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相见欢》
1
从C城到Z城前两年通了高铁,原本高速路上十几小时的路程在时间上缩短了不少。
几个小时的车程让多数旅客已感到疲倦,车厢内弥漫着焦躁烦闷的气息。一个中年男子正无聊的打着哈欠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视频突然卡顿,意味着高铁此时又行驶到了一处信号不佳地。他不耐烦的关掉手机,好奇的看了看身旁的年轻女子,几个小时以来,她似乎一直都望着车外,一言不发,也可能她做其他事的时候自己没注意,男人想,不然真有些奇怪。
林谢是第一次坐上这列班车,也是她五年来第一次踏上归家的路途。从上车起她就习惯性地看着窗外,或者对着窗边闭目养神,这样更加不容易被打扰。窗外的景色从开始到现在有了明显的变化,从大片大片像是画布上未晕开的颜料的的青黑色山脉到现在典型的丘陵地貌,这代表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低矮淡黄的山丘三三两两的分布在田野间。冬天的田野大多数也是一片萧条,白色大棚远望像是被遗落的蚕蛹,偶尔看见里面钻出星星点点的人影。两个小时前就已日影西斜,落日最后的活跃在天际像是一颗闪光的纽扣别在天空的衣领上。天边是一条狭长的橙色紫色交杂的彩带,似从脱线的毛衣中被拉出的一缕。随着列车的高速行驶,云影急速地变化,在几分钟之内落日就完全藏在了云后,水蓝色天幕的尽头挂着浅灰色的云团,云团的边缘仍泛着暗金色的微弱光芒,很快也褪去。留下沉寂的天。再不一会儿,她看见了淡白色月牙的轮廓。
随着空气中氤氲存在的夜色变浓,车窗上逐渐固定地浮现出林谢的脸。前面的旅途中她也偶尔看见自己车窗中的影子。那是他们经过山脉的时候,当她想要仔细端详时,这面庞只是短暂地停留过几秒便幻灭般消失不见,林谢只能看见一片空旷的原野。
此刻自己的影子变得更好被捕捉。林谢看得更加入神。突然,高铁驶入了隧道。猝不及防的,林谢和幻影世界中——在隧道里清晰存在的自己相互对视。镜中人专注地盯着她,让她有些不适。车窗内的世界有些扭曲。车厢里惨白色的灯光在镜中凝固成一个白色的光点悬挂在人物头顶。她明白那是她的脸,但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里面的人看起来面容十分憔悴,因为面无表情还显得十分冷漠,如蜡像馆里僵硬的作品。在不均匀的光线下,嘴角边的法令纹显得比平时在洗手间的镜中看到的还要深沉。林谢绝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形象。她仿佛感受到了对面人同样的反感,不觉间感到有些嘲讽。
窗外突然变得明亮,同时,另一个世界被抛在了隧道中,车驶出了隧道,她看见城市大片熟悉的橙色黄色的霓虹灯光。要到站了。
2
这是末班的列车,入站时间很准确地卡在深夜十点,车站设在城郊,林谢对这周围还有些陌生。这是个有着寥落星光的冬日夜晚,到站时的人流只热闹了一下便迅速散开。留下并不熟悉环境的林谢有些错神的站在原地打量周围。是普通的白色站台,和在列车上她望见窗外闪过的那些不在规定停车站点名单内的小站台一样,白色站台的一端遁入了黑夜中,虽然白天在经过此处的人可以明确的得出它并不长这一结论。
车站被笼罩在浅黄色的灯光里,应该是想带给乘客归来的温馨感。还可以看见站外铁丝网背后低矮的小土坡的轮廓,被黑夜包裹的一片植物应该是白茅草,它在方言里叫“巴毛杆”,乡下男孩用它编手枪,是林谢小时候在河边经常看到的植物,在绿化要求严格的大城市似乎还没见过,这是让她感到熟悉的第一个事物。
风穿过空旷的站台,就像列车仅是短暂的停留一样匆匆奔向谁也不清楚的目的地,留下空洞的回响。林谢不由得裹紧了大衣,又重新理了理围巾,朝着出站的扶梯走去。
出站口很多的士排队等候着乘客,一些乘客选择了乘坐公交,一些是有熟人来接,所以真正搭乘的人很少,司机们跑出车外,主动向出站的人提供服务,但常常是被拒绝。由于这是最末一班列车,林谢出来得迟,很多司机都已丧着气回到车内驶离车站,一声声发动机轰鸣声中间或夹杂着宣泄情绪的咒骂,地上分布散落的一些烟头维持那一丁点明黄的亮光,不过几秒,就像动物临死前眼里转瞬的亮光。
有一个还没离开的司机看见林谢的出站,立刻凑上去想试一下今天最后的运气。林谢顺着他上了出租车,报了地址。司机因为这最后一单生意让他等到有些高兴,不由得哼起小曲。
车里放着广播,好像是个轻松娱乐性的电台,里面的男女主播更像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为了避免冷场,不管说什么男主持总要加上一串有些刻意的笑声,林谢头靠着后座,想着电台里两人此刻的场景,也许两人都一脸冷漠,但却出于工作需要,不得不假装开心地读着那些并不好笑的内容。等到听众来电,接进电话的是一个听上去年龄不大的女生,现在很少有青少年愿意去听广播这样属于另一个年代的事物了吧,林谢不由地想起自己高中在学校宿舍因为当时生活中许多烦恼无法入眠时靠着一个二手的mp3收听各种音乐或者深夜温情故事或者猎奇新闻电台的夜晚——宿舍蒙灰的旧窗户透进消瘦的月光,她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眼前灰白的蚊帐像细密的蛛丝交织而成的,泛着蓝幽幽的光,她抬起手可以看见晃动变形的影子,颇有“百鬼出行”的感觉——电台中女生应该是由于胆怯,说话声音很小,加上信号断断续续,林谢听到女生提到自己外公刚刚离世,自己很难过。可能是因为年龄尚小,她无法承受这种悲伤想要诉说一下。女生说了这些之后,广播中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两位主播还在等女生继续的发言,林谢更想猜测听话人走神了。主播们首先当然是表示对女生的安慰,两人又互动着感慨生死无常,林谢只感觉到他们说了一堆不痛不痒的话,仿佛拿了片羽毛随意地掸了掸人脸,但似乎也确实找不到其他的话语,言语的存在更多是为了表达我们自身,对他人的作用反而不那么重要,尤其在面临无常人生时,人创造的言词更显得聒噪。但几句之后男主播可能是为了本来轻松的节目主题,又发出了他机械的笑声,可能是因为吹了风或者晕车,听那笑声更让人感觉像吞了几个冷腻的包子一样反胃。那个女生在打完电话听到广播之后应该有不少的失望,林谢悲哀地想,接着她把车窗摇了下来,想要风声盖过她不想再听的广播。
一路沉默的司机搭话道:“小姐,你这是回来过年还是就在本地住的?”他疑惑是因为意识到林谢并没有像很多乘客一样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林谢模糊的听到风里送来的司机的问题,也只模糊地回答了一个“嗯”。她不习惯陌生人的发问。司机不再自讨没趣,车很快到了目的地。
3
到了家门口,林谢在包里翻找钥匙,门突然在她面前打开。里面女人,林谢母亲正带着惊喜又有些局促的表情看着林谢,显然她一直在留意门口的动静。林谢一愣,说:“你还没睡吗?”然后就着母亲进了屋。
“我肯定要等你回来撒!”母亲操着标准的方言,回答有几分自得。
进屋后的母亲显得有些絮叨:“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不累,早点休息——床早就给你铺好咯,专门洗的新床单——欸,你囊个就这点东西?”母亲最后一下有些警觉,她指的是林谢手上 那一个黑色手袋,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平日正常地出个门,在晚些时候归家了一样。
林谢走到她的卧室扫了一眼铺了新床单的床铺,房间内也很整洁,能闻到洗衣粉清洗后洁净的气息。听到母亲最后的问题后她转身答道:“噢,这次也待不了多久。收拾行李很麻烦,上次回来时的衣服还留了很多,就没有再带其它东西了。如果有缺的去买就行。”林谢下意识还是用普通话回复着。
母亲显然对林谢说自己不会待多久这个决定有些失望,但只是在林谢没看见的时候瘪了瘪嘴,她站在卧室门口呆呆地注视着林谢先是用一只手去试了试新床单,另一只手又脱下包放在床头柜上,最终开口:“嗯...那你的衣服都在柜子头。今天就早点睡——你这次回来,有和那边说吗?”她最后的话锋一转。
“嗯,我马上就睡。”听到母亲的问题,林谢做出思考的样子,接着说,“还没有告诉那边,但过几天可能也会过去。你也早点睡。”
母亲便退出了房间,顺便带上门。等到门完全合上,林谢立刻扑倒在床上。一整天僵硬的身体此刻终于可以放松起来。
身体是有些疲乏的酸痛但意识依旧清醒。那边是爸爸家,这边是妈妈家。如果去了“那边”,“这边”和“那边”就发生了对换,“那边”对“这边”来说都是一个不可直说的禁忌。林谢有记忆起父母早就因为“不可调和的性格问题”离异,后面母亲仍常常和她抱怨那场她全无印象的官司——绝情抠搜的父亲当初连一双筷子也要争,林谢就像一副碗筷或者一个保温热水壶总之众多家具中的一件被法院判给了父亲。
她小时候一直是住在父亲家的,父亲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和各种应酬,他也会偶尔带她出去玩——买衣服,或者买生日蛋糕,但她对父最深的印象是一只可以包住她小手的大手,她其实记不清那人那时的样貌,但记得的是走在身边的人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
一直照顾她的是奶奶,也是林谢心中最亲的亲人。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奶奶离开了,父亲的新妻子怀孕了。在殡仪馆送走奶奶的那个黄昏,林谢看见了这座南方城市的夏天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天边那一大簇云像涌起的烟粉色的波浪,整个天幕都浸在一片柔和的霞光中,是白天最后的温柔道别,昼与夜,生与死,不过静静交替,她并不甜蜜的童年就在几分梦幻几分令人恍惚的景色中悄然谢幕。
林谢母亲独自生活已很艰辛,她离婚后就去了一个临海的大城市的工厂打工,回到Z城时林谢已经十岁,她从那时开始试着重新建立与女儿的联系,虽然对林谢而言,这个母亲和街上任何一个陌生的阿姨似乎都没有任何区别。为了不打扰父亲新的家庭,忘了是否是主动的选择,林谢初中时开始住校,在假期她会在母亲家和父亲家换着住一段时间,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乘着一艘木筏,在两座相互隔绝的岛屿之间费力地穿梭,她是岛上的旅客。
这是五年后她第一次回来,在出发前一天才告知母亲,还没有告诉父亲。几年里父母打过数次电话询问她的近况,她总是回答工作很忙,这一方面是事实,另一方面大家都对她真正不愿意回来的理由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愿意戳破它。
想起五年前林谢回来时还是和陈生一起。陈生是林谢的未婚夫,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中时彼此就有着小心翼翼的好感,两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并正式相恋。不变的真情在这个一切消耗都在加速的社会,就像炎炎夏日的冰块一样闪耀。这也得益于二人都有着一颗平常心,知足常乐,珍惜眼前人事。
而在那之前,与在童话与言情剧中长大的女孩不同,林谢并不,或者说从未对这种自由产生、选择的感情抱有什么期待或幻想。就像是海面上孤独的夜行船,她没有见过灯塔,从来都是在沉默星光的陪伴下漫无目的地飘荡。那种记不得具体什么时候闪现出的“她注定孤身一人”的念头随着她心智的成熟渐渐演变成一种牢固的信念,像是一个令人泄气的预言带着宿命论的灰暗色彩一遍遍提醒、给她暗示,她本人,像迷信宗教一样狂热地迷信这个自己给自己制定的教条,教条本身有了灵,甚至跑到了她步伐的前面,使她笼罩在其影子下,像任由一条自己亲手喂大的蟒蛇缠上身,且蟒蛇一步步收紧,钳制她步步行动,这是她逃不脱的命数。
陈生的出现曾经给摧毁这个悲剧性的预言带来许多可能,巨蟒的影子曾经被驱逐过。最初是隐约的喜欢,然后一点点在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转化为爱。所以为什么会喜欢上陈生?最初林谢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还能想起他在课堂上做展示时有力的手势,很容易让人产生信服感;她第一次问他一道物理大题时他耐心的语调,在她弄清思路后有些窘迫地接连道谢时他脸上有些好笑的慌乱而惶恐的表情,那时他的手势乱了;实验课同组同学间递东西时他自然地护住对方靠近酒精灯火焰而没有注意的手……她想起许多细小的片段,朦胧地拼凑在一起,归根结底,她是被陈生身上那种游刃有余的温柔所吸引,但温柔的背后又是绝对的理性,他协助老师处理班级事务时又坚守原则,不是迷信的“老好人”。总之和陈生在一起就会不自觉的进入那个由他的温柔所形成的保护罩,这就是她的心安处。
陈生为什么会喜欢林谢?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也想起许多个瞬间,那时他们还在同一所初中的不同班级,在上午的课程结束大家都在拼命赛跑赶去食堂的路上,他注意到一个女生边慢悠悠地走着边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读着,他承认当时更多是因为林谢长得好看而被简单吸引了一会儿目光,那是陈生第一次遇见林谢,他心中只是产生了一点对这个女生的好奇……
大学毕业后两人都选择留在C城,工作三年也是恋爱七年后他们订了婚,五年前的春节回到Z城,一起准备着来年春天的婚礼......
林谢停止了回忆,她努力让自己堕入梦中。很多时候她希望的是此刻她所经历的才是梦境,这是一个失衡的世界,她期待着在“梦境”中清醒,回到事情还没有脱轨的时候。
4
回来的前几天里林谢基本帮不了家里做事。母亲忙着准备年货,说想让她休息,不愿意让她插手。她依旧和自己独身在C城的往几年一样,于是更多的时间还是抛掷在年终的工作中,和同事的联系让她感到不至于全然无所事事。不过母亲不知道的是,在有天自己不在家时,林谢出去过。
Z城最繁华的一直是一条名为和平路的老街。老街从火车站起头,一直延伸到河边热闹的文化广场。街两侧的店铺多数也是经营了很多年了,涵盖衣服鞋包金银首饰等方面,近年来各家金店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各家店之间的竞争当然也很严重,于是街上白天充斥着各种满减、银饰五折之类的广播,叫卖声此起彼伏,就像人世间的喧嚣嘈杂集中在了这一处。
这些店铺都不是林谢的目的地。她匆匆掠过一家家商店,对迎上来热情揽客的店员摇头。她走到路口,转过弯,最终来到的是一家饺子铺前。
这家的水饺是Z城的老字号,店主多年前独创的配方,吃起来当然没有挑剔的美食家们追求的惊艳,但胜在口味独特,用料很正宗新鲜,因此在Z城才能常青不倒。林谢过去很喜欢吃水饺,尤其是这家的。她和陈生在高中时周末放学经常来这家店,他们看着水饺从四元一碗变成了五元,到后来的六元,心里却为这家店的发展感到开心。
想到车祸发生前,陈生就刚从这家店出来,手上正提着为自己带的晚餐,林谢心中一阵隐痛。
她看了看熟悉的招牌,自己没有忘记过这家店的模样。多年来,老旧的牌面更像是一种勋功章,从来没更换过。店主应该也是借此故意展示店子经历了时间考验,被一批又一批忠实的食客所偏爱。
林谢走了进去,点了一份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像是选择了一种刻意而毫无任何意义的形式来进行凭吊。毕竟那件事后她就无法再吃水饺,最严重时看到图片就会反胃。“是心理作用。”周围人会说。她在心理上给自己设了一个机关,或者自愿套一个枷锁,是对自己的谴责和惩罚。活着的人总是要更加不安一些。
那天她在等陈生回来,知道他带了她喜欢的口味。他们当时住在林母家,已经住了几天,计划再过一天又该搬去陈生家住了,两家老人的情绪都要照顾一下,他们想得很周到。现在回忆起那时,每个人脸上都像带着相似的、幸福过头的微笑,展现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美好的憧憬本身就像一个令人不安的预兆。未来并不可测,那天她没有等到他。
时间在下午四点左右,还没到饭点,店内的人很少。服务员招呼着林谢。林谢则先去点单付帐,然后扫了一眼周围,视线落在角落一张干净的四方桌上,他们曾经坐过的位子。她思索了一下,目光又收回收银台,下定决心地开口问店员:“这个路口五年前发生过一起车祸,请问你还有印象吗?”
店员正在收银处点着单,听到她突发的询问愣了一下,用奇怪的眼神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暗自好奇她是不是某个新闻旧闻调查记者,或者那些无聊八卦的小编。但他表示:“我去年才到这儿,不太清楚你说的这些。你可以去问问隔壁老板,他在这一片待了很多年......”
林谢沉默地听完他的话,仿佛早就猜到一般,微微点头,没有再做出其他回应。等店员从后厨端着水饺出来时,却发现不见了林谢的踪影。他把餐放在靠收银台的餐桌上,方便自己时刻盯着,直到陆陆续续有客人来吃完离去,晚上收店时,他才确定了那个奇怪的顾客不会再回来,把饺子倒进了后厨垃圾桶。
其实早就明白了,不是吗?只是一场车祸,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于旁观者路人来说,只是一条看倦了类型的新闻,是电视上几幅打着马赛克常人难以想象出的血腥画面,是短讯里寥寥字眼,“今日X时X分在X路发生车祸,事故目前造成X死X伤。”也可能成为对新闻主角认识的人之间新晋的谈资。然后没了,故事就结束了。这些没头没尾的故事也许会让我们感到一丝惋惜,但更多时候甚至比不上我们工作中受到上司批评、与朋友发生难以避免的口角这类的琐事带来的烦扰大。所谓惨案只是对事故发生的百分百主角和他身边最亲的人而言。阴影一直追着他们,撕扯他们,逼迫他们,使他们倒下,最终匍匐在绝望,痛苦,黑暗的深渊里抽搐,不会再有明天了,好事永远不会发生。而光明处的人如果明白这点会庆幸,也值得庆幸,但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随机事件没有抽中他们是多么的好运。事实是,我们对那些或远或近的惨案毫不在乎,我们对陌生人的生死并不关心。每个人都处在自己的世界,多么美好,我们依旧幸运的的活在这个随时降临着不幸的世界。
......
但是我还记得你还记得所有事故的细节明明该在家等你回来明明你该回来你下午离开时的笑可是我却要跑去医院跑去医院接到电话我想起了很多电影熟悉的情节但这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可是我多么希望没有这一次恐慌就像是小时候开心地牵着气球上街却不小心松开手一样开心的气球逃走我想要一起飞上天找它可是最后只能仰头盯着那个点越飘越高越来越远最后完全被擦掉不管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前面的你你突然放手了然后我坐在出租车里不断倒退而那个我小时候丢失的气球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我还是抓不住它讨厌医院的味道我恨那天的医院走廊里刺鼻的人肉灼烧后的臭味蔓延到门口还有血腥味像是腐败草丛中生锈的铁管突然冒出锈红的水而这原来是来自你身上日常拥抱了那么多次的你体内我胃在痉挛胃是最神经质的器官它先替人的心脏做出反应我感到反胃却不能吐不能再去洗手间不能离开你隔了几扇门却无比遥远的你我坐在地板上想站起来但发现是徒劳每一秒都在震荡的晕眩中但我想也许不是“晕眩”是“清醒”今天有午休吗是不是梦魇应该要醒过来怎么样能醒过来为什么现在感觉精神被封印起来一样身体怎么完全不受“我”控制说站起来她蹲在那里不停的发抖看上去真是个可怜虫她变成一只很大的虫子缩在墙角谁知道什么甲虫之类的甲虫在那不停振自己的壳说站起来我真的觉得好恶心反胃不行我想要离开这里逃离不行“我”被困起来了她不听我话依旧选择蹲在那里她完全不听我的话他们在她周围说什么我听不见我被困起来了这为什么只是个噩梦我被束缚了双手双脚的噩梦我想要再牵你的手触捏你的指尖熟悉的肌肤纹路可以将我唤醒我们牵手就算出许多汗黏在一起没关系就算开始皮肤融在一起流血没关系只是个梦不要放开
…….
突然又来到了你的葬礼可是我们明明是在筹备婚礼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两者差别巨大他们说你就在那里我爱的人为什么就在那里而我就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也有了这里和那里的区别怎样才可以消掉这种区别开始下雨真奇怪雨从地里冒出来顺着草往下落划过我的脸雨落到了天上我也在不断升空上升上升上升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们说我哭了很久让我别哭了他们他们他们是谁我怎么一直在哭她又不受我控制了原来她是因为你而哭泣因为你在那里我在这里哭泣从哪里传来异常的声音是地下他们没有人听见从地下传来的异常的响动那是死人在对话我在偷听死人的对话死去的灵魂小心的交换的关于活着的人的秘密我能听见他们说话所以我明白了他们不说那个字但我知道你死了你死了就像尘土和尘土就像沙归沙而我变成了水我变成了从地下渗出的水你只是尘土穿过我就回到地里我是在蒸发在上浮的水气我在上浮而你在下沉
5
当林谢在清晨醒来时,城市被笼罩在一片大雾中,寒冬的清晨天光还没现,她走到窗边看向对面,取代对面楼房景象的是一片氲散的黄色,浓雾不仅挡住了人们的视野,还吞噬了声音一般,任何动静在雾中都被放大了许多,偶尔的几声车鸣让人判断不出具体方向和距离,以为汽车就在附近实际应该很远。
厨房的响动传来,她到厨房门口看着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正揭开锅盖,用勺子搅动里面的粥,昏暗的灯光下衬托出母亲苍老的形态,她心中有些触动,走了过去想帮忙洗碗盛饭。母亲转头看见她已经醒来有些惊讶,忙问她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
林谢摇了摇头:“睡不着。今天我要出去一下。”末了,又猜到母亲会继续追问一样,补上一句,“去农场那边。”
在Z城知道大堰农场的人不多,不仅因为它处在延Z城郊区还要再走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知道它的大部分也是因为农场附近的一所监狱,里面是那些情节不算特别严重、从法律的角度考量社会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的一群人,里面的犯人忍受日复一日惩罚式的劳作来偿还过去的罪孽,日子像停滞在萧瑟秋冬时节的树木,叶子一片片从枝头凋零。许多人依旧守着一丝对未来的期盼,抓住每一次减刑的机会希望早日结束这种地狱般的轮回,回到外面那个他在心中构想了无数次的崭新的世界。没有人清楚那些出狱的罪犯在重获自由的刹那是否会心存对受害者的内疚之情,或者至少懊悔自己亲手铸下的悲剧,服刑的日子即使不能做到对人灵魂的救赎,也至少需要使他们的未来对这段记忆心怀恐惧。法律的存在如果不是为了惩戒,不是为了告诉人们这已经是最糟糕的结果,让人产生“如果当时不是那样,会不会……”的念头,那么罪与罚的关系便无法平等。
母亲担忧的喃喃道:“你要去那啊……”她知道林谢去那的理由,试探地问了句:“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我想一个人去。”林谢明确地表示了态度,然后继续刨着饭,回避着旁边关心的目光。
“那你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
“嗯。”
6
林谢回Z城前接到了她在Z城好友陈玥的电话。
“你很久都没回来了。”
“一直都有些忙。”
“今年过年呢?”
“不知道,我想想。你要是想我,有空也可以带着你家那位一起来找我,我给你们安排。”和好友的对话时林谢的语气要轻快许多。
“别忘了现在可是要带‘两位’,只是我和他上班事也挺多的——到时候会联系你的。”
“也行。”
.....
“那个……那人,他好像是今年春节会出来。”陈玥那边语气变得小心。
“……我知道。”林谢的回答显得很镇定。
“……”
“你在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个人晚上要注意安全。”
“好。之后再联系。”
“再见。”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回忆却无法终止,林谢心中思绪翻涌,她怎么会忘记法官用冷静的语调宣读的那个日子,那个间接谋杀了她可能幸福的罪犯。而今凶手即将出狱,对受害者的亲属来说,是怎样一种煎熬。
她心中产生急切的冲动,就是自己要回去,她将亲眼看着那个人走出那扇冰冷的大门,然后呢,林谢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或者其实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毕竟什么都改变不了,再没有什么可挽回的,她心中升起无力感。
7
车祸肇事的司机叫周正,普通的名字寄托了父母朴素的期望——希望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事故发生前,他也一直把这当作人生准则,普通人坚定可贵的信念,这些都是他在法庭宣判前的悔过书上念给大家听的。
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个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货车司机,扛起自己小小家庭的重担没有过一句怨言,在念出那一句话时已经泣不成声,因为明白过去所有支撑着自己熬过那些无比辛苦工作时刻——让他一次次在寒风凛冽的凌晨艰难从舒适温暖的被窝中清醒钻进狭小幽闷的车厢中启程,让他忍受因为长期久坐而四肢变得僵硬留下的隐疾——疼痛的袭击的那心中守护家庭来之不易的点滴幸福的信念都瞬间消散。
最悲哀的莫过于这场事故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过错方——小城中交通设备覆盖并不全面,那一片的红绿灯刚好维修状态,陈生当时在过斑马线,在和林谢通话,周正在告诉妻子自己结束了长途在往家赶,两人都沉浸在将要见到爱人的喜悦中,随即的一幕像电视剧中发生的场景,他只记得反应过来的一刹那无比刺耳的刹车声,人体撞在车头原来会有那么大的闷响,但飞出去时却仿佛一个被随手扔出的布袋一样轻飘飘的…….他感到恶心。
8
她拜托朋友打听到了司机出狱的具体时间。于是当日她在母亲家中吃完饭默默的坐在桌边等待着天明,直到看见窗外几乎全是灰白色的一片——雾气还没散去,她又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了家门。
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有同方向同行的车辆,她和司机在雾中穿梭,最后停在了那个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但现实依旧陌生的大门前。
监狱的门很高,人进出只靠角落开的一小扇铁门,因为时间久远有些锈迹,这个大门一看就给人一种压迫之感,尤其当四周都被迷雾笼罩,这扇门一开一关很像一个巨大的怪物的嘴在一张一合,无情地吞噬掉一个人几年、几十年的生命。
林谢看了一眼表,刚好八点整。她下车后发现门前已经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穿着红色棉衣,棉衣灰扑扑的,表面磨损有些严重,像是一块用旧的红色橡皮擦。女人的肤色有些发黑,是长期劳动的痕迹,头发贴着头皮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绾成一个髻,里面夹杂着一些银丝。在她身上能看到生活的辛劳留下的印迹。天气很冷,就算只是一阵不大的风吹过也像是砸了小石块在人脸上一样的刺痛,她两只手不停搓着,还不停轻轻跺脚活动,但她脖子一直固定朝着门的方向,目光牢牢锁在铁门上。尽管脖子上已经有一条红色围巾,她的手臂上还搭了另一条同样式的,显然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她应该是出狱者的家属。
林谢思绪复杂的看着那个女人的侧影,从她渴望而焦急的眼神中林谢看到她在过去在等待那个人的每一分每一秒里为他们的重聚而积攒下的期盼,看到那些分离的痛苦,都在为终于要来临的这一刻做铺垫,她经年的守候将迎来结局,林谢心中生出无尽的羡慕。
那女人注意到了林谢的目光,怯生生打量了她一眼,女人也不敢轻易的搭话,只暗揣林谢的身份——那人看上去不像是等待的家属,出现在这里总感觉有些违和。不过站在这里的人总带着几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很快女人又重新专注在自己的等待中。
风在林谢的大衣里乱蹿,不知是因为冷或者紧张她能感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的打颤,她竭力紧咬牙关,脸上肌肉有些疼,指尖刚刚已经冻的有些发红,手指尖像凝结的冰晶,她把手放进衣服口袋里,但过了一会儿又拿了出来,如此反复。她对即将来临的那一刻突然产生了一些恐惧和不安,自己来这里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接陈玥电话时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应该回来,尽管这座城市俨然已成了她的一个伤口,但她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引,来到了现在这个地点,可以说自己回来就是为了此刻,可是现在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告诉她快离开
快跑开逃离这座监狱你会看见你仇恨的人完整的走出来带着的未来新的人生你恨他可是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让自己在深渊里无限跌落此刻已经是谷底不会再更糟糕了你只有坐在谷底哭泣等待不会看见的天明无数个从睡梦中惊醒的夜晚都在与思念和记忆搏斗看着碎掉的人生再碎一次
时间冰冷地流逝,两个女人成了冬日中的冰雕,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她们之间默契的维持着一种谁也不忍心打破的平衡,互相在心里默默庆幸对方在此时无意间的陪伴。
铁门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声音,先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不过他没有直接出来,还停在原地对着门内送行的警察不住的鞠躬。他走出时还带着狱中留下的怯弱,有意养成的卑微让人感觉他就是路边被人随意踢走的一颗石子。
林谢在一瞬间有些恍惚,当她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监狱生活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会朝着那个人大声吼叫,但是心中的积郁本来如一泻千里的洪水刹那间全部冻结,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见到那个活生生的胆怯的人的时刻,她的喉咙却也一并冻住了。
身旁的女人惊喜的朝着那人跑去。男人看见女人后停下了脚步,又像不敢靠近般定在那里,等待着女人靠近。女人跑过去殷勤的给他搭上鲜红喜庆的围巾,感慨地喃喃道:“出来了啊。”只是几个字喉咙已经哽咽。男人也用呓语般的语气重复着:“出来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无言却已读懂了这些年的不易。之后女人强装喜庆地拉着男人说:“咱们回家去。”又强调了一遍:“回家过年去。”男人脸上还没有出现多大表情,只点下头,木木地跟着女人的脚步。
林谢还在一片错愕中,看着眼前的一幕,再回忆自己刚才的感受不禁十分嘲讽,当年她因为悲伤过度不愿意参与事故后的调解,于是没有亲眼见过司机的家属,也只是在司机入狱时短暂的见过他一面——那一面深深印在了脑中。此刻之景就像观众终于看到了一部电视剧的结局——主角苦尽甘来迎来了团圆,然后故事戛然而止,观众便会认为之后的剧情也将如结尾时一样将屏幕中呈现的幸福延续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戏剧性的一幕,前面两人正要离开,突然司机也注意到了林谢。原本已经死的如发面馒头的脸上突然多了许多情绪,他飞快地垂下眼帘,低下头,不敢直视林谢的目光,是一种羞愧、愧疚、本能的逃避。妻子立刻发现了丈夫的反应,她顺着丈夫看过来,发现是刚才那个女人,她很快明白过来林谢的身份。此时平静场面中立刻出现一触即发的暗涌。那女人有些紧张地侧身微微护住刚刚回到她身边的、她家庭里不可缺少的丈夫,担心林谢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同时她也对这个周围充斥着一种可以席卷人的悲伤气息的女人产生了除愧疚之外的假使是一个完全无关此事件的旁观者应有的同情。
林谢的确在压制自己,心中那条狭长幽深的峡谷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块封住了。她不自觉地走过去,看着眼前有些畏缩的两人,那原本凌厉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看见他们相依在一起,她突然觉得心中的巨石消失了,连峡谷也被瞬间移开般,心变得很空,身体里的她在风洞里急速跌落。
她声音颤抖着,并不大,在寒风中还显露出一丝脆弱,开口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疑惑:“为什么?”她曾想过许多次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仇恨,和其他受害者一样饱含痛苦的指责、咒骂,但直到此刻真正发声,那个在她心里深深盘旋了许久的疑惑才自然地跑了出来——为什么你还活着,而我爱的人却永远离开了?为什么你们还能团圆?为什么是你们?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
司机没有回答,只缓缓、深深地朝林谢鞠上一躬,想要竭力为他的过错表示悔恨,妻子跟着他也默默弯下腰,表达他们对受害者家属的愧疚,然后两人匆匆离开这寒冷之中,像一阵突起的寒潮又迅速被打散。
8
周正在五年后终于再一次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家中,发现家里有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摆着一些从前就有的家具,只是经过使用者漫长的生活痕迹的打磨,显得更加陈旧了,有不少许家具已经不见了,妻子说是卖掉了——“卖给上门收旧货的,钱不多,但是当时急着用。”想起过去,妻子不由产生一丝苦笑。
他又环顾了一下家里,然后看向妻子,妻子看出他心中另外的疑惑,忙开口道:“之前早就想到你要出来,准备了挺久,事有点多,娃儿就先送到爷爷那儿。这几年你不在,他年纪小不懂事,心头有个疙瘩。等晚上我们就回老汉屋头吃饭,到时候你好好看哈他,他长高了好多……你再和他好好聊聊,不要急……”提起孩子,周正心里升起愧疚,又想到自己作为孩子同样不合格使得年逾古稀的父母还在为自己操心,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弥补一个个缺口,心里飞速地过完这一桩桩,面上只有迟钝地点着头,表示一切都先听从妻子的安排。
晚上他们回到了乡下父母住的老房子。泥坯塑的老屋在周围水泥小楼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家里早就可以住上更加舒适的新房,当时为修新房攒下的钱全部贴去做了各种赔偿、罚款……尽管已经从监狱正式出来,但他们的生活依旧在事故冲击的余波中。
已经很难见到的老旧发黄的灯泡像只蜘蛛孤零零吊在堂屋正上方,微弱的光塞满狭小的屋子,墙壁上的裂缝像老人手上干枯的血管。屋中间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这是他小时候就有的物件。桌上难得的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都是农家菜,比如切的整整齐齐的香肠、腊肉,乳白色浓稠的鱼汤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和香气。尽管今天不是除夕,但为了他的归家,年迈的父母还是兴奋地忙活了许久,最重要的是团圆。
妻子挨着周正坐下,他旁边坐着父母,而孩子则沉默地依偎在妻子身边。
准备开饭前,妻子小心地逗弄孩子:“爸爸回来了,你刚刚看见爸爸都没打招呼,是不是忘了喊人。”小孩沉默着显出近似成人般的成熟。周正被宣判时孩子才五岁,过去的五年是自己完全缺席了孩子的成长,可以想象有一个犯了错的父亲,男孩在学校内与同学的相处并不容易。周正试图去找出一点记忆中那个活泼天真的小男童的影子,他碰了碰妻子的手示意她不要勉强孩子。
他看见面前整齐坐在一起的家人,心中突然有种难以解释的不安,这样和谐团圆的场景是他在狱中幻想了许多次的——在那狭小的牢房格子里,夜晚月光从顶上的小窗射进来,他看得见自己在墙上扭曲的黑影。如今幻想终于降临现实却有一种不真实。错神间他又想起今天上午看见的那个女人的脸,那张忧郁的面容,他竟然没看到愤怒、仇恨,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更悲触更震撼他的情感,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那是什么?他试着回忆,想起她声音像水波一样颤抖,充满了困惑——“为什么”,为什么悲剧就这样来临。明明我们都不想如此。
妻子有力的手把他拉回现实,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才发现泪水挂了一脸。在狱中他失去的不只是与外界的联系,还有一种名为等待的麻木一点点侵蚀他的感知系统。但家人的温暖在一点点把他拉回来,如今他在逐渐找回自己对生活的感觉,那一些些的欢乐,悔恨,遗憾,满足。
9
母亲一直担忧的在家等着林谢回来。
回家后的林谢脸上看不出有多大的波澜。
母亲坐在沙发上,面前虽然放着电视,但看样子她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才开口:“今天怎么样?”
“还好。”“还好”是不愿再说了。
接下来是一贯的沉默。林谢有意把目光转向电视,节目在预告第二天将要播出的对中国人来说意义非凡的春晚,里面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热情得有些造作的表情。林谢隐约预感到接下来将有的风暴,这是她回来后几天积压下的结果,但她依旧在祈祷最好不要发生。事与愿违,母亲还是开了口,她的语气不急烈,努力让自己显得无所谓,但难以掩饰她揪心的情感:
“我一直都特别想你可以多和我说下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每次看到你在那自己憋着我就很难受。我知道以前我做的不好,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闭着眼睛都会想到你,想着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留给你爸那边,我应该带着你一起去。我命苦,你爸离婚连双筷子都要争。当时是想到在你爸那里至少生活更好,不想你跟着我吃苦,早知道这样……”母亲说到最后又开始有要啜泣的迹象。这样的情绪爆发仿佛一座垂死的火山在彻底休眠前时不时再喷发一下。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几年来的电话里总有几次来自亲人对林谢的选择的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和委屈。
对于这样有些偏激的告白,林谢本能地想要逃开,因为母亲这样做只会让她想起那些她一路来拼命想甩掉的、并许多次她以为自己已经甩开的不愉快的童年遭遇。
她每次只有机械地安慰情绪失控的母亲:“我能理解你的决定……我知道你当时很不容易……我没有怨你……我现在过得挺好……”真假参半。其实在很久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林谢的确有过对母亲所做决定的不解或者怨恨,但后来,随着她的成长,当她开始理解了一个女人生活的不易和辛酸,只是理解并不代表完全的释怀,至少说因为经年来太多的心结重重叠叠,她都已忘了心结的源头,又谈什么放下呢?
对哭泣的母亲林谢怀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她以同为女性的角度为这个大半辈子过得并不如意的女人感到惋惜,即使是现在,身为女人,走的路总是要崎岖一些,一生之中允许她们犯的错误与付出的代价依旧是成反比,一方面她异常冷酷的对这种在子女面前展示怯弱的行为感到不齿和嫌恶,最后她为自己作为子女却如此冷血与自私而愧疚。在内心最深处她依旧是同情母亲的,只是过去的经历叠加像浇筑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泥将她内心的封闭,使她注定无法表露出更多的温情。
屋内风暴渐渐平息,母亲试图发出最后一击般不甘地望向一直还站在门口的林谢——当她发现后者平静神色下的一丝的怜悯——显然没有达到她心中预期的反应——甚至远不如她所期盼的回应,这场单方面以错误形式发起的“交流”以失败告终,她有时——当林谢不在身边时——她曾觉得虽然自己错过了孩子成长的许多,但她是了解自己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会对自己孩子一无所知呢?可是当林谢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发现面前这个“孩子”不再是她头脑中天真的构想,一厢情愿的对象,那种陌生感让她畏惧,她尝试过去靠近,却发现那几年的空白永远就留在了那几年,现在再怎么弥补也填补不了过去,所以后来她告诫自己不要奢求更多了,她只要那个以“孩子”身份存在的躯体呆在她身边,在林谢少年时代的每个暑假,她能看到她,一段时间里,她就满足。许多父母都是这样,看着孩子,就像种一棵树,她满足于看到眼前立着的树,不去管顶上枝叶为什么发黄稀疏,不去管树干是否被虫蛀,不去管底下根系是否腐烂,毕竟只看躯干,看上去一切都好,她不再关心其他。
只是当陈生的事发生时她又一次为女儿痛心,为比自己还命苦(她爱用这个词)的女儿而心疼,不过她自己也不太意识到的是她还看到了希望,让人难以理解的一种想法,她怀着一点罪恶的私心希望借着这件事能挽救母女的关系,也许她靠着这个契机能安慰、拯救自己的孩子。
只是现实往往不会向她期盼的那样进行,如过去许多的期盼一样落空了,林谢在那之后仿佛变成了一个拖着躯体的魂,她的灵魂和身体割裂了,当你看着她时你会发现这个人的“魂”不在这里,她和你交谈说话,她在喝水,吃面前的食物,但她不在这里,面前这个人是不完整的。她和林谢父亲五年内偶尔分别去到C城看望林谢,看她说过的那些无休止的工作,然后再意识到自己在C城只会给林谢简单的生活带去不便而选择匆匆离去。
可是那一点点希望的火星仍埋在她心里,过去几十年的压抑一并在小小的火星里隐秘的燃烧,她像是控诉般有时列数女儿的冷漠,对她如一个罪人,她有心中无尽无处诉说的委屈,当这些过去被回避的话题如孤注一掷的筹码般哐当全甩在桌上时,她有些紧张和几分对接下来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反正不会更糟——的期待的晕眩,像个即将展开大展拳脚的赌徒。但她又没有预料到,这场赌局并无明文的规则,她怀抱的的筹码只是一团大吵大闹的瘴气,被对家悉数全收,又轻飘飘的打散,比棉花还软般,或者根本不用打,等它们飘过去时就在路上散了七七八,于是换她失魂落魄了,她心中还剩下什么,还该有什么,那一点小小的火星在挣扎。
母亲一言不发地离开客厅。林谢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水声,也许还有呜咽,不过有可能是自己脑中的幻觉,林谢不愿去细探。她能看到母亲身上的裂缝,裂缝不轻易开启,母亲体内藏着一座平日被压抑的火山,一旦触发,从裂缝渗出的滚烫焦灼的情感,只是她恰好是外壳被浇筑了许多次的水泥,岩浆碰到冰冷的水泥,所有翻滚的炙热就此止息,然而还会有下一次喷发,不过在那之前自己依旧可以享受一会儿宁静。
10
次日便是正式的大年三十,林谢特意早起给母亲和自己煮了汤圆,里面放了溏心蛋,洁白的蛋花像雪一样飘了些许在锅中,往碗里再加上一些甘甜的醪糟酒,母女俩难得的默契用在了忘记争执上,她们平静地吃完汤圆,再喝一些汤,胃里感到更加的温暖。
中午饭后林谢坐在沙发上剥茶几上的核桃,从她回来时就摆在那里只是自己现在才吃。母亲收拾碗筷时注意到了便说:“这是你舅舅送过来的,阳台的桶里还放着好多,你喜欢吃的话走得时候装一些带走吧。”
“不用,我不喜欢吃。”林谢虽然正吃着,却这样回答,“不是很喜欢吃。”她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矛盾,更发现这样迅速的反应更像是本能的对母亲说话提议的否定。
母亲习惯了般,并不在意林谢的拒绝,自顾道:“多吃些核桃对身体也好的。”
“太麻烦了。”林谢依旧在拒绝。
“你不装太多就行了,多的我寄给你。”
“也麻烦。我想吃会自己买的,你自己吃吧。”
“家里的吃完了再买啊。不麻烦。”
看上去也没有更多推诿的理由了,林谢没有再回答,并不是默许,但她想到母亲一定会把核桃寄上来了。吃完手中的核桃,林谢又说道,与之前毫不相干的话题:“我明天就去那边了,再呆几天应该就直接回去了。”“应该”是“确定”的意思,不过是话语听上去更委婉的一种包装。
母亲有些不舍,带着抱怨而伤感的语气:“囊个这么快——那你走之前都不过来了吗?”
林谢心里一下涌出一些愧疚,不愿看母亲的伤神,沉默了小会儿才轻声“嗯”了一下,对母亲安抚式的补充道:“等工作不太忙的时候我会回来的。”尽管一直都是“很忙”,但多少也算些安慰。林谢眯着眼看着窗外,难得的冬日暖阳,让人想到晶莹的冰面。
晚上她们坐在沙发上准时守着春晚开播,这个节目对林谢来说已经有些无聊,母亲倒是很有兴致,不过她们依旧会被里面小品中一些包袱给一齐逗笑,歌唱节目中歌手演唱时夸张卖力的面目表情反而使人的注意力从歌声中移开,林谢想起前几年的春晚歌唱节目都有陆续被爆假唱,不知道今年情况如何,如果真是这样也许这些歌手还可以考虑发展演员的副业,林谢无聊地思索着。
她突然意识到今年的除夕夜,同母亲一起,她过得少有的轻松——在陈升走后。在欢乐的节日里很难不让人想到和陈升在一起的情形,他们也曾度过许多这样的时刻,林谢可以想象到如果他还在身边,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带着这样的念头,已经快成了一种习惯,很难再回到那种“正常”的可以享受欢乐的状态,她像是刻意在抛弃这些,避开任何一点小确幸带来的喜悦,以这样一种方式,她小心翼翼的躲开任何可能的光亮的来源,迫使自己习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小品都结束后,后面节目越来越不精彩,林谢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母亲关心地说:“困了就去睡吧。”
“没事,还好。”林谢转头望向合上的暗蓝色玻璃窗,窗子前两天被仔细擦拭过,反着室内柔和的光,窗上的客厅景象都蒙着一层蓝色,屋内只有两个人显得虽然有些冷清但很和谐宁静。林谢又有些失神了。
当魔术表演结束时,电视里开始了倒数,新年的钟声将要响起,林谢心中也跟着默数:10、9、8……2、1。顿时屋外四面八方响起了热闹的烟火声,这片老小区内甚至还有人放鞭炮,热烈的鞭炮声传来像是送来一份遥远的祝福。
林谢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看烟花秀,不过Z城在她印象中好像就举行过两次,第二次在夏天河边的广场上,小城里难得的盛事,那时网络通信还不如现在,很多靠人们口口相传,等到要看烟花的那天,父亲和她早早的准备好了提前半小时出了门,走过去不过二十分钟,但广场上也挤满了人,本就是饭后锻炼散步的老人们,带着兴奋不已的孩子的父母们,还有中学的学生结伴翘了课穿着校服嘻嘻哈哈的在广场上,大家翘首以盼,等到第一声烟火声响起,人群便其发出拉长语调“哦”的惊叹,此后夜空中每绽放出一种新的烟花图像总会引起新的赞叹,具体图案林谢早已忘记,她记得的是五岁的她刚刚长到许多成年人的腰部,只看见许多双腿在面前移动,后来父亲把她举到肩上她一下子可以看见人们仰着脸专注的、被烟花点亮的瞬间那幸福的神色,一张张脸,都是相似的满足和留恋。一个小时的烟花秀很快就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花燃尽的味道,此后在林谢的记忆里它和夏天牢牢绑定在一起。巧合且幸运的是在烟花秀结束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夏季暴雨突至,大到人们纷纷躲进街道两侧店铺避雨,父亲带着林谢和许多人一起挤在一家小小的招待所的一楼,虽然躲雨的每个人都无可避免的受到了一些“攻击”,但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开心着,有些陌生人之间也在交谈着雨真大或者烟花真精彩这样的看法,夏雨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雨就停了,人们纷纷按来时的方向四散离开,走时还相互表示:“明年一定再来看烟花。”但那是小城最后一次公共的烟花秀。
现在新年夜的时候各家烟花齐鸣的场景倒让人想起烟火秀。林谢想,小城不再举办烟花秀也许是有些遗憾,但也可看作一个明智之举。当年复一年观看烟花的新鲜感逐渐被其他各种更新奇的事物所替代,烟花秀最终沦为一个刻板的仪式而黯然退场,失去了烟花绽放瞬间花火自由灵魂的展示的特色,烟花秀给人的印象就不再会和那独特的夏日美好的秘密绑定在一起。至少这样的烟花秀在她心里依旧是一场可以点亮整个夜空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盛典。
11
当林谢年龄越大,她与父亲两人独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两人都在心照不宣的逃避这样的时刻。谁都说不清其中的原因—只有两人呆在一起时他们都会感到一些紧张和不适应,对扮演女儿和父亲角色的生疏,像两个连台词都没对过的新人演员被突然拉上台正式表演一样局促。
在初中时,林谢暑假放假在父亲家住时,她睡奶奶从前的房间。父亲那时的工作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在家的时间也更长,但一整个假期,他每天和林谢说得翻来覆去大概就是三句话—“今天有看书吗”“出来吃饭了”“学习最近怎么样?”林谢失望的是他问的是“学习”而不是“学校”。继母是恰到好处的客气礼貌,自己不能要求更多。她常常窝在房间里,那个假期她从图书馆借来许多书,每天泡在各种故事中,也像是找到了一个临时的朋友,她的借书卡写的满满当当,她把它们切成一摞,感觉很有成就感。父亲在林谢面前的不善言辞让她感到无趣,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有时她故意不去回答,也并不影响他们支离破碎的谈话。其实林谢发现反过来如果让她和父亲说话,她可能也只会那几句话,“工作忙不忙”“在家好好休息吧”—问题是一开始就有的,两人最初的交流的缺乏,导致随着时间变化,他们对彼此生活的一无所知—作为在一起居住却不了解对方的父女,他们和平的相处。
12
父亲这次得知林谢回来了明显很惊讶,林谢没有向他做多的解释,只是答应了初一晚上在姑姑家的聚餐。
上一次见到那些亲戚也是五年前了,时间从那时停止了般,家中长辈比记忆中要老许多,不过自己对他们本来的记忆也是混沌。亲戚们多数都对林谢留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印象,再加上她身上发生的事,看到她回来虽然有些诧异但也很知趣的没有来打扰她。
林谢坐在皮沙发的边上,她同他们的关系既没有亲昵到去厨房帮厨,又不能插进他人的谈话中,只有假装将注意力放在电视上。其他人其乐融融地磕着瓜子、剥着橘子,一边看昨天春晚的重播一边讨论节目的精彩程度,谈话中还夹杂着各种听上去如故事会里的情节但实际被地方新闻报道的真实故事。
父亲给林谢介绍她的妹妹——继母在林谢初三时诞下了一名女婴——女生今年刚上高一,脸上有婴儿肥,额顶一片赤红的青春痘,鼻尖红红的,像是过敏了,她的眼神是胆怯的,不自信像一层薄薄的蛹膜黏在她身上,她有些羞涩于面见生人——无法遮蔽那些她想要不引人注意的目前令她不太满意的外在。林谢温和地同她打了招呼后,女生如释重负地躲进有电脑的书房去,直到正式饭点才被叫出来——虽然被继母训斥着不懂礼貌,但这依旧是孩子的特权,可以无所顾忌地缺席交际场所。
暖黄的大灯照得圆桌上食物光泽更加诱人。林谢随大家一起举杯祝酒,听那些大家每年应该都说的差不多的祝福词,姑姑招呼她尝自己的拿手好菜咸烧白。餐桌上人们互开玩笑,十分轻松——但没有落在她身上的。圆桌上的是一家人,但她周围有条泾渭分明,大家识礼的不去越过,既然没有人挑明,那就该当作这些并不存在。
用餐快要结束时却有了点小变故,其实不是什么事,只是姑姑从厨房端出了一大盆饺子来分给家人,本是个好寓意,没有人知道林谢为什么会突然表现出很不适,她从洗手间呕吐完出来,说话时嗓音都哑了不少,接着又匆匆和大家告别。父亲还想问一下林谢的近况,林谢只是摆手表示自己还好,便逃开了。
从亲戚逃出,她知道自己夜里会在哪里休息,好友陈玥表示自己家今年计划带着父母回乡下老家过年,可以让她借住几天,钥匙她托给熟悉的邻居阿姨保管,而林谢本身也没有过去父亲家的打算。
但她只是现在此刻不知道应该去哪。
她穿过热闹的广场中央,那里是扭得眉飞色舞的阿姨,一个个兴致昂扬的做着并不整齐的动作,人群的喧闹和她隔了一个时空,有小孩漆了蓝黄色公共健身器边追逐。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河边,那一片路灯许多坏了,留下两三盏冷冷地注视着河岸。远远可以看见河水在黑暗中隐隐地发亮。走近河岸,河面静静地起伏像一个老人呼吸时颤动的胡须。她记得听母亲在来电中提及,前两年的这条河颇不太平,曾在一个月内打捞出几具河上作业人的尸体。尸体泡得青白如白菜梆子浮在水面上,和翻肚的鱼没什么两样。
她静默的立在岸边,像洪水涨起时漫过的那些河边的被遗弃的房子。一起一伏的河面让她有些晕眩,厚重的腥味更让她的气紧。天上的月亮被一团蓝黑色云半遮掩住,又可以看见云在慢慢散开。她低下头,可以看见自己河中模糊扭曲的倒影,真的像人们迷信称的河里索命的冤魂,风把她的头发全部刮在脑后,她能感到头发在风中结成一缕一缕,像编织草绳。
这是一个普通寒冷的冬天的晚上。林谢默默地回想往事,发现生活留给她的只有像这片河水一样的冰凉。
13
周正在年后第三天去拜访了从前的老板和朋友,为以后生计上的事,从来人情易冷,他也自嘲如“瘟神”一样,不过只要家人还在,他便有继续生活的动力。
回家时已是晚上,家里只有妻子在,妻子解释孩子去了舅舅家吃饭,不过刚刚打电话说已经从舅舅家出发回来了,要周正去家门外的巷口接一下孩子。
家外的小巷不过几十米,巷两侧也是居民楼,夜晚借着两侧人家家中透出的光也能看清大致的路况,前两年区委会在巷中部的地方加了一盏灯,给归家的人又带来了许多便利,孩子从小在这片长大,妻子说是不放心,周正明白她是想给自己和孩子创造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周正站在巷口,想到回来后一直和孩子找不上话心里只有干着急。他一直不善于用言语去表达自己的关爱,父与子的关系真的很奇妙,不需要像多数母亲那样殷切诉说出柔和的爱意和期待,父亲更想做以身作则当一个引路人,如将军给士兵下达指令与任务般,在暗中观察自家英雄的成长,他们在儿子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又期待着那个新的生命在生命的突破中打败自己,只有自己被打败的那一刻才能欣慰与承认儿子真正的成长。周正当然相信妻子对孩子的教育,他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成为儿子的英雄。
那个小小男孩走来了,他没想到父亲会在这里等着,看到那个不如记忆中高大的身影让他有些鼻酸。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得知父亲要回来后他心中就一直纠结,不知该怎么面对回归的父亲。此刻他只是假装很酷地走到周正身边。周正看着身边熟悉而陌生的小孩,他鼓起了勇气抬起手,仿佛千斤重,最终轻轻落下,摸了摸男孩的头,半欣慰半苦涩地感叹道:“都这么高了。”男孩想起自己更小时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到的开了夜车回家的父亲的大手覆在自己额上那种厚实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座大山保护着,后来他在梦里无比清晰的回忆起过许多次,而周正又将仿佛一下将过去的缺失给连上,他以为自己又在做一个找爸爸的梦。他此刻故意低头不去看周正,“要做个小男子汉”他想,也庆幸巷里的灯光不强烈,这样就没人发现他眼中的泪水。巷口吹进一阵寒风,让人不由想起心中家的温暖。
“回家吧,你妈在屋头等着。”周正收回手,一时又有些无措。
“好。”男孩轻声答道。两人都故作硬气的不指出对方有些颤抖的声音中那细腻的温情。
14
陈玥在老家过了初三就带着一岁多的女儿提前回来了,是为了能和林谢见一面,留先生在乡下和亲友继续欢聚。
她们一见面陈玥就让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小公主叫林谢一声甜糯糯的“干妈”,再给她一个暖暖的抱抱,女儿眉眼间已有了几分小陈玥的感觉,林谢的心被暖到了。陈玥却吐槽起每个看似天使的小孩背后魔鬼的行径,自己和先生作为新手带娃闹出的糗事。陈玥总有办法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晚饭后两人去本地新开的商场散步。林谢感叹家乡在一点点地发展着。初四时就有很多家店铺已重新恢复新春的营业,明亮的商场顶部是一个硕大的中国结,每楼还挂着飘扬的小红灯笼,商铺洁净的橱窗外贴着福字和生肖画,节日的气氛烘托得很足。
陈玥和林谢在那开玩笑谈起圣诞节这些“洋节”在这座小城不兴过,中国人还是喜欢自家节日。林谢则在那笑着吐槽工作中偶尔遇见的别人叫他中文名字还会生气的奇葩同事。从见面起她们的气氛一直就很舒适,主要是陈玥的功劳。
陈玥的性格一直很大气,却不是大条,她能理解女生有时的小心思和心中的小别扭,比如林谢青春期的那些敏感与隐痛,也因为懂得,所以更知道如何保护别人小心藏起的伤口,这份难得的体贴与善意是林谢从高中起视她为挚友的重要原因。陈玥和陈生倒是很像一路人,他们曾经是林谢青春期艰难向成人迈进的路上的光。
看着小孩活泼而生机的小脸,林谢羡慕的同时也有些酸楚。她想到她本该有一个孩子——只是自己亲自放弃了那个也许也该同样鲜活的小生命——而这件事她后来只告知了陈生的父母。
她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在陈生走后,给两位悲痛欲绝的老人送去不带任何希望的念想。两位老人在电话那端无言了良久,彼时林谢已经坐在医院的候诊室外,她刚刚抽完血检测了指标,准备接下来的手术。没有大声指责或者苦心哀求——陈生的离开抽走了老人们许多心力,他们已无力也不愿再去做其他挣扎,最后嘱咐了林谢照顾好自己,也是默认了林谢的选择。
林谢平躺在手术台上,不是很能适应,仰面是洁净的天花板,她甚至找不到一处异常可以去仔细观看投放自己注意力的地方。医生语气严肃干练的指示她将腿曲起分开,她心里想到陈生离开前同样是躺在这样一张手术台上,她很好奇,抢救的护士说陈生刚被救护车送来时还有一些微弱的意识,那种意识像一丝很轻很轻的风,随时可以止息,在彻底长眠前,陈生到底在想什么?他会害怕吗,知道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吗,有没有想到她,初见沉默的她,婚纱店喜悦的新娘,想到年迈的父母?一直宽容看待这个世界的他会对撞他的人产生怨恨吗?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就走了。
麻药打进来的瞬间她身体因为针头引起的尖锐的疼痛不自觉紧缩了一下,随后过了一下,冰冷的器械进入了她身体,她能感到金属在碰撞她身体内部,也许是麻醉剂的存在,疼痛变得迟钝,但她更觉得这是自己心理幻想出的痛觉。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作用在她的下腹内,她的头皮一下绷紧了,她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体内一块肉在被剥离——那是一个在生物学意义上还不被承认为生命的存在,尽管与每个母亲的看法完全相悖,两个月大的一堆组织细胞——她安慰自己,眼泪却无法抑制的涌出来,哭泣的原因完全超过了她理性思考的范围,不只是人们单纯的定义的母性的本能使她哭泣,但她也没有力气去深究更多的解释,那复杂的、自己都从未到达的内心深处。
在来之前林谢简单看过一些资料,她明白最后自己体内跃动的那个纯洁晶莹小精灵最终的下场,会变成一团令人作呕的混着血污的肉泥,文明的驯化使得人类对同类的尸体要敏感的多,她的体内最终会取出一堆毫无生气的废物,就像抓起一把大雨浸泡了许久的废弃花坛中肮脏的泥土。林谢想到了女娲用泥土造人的传说,自己也像是一个周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泥塑,在一点点化掉。
陈玥知道林谢身上有道裂缝,而她就算扑过去,用自己的整个身体,也无法挡住阴霾从里面开始的弥散。会那么突然的,不知怎么触发了某个机关一样,悲怆的情绪漫出来,吞噬她的好友。陈玥停下了大声的玩笑,神色有些复杂忧虑的望着林谢。林谢回神后立刻也注意到了好友情绪的转化,看到了她在母亲脸上也见过的那种担忧的神情,一时有些抱歉自己给周围人带来的困扰。
“我说...”陈玥清了清嗓,在竭力组织语言,“其实前段时间,我在河边碰见过陈生他爸妈,两个老人家难得的回来了一下,说是打算把这边的房子收拾收拾卖了,以后也都定居在陈生姐姐家那边,就是M市。他们不久前当上了外公外婆,陈生走了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这几年好歹熬过去了,现在总算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吧......几年了,他们也常常记挂你,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理解你不去联系他们是因为心里还苦着......可是他们也希望你,或者说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着,最好能再遇见一个好的人......”陈玥努力使自己的话不碰到那条边界,言辞虽然不多,字字都能感到真切与真情。
听到陈生父母的近况以及他们对自己的牵挂林谢鼻头又酸了,有些奇怪的,似乎是从小对于自己父母的疏离,让她更加珍惜那些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关心与关爱。
至于陈玥说的内容,林谢怎么会不明白?她曾经不是没有试过狠心将家中与陈生有关的物品打包想要清理掉,是第三年的时候吧,只不过勉强坚持不到电梯下达一楼垃圾箱的时间,说不清是脑热还是变得清醒了,她又扭头把包裹拖回了家中,然后坐在客厅光洁的地板上望着包裹对自己的行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遗物就算是最好处理的,可惜人留下的痕迹却很难磨灭,右手食指上有一圈戒痕;与人熟稔醉酒后闲谈聊起私事开口依旧是“我先生”,而下意识地当作现在时;订电影票选两张,看画展也两张,我们曾在一个行为艺术馆里对着那面墙上一个用胶带贴住的香蕉面面相觑,最终被艺术所打败,灰溜溜地离展;周末难得无事在家做曾经的你最爱的蛋包饭,会不会笑我厨艺一直没有长进;有些事改变了:小区门口那个用唐寅的诗“卖的桃花换酒钱”取名字“卖花换久”的花店在你走了两年后关掉了,花店说话声音柔柔的女生在我最后一次买花时送了一大束白色洋桔梗,说是老顾客最后一点优惠了,她知道我在等什么;每一天的阳光也是不同的,每一天的日出和晚霞,你笑过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要么看云要么闭眼一本正经的感受阳光,虽然你也跟着这么做;我变得很忙很忙,让自己很忙很忙,只是当有一天阳光很好,我在路上走着,试着闭眼时,我睁开眼的瞬间有种你会出现在我身边的错觉,那天我晃神了好久,工作也犯了错;还比如有些滑稽的,我过马路时成了不被旁人发现的胆小鬼,我变得见不得饺子。想起少年时看《倚天屠龙记》,喜欢赵敏说出那句:“我偏要勉强。”的傲气与肆意,只是如今我勉强自己的感情后才发现更值得羡慕与珍贵的是书中的人“勉强”了,变成了,而我终究是勉强不得。
而关于是否会遇见新的人,林谢向陈玥提起出现了有过一些交集的同事,那个男人不知从谁那听说了林谢的经历,开始可能是对她特别的一点照顾,两人工作上的来往也较多,后面他的好感从何产生林谢也不得而知,是因为自己工作中表现出了某些特质吸引了他,还是从关注演化出的钟意,又或者现实来说林谢刚好也符合一个理想的婚恋对象形象的条件?总之在一次出差时,两人在下榻的酒店的酒吧当作工作完成时小酌庆祝,男人应该是借着酒劲生出了勇气,在两人开当天遇见客户的玩笑之际突然收起了笑,一脸正经的看着林谢。“林谢。”他叫出她的名字,“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彬彬有礼甚至像青春期男孩一样可爱的问询,比起酒桌上遇见的一些混蛋客户或者公司内部不做人的上司同事更显出绅士风度,当然这一问不止是握手的意思。林谢脸上还带着微醺的那种迷离的笑容,看着那双坚定的眼睛内心只是更加怀念遇见的上一个如此有教养的人,她的笑容在吧台灯光变幻下更加闪耀灿烂和悲凉,她摇头和他碰了碰杯,然后借口自己累了回酒店房间,不需要解释更多,成人世界关于情欲什么的纷乱的网被她轻松避开。两人依旧是良好、普通的同事关系。再过一年,林谢收到了他发给她们部门的请帖,婚礼不巧自己又是出差,托去婚宴的同事送了礼金,其它也不多打听什么。
其实他和他有相似的地方,林谢也感觉得出,她不是没想过,如果不出现陈生,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但她很快就摒弃或者厌恶自己那一霎那的对玄妙命运的猜测,就算结局如此,她也不能接受陈生没有出现在她生命里这一可能。
陈玥听后只有叹息,作为两人感情的见证者她的确能明白林谢对这份感情的惊人的近乎愚笨的倔强和坚守,她和林谢又一起回忆了高中时班主任对班级男女生感情的风头管得紧,就算再朦胧也要扼杀在摇篮里的灭绝师太式的作风,而自己则帮忙打了不少掩护,两人在共同回忆中不断翻出新的乐趣,笑过之后也有许多“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怅惘。
两人还不约而同的想起课文《兰亭集序》里那句:“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许多东西,“听”与“懂”也要隔着相当的时间。
她们离开商场前,林谢坚持要给自己干女儿买礼物。陈玥推辞不过,她们一起走进一家玩偶店,看着女儿激动地选一些比她自己还要高的布偶。
结账时林谢抱着一堆布偶,有些滑稽的去到收银台结账,店内这时又走进和谐的一家三口,林谢不经意地望过去,只是当她看清那家人的脸时全身肌肉瞬间僵硬了,脑袋像炸开一样,第一反应生活的荒诞:怎么会这样巧?林谢看了一眼陈玥那边,陈玥正戴上店内出售的一个兔子耳朵的发卡逗着小女儿笑,画面很是温馨,她没有注意到其它的异常,林谢不打算再惊动她什么。
妻子提出来商场转一转时儿子很激动,尽管她口头表示不会买什么玩具车。但一进商场,儿子玩心立刻起来了,一定要拉着夫妻进那家有遥控车模型的玩偶店,周正和妻子偷偷商量着还是打算给儿子一个小礼物作为惊喜。夫妻发现林谢时也相当惊愕,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一周左右的时间,双方从那之后没再抱有一点和对方再见的意愿。他们不清楚林谢为什么会出现这家玩具店,最担心的是林谢会不会在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
妻子攥着男孩的手,紧紧站在丈夫身边,就像当时在监狱门口那般有些警觉般的盯着林谢。周正依旧面露愧色,心中只是祈祷她不要在孩子面前显出过多的怨意。
气氛在那一两秒钟内凝结了一下,当林谢目光扫过那个男孩时,她没办法不注意到夫妻二人面上那恳求的神情,她为这种家人间坚固的情感而触动,尽管那家人和她在不幸的天平的两侧。
十岁男孩会因为家庭的缘故对环境异常敏感,林谢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般,她只能叹息于造化弄人。
在男孩察觉出不对劲之前她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假装无恙地结完账,带着扫荡后的成果去到陈玥母女身边。
妻子如获大释地放开早就雀跃的男孩,夫妻对林谢的选择充满感激。 15
列车始发是在上午十点左右,送行的人最多只能在检票口处停留,林谢谢绝了陈玥极力想塞给她的家乡土产,还分了许多母亲那边给她的核桃,用得老套的说辞——“吃核桃补脑”,给孩子吃,反正母亲还要寄许多来,林谢这样说。
初五就返程的人并不多,林谢回来的目的也完成了,同时为了错峰,这天回去总之很合适,她这样打算。
和陈玥夫妻道了别,林谢坐在候车厅,轻轻闭目,回忆几天的种种,脑海中像是走马灯一样又毫无章法地闪现出许多画面,街边玩闹的小孩扔出的鞭炮在脚边一米远的地方清脆地炸开;和母亲在客厅看小品时母亲爽朗的不似平常说话般轻声的笑声,窗外烟花无声的绽放,其后声音姗姗来迟;她看见黑暗中发亮的河水,一呼一吸;陈玥女儿软软的拥抱,司机家小男孩那倔强而又不完全失孩子气的神情,那天酒吧里同事同样亮晶晶的眼睛;她冷淡地穿过广场中热闹的人群.....她还看见了那个夏天成了小城绝唱的烟花秀,忘了问陈生有没有见过这样一场秀,没有问也好,也许他们在那场烟花表演时就见过面也未可知......
那天的《兰亭集序》,她和陈玥说:“死亡是让时间静止,但无法停止我们的情感,生者对逝者的追忆和思念会不断延续,我们的情感跨越了生死的鸿沟,正因为有了死亡的可怕,才显出爱的强大。”
当时陈玥在点头,林谢忍住说出后面的话,这些话并不积极:“况且人生充满了许多的变数,死亡只是其中一种,而它的出现恰恰阻断了其它的变数,活着就会有希望,其实是活着就会有变数,但变数的好坏我们无法预知,所以我甚至很卑鄙自私的想过,很阴暗的安慰自己,‘情随事迁’,陈生离去了,可死亡仿佛将他的爱完整保留给了我,这份爱走出了时间,像是颗瞬间永恒的琥珀,我不用为此担心,剩余的人生可以无所顾忌地凭吊这份感情。也许有那么一种可能,陈生没有离开,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却出现了其他的变故,他或者我都有可能爱上其他人,在我们在一起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或者更久时,这谁也说不清.....或者没有其他人的出现,我们对彼此的爱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被吹灭了,婚姻就是在爱情这只漂亮蝴蝶的翅膀上洒水,让感情变得沉重纠缠不清,在生活的琐碎中,我们对对方产生了厌倦,每天有无休止的争执,在亲友面前撕破脸皮,变成最不堪的模样,那也是活死人的地狱......所以我会这么想,这么想着,我告诉陈生的离世不是最糟糕的结果,比起钝刀割肉那种的生离,痛快的死别要幸运很大,我不停这么自私地安慰的自己,虽然我也一直在问那为什么走的不是我,也情愿是我......但我还是个懦弱的胆小鬼,有几次,有那么几次都想过就那样吧,没有什么眷恋的,但最终还是把窗户关上,把安眠药吐了出来......我始终存在着求生的意志和本能。”
只是这一系列悲观的预测究竟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她到最后给自己搭的一个保护壳,是自我安慰的欺骗?她已没有心力再去深究那个答案,是与非可能都不是她所愿。
要是我也能像电视剧里主人公那样认清你过去给我的美好然后放下所有不甘积极的开始未来的新生活该多好,可现实是正是因为曾经拥有过才不愿坦然地放开。执念是浸了血泪的毒刺,那就假设一个更加丑陋的结果,尽管明白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这给了我继续抓着它不放的理由,留我捧着一怀的碎片在冰封的严冬等着不会到来的春天。
那许多个凌晨,她的意识瞬间变得无比清醒的瞬间,记不起刚才过去的梦境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摸摸枕套,鼻梁脸颊一侧还残留泪水滑腻冰凉的感觉,应该是故人入了梦,应该是现实的分别在梦境的多次重演;她也曾克制自己独自走在街头,袭来的慌张感,忽然想要在街上大喊一直思念的人的名字,明明没有吼出声就已经感到声嘶力竭、筋疲力尽。从最初的日月颠倒般,那种血淋淋地撕扯着的伤痛,到一点点看似生活在重建,伤口在结痂,可是没有重生与愈合,她不过带着裂缝生活。
熟悉的声音,有人唤她的名字,她猛然睁开眼,循声望去,原来检票口陈玥一家人并没有离开,她疑惑陈玥又要做什么花样出来。陈玥只是夸张地做着口型,说了好几遍,林谢才猜出来,是“要幸福”三个字。陈玥先生则很配合地用手比着感叹号,活脱一对活宝夫妇。难怪陈玥不敢大声在人群聚集的车站喊出来,不然显得他们也太幼稚了。林谢不自觉地轻笑了,有种回到高中,两人恶作剧得逞后心照不宣的默契。
列车进站了,广播内播放着列车停靠时间,人们有序地上下。乘坐同一班列车的乘客实则有着截然不同的目的地,只是人生的轨迹片刻地重叠。终究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有决意要去的地方,一路上背负他们所要背负的,一些人被好运眷顾一世,如同一些人注定与伤口共生。
亲爱的朋友,要幸福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但幸福不是旅程的终点,路的两端只剩生死,而道阻且长。不论如何,我们始终前行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