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河
“三善道: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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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街区以前据说是这座西南小城母亲河的河中心地带,后来秉着人定胜天的干劲,我们的祖父们填了土,挖了新河道,于是在母亲河的心脏上孕育了我们这个如今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社区。
这个街区有几个相邻的老小区,它们就像彼此的影子一样相似。每个院拎出来都是灰扑扑像掉了色的积木一样的楼房,楼房间围着一块只有四分之一标准操场大的空地,有就地圈起来的花坛,里面杂乱地长着上不了台面的野花野草,没人去刻意照料过它们。
花坛的土是公认的脏,整年都泛着难以言说的酸味,有人家里亲戚送来的鸡放在花坛里拉撒,随意糟蹋可怜的苗;守门人洗了衣物后那盆灰白泛着浮沫的水直接朝花坛“哗啦”一泼,土变得又黑又亮;男孩玩累了又不愿爬楼回家的直接在里面小解;看上去浅的土却还有老鼠洞,因此野猫也是院里的常客,它经常趴在花坛沿上休憩,不知道是不是也嫌弃不愿碰这土。这样的土却养花草,有老婆子种了一株石榴苗,不时送上一些农家肥,结出来的石榴小小个,但看上去红得娇艳闪光,我们孩子们每天就守着上面结的果,看着差不多了就偷摘下来,掰开石榴籽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每人刚好分一口,吃起来也酸酸甜甜,虽然吃一嘴要吐半口籽确实麻烦,老婆子最后大概就得了一两个果回家,她孙子跟着我们还吃了不少,总之她后来也不照顾这石榴苗,我们来年就没了石榴的盼头。
院里有几棵树挡住了大部分光。老婆子们在树下搭两张四方桌四季如一日地打着几分几毛的麻将——夏天桌下点着弯弯的蚊香,先走完的那家就在那摇会儿蒲扇——省去了小区外面茶馆的茶水钱。
但几家茶馆的生意也都没有过淡季——或者淡季就是一天的上午,老人们忙着买菜做饭的时间——毕竟这儿的住民有那么多,还都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于是大家认识不认识的互相报一下具体哪个院哪幢楼,然后就凑一桌,斗地主、打长牌、搓麻将,老头有吸旱烟的,有抽纸烟的,后来有老太太抱怨,老板就单独把抽烟的放一个牌室,但依旧有抽烟的落了单,那就互相忍一下吧。
外来的人经过我们这个街区,走过被两侧小区和茶馆夹击的狭长的道路时会感到像闯入异世界一样新奇,他会惊叹于路口的其貌不扬与里面别有洞天的反差。机麻启动的轰鸣声,搓洗麻将清脆的碰撞声,看上去瘦弱的白发老头有力的咳痰声,交织着老太太们七嘴八舌的无心的闲话,自家被截胡了的小声咒骂——这是这群老人们开辟的属于他们的战场,他们精神矍铄,指点江山,比起中年人在牌桌上留了情面彼此逢迎的交际,这里只剩下互相掠夺的几张牌的恩仇,赢钱老人多半会在回家后美滋滋的向工作归来的子女或者学习结束的孙辈炫耀今晚的菜钱是哪家“请客”的。他们的人生已步入迟暮,就像历经多次分支的河流已进入平缓期,没了其他选择,只剩自顾机械地向前流着,再往前的路看得到也看不到,随时就会停下。牌桌上一张张牌代替钟表成了新的时间的尺度,愈到最后愈要强撑着打出一番生命虚势的热闹。
这个街区里所有的生命又像一个奇怪的融合体,彼此之间相互影响缠绕,带着一种向下生长、沉沦的旺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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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反思自己的成长经历,很多时候会集中在青春期那情绪如梅雨季一般泛滥的时期,不得不承认那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对我成年后的人生态度有很大的影响。但其实童年往往是人性格形成中最关键的基石,这点许多哲学家叔本华、马修斯、荣格等都竭力论证过。如果说青春期我就像在雨中拼命想抖落掉身上泥泞的想探出头呼吸的一株幼苗,那么童年就是土壤下面那蜿蜒盘缠不见天日的根系,它在黑暗中摸索生长时就暗示好了未来我将走怎样一条乖张的路。
从我们的社区的环境你应该就能想象,我们并不是按着典型的城市小孩的模板而生长,不是平时乖乖放学回家做作业,受父母恩赐看会儿电视,不是有着温馨的睡前读物,周末被送去少年宫学才艺,假期能跟着父母去各地旅游回校后周围围一圈小伙伴听他吹嘘的小孩。如同我们社区的发展被这座西南小城遗忘了一样,我们生活在前进与遗忘的矛盾的边缘,是风随意扬在这片荒地上的草籽,以我们自然带来的一种野蛮的劲,争先恐后地生长。
因此当我之后步入了那些更加称得上文明的环境时,当我身处于那些和我生长背景大相径庭的同龄人中间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摆脱内心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青春期的敏感造成的自卑,在告别了幼时的玩伴后,我无法神色自若的和新的同伴交流相似的在那时的我看来应有的“平等”的经历,我只能小心地聆听,抓住一些可以掌控的边角来发表自己的看法,试图形成我们是在相互交流的景象。每当有新话题、新概念出现时,我就运用这种方法使自己抽身,后来我熟练地运用它,一次又一次谈话那些可能暴露自己的“陷阱”,再到后来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每一场全新的对话,因为我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其实是“聆听”,很多时候人们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倾诉的欲望,听者的反应像是运动场上的喝彩,不管有与否,比赛都会进行下去。
既然我们较乖乖小孩来说少了很多来自父母的指导和约束(并不以为“没家教”是怎样可耻的批评),在玩乐上有着在街区范围内相对的自由,我们就像动物世界里自然集群的幼崽,群体内部有相互照应和不成文的一些规定。领头的是个女生,叫汤芸一,我们私下叫她外号“汤圆”,她并不胖,瘦高瘦高的,大家没有公开的承认过她做领头人,不过每次只要她在场我们就自动听她的指挥,今天下午跑哪里去玩,捉迷藏还是三个字…是因为她年龄最大,比第二大的男孩子还要大个一岁半,也高半个头,我们之间最大和最小的年龄差有五岁,还因为她不像个女生,留着一头像是自己剪得缺缺角角的短发,从来没见她穿过裙子,她说话举动带着点外面混子的气息,偶尔夹着三字经,很容易把我们唬住。
不知道其他小孩的家长怎么看她,可能和我妈一样不喜欢她,我妈晚上在家唬过我不许和汤芸一一起玩:“流里流气。”她那样评价汤圆,因为她在院里路过时听到了汤圆在旁边和我们吹牛说脏话,我妈当即就脸色阴沉地叫我一起回家。厨房里外婆在炒着小煎鸡,辣椒和鸡肉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我站在客厅里只有低着头乖乖听她骂,反正骂的又不是我,我心里也不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汤圆。我妈警告完后,我就如释重负地跑到餐桌旁等着菜上桌了。
至于该玩的我们当然还是接着玩,可能在大人看来,自家小孩都是乖娃娃,实际上我们聚在一下,可以说臭味相投。一群最大不过十岁的小孩,一起说着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在我们这里却变成了违禁词的下流的话然后大笑,享受着违界的快乐;我们没心没肺地做危险的游戏,在楼房外裸露的管道旁边烧火玩,从茶楼老板那里搜刮来废报纸,面巾纸,找周围有没有掉落的枯枝,火越大我们越激动,这种具有破坏力的景象仿佛唤起了我们的天性——或者我们天性中具有破坏力的一面点燃了这把火,而火苗一般不会自然熄灭,因为往往这时门卫老头子就会发现,然后急急忙忙地拎着水桶像浇花一样泼过来,在我们的反对声中骂骂咧咧地用扫帚拍着地上的余烬,金色的蝴蝶被拍死在地上,留下黑色的尸体。在我们的世界里想象不到危险是怎样一个概念,最大的恐惧不过回家父母的巴掌,而父母不会因为这件事扇巴掌——就算门卫老头子去告了状,父母问起时,我们也可以把锅甩给其他在场的小伙伴:“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点的火。”这并非我们之间缺少团结,而是我们明白问到这一步,风波就会止息,毕竟父母间不会串气,父母们是甚至隔了几幢楼在小区里见面都不会打招呼的人,只要保证自家孩子是那个乖巧的、不惹麻烦的他们就心安了。
除了放火,我们还有其他露出残忍的獠牙的时刻。院子里有一个傻子我们叫她王小二,父母说她是小时候小卖部卖的辣条连吃了十几包后半夜发烧烧坏了脑子——吓不倒我们,依旧把油腻的辣条当宝。没有人管过她究竟多大,也许是成年了,因为她是个傻子,她的时间是停滞了的,和我们正常人的不一样计算。她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痴傻的笑,露出几颗脏兮兮的牙。她很胖,像座塔,身上一年四季都是玫粉色的秋衣和泛白毛的蓝卡其布裤子,不知道她父母备了几套,总之衣服上一直留着油渍、口水迹。我们跑她家在的那幢楼的楼道玩耍时如果碰见她上楼梯,是不敢单独从她旁边走过的,因为据说她发过疯,曾经毫无理由的掐过我们一起玩的一个男孩叫李梓禾的脖子,当时把他脸都掐青了,那是在他三岁左右的样子,这件事在我们之间传开时已经过去了快五年多,我们问李梓禾他却毫无印象了。她嘴里偶尔会哼哼声,但总是说不清每个字,像是另一个频道传来的密语,还会像个三岁孩子做了噩梦一样突然大吼大叫。在我们看来,她是个无法沟通的怪物。伙伴里年龄最小的小女孩李圆圆和她却是一家人,女孩的妈妈是王小二的姐姐,李圆圆的外公外婆带着王小二住在我们院子,她妈妈周末带她来外公家吃饭,偶尔李圆圆会在这住两天。我们没看见过李圆圆和王小二单独出现的场景,就算她们是一家人,但我们却本能地将她们分开,划清一条很明显的界限:因为李圆圆不是傻子,她是和我们一起玩耍的一个有些文静的女孩子,很多时候她只会听我们、任何一个比她大的孩子的指挥,她买了五毛钱的辣条会和我们一起分着吃。李圆圆不会提,我们也没问过她在家时王小二的情况,默认哪怕她们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会有我们看不到的交集。
一次我午觉醒来,听到院子里伙伴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我马上飞奔到楼下,看见以五六个伙伴聚在院子一处,大家都整齐地仰头朝着王小二家那幢楼,有伙伴看见我立刻兴奋的用手指示我朝那边看,我才发现原来王小二正在翻三楼楼梯的扶栏,她侧身翻坐在扶栏上,半条腿吊在外空中,像座摇摇欲坠的铁塔,只要再侧一点身就会整个人翻出来从楼上坠下。可我们这边男孩子却兴奋地朝她吼着:“快跳!快跳!”那种异常的激动与紧张扣住我们每个旁观者的心弦,仿佛在闷热的空气笼罩中等待一场欲来的酣畅淋漓的暴雨,我们不懂这其中的罪恶,只是单纯享受释放这恶的因子时带来的快感。女孩子们可能因为胆小没有出声,但也没有禁止男孩的挑衅。我注意到李圆圆也在沉默的人中,她没有看王小二那边,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空地发呆。我走到李圆圆身边,想去拉她的手,但要碰到她手的一瞬间却被她回神般突然闪开,她在意识到后又抱歉地看了一下我,但是我却感觉到,那个眼神的传递对象,并不是我。王小二还跨坐在楼梯栏杆那里,可能是受了男生们的刺激,她嘴里又像从前情绪激动时一样发出难听的嚎叫,我们这里却传出一阵轻松的嘲笑声。站了有五六分钟时,男生们和王小二之间的局势依旧僵持不下,男孩子中很快出现了觉得无聊的声音,一个声音提议我们更换游戏场地,去街区放假正空着的幼儿园玩,大家又纷纷响应,于是我们就轰轰烈烈地转移队伍,大家的兴趣瞬间就从王小二身上移走了,我们把她当一个路上遇见的无关紧要的塑料袋般自然地丢在脑后。
尽管我们处处惹麻烦,但是父母又相信“坏小孩”是别人家的,而不反思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老是和坏孩子聚在一起,因此在这样奇怪的可以自洽的逻辑中,我们犯了错却受到保护,幸运的是,我们一次次逃开了许多个极有可能酿成可以被称为“大祸”的瞬间。小孩子的罪与恶是最实际最透彻的黑,因为缺乏了外部世界的影响和教化,不是杂糅了其他色彩的灰色,是来自人性空洞里无知无畏的原罪,就像手里有一把刀,我们会捅出去的唯一一个理由只是在摸索它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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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院子,我们另一个集合点就是城西幼儿园,团体内所有成员几乎都是在那里毕业。假期的时候幼儿园关了门,但我们依旧可以从一米高的围墙翻进去,一些女孩胆子小,翻墙的能力比不上男孩,所以我们有时是踩着几块从花坛挖来的砖,有时是踩着男孩的肩才翻进去。里面有滑梯,一个小隧道,还有坐上去就摇摇晃晃的木马,其实也没别的了,但只要我们都在里面,那就是最好玩的乐园。
城西幼儿园一直是我们的领地,我们坚决地捍卫着,不许其他人来侵犯。这种意识反而在小时候最强烈,当我们年龄一点点变大,更多的走出了街区,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后,我们自动抛弃了这个落后、狭小的王国,它开始从具象与实际变成一个二维的平面,画廊中的一幅画、长篇大论里的一个标点符号,记忆的环中不起眼的一环。但曾经我们充满着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激情去守护这座小堡垒。
一次是三个外面街区来的女生,年龄像是比我大个两三岁,又比汤圆他们小一些的样子。那天下午我们跑幼儿园那边玩,却意外的发现三个陌生的身影坐在幼儿园的围墙上,她们悠闲的姿态引起了我们的不满。其实我也记不清两方为什么会发生冲突,最根本的依旧是我们感到属于自己的领地被外人侵占了。那几个女生很明显也感受到了我们这边的敌意,一个领头的齐耳妹妹头的黑衣女生故意不屑的朝我们看了一眼。男生则做着鬼脸,模仿她刚才的神情,然后事态开始激化了。
先是口角争执,类似于“幼儿园是你家开的”这种无谓话题的讨论,两波人你来我往,男生女生都加入了这场口舌上的混战。再上升到外貌攻击,一个大点的男生贱兮兮的用当时流行的那句“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来和女生对骂,被辱骂的女生扬言要叫人来收拾我们,“叫人”自然是指找社会上那些混子。女生报了一个名字,刚才说话的男生却一下子心虚了,小声和我们讨论女生口中的“哥哥”是他们小学的“扛霸子”,如果女生没有说谎那咱们可能真的惹上麻烦了。团队里一下子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不怕事的表示没听过混子的名字,咱们现在人多,应该一鼓作气把那三个女生赶走,有和那个男生关系更熟的则想听他的劝告,我们今天姑且转移阵地,“这叫‘战略性转移’。”他们这样解说。最终我们都表示不服这口气,誓要将这场仗打到底。那个男生见无法劝阻我们,便悄悄地先退场了。
依旧是艰难的口水战,但我们这边不知是谁扔出的一个矿泉水瓶意外地终结了这场纷争。三个女生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过于生气,终于从之前一直高踞的围墙上跃下,在我们看来如败兵般逃离了战场,直到那天大家散场我们也没等来女生所谓的哥哥的报复。
结束了对外的讨伐后,我们余下的人又对先撤离的男生表达了不屑。“太孬了!”“胆小鬼!”大家纷纷附和还翻出了其它证据来证明这个观点。这也为后来我们主动向男生父亲揭露他去网吧的行为埋下了引子,那个快四十来岁的大叔当时倒是不停地感谢我们的“义气之举”,得到来自大人的夸奖多少令我们有些受宠若惊,我们也为拯救一个迷途的伙伴而骄傲,总之那男生后来逐渐脱离了我们的队伍,小小的街区,只要想避开,似乎就可以再也见不到。
除了“外来客”,我们自己人要是被发现和外人混在一起玩,也是会被针对的。大家都鄙视这种“叛徒”行为。有次李圆圆的表姐,看上去和汤圆一样大了,来社区时她带着李圆圆在茶馆看她们外婆打麻将。我们本来想找李圆圆玩,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激起了我们心中的不满。当时的小孩有我,陈家兄妹哥哥陈沉和妹妹陈韵,和陈沉同校同级的男孩葛宇航,大家都在汤圆领导的和三个女生的对外战争中出现过。陈家兄妹刚好住李圆圆家楼上一层,妹妹陈韵也是周末才会出现在我们社区的人,她平时和李圆圆关系更好一些,所以她应该更加生气。
我们这次人不多,但立刻组成了一支小小的讨伐军。李圆圆姐妹就坐在茶馆的玻璃滑动门后,她们用脚死死的抵住门。我们朝着门做鬼脸、吐口水。那天下午的小孩不多,我们几个就在这种争斗中又度过了一个普通的下午。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攻破玻璃门的防线,因为茶馆的老板来想赶苍蝇一样赶我们走了。那天结束李圆圆的表姐也回了她自己家。之后看到李圆圆又理所应当地回了我们队伍。
所以可以看出,在团体里面,“我们”这一概念尤为重要,其实谁也说不出它的具体定义。只要你一开始先展现出愿意和我们玩的意图,你就站到了“我们”之中。这种天然的抱团心理根生在我们心中,也不是牢不可破的同盟,但这个团体带给我们归属感。平时每个小孩在不同学校不同班级都是普普通通的存在,没有脏话连篇,没有故意惹事,没有优秀成绩和傲人才艺,不会引起老师同学多大的关注,我们像盐一样自然的溶在水里,回到街区又会像盐一样聚集结出独特的晶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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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玩的游戏比女生丰富许多,有弹玻璃珠,小卖部卖一毛钱一颗,你的弹珠弹过去碰到了别人的弹珠就可以把对方的一起收走;有扇卡片,游戏王的卡片,摆在地上,用手带风将卡片翻过面就赢了;还有段时间,大家流行捡地上、茶馆内到处散落的香烟纸盒,把纸盒盖子部分简单折一下,变成一个长方形平面,这成了我们之间新的流通货币,玩法是结合了手心手背,把纸盒放手心上,要是翻手背后纸盒还落在手背上就是胜利,比起前两个游戏,捡纸盒的事情女生也有兴趣,只不过最后大部分都输给了那群男生,在这些事情上男生总是愿意多下些功夫去磨练他们的技艺。
男女生一起玩的最多的是捉迷藏和“三个字”。捉迷藏不用解释,有意思的是李圆圆十次有九次都爱躲同一个楼道里,不过她被抓住的概率大概是十次有八次,逃过的那一次大家都以为她不可能再躲那里了。而“三个字”就是我们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出谁是“鬼”,然后鬼要抓其他人来替换自己,被追的人眼看跑不过时可以随意喊出三个字来冻住自己,这时鬼就抓不了他了,但是冻住自己就代表了原地动作保持不变,只能等待其他小伙伴跑到他附近拍他一下同时也说三个字来“解冻”,鬼这时可以趁机去再次抓他们。有时大家会故意说出类似于“你是猪”这样的话去挑衅对方,这样的玩法很容易又激出内部矛盾。在没有外界冲击的情况下,我们会不时面对许多内部冲突。
玩游戏前大家找人一般直接在院子里面吼。“童语林!”一般是陈韵和李圆圆在我家楼前大声喊我的名字。男生会跑得远一些去到其他院叫我们在那里分散的伙伴。有时候是家长出来应话,基本就是“不在”或者“在睡觉”,那就代表着叫不出来了。我听到之后会立刻从沙发上弹起,然后关掉电视——反正假期里电视剧就是轮播,新少林寺、天龙八部、仙剑奇侠传,这些都是反复看了许多遍的。和房间里睡觉的妈妈说一声,等到她回答时我已经跑出了门。
我和陈沉是同班同学,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一个班,不过上小学之后也许是因为“男女有别”这个观念的强化,在学校里我们一般不说话,他和男生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我和女生一起跳皮筋、踢毽子。但回到街区我们又自然地混在一起。我和他妹妹陈韵的关系更熟,陈韵小我们一级,也不和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但团体里女孩子少,有时男生玩的游戏也插不进去,我们就在旁边蹲着看,或者我的零花钱多些,捏着一块两块,就去小卖部老头子那里买一包辣条,两人分着吃,吃得嘴唇又红又油,嘴里像是凭空冒出座火焰山,便拿手不停的扇着气;偶尔也聊一下电视剧,《欢天喜地七仙女》里最好看的是谁,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忙着一起玩,反而不会多说什么话。我们的关系很简单,就是一起玩的伙伴,如果被问起最好的朋友是谁时,也许我会想到学校里的小姐妹,但不会是她。我猜她也是这样。
如今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和陈韵联系了,许多记忆也被自然地遗失,但我不会忘记地是那个场景,我和她去完小卖部,我在店外的街道上,她站在马路靠我的一侧,她专注地面朝着我说话,说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因为我看见她身后有辆出租车直直地向她开来,而她完全没有发现。我应该在注意到那辆车的第一瞬间警示她的,或者直接拉她走。可那一瞬间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不告诉她,她会不会出车祸?于是我保持着沉默,在原地就那么站了快有一秒,也许两秒,看着那辆车离她越来越近。也许那辆车会停下,我疑惑的是车没有鸣笛,似乎也没有减速,但在第三秒时我立刻对她说道:“你身后,有车。”她先是惊吓地回过头,接着果断地跳上了人行道,车就那样擦着我们而过。然后是她对我的道谢。
直至今日,我依旧无法合理地解释那一秒的迟疑,不是旁人眼中以为的简单的吓懵后的反应,更偏向于一种单纯的、几乎荒谬的好奇。幼年的我没有目睹过死亡,甚至不清楚“死亡”这一概念——街区有栋居民楼下几年前的深夜,据说有个女人在楼梯口被抢劫杀死了,这件事流传到我们之间时,大家都感到惊奇和害怕,陈沉在那故作神秘说他做梦梦见过那个案子,杀人犯作案的细节。我觉得他在吹牛,但还是被唬住了——“死亡”在父母那也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父母带着我去吃过别人家的斋饭,老人过了七十死就叫喜丧,斋主看上去并不喜,打着精神应对一拨又一拨来吊唁的客人。饭店里熟悉的大姑大姨凑一桌,谈话开头夹一些对往生者的回忆和缅怀,后面又不知跑到哪去,小孩不用顾什么礼数,只要吃就好了,桌上聊的天是热的,上的菜也是依旧香的。
即使一秒后的我作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可我依旧为一秒前那从无人知晓的念头而后怕,因为它产生的原因是如此简单,而被已经受到教化迈入文明社会的成人们难以理解。一念成魔的事在孩童的世界依旧上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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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叫葛宇航,刚好大我一年,我读三年级时他四年级。他肤色偏白,头发像狗毛一样蓬松,有一双笑眼,笑起来痞痞的,下巴有些尖,像只小狐狸。在男生里面最不正经,嬉皮笑脸的,有时故意去讨女生打,不过打重了他也不会生气。
我为什么喜欢他?可能是他长得好看,加上他还时常来逗我们女生这边,于是我和陈韵常常合力追着他跑,在院子里跑好几圈。不知从哪形成的传统,那时总是,男生来挑衅女生,女生追着男生打,然后彼此就互相喜欢上了。可能也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是第一次产生了对异性朦胧的好奇。这种好奇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平时我仍旧好好地上课,几乎忘了这件事的喜欢。我说过,在学校里,我们间往往默契地互不干扰,我注意到,即使是在街区的男生中关系十分熟络的陈沉和葛宇航,在校内他们也始终坚持秉行着两条互不干涉的轨迹,就像不同年级的班级以及活动范围被人为的局限于不同楼层一样。就算在校门口相遇了,我们也常常故意忽视对方,一并省略礼貌且无意义的招呼,因为这是个不同于街区的世界,这里有不同的规则,低年级去结交高年级同学会惹来非议,高年级同学则不屑于认识低年级的人。因此在学校偶尔看见他应该是和同班的女生打闹,我心里也很平静,就像我喜欢的,是另一个他,一个在周末属于我们世界的他。
我们团体内女生不多,李圆圆太小,汤圆是大姐头子,我暗暗在心里思量过,会不会陈韵也喜欢着葛宇航?我这么猜测,因为每次葛宇航跑过来时她总是反应很大,卯足了劲去追着他打。但陈韵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我们这个街区的,她只是周末来入驻的宾客,她和我们也不同校,见到葛宇航的次数更是少,所以葛宇航喜欢她的可能性又有多少?这是比学校教的要难许多的算数。而这些我不敢透露一丝给陈韵,也许我可以假装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喜欢葛宇航,但那太唐突太冒险了,如果她察觉到了什么又告诉陈沉,陈沉再和葛宇航说,那该怎么办?我有些头疼了。
如果葛宇航不在场,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和陈韵继续玩耍,但葛宇航哪天一旦出现,我就不得不注意自己对陈韵的微妙的态度。可是这种微妙的情绪的传递似乎不是我能单方面切断的,陈韵她也感知到了,或者说她也对我抱有相似的复杂的一些我们都还不能清晰意识到的情感。
一次矛盾爆发在我们玩“三个字”时,陈韵当了“鬼”。陈韵在我们中跑得仅仅快于年纪最幼的李圆圆。我基本每次也能险胜过她。因此李圆圆不在场时,陈韵作“鬼”的一局时间会变得长不少,如果一局时间拖得太长了,汤圆和男孩子们会提出自动结束这一局,大家决出一个新“鬼”。而那天李圆圆本来在场,陈韵却一反常态地选择了来追我。而且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了许多动力,一直紧逼着我。在意识到她认定了要抓住我后我也拼尽了全力甩开手脚想要逃开她,同时周围伙伴都被我们之间异常激烈的追逐给震惊了,仿佛在观看动物世界里的录像,老虎亡命地追着一只羚羊那般令人紧张的场景。在经历了一场筋疲力尽的追逐后,陈韵意外地成功追上了我,于是按规则我是下一场的“鬼”。伴随着错愕与劳累,我想起中午自己才分了小零食给陈韵吃,明明十分钟前我们还在开心地讨论最近晚上都在看的电视剧女主角的造型,心中一下子涌上来委屈和愤怒。新的一局开始后,我没有一丝迟疑地锁定了目标,游戏又变成了我和陈韵的较量。陈韵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迅速地展开报复,她脸上胜利的喜悦瞬间消失,她立刻慌乱地逃窜。伙伴们意识到我们两人此刻的情绪都有些失控,想要来拉住我们。在男生追上我之前我抓住了陈韵,狠狠拍了她两下,作为本局结束的标志以及她上一局结束时拍我的回击。陈韵因为被多打了一下而哭了出来,汤圆安慰了几句陈韵又走到我身边指出我不该借游戏打击伙伴,在发狂的追逐停止后我仿佛才重拾了理智般,后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又各劝了几句。我走到陈韵身边,向她道了歉。“对不起”三个字在那个年纪是有魔力的,对于同朋友之间发生的任何不愉快也好其它犯的错误也好,我们在那时坚信用一个道歉就能获得理所应当的原谅,一个道歉就可以让世界回到我们期待的那样。
这是我和陈韵闹过的最大的一次矛盾。但在那之后我心中对陈韵的芥蒂完全消失了,我后来坦然地告诉陈韵我喜欢陈沉,要求她一定要保密。陈韵则在下一周给我看他们班级合照,指出她喜欢的男孩给我看。
在三年级的暑假,陈韵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来街区。我每次去找陈沉,一是问他妹妹,然后就是和他一起去找葛宇航他们几个男孩子玩,有时候我会去弹几颗弹珠,不出十分钟就输完了,有时候我请他们吃冰棍,换得蹲在旁边看他们玩的权利。
结果又遇上葛宇航快一星期也没有露面,我郁闷地向陈沉旁敲侧击,他也一脸疑惑地表示不知情。再次见到葛宇航时,他又重新混在了弹弹珠的男孩中,整个人显得闷闷不乐。
趁着买冰棍的空隙,我趁机向陈沉打听,他说葛宇航家里出了点事,父母在闹离婚。我十分惊讶,虽然我的父母并不算恩爱,只是我已经接受一些出生就设定好的习惯:每个小孩的父母是不会分开的——每天妈妈总是比爸爸早一些回到家,帮着外婆做好饭,然后一家人开着电视,在客厅吃饭,外婆和妈妈有时说些家长里短,我记不清的亲戚长辈的名号她们却熟门熟路;爸爸在旁一直闷声干饭,同时关注着新闻联播里领导的活动和新政策的发行,偶尔插两句嘴,看上去总和外婆她们意见相左。不过如果爸爸的朋友来家里,情形又反转了,女人们齐齐闭了嘴,留下男人在那大谈政事。一般饭后遥控器又移交到妈妈手上,放一下不同卫视的连续剧,不管是什么电视剧,我们一家都能和谐地坐在沙发上看入了迷。晚上我要睡觉时又重新听见爸爸关心的、熟悉的《海峡两岸》的播报声。父母的生活与电视剧里上演的那些轰烈的感情大相径庭,对比起来是如此的平淡普通,好像只是两个陌生的世界因为被塞在“家”的拥挤的屋檐下而不得已产生了一部分交集,但随时也可从对方的部分抽离出来,以至于我在后来第一次认真思考“爱”的含义曾认真怀疑过他们之间是否存在名为爱的元素。
陈沉再三向我保证他所言非虚。起因是葛宇航爸爸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他妈妈还和那个女人干了架。成年人之间的缠斗纷争对我们来说还不如西游记里孙悟空降伏妖魔鬼怪来得熟悉,也不如电视剧里可以降妖除魔、发扬正义的世界纯粹。我在家中来客人吃饭时常听到许多妈妈同来访亲戚压低了嗓子谈论的各种小道八卦:关于单位同事关系的,某位行为出格的亲戚的。妈妈说了几次“小孩子别多嘴,好好吃你的饭。”我就假装自己是桌上的聋子和哑巴,如果有感兴趣的八卦,我会故意吃得慢一些,直到大人发现异常赶我下桌,如果听个开头觉得无聊,就草草吃几口后就去自己玩了。妈妈说小孩子不懂,我想也不懂,在成人的世界里仿佛有另一套规则,那些许多课堂上老师说的道理,就像原本笔直的光线穿过云层投到现实世界后变得七拐八扭,但神奇的是大人们都能认出它。我们离成人的标志还有十余年的路要走,还会听那些重复许多年的道理。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被接纳进成人的世界,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呢?我不知道答案。
陈沉和我说了葛宇航父母的事后,我想起不久前团体内还因为不知是谁从家长那里听来——十二栋楼里住着一个妓女,我们还一齐蹲守在那栋楼楼外的花坛边,等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姿态妖艳地走出来时,我们就朝她嘘声和扔石子的场景。顺着一片指点挥舞的手望去,一张张稚嫩又故作各种怪表情的脸中,我记得葛宇航脸上带着出奇的愤怒。
所以要不要询问一下他的情况?我犹豫了很久想要开口,很多次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张嘴说出了几个字,当我再次想到偶像剧中女主角总是温柔地安慰失意的男主的情节时,终于攒够了勇气,于是强装冷静地从背后推了推他胳膊,问道:“你现在心情怎么样?”他本来是在思考手中弹珠适合弹出的最佳方向,被我打断后便回了头。听到我的问题,他首先一愣,然后立即望向了陈沉:“你说了什么?”陈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也没啥。”葛宇航随即反应了过来,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原本阴沉的脸却突然露出了往日吊儿郎当的笑容,他一边笑着骂陈沉:“你嘴巴好多。”一边又招呼他来弹弹珠。
被忽视了的我站在原地顿时感觉十分难堪,眼看他云淡风轻的架势,再想到我前一瞬间还有的矫揉造作且一厢情愿的担忧就觉得自己此刻变成了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我想起在学校看到他时我为自己和他同样的冷酷的默契而自豪,周末每次接近他打闹时内心的雀跃,在猜测他是否也对我有好感时的期待,刚才还在幻想着他接收到我的关心后会不会表示出来感激而我接下来又该如何表现......随着他那轻蔑地一笑,这些一下子全部一口气堆在我心头,压得我狼狈得委屈,又像一串鞭炮在我耳边炸开,我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了。我又气又急地推了一下陈沉。他觉得莫名其妙地朝我吼道:“你有病吧!”我则没留下任何解释的、匆匆跑回了家。在我熟悉的小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委屈地哭了一会儿,也宣告我人生中第一次别扭的、幼稚的暗恋的谢幕。
如果是后来的我会很清楚:我喜欢的只是一个男孩的影子加上我内心澎湃的感情,但当时我把这看作是天大的打击,便又开始幻想以此为契机,我将充满悲壮地与团体正式脱离。我开始赌气地把注意力全放在电视上,可就在家看了不过一个星期的八三版射雕英雄传,我正怀念着新版的郭靖打出降龙十八掌时电视上出现的酷炫的龙的特效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久违的陈沉陈韵兄妹叫我名字的声音。于是我又自然地跑向了他们,没人去故意寻之前的不开心。我回归队伍没多久就迎来了标志着成长的新年级的开学,时间过得很快,我们没能踩住夏的尾巴,它潇洒地甩了甩尾,那个暑假从我们脚底溜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那天我破碎一地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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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起来,我们团体内的人员并不完全固定。加上因为一些小矛盾自己选择离开了我们团体的男生,一个后来搬走了的男生跳跳——我们都记不太清他的真名了,跳跳是取的《虹猫蓝兔七侠传》里的一个角色的名字,一个短暂地加入过但被家长警告后就退出了的和陈韵同校同级的女生思瑞,一个被我们逐渐嫌弃的老大哥刘旭,还有些家长跑附近茶楼打牌短暂地加入我们社区的小孩,我们玩耍的队伍最多时有十一个伙伴聚在一起。
其中刘旭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他的年龄其实是和汤圆差不多大,但他完全没有汤圆那样的话语权,相反,随着我们年龄变大,我们还越来越瞧不起他。
他其实对我们团体内的伙伴都不错,教会过几个男生学骑自行车,还说学会了给他们买零食吃。他不怎么和女生玩,女生们也不愿意和他玩。因为他总是穿得很邋遢,成日弓着腰,鼻涕还总是挂在脸上,被提醒了就用黑黑的袖口抹一下,说话吞吞吐吐,像口齿不清的样子。但他帮李圆圆找过猫——和我们几个女生一起——他主动申请去翻上门卫室那小平房的屋顶看一眼,虽然最后是李圆圆自己找到了那只大白猫。
不管他怎么做,我们还是不太待见他,因为各种原因,听家长说他期末语文数学都只考出个位数的分数,听说他上次走路一瘸一拐是偷进了网吧被他爸用晾衣杆打了一顿,我们很少见到他爸爸,他爸爸好像在工地上帮工,他妈妈则成天泡在茶馆里和我们的婆婆奶奶们切磋牌技,对他是一副放任的姿态。汤圆和我们模仿刘旭和她吹牛去网吧的举止神态,她装出一副畏畏缩缩、探头探脑的样子,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男孩们几个轮流扇卡片,也故意忽视他
但我们缺人时,我们会找他过来,毕竟他平日不去网吧后就闲在我们街区四处晃悠。玩“三个字”时,他当“鬼”跑起来就像森林里刚下地的长臂猿猴,我们又在背后嘲笑他滑稽的跑步姿态;玩“跳格子”时,我们谁也不愿意和他分到一组,似乎和他一组就注定了倒霉。
但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就像街区里的幽灵,孤独地游荡。等到这一拨的孩子们纷纷正式告别童年,他也渐渐蓄起了小胡子,开始在街区空地教新一拨的孩子骑自行车,给他们买零食,短暂地领导他们,过不了多久,这些孩子也会学会朝他做鬼脸,开始拒绝他加入他们的游戏,抛弃他。
这个街区就像老迈的河流一样,刘旭就像一截老化的树根,始终盘在河道侧壁上,不断受着水流的冲击,我们是那浑浊的泥沙,被河水裹挟着迟缓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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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四年级的时候,QQ在同班同学间的流行导致我放假整日都在想方设法地乞求妈妈打开安了密码锁的电脑,我的假期开始变成了对着电脑的聊天大笑和同学交流,或者在电脑上找更多刺激的恐怖片练胆。网络的兴起加速了我们街区小王国的衰落,我们彼此见面时间的间隔越来越长,常常少人,常常不知道玩什么,也无话可聊,另一方面,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去另一个更大更新更有趣的世界。
再后来是我升入中学,那是一所寄宿制中学,学校设在城市的另一极,我怀着沉痛的心情迎接将要到来的被称为“监狱式”管理的中学生活。我妈在我升学宴上笑骂我“小没良心的”,“以后回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其实她比谁都高兴我考上了这所学校的重点班。
当我进了中学的班级后,发现那里的同学都文质彬彬,男生一下子成熟起来了,不会故意去惹女生发脾气,男女生之间有泾渭分明,大家下课也不打闹,会小声地讨论问题,坐在座位上用普通话聊天,座位整整齐齐,书本整洁地堆放在抽屉里,桌上最显眼的是一本英语杂志。我们的老师讲课富有激情,尤其是语文老师,切身将“育人”理念贯穿于教学中,誓要教导我们“向真”、“向善”、“向美”,在老师的教导下,我开始试着去摸索文学神圣的大门,又在文学的洗涤下,我甚至有了“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之感。我和陈沉在同一所初中不同班,我们依旧假装不认识对方,不同的是假期我们回到街区也不再有联系了。
如我妈妈所说的“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后来跑到了隔壁市去读那里更好的高中,在那里我常常庆幸自己的人生看似踏上了一条同龄人中的正轨——相对于我过去的伙伴们的选择来说。我生活在陌生的城市里常常有失落的感觉,因为在那里我没有家,我游荡之后唯一能够回到的地方是堆满了辅导资料的教室。可是我愈思念家,我离家就愈远。
断断续续地听说街区里许多从前熟悉的邻居搬走了,老人是儿女接去享福了,小孩子长大各自另谋出路了。而在高一的放暑假时,我妈妈来学校接我时告诉我家里搬家了。突然地,我就站在了一间新的屋子里。新屋在城市刚建成的有着完备绿化的小区里,旁边就是快要竣工的一个购物广场,我站在窗前,仿佛能看到这一片已经变成了热闹的商圈,人来人往,这座城市蓬勃地向上发展着。可是我觉得脚下空空的,并不能站稳,我的根不在这里,远处的高楼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从前的街区了。
妈妈无意间说起王小二死了的事,她的语气像说一只野猫,我略微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确实是死了,但这好像也就行了。和旧时玩伴不再有联系,大家像洒出的一把盐溶进河流里。我避开了许多能回到老街区的场合,刚搬家的那段时间我常会感觉自己像个叛逃者,但没有人会来谴责我。
直到很久之后,我偶然经过了老街区。我只是经过那个路口,并没有进去,我耳边仿佛已经麻将碰撞的“哗哗”声。这时我注意到街区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身影,从前被我们嘲笑的刘旭依旧驼着背推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慢慢走出来——据说他早就跟着他爸去搬砖。他看见我,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似乎辨认出了什么。他就那么定定盯着我,但我知道他不敢开口,不敢来向我搭话。我立即别过脸,匆匆走了过去,把他和街区一起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