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书写下所有的孤独,困惑,迷惘,悲伤,痛苦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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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谢今年十八岁,半年前她在离家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结束了自己的高中,又来到距离六百五十公里的城市上大学。大学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至少在高中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来这座以跨江大桥闻名的城市。很快林谢认识了一个愿意和她说话的同伴,她们谈论女生之间最无聊的八卦琐事,化妆护肤,也只有这些可谈,然后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增加,她们又默契的开始减少聊天。除此之外,她和其他人(比如经常一起上课的同学)保持着客气疏离同时让人安心的距离。
在十六岁时她曾强烈的纠结于人生意义之类的话题,在这上面虚掷年华(这是旁人冷静客观的评价),给周围的所有人,一个正常青少年应有的交际圈中的那些角色,家长、老师、朋友,带来了头疼和麻烦,在十八岁生日之后,事实是不知道的某一天开始,她打算抛下过去头脑中设置的所有障碍,于是现在林谢是一个普通的既不积极也不消极生活着的虚无主义女生。
也许我们应该对林谢有一张小小的速写,阅读故事是最重要的是形象,读者要在自己脑海中构造出那个模糊的,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物的形象,这个形象指引他们一起经历完整个故事。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套用《不存在的骑士》中的阿季卢尔福的脸作为对她最直观的描述,其实不存在,什么都没有,我们不用记住那张平凡的脸,那个普通的身影。如果像某些纪录片或者电影,我们去采访在这十八年里与她实际相处最长时间的同学,我们可以得到一些评价,这些评价其实也没有什么亮点,不会有极为赞赏或者及其恶劣的言词,会觉得她大部分时候行为中规中矩,是个不错的人之类的,当我们对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时候我们往往会给他一个“不错”的印象分,于是不错也不再是难得的称赞,变成了没有色彩的中性词。唯一也许有些不同的是一些同学,与她更接近的同学会隐晦或者直接的指出她一些方面偶尔的古怪,可是他们依旧强调这个人整体很不错,毕竟她从来没犯过什么大错,那些严重危害他人利益的错误。但是为了更好的捕捉这个主角,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评价前半部分中的有点古怪,至于后面的整体不错只是人们不想去得罪某个对他无足轻重的人而作出的找补。
比如高中同学们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曾经拒绝参加升旗仪式并因此和班主任在办公室许多老师面前大吵一架。可是同学的记忆也许会有些偏差,或者人们习惯把事情往更夸张的方向代入,这是记忆点所在。其实林谢并不是排斥升旗仪式,她只是向老师反应她不喜欢升旗后的必备环节——国旗下的演讲,即她讨厌千篇一律从网上抄来的俗称假大空的文稿,矫揉造作的呼喊口号,那些没有缘由的“激情”让她不适。在“不适应”这一心理暗示变得越来越强烈之后,林谢认为自己仿佛觉醒般向老师表示不愿意再去参加上千人一厅的演说,接着就是和班主任争执,高中第一次被请家长,和老师关系降至冰点,同伴的不理解,林谢最后其实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确,毕竟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究竟具体犯了什么错误。
还有一些则是被归结为神秘的个人气质这一原因。也并不是说林谢气质突出,只是当你和她,或者和林谢气场相似的人交往时,你能捕捉到那一丝微弱又极为重要的不同。他们大部分行为也都是中规中矩,但是偶尔一些心血来潮的举动会暴露出其实他们真实内心中一直在压抑着某些离经叛道的情感、观念。
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感觉自己独身一人在茫茫冰川上行走,是茫茫冰川中唯一的行客。生命是无际的沙漠,不存在遥远的花园。她也不是沙漠中的绿洲,只是无人拜访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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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这样的主人公,可想而知整个故事也并不会像其他小说般带给读者精彩刺激的视觉体验。但这正是林谢熟悉的既有的生活轨迹。很多时候她也更感觉自己其实也只是“自己”的生活里的配角,本应属于她的世界里没有主角,也许主角曾经存在过,那时还是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岁月,但是后面那些六岁七岁八岁的小孩逐渐消失,等醒悟过来时只剩下这个一成不变的、路人一样的她。
在未知的不安与期待中大学课程如约而至,许多过去以为特殊、幻想很不一般的事物实际上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出场,平淡的开始下去。开始时她和许多新生一样会跑错教室,偶尔找不到教学楼——实际就是那经过了很多次却不曾留意的一幢楼,课程难度有点超出她可接收范围,但后面一切也都变得理所应当,自然的变成了她生活新的内容。听课时她喜欢坐在教室的后排,因为这样可以观察前面的同学。开学一段时间后,大家习惯的座位基本固定下来了。前面两排的女生较多,看背影也感受得到她们听课很仔细。后排的同学尤其是男生更喜欢做些自己的事情,但是这些同学往往是早已掌握了这门课的重点。
林谢遵循着特定的生活流程,把在学校的日子过得如流水车间生产出的产品一样。日复一日,从宿舍到教学楼可以走便捷的小路,小路夹在图书馆和学校里仅有的一间博物馆之间。博物馆外侧是光滑的石料,夜晚路灯的灯光应该是经过了设计可以让整个墙面泛出柔和的淡黄色光芒,远望过去像是降落在此地的一块发光的陨石。博物馆里面的展品远没有外观吸引人,一楼摆放了几个月学校借来的各种外观奇特优美的钢琴,林谢对音乐的无知让她也无法欣赏这另一个奇妙的世界。二楼是主题展,往往是思政课上被同学们说做又红又专的内容。去看展的同学很少,大多数去过一次便明白没有什么可欣赏的。但来学校的游客却极易被吸引,即使从展厅出来他们也明白确实没有什么,但这就是大多数人旅行观光的目的。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和这幢形状奇特的建筑一起生活四年,每个相似的清晨醒来,当她站在公用卫生间带着特定的疲倦刷牙时都会和这个怪物(她心血来潮的幻想)对视,即使选择闭上眼,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总是占据她这个时间段的视野的部分。还有什么变化?食堂外的弯曲的梧桐树从初来时的枝繁叶茂到遵循四季恒久的定律逐渐消瘦,树干挂着的牌子表示这个轮回已经发生了一百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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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选课她选了文学作品赏析这一门,林谢一直坚持的爱好寥寥无几,除了高中时开始喜欢的慢跑就剩下了阅读。阅读是她的精神防空洞。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谢有着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她注定成为一个作家——如果按照那个小城见识并不丰富的中学老师的后来证明是错误的预言——老师在全班面前的称赞是她记忆中少有的闪光时刻,无论结论是否正确,实在的极大满足了一个少女的虚荣心。同班同学对她的好奇心一下被引燃,但实际上最后很少有同学看过她写的只言片语,她怀着激动与不安和惶恐将一篇又一篇在语文课或者数学课偷摸写下的文稿交给老师换来更多的鼓励——学校的校刊早就因为缺少来稿不得已多次延误发行时间,偶有同学真正读过那些文字后往往却一言不发,她却读出了他们面上的失望怀疑神色,仿佛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嘲弄,嘲弄老师的误判,嘲弄她。为了维持文学少女的天才梦的幻想,林谢跑去书店,一摞一摞的搬各种作家的作品。作家是一流的小偷,不仅从现实人们的生活中偷取那些可能被主人遗忘的片段,还常常要偷取自己同行所展示的思想的尾巴。最初写作激情的浪潮褪去,留下实际零星散布着残缺贝壳的裸露丑陋的海滩,她在自己脑中找不到那几颗至关重要的闪烁着光芒的珍珠。而越到后面她越反感自己小学热衷于所谓好词好句好段并积累了许多已经陈旧老套的表达,脑中仿佛程序般跳出来的语句,以至于当她想要描写紧张时想到的是“心在打鼓”、“是小鹿在乱撞”、“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而其实她真正紧张时才发现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只是简单的“心脏不停收缩与扩张时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而这门在她看来和阅读相关,和她那褪色的文学梦有着仅有她知道联系的课程实际是以一种类似于百家讲坛的形式进行的。依旧坐在后排,默默聆听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介绍发言,她一面深感自己理解能力的浅薄对于许多作品中的隐喻各种写作技巧的茫然,一面又对这样有些套路公式化的介绍感到反感。开头一定是作者的各种生平,发生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与作品的某个细节后面的谜底,未免有过度解读的嫌疑,当遇上卡尔维诺或者福克纳这类没有提供给后来研究者过多素材的作家时,他们就被归为真正的天生适合写作的一类。课堂上有很多也可以看出是真心热爱文学的同学积极的响应老师提出的问题,但这许多问题在她看来有着显而易见的答案,譬如经常会出现的类型是探讨有没有意义的问题。林谢认真的觉得好笑。公式化的问题背后也像是公式化的答案。比如老师指出了一直在世界各地都受到关注的平权问题,表示许多年来平权运动一直在进行但仍旧未成功,这类运动究竟有没有意义。显然,大家都会说有,然后指出虽然这件事情并没有成功,但是它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影响,我们处在怎样一种进步中,因此它不仅有意义,而且意义深远。
但是林谢对此感到困惑,或者说对意义之类的问题都感到不解——这类问题又存在怎样的意义呢?存在本身就足以一个问号。很多时候我们认为事物背后都是有意义的,意义成为了说服人行动的驱动力。但是如果现实没有背面,只有我们所见的那一面,其实是事物背后也是事物本身,如果非要探究,其内在不存在任何其他,都只是虚空呢?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片云。抛开那些物质上的科学的解释,没有人能够指出意义在何处。如果意义是存在的,那么意义之后也是无穷无尽的意义,是一个不会结束停止只会让人遁入空无的怪圈。因而在她看来,无所谓任何意义,人类是有多么脆弱,才会想要依靠发现找到“意义”来支撑他们的存在。然而存在即是存在,这样说有点靠近存在主义者的观点,意义绝不是内核,反而是我们赋予事物的面纱。我们的行为是以现实为依据做出的反应,所以尽管意义不存在,它仍会发生,意义存在者的纠结之处在于他们无法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找到意义,即理由,我们进食休息的意义在哪?也许他们会反驳这样做的意义在于利于我们身体健康。然而健康也是我们创造出的概念,也无所谓健康,进食休息仅是原始的本能,在几千万年前,几十亿年前,在第一个细胞诞生之初就以注定,在我们的祖先还是以一条鱼的形态存在时就以注定,在我们全然不知意义为何物时就这样做了。林谢不同于存在主义者的做法在于她不愿再去找那一个在她看来虚幻的符号,和给一株花命名没有什么区别,她不愿赋予这个世界她主观的判断。就像是她明白这个世界是存在的就好,她不需要特意去拥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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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谢是在这门课上认识陈渊的。同学们的激烈辩论大多还是局限在课堂时间内,课后很少有人在老师建立的班级群里发言。而陈渊往往既在课堂内十分活跃,课后在群里也常常发表大段大段的对于作品的看法。
这样常常口若悬河的表现让林谢想到她在高中时代有过的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男性朋友。那个男生按很多标准来看,也是属于特别古怪的那一类,他自喻为凯鲁亚克笔下垮掉的一代,喜欢吹嘘很多自己过去比较放荡大胆的行为,譬如没有任何经验自置设备在海边潜水。一个乐于在自己平辈同龄人间夸夸其谈尤其是谈自己的人注定会被同龄人不约而同的排斥。林谢热衷于自省以及观察他人,她在自省中把自己放上解剖台,恨不得剖开每一块肌肉,看看里面是否活跃着那些她自己知道的臆想,于是自身被剖析得鲜血淋漓,不堪入眼,犹如被打碎的镜子留在地上的一地碎渣。她在观察他人中将所有人置于某种铁律下进行审判,竭力找出每个人身上的罪恶,或者不应该说的那么严重,只是每个人不自觉而犯的错误,那么那个男生则被控诉说话太多罪。
他们在最初相遇之际互相感到惊喜,两人并没有像掉牙的青春言情剧中那样产生好感。仅是因为他们对人生无解的困惑使他们同时愿意逃掉高中一节又一节的晚自习——坐在明亮但显得沉寂冰冷教室里,窗外一片漆黑,连树间也缠绕着黑夜的影子只留下大致的轮廓,洁净的窗户上反映现实的世界但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选择坐在很少有人来即的图书馆阶梯上,夜色幽深,来抒发各自对生活生命轻率幼稚的看法,他们同样年轻,有着这个年龄的人常有的那些特质,他们孤独,困惑,,迷惘,悲伤,绝望,同样的易怒和暴躁。他们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无比厌恶,觉得周围人蠢不可及,但又不明白哪里才是真正适合他们的处所,感受到压迫,他们无法理解压力真正的来源,总可以归为时代,推给社会。最可怕的是他们又发现了自己同他们随意鄙夷的人一样浅薄一样无知,他们还自大狂妄,没有一个现存的时代可以让青少年满意,如此理想主义者永远只适合生活在过去。他们唯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反抗,反抗一切正确和不正确,对抗生命的井然有序。各种想法纠结在一起。矛盾产生于人灵魂中的内冲性,如果可以,人们都想获取灵魂的安宁,但是人生是漫长的修行,他们无法获知究竟该走怎样的路才可以到达那个他们幻想的乌托邦。
于是很快林谢无不落寞的发现,言语仅使两个人的距离更加遥远,她渐渐不能明白旁边的人想要表达什么,尤其对对方误解她的意思却依旧大谈特谈坚称自己明白感到愤怒,也许是双重的误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从心里升起的疲惫感让她嘴里飘出一大段徒劳的话语,说的愈多,她愈觉得他们谈的一切都无比愚蠢。证明她当时感觉正确的事实就是在仅仅两年之后,当她依旧感到自己虚度了两年时光转眼已经迈入大学校园之后,她偶尔会回忆,回忆那些记忆中有些遥远的晚上,她几乎忘记了他们谈话的所有内容,给她留有印象的是黑暗中的阶梯,旁边的树木泛着幽幽的神秘的光芒,就像她当时一直尝试接近也许有那么一瞬间她已经触碰到的生命奥秘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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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渊的观点同样也称不上主流,甚至有些偏激。于是大家要么选择性的忽略他的发言,要么他就被群起而攻之。林谢常常是默默的观看他在课堂上的表演,午餐时偶尔翻出群聊和众人一样扫一眼满屏的对话框。她的午餐是一小碟水果,里面一般有两颗小番茄,几块哈密瓜和西瓜,看上去颜色搭配不错。她喜欢土豆烧排骨,土豆被烧化后变成泥混在菜汤里很配白米饭。也许再来小盘的油麦菜显得荤素组合更加有营养。她不清楚自己多久会吃腻这些固定的餐食,但每天都这样可以避免掉选择的纠结。
林谢没想过会和陈渊有什么交集,而后来两人真正的相识过程也很偶然和普通。一周一次的选修课下课后,他走在前面,校园卡不经意从衣服侧边的口袋滑出,她在后面,捡了起来。她叫住他:“同学,你的卡掉了。”他转过头,摸了摸自己口袋,然后看了看她,接过她手中的卡确认了一遍。他说:“谢谢你,同学。”
夜晚九点,从主教学楼出现的同学们很快四散回到位于不同方向的学生宿舍。他和她的宿舍在同一个方向,林谢习惯在晚上绕行到湖边走一会儿,没想到陈渊也是这条路,也许是她从前没有留意这些的原因。原本平时走那条路的同学也很多,但她感觉那天晚上一下子那些人都消失了,仿佛是戏剧中安排群众刻意退场般,又或者其实是她和陈渊两人不经意间走在一起的距离近了,于是世界变得很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们似乎都没意识到,或者都意识到,两人并排,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她不想用那些老套的话语来形容,但仿佛有一种魔力让这个夜晚变得有一丝奇妙。他们安静的走过沉静的湖水,湖面怀抱着月的影子,岸边柳树在发着昏黄光亮的路灯下沉睡,也许有很轻的风掠过,树影珊珊动了一下,但她无法确认这是否是她的晃神。当她又转回头看到的是陈渊的身影,一下子她的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被割裂成两半,有他和无他,她开始有些局促,并且希望不被他发现,他应该不会发现。但是他很自然般的望向了她。对视。当我们同时看着对方时,我们绝不愿承认那只是简单的“看”这样干瘪的动作,我们用其他词语,用对视,用凝视来表达这个动作、此刻凝视的瞬间,并不简单。然而在一些情况下,这确实只是偶然的发生,不用试图再找出其他,其他可能听人描述的应有的情感来修饰这个场景,那里确实没有我们想要的。
但当林谢定神和陈渊相望时,(就像是风无意间拨开了深邃湖水表面的浮萍,显露出内里幽深的宛若镜中的湖面,也像是古镜表面的铜锈突然脱落,她得以窥见那个时间以完全不同方式存在进行的梦中世界。隐藏于湖面下的气泡一点点浮起,她看见了这下面更多的细节。)她感到很奇怪,是那个人,他是在看向她,并且好像在努力的看着她,但她意识到其实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他看不见她,但他却装出将她看进去了的神情,像是盲人硬要往瞳孔里塞一头象。然后她又发现,就像自己此时一样,我也应该是看着他的,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面前是浮起的雾气,我要假装我站在这里,假装他也站在那里。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明白了,她的心里不会有他,但他们要配合着对方演戏。
走到池塘边的一角,那里的莲早已枯了,留下一片干枯的遗迹。林谢想到了一首名为葬我的小诗——“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拖蚓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她突然想要告诉旁边那个人,和他说起一首诗,她有一种预感他会很感兴趣这个话题。对!来一起谈论诗歌作家文学,侃侃而谈,放肆的吐露所有的想法——其实仅是普通的读后感,很快他们的言语就会吵闹得仿佛可以唤醒整片湖水。这是他们身上的标记,同样爱好文学的标签,这让他们可以被归为一类人。一瞬间,她还在他身上看到更多,那个课堂上因为过于活跃发言而显得另类的少年,相似的不被大家理解的落寞的身影,迫不及待想靠近他。但她不清楚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唐突和滑稽,会不会显得聒噪?如果他愿意说话那他早就开口了,而她又是在等什么呢?也许她本就该闭嘴,这样什么都不会发生,就让一切看似平静的流过,就算很久之后她没有忘记这个晚上,偶尔会回想起这一刻(这一生中也就这样几次回想)最多只会为自己此时心绪的杂乱纷扰而轻微的害臊,但她不会再切实的感受到暗涌中的激流。但正是预感到此时此刻极易流逝,只是几十秒,她变得有些焦躁,不断提醒自己如果做了这个“小小”的决定一切可能带来大的不同,但她也无法预知究竟会否有怎样的变化。她开了口。就像在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但是暗涌喷薄而出。
“你听过葬我吗,一首诗?”沉默很久后开始说话,前两个字说出来半是卡在了喉咙里,她努力让自己语调变得平稳自然,但是由于无法控制的紧张声音有些尖细,其实这句话是一个谜语,她希望他能明白谜底,但她一下子为自己的刻意和莽撞而羞愧,前面对他所有的她所幻想的了解(他们会是一类人,他身上熟悉的气质…)全部消失,所有直觉都变得飘渺虚假,她才醒悟过来自己错了,一想到他会认为自己莫名其妙而不是好奇于这个她精挑细选的话题内心就无比懊丧,想要赶紧逃离。林谢如面临一场异常严肃的审判般惶恐的等着对方抛出答案,是否一切如她所料。
“不知道。但是托尔斯泰曾劝诫过世人一定不要做个诗人,你知道为什么吗?”意想到又没想到的回答,但显然陈渊确实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林谢心里放松了一些。其实托尔斯泰为什么这样说或者托尔斯泰是否真如是说已经不再重要,接下来陈渊仿佛找到了一个久违的倾听者般激动,他神采飞扬的展开了一段又一段的论述,话题之间往往有些跳跃但又牵着一丝的联系,是人复杂的思绪将它们牵引到一起。林谢除了开始的问句后面几乎也是沉默的状态,她安静的聆听陈渊,偶尔回应一两句自己的看法。林谢的心里又生出了一些迷惑,其实不太能适应现在的局面,她开了口,他热烈的回应着,但这是否是她所期待的,在他开口之后,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顿时褪去,她仿佛才可笑的清醒过来,面前的他对她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陌生人,而她最开始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只是想找一个人——脑中存在的人,说说话,此刻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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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夜晚的谈话后陈渊和林谢渐渐多了一些往来。一如既往的,陈渊会在群里活跃的发言。但不同的是,他还会私下通过QQ找到林谢一起讨论。隔着屏幕,林谢说话会多很多。至此,林谢平淡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不算特别的项目——和陈渊的联系。
很突然的,对林谢来说,在这种联系维持了仅两三周后,陈渊向她提出了交往的请求。林谢从前并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很慌乱。她询问了交好的女生,她告诉林谢遵从自己的心意,几乎等于一句废话。
这种情况在大学里面很常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聊了一段时间天,于是仿佛时机到了一般,两个人产生了一些感觉,这种感觉还不是那么确定,但又十分强烈,所以他们注定要在一起。对于林谢来说,她发现自己对陈渊是发现了一个看上去特别的人的好感,但这样的感觉,据她模糊的判断,似乎并不同于爱慕。而陈渊那边似乎很坚定,尽管这种坚定并没有多少根基,仅仅来自一个夜晚的交谈,课堂上寥寥的见面,两周多的隔空交谈。但是林谢想到了那个拥有奇妙月光的夜晚,最终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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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学校园里又多了这样一对情侣,其实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他们依旧很少见面,在手机上的联系并没有增加太多,偶尔陈渊会说出一些比较亲昵的话语,林谢实际上却感觉到不适,并不是对陈渊的反感,只是这样的恋爱关系让她感觉奇怪,她不确定陈渊是否也又这样的感觉。周末两人会一起在校园里闲散的漫步,在两侧是梧桐树巨大的阴翳的道路上慢慢走,偶尔绕到湖边,他们并不同其他恋人一样牵手,或者看上去有明显的恋爱氛围,林谢暗自祈祷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抛开书籍,两人看上去依旧有许多可谈的,会说起各自的从前的一些经历,都是些乏善可陈的琐事,但是有些小事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显出它实际留下的深刻的影响。倾诉是需要,聆听是被需要。简单的关系将二人联系在一起。陈渊说得最多的是别人对他的冷漠和他感到的“敌意”,从课堂上陈渊的表现林谢完全相信他口中周围人“不待见他”这一现象的真实存在性。她只有努力给予他这世界上最不会发生的所谓感同身受的安慰。
两人恋爱也有那些闪光的时刻,比如一个夜晚他们约好在图书馆自习,但又中途放下书溜出来,去图书馆外晚上经常出现的一个流动小摊那里买来一碗馄饨分着吃,又一路谈话绕着草坪上走,林谢是在说自己养过的猫,从小到大,有许多只,送人的,死掉的,她印象最深的依旧是第一只猫,和她最亲密,当她坐在木质沙发上看书时,那只猫会乖巧的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然后寻找合适的时机跳到她的腿上舒舒服服的盘起身子。陈渊应该觉得很无聊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还表示过怕狗,但是他耐心的听着林谢讲话。等到二人注意时间时,已经有些晚了,林谢急急忙忙跑回要闭馆的图书馆拿书,陈渊等在馆外,等林谢出来时发现陈渊却在和门口的保安大叔聊着什么,大叔亲切友善的笑着看着林谢,林谢一下子明白陈渊肯定和大叔说了些什么,突然有些脸红,赶紧拉着陈渊和大叔道别,而陈渊却故作神秘不愿透露谈话的具体内容,林谢最终也不得而知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在回寝室的路上她不经意间抬起头又看见夜空中难得星子闪烁,告诉陈渊后两人一起停下仰头,在那一瞬间,她对陈渊在她的身边这件事很感激。
陈渊会主动谈起音乐,其实是想展示自己,他在路上边走边唱一节咏叹调,林谢对音乐歌剧并不了解,陈渊唱歌时她只有默默陪在旁边,脸上带着一种恍惚、平和的微笑环视周围,樟树子掉了一路,她在考虑要不要捡一些回去摆在玻璃瓶子内。偶尔看一眼陈渊,他还陶醉在旋律中,她心里又想的是自己在看追忆似水年华时疲倦的跳过了一段段关于乐曲的描述。当耳边的歌声结束时她礼貌的表示好听,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形容词,有些担心陈渊是否会对她的反应感到失望,但庆幸的是陈渊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点。
而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时是在讨论一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争论点并非话题本身,只是陈渊直接表示就算赢了她也没有多大意义,林谢惊讶于陈渊把这场讨论看作一个有输赢的比赛,而陈渊对于说服她势在必得的态度也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她于是质问陈渊为什么觉得可以让她改变想法?陈渊似乎仍旧没有意识到她此时态度的转变,继续自顾的阐述自己观点的理由。最后谈话以林谢单方面表示每个人想法确实不会一样这样笼统的套话结束。
恋爱的中更多的细节仍旧乏善可陈。尽管他们更多的在尝试了解对方,那种隐秘的不适感依旧存在,萦绕在她心中,她没有向他说出两人关系中那种似是而非的困境,两个人都戴着一层面纱——虽然是名义上的情侣,他们更像是生疏的扮演恋人的角色,本质仍然只是两个友善的走在一起的陌生人,没有牵手,在各自画好的圈里打转。
心照不宣的,林谢和陈渊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下去。并不存在普通恋人之间所谓激情期过去,火花在初识的第一晚就已燃烧殆尽,剩下的日子只有愈加萧瑟的秋冬。陈渊在QQ上提出分手的要求时林谢一点也不意外,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语,两人平静的分了手。
林谢没有如释重负般的解脱,也不存在多少留恋不舍,心中还是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是掉光了树叶的树遇见了一阵寒风。回过头,她只感到这段关系产生的始末是如此令人诧异,那个在她看来带着命运色彩的奇妙的晚上,一切都有着命定的色彩,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名的激情与冲动他们选择创造一个最文学最诗意的开头。他们都被那个夜晚那片月光那些布景所蒙骗——那些只是披上了疑似命运外套的假象,是幻觉,是两颗孤独迷茫的心因为解释不了的误解而一厢情愿的误以为在相互靠近。他们自以为是的抒情,念着心里带有疑惑的台词,他们以为一切都可以预见,是命运的召唤让彼此走在一起,自己无比确切的感知到了未来,都在掌控之中。其实都不是事实,只有披着命运外套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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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谢再次在食堂看见陈渊的时候依旧是充满了戏剧性。她中午从图书馆出来,沿着通向食堂的阶梯慢慢爬,阳光穿过树枝洒下来,看见石梯上草丛间是斑驳的光影,她觉得很轻松,还有一丝惬意。林谢来到食堂的小门,当她刚走到门口,陈渊恰好掀开门帘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无可避免的相遇,相互对视了几秒钟,似乎都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哪怕只是简单的打个招呼来缓解彼此的局促和尴尬,但最终都选择扭过头,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
也许这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