妙的将她们绑在同一块筏上。事隔经年,苏茜以大家都未曾预料的方式再次去寻求她内心的平静,而她,依旧在寻找可以接纳自己的陆地。

这就是故事的所有,记忆中那些——关于苏茜,关于爱,关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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