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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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在这截路走得并不平稳,晃晃悠悠,像是一尾被去了鳍的鱼在水波中奋进。
她凝视着窗外,目光是跳跃的点,从车窗外一幢高楼跳到另一幢。这一带经过的许多高楼是新开发的楼盘,因此入住率并不高,在城市灯光辉映的夜幕衬托下,一幢幢楼上黑洞洞的窗户像楼生出来了许多双眼睛,反窥着盘枝错结的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宛若美术生画夹里的一张静止的速写,而她的表情被橡皮擦抹去了一般,脸上留下一片欲言又止的空白。思绪变成鱼嘴里吐出的一连串的泡,在湖里轻巧地上升翻滚着,最终融进静谧深沉的湖水里。
车窗推开一个小缝,钻进来的风已经褪去了盛夏特有的膨胀的暑气,似披上了一层凉凉的纱衣,早秋乘着风来了。车厢里人多,所以就算空调的冷气吹得人颈后、手臂的皮肤一片冰凉,但她还是感觉额前、耳鬓有点细汗。“这人气怎么也吹不散的。”她暗自想。
前排坐的两个女人一直在聊天,只听声音就能判断她们大概都在四十左右了。人的衰老是不仅限于浅表的容颜,还有声音,它随着声带逐渐变成一根失去弹性的绷带而苍老下去,每个人的嗓音是为自己生命所演奏的灵动的乐符,一些随着岁月积蓄了更多的力量,变得沉着稳定,如山寺里的钟鸣听了让人心安;一些会因为生活的捶打失去灵动与激情,变得呕哑嘲哳,如同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时那样的刺耳破碎。
车上的乘客要么是低头玩着手机,屏幕的流光打在他们入神的脸上,显出手中一方世界的五彩斑斓,要么就靠着背椅养神,也有像她一样发呆的。
两个女人的声音很亮,显出她们生活还算如意的底气,有着公交车低沉的轰鸣声做底色,一上一下,互不干扰。她们聊的是去日本旅游的事,一个女人讲自己旅行的经历给另一个听。
“我给你说,第一天到的时候吃得真的好,他(旅行团)给你带到专门的日料店去,可真新鲜......”
“那吃得饱吗?”
“吃不饱,就是吃个新鲜。也就第一天开心,后面几天根本吃不惯,想回来吃中餐。”
“那你们没去自己再买点其他的吃的什么的?”
“买了啊。我跑去他们那便利店买那个关东煮,他要好像600日元一份,贵死了。结果那个撒尿牛丸我吃了一口就吃不下去。”
“味道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吗?”
“哎呀,不一样。他那个味道怪。日本人他们和咱们不一样,他们吃得口味淡,不像咱们各种调味料葱姜蒜全整上了。”
接下来的话题就扯到了食物和养生的关系上去了,就这样家常的闲话她做听众听得有趣,想起来自己好久没和朋友这么聊天了,从前的好友们大多也结了婚,生了小孩,她一直觉得就算彼此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们之间的距离也不会远,只是没想到结婚尤其是生子带给那些女友的改变果真如此大,她们说的那些关于小孩,关于公婆的她不太能插上嘴,她提起的从前大家都爱的话题看对面却有些不耐烦,有一两个在那玩笑道她结了婚还和单身一样,她听出里面的讽刺意味顿觉有些难为情,两个人坐在一起,双双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茶杯发呆,茶烟从细细的一缕向上攀延,逐渐散开到再无可收回的地步,她明白这场会面该结束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交流维持的,她想,只是生活的渐远让她们少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就这样发会儿呆,听会儿故事,车上的时间交错着蹉跎过去。
车继续驶下去,乘客陆陆续续地下了车,上车的人也越来越少。要开到江边时,风吹得愈发肆意。车厢内语音播报着:“前方到站,环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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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他们驾车驶到附近时,手机地图导航里响起“环岛”时,她就觉得惊奇,以为这座多水的城市里还藏着一座岛。
“环岛只是一处交通节点的形式。”他说。
“啊,我还以为......”她没再说话了。“环岛在城市道路中是比较常见的,主要作用就是为了减少车辆行驶冲突.....”百科上枯燥的介绍顿时磨灭了她听到名字时的一些幻想。眼前不过是普通的弯道,中心是常见的城市绿化。哲远甩了下方向盘,就出岛了。
如今公交车也在绕着岛心转圈,依旧是熟悉的建筑,只是里面的绿化是不是变了,她在思索,现在里面种着一片的金色的郁金香,仿佛一个个坠落下来的小火球,在花坛里燃烧,秋日的金比起夏季来说少了许多张扬,像是被特意打磨过的,要更加沉稳。
此时是饭点,手机里面是哲远说不回来吃饭的信息,她上车前扫了一眼闪烁的屏幕,然后没有回应就关掉了手机。哲远这几日一直在刻意避开她,她对这种幼稚的逃避感到可笑和无奈。
故事该从几天前他们的一场对话谈起。
她和哲远说:“哲远,我们离婚吧。”
哲远一愣,问道:“为什么?”
她说:“你并不爱我。”说出这句话时好像她只是在赌气。
哲远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就因为这个?”
她被自己听到回答后下意识地一笑给惊了一下,但一直以来盖在她心上的那只手却突然抽开了,只是她好像还不习惯一样,心室里像空了一块。他的回答巧妙地印证了她自以为是的猜测。(是什么?是给死人脸上再蒙上一块布,是棺材合上后敲一根钉子)
“你别闹了。”(为什么每次女人开始严肃时男人总会觉得她们在无理取闹)哲远摆出一副教训的口吻。她的声音清脆,语气柔柔的。她再次的强调令许哲远有些晃神,他想起当时决定娶这个女人时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温柔,单听她的声音会让人联想到把石子扔进湖里打水漂时激起来一圈圈涟漪的场景。
“你母亲不会答应的。”哲远说,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她这种少有的坚决的态度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对策。
“我会和她说清楚的。”她平静地回答。她庆幸他没有对他们婚姻的忠诚度发出过质疑,据说这是许多人的第一反应。
哲远自然不能理解,他们在一起四年了,前不久才度过了四周年纪念日,那时一切都好好的,如今是怎么了?而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解释得了的话他们也不会到这个地步。有许多事都该是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但每件说起来又是那么无关紧要,她只是突然间明白自己的生活也许确实不需要爱,但她也无需忍受没有爱的婚姻,这恰恰是他们目前关系的现状。
哲远沉下脸,看着面前这个和他生活了四年多的女人,他刚回到家,房间里没开灯,她的脸在夜色里是一片看不清的阴影,她似乎垂着眸子,说不清是不是有感伤的情绪。
“你吃过饭了吗?”沉默之后,他再次开口,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嗯。”他依旧没办法从她的回答中判断出任何的情绪色彩。
“再想想吧。”并不是请求的语气,哲远扔下这句话便匆匆逃进了书房,他需要好好静下来消化这个消息。
“已经想好了。”她说,然而对方却不再给出任何回应。这非一时的冲动,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环岛,看起来四面都有出口,只是她一直却在那绕着打转,这种想逃离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浮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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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时候哲远和她走亲戚,去拜访的是他一位舅公。这位舅公上次见还是他们的婚礼上。
婚礼上司仪的语气澎湃得让人感觉他的胸膛宛若一面下一秒就会被击穿的鼓,他说:“现在请你亲吻你美丽的新娘。”这句话在无数婚礼上被复制粘贴地反复使用。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惊慌,因为受之有愧。她很少被人夸漂亮,大家善意地选择“文静”“懂事”这种无色彩的词汇来旁敲侧击地表示她在外貌上并不占优势。她担心的是哲远当下的反应,在一起许久,他们之间却很少情侣间所有的那些亲密举动。所幸哲远并没有畏缩,自然地吻了过来,她一下子闭上了眼,耳边是宾客们掌声雷动。她想哲远也是受了气氛的鼓动才一下子主动了起来。
这次见面前她才听哲远说起这位舅公前段时间癌症复发了。“情况不太好。”哲远说。但是到了屋内却发现各路亲友都来了,原本敞亮的客厅显得拥挤了不少,大家簇拥着这位长辈,来客都先和老人搭几句话,再各自找投气的人继续话家常,大家都绝口不提老人的病情,怕惹他感伤,这样的体贴默契地撑起了新年热闹喜庆的氛围。
她看他有些可怜地坐在那里,这些访客和晚辈都是为了他而来的,但他却无法找到一个人来言说他独自走向生命尽头的恐惧。
她同情地猜测他此刻的想法——他毕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的经历看上去比在座的年轻人们多了一大截,但他自己也许知道如果把单调日子的折叠在一起——那些从前在工厂上班的年月,他也曾经意气风发过,那时工厂的效益最好,他骑着凤凰牌的自行车去小学门口接可爱的女儿放学,后来工厂开始走下坡路,女儿一转眼就到了上大学的时候,他想起她提出要出国留学时自己一晚上抽了有五六包烟,第二天和妻子又大吵了一架,他和妻子在几十年的生活里相互爆发过无数次的争吵,许多争论的原因早已忘记,那也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对身边人的不满,他觉得这个女人不可理喻,不就是出游时他带错了路,不就是他没按她说的过年时给女儿高中班主任送个红包,不就是他在外面下棋晚了些回家,她总是可以找到发挥的理由,甚至把所有不相干的事情串在一起,她心里记了一本厚厚的旧账,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委屈,他恼她,对她的说教展现出少年般激烈的反叛,但又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她是对的,让他带伞,不管多晚回来都备着温热的饭菜,逼他去医院,为什么他们在用了几十年来针锋相对后才重新承认他们本不相同这个事实呢?
他的人生阅历并不比晚辈们丰富多少,只是他用了快一辈子去学会“接受”这个动词。但是即将他又要去往生命一个全新的节点,这边熟悉的一切是如此令他留恋,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等着他。
还有亲戚带来了孙辈的小孩,于是一个罹患绝症被宣判还不到一年寿命的老人面前跳一个三四来岁活泼的小孩。她觉得有些残忍而绝望,有一口气像是怎么也提不上来,挨在心口让她心里又闷又慌。
她和许哲远说她难受,要出去透透气。哲远以为是屋里烟味重,困住了她,便随她去。
在回去的路上,哲远开着车。狭小的空间里她还闻得到自己发间,灰色螺纹毛衣上粘带出的烟味,只要她侧一侧身,这种气息还是缠了过来,就像车里有只蜘蛛瞄准了她吐丝,黏黏腻腻的。
不只是气味,她闭眼就想起老人发黄发黑的脸,她又想到小时候和伙伴把路边野花掐了扔在池塘里,花被摘下来的瞬间仿佛就蔫了,浮在绿油油的池面上,那是个闷热的夏季,所有生命在强烈的阳光直曝下都显出一番活腻了的倦意,翻塘的池水面上涌动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但还又带着那么一点微弱的泥土清新的气息,那种腐败的气息牢牢与她的记忆捆绑在一起,以至于她只要调动这段回忆,鼻腔里仿佛就又钻进了夏天的鱼腥味,而在老人身边,她也感受到了这种味道,身体一点点脱水干枯成一截槁木时的腐朽的气息。
他虚弱地朝着他们这群年轻人笑和挥手(他像那天无力地漂在水上的花)。只有人类在看见了自己的同类在垂死的状态时才会产生触动吗?她想起菜市场卖鱼的贩子那儿把翻白的鱼和其他鲜活的鱼混在一起,那些鱼自在的在清浅的池子里游着。他们其实和鱼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心中这点不忍,每个人把生活面上那一层光鲜铮亮的鳞给刮开,底下都是布满伤口的肉,无非肉紧实和松散些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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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两个月后他们就去参加了老人的葬礼,早春严寒的空气里已经带着复苏的生气,她觉得吃斋饭这件事很奇怪,大家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聚在一起,饭桌上说的大多也是和那个人无关的闲话。
她见了舅婆——她还在那絮絮叨叨和另外的亲戚抱怨自己家“死”老头当初不听劝,早该去医院检查,语气又气又怨,说到底还是有伤感——归国的女儿一身直板的黑色毛呢大衣,看上去很有一家主人的威严,止住了母亲的嘟囔。听说她现在在筹划着把母亲一起接到外面去,被舅婆坚决拒绝了,她还没放弃。
她想,这里不是舅公的葬礼,他不在这里了。他在新年时就已经亲身参与了自己的葬礼。想到两个月前还见的人此刻确确实实不在了,她心中有种少有的恍惚感。死亡是无可挽回的失去,是它教会我们珍惜。而她对于许多人生必要的哲学却学得很迟,她母亲生她晚,她出生时家里老人基本不在了,她约莫两岁时参加过外公的葬礼,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如今父母身体还算硬朗,所以她到了这个年龄,对于生死还有种孩童般的幼稚和茫然。
那天吃完斋饭后,她看向身边的哲远,开始疑惑,如果他们俩中有一方离去,剩下一人又会是怎么样的感受呢?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这么几年的相处说起来只是一种陪伴和习惯。可怕的是他们都还年轻,是离那个终点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的人。想到还有几十年,她心里却没有庆幸,反而是种隐隐的焦躁,那是她第一次萌生出逃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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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直饮水从年初开始多了股消毒水的气味,于是哲远回家喝的都是烧过一遍的,那又不一样。喝这水让她心烦,疑心是不是管道不干净了,想到前几年小区里面诺如病毒感染的事件,这一幢楼当时还没搬进多少住户,基本都遭了灾。
那时他们运气好,结婚纪念日在外面旅游。目的地是选在南边的滨海城市,她长这么大见海的次数见得少。所以出发时就挺期待。海最好看的样子是在见到它以前,当驱车靠近海岸能听到海浪声时。结果到了才发现海并不像纪录片里面一样让人望一眼就会醉跌进去的丝绒般的蔚蓝,第一天天气也不好,整个海面是浑浊的灰色,哲远给她解释是光线散射还有不同海域海水里面电解质不同的原因,她想到自己高中仅修了一年的化学课从来都是走神或者靠记英语单词糊弄过时间,只有不好意思地对认真科普的哲远笑笑。
光停在每阵浪潮的褶皱上倒是亮闪闪的,却像摆了一排排的尖刀般刺眼。每一阵海浪的怒吼都拍在他们的耳膜上,她脑袋晕。
“这浪真大啊。”哲远笑着给她指水天交接处。
她也笑着说:“是啊。”
其实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但两人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想笑,似乎看到这么大的浪就是一件很好笑很让人兴奋的事。
在海边携手站了一会儿,小腿上,身上,头发里就沾上了不知是沙粒还是盐粒,海风越吹人反而越不清爽。
浪来得急,且气势汹汹,让她心里有些恐慌,海水退下去时总要带走一些什么,她感觉自己要被卷走一样,于是握哲远的手更紧了。
他们找的这个海岸有些偏,岸上扫一眼过去只有他们两人。渺小的二人面对着无垠的海面与天幕,就像一个末世的场景,或者是属于这对恋人的末世。如果末日真的来临,而世上仅存这样一对恋人,他们会静静地牵着彼此在海边,等待巨浪将这个世界吞噬。
她想:这个场景我是见过的。或许是在某部融合了爱情元素的灾难电影里,某本科幻小说中,或许这种熟悉感是来自于她过去某个瞬间溜走的幻想中。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哲远描述此刻的感想,哲远一定很难理解,就像她无法对哲远提起的那些“电解质”做出恰当的回应一样。哲远越是安慰她“没事,这也是很基础的一些东西,只是我们学的内容不一样而已。”她越对陌生的“基础”感到惶恐,不止是各自了解的知识、生活的方面不同,还有思维的差异。
那次去海边不凑巧,一连几天都是阴天,偶尔有阳光突然劈开云层的时刻,疏地泻下一大片,像从天上的仙人有意放下一幕晶莹透亮的帘子,但很快又收了回去。看出她的兴致不高,哲远安慰说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可她还是心念着这次的遗憾是无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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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年他们的纪念日也没有再出行,哲远的工作在那个时间点总是变得忙起来,而她因为第一次的受挫始终对策划出提不起兴致。第二年依了她去一家川菜馆吃了便饭,他送她一条项链,她为他准备一块表,哲远看到表的时候还有些惊喜。爱人之间送表好像有许多特殊的含义,什么代替自己替对方数着时间之类的。但她只是想不到该送什么合适了。推销的小姐一脸诚挚地为她介绍了好几款。她被那些复杂的选择标准给弄糊涂了,小小一块表,从机芯到表带表盘,材质样式,里面的讲究太多了。她想哲远也未必清楚里面的门道。“您先生一定会珍惜您的这份心意的。”她想说最后买单很大部分是为了对推销员的工作表示认可。她结账时在发愁下一年的礼物又该准备什么,想到未来还有几十年,她还得做几十个这样的选择就有些惊怖。
然而第三年他们就约定了不准备礼物,两人选择去市内最高楼的西餐厅吃饭。他们光是就衣着就讨论了许久,在餐厅里哲远轻声地指引她,他担心她不习惯,她担心拂了他的面子,两个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压力艰难地吃完了这顿饭。
今年不咸不淡地过去了,双方似乎都少了许多庆祝的兴致,她点了附近超市外送的番茄火锅,加了哲远爱吃的小菜,又蒸了几只大闸蟹,等着哲远回来。哲远难得地提前下班回了家,这是他对于这天的重视。哲远在那夸赞番茄锅味道不错,她下意识地回到是在附近超市点的,看见对面错愕的神情,她反应过来哲远的本意是想恭维一下她的手艺,为他的弄巧成拙感到有些好笑,想起自己从前做那么多次饭都难得听到他礼貌性的赞许。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看到哲远在那喝水突然想起直饮水的事,便开口和他说了起来,虽然哲远开始表现得很好奇,但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泄了气,这件事里的细节说起来就像做家务时打扫出的灰尘毛球一样琐屑而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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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楼下遇见了居委会的一位住户代表,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妈,刚退休没多久就兴致勃勃地去参入居委会,她和同龄的几个邻居都私下开玩笑羡慕大妈的精力充沛,不知道他们到了那个年龄能不能有这大妈一半的精神。她向大妈反映直饮水的问题,大妈也很耐心地问了她是什么时候起感觉着不对,那奇怪的味道具体是怎样的,喝了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她答最不舒服的还是心里吧,这种东会给身体上具体带来什么毛病一时半会儿谁也说不清。本来她只是随便和大妈搭搭话,哪想到第二天大妈又找到了她,说带她一起去向物业反映。
她之前很少和物业交涉,除了入住时物业特意来向他们家打招呼做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就不怎么去和物业来往。她耐心地给负责的工作人员的解释自己的疑惑,心里在惊叹这位小姐的年轻,她对物管人员的印象还停留在穿着样式死板且不贴身的西服的妇女或男士身上,而她才发现自己也到了开始在更年轻的人身上找寻逝去时光的影子的年纪。一旁的大妈则热心得有些急躁了,似乎表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听大妈急切的言语才明白大妈是在担心她家里该有小孩喝了不好的水,对小孩有影响。她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大妈,和她解释目前就她和先生两人住。看她的年龄也能理解大妈的误会。大妈愣一愣旋即摆摆手表示不要紧,他们俩这年龄离有小孩也不远了。她没想到在远离了双方父母三姑六婆的场合还能遇见这样“催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打算再向这位过于热情的老人做其他解释,看到小姑娘同情的目光时才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
后来过了几天物业上门来,有那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小姑娘,身后还跟着一名有些脸生的男工作人员,依旧是统一的制服,胸前挂相似的牌子。她那时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给肉加料酒、裹生粉和匀,为的是给当晚出差几天的哲远归家准备晚餐,鱼香肉丝是哲远难得吃得惯的川菜,只是食材准备切丝的过程有些费工夫。门铃声响起,她一时找不到擦手巾,径直跑到门前,隔着猫眼看来客。
小姑娘客客气气地向她问好。她僵着手指用手掌干净的部分把防盗门把手给抵开。物业的女生向她说明他们的调查情况,除去一套流程性的官方致歉外,调查结果是他们询问了本幢楼居住的使用同一管道的其他居民,大多表示没感觉水有什么异样,和小部分表示有很轻微的味道能接受的。
她有些急了,似乎这像是她撒了谎,或者是她神经质惹出来的纷非一样。几根半百的手指在胸前比划着,她又一遍和物业保证水的味道绝对有变化。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感受不到,只是越说越无力,毕竟嘴长在各人身上,尝味说话不同也正常吧。
工作人员认真听完她的叙述,令她心安的是他们并没有不耐烦或者质疑的意思。女生恭敬地向她解释国家直饮水里余氯含量的要求,表示可能是有余氯在水里,因个人体质一些人对这些比较敏感一些人察觉不到而已。他们再三表示自己的理解和对她的歉意,弄得她更加不好意思了。最后双方礼貌而友好地道别,她还在为自己当时在大妈面前多了一下嘴引出这几天的小风波以及增加了别人的工作量而小小懊恼。无论行为的正当性,不给他人麻烦就是减少自己的麻烦是她所信奉的。她抬眼看见屋内侧的门上还是擦上了生粉白色的印子,是她躲不掉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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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不会把这些零碎的波折全部抖落出来,事实上在她刚说了几句就捕捉到哲远眼神里思绪的游走后,她便草草跳到了结尾。
“后来来人检查过了,说是没什么问题。可我还是觉得味道是怪的。”她本来想说起见到的那个年轻的女生,还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想说一晃眼就是不可追的“过去”了,她想接着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巧的是那时哲远刚失恋,他的朋友为了安慰他叫来她当时的舍友,她和舍友本来不怎么熟识,那天她就是心下突然的一个想法念及要毕业了偶然起意去参加了这场烧烤夜话。她想说他们相遇的偶然,也许很久以前他们谈过,但她还是想说命运是参不破的禅......
但是哲远回道:“所以你就别多想了。”她突然间有些恼了,他在敷衍她,在质疑她,没有站在她这边,她想让他直接去接一杯直饮水自己尝一下,但她想这么说又感觉自己像是在闹脾气,而且就算哲远承认了水有味道又能改变什么呢。她便安慰自己这些都没什么意义,确实如哲远所说,她刚刚是在“多想”了。
这样绞尽脑汁找话题的行为,让她觉得自己和街上强塞传单的人一样笨拙。小小一方餐桌,两人像是茫茫宇宙中两颗的行星,他们之间存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既能将他们束缚在命运既定的轨道中,遥看着对方身上隐隐的光辉,又能让他们保持各自的节奏安稳地自转,但他们怎么也无法了解到对方暗淡的一面。
她那天睡前盯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本来把哲远给她发红包做礼物的截图发到朋友圈,但又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说多了反而不自在,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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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听哲远谈起过那个女生,长得自然是漂亮,不然也不会令他如此难以忘怀。他说第一次见那女生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哲远很少这样感性过,至少在她印象里,他也没有用过这样的形容来形容她。哲远说她温和,像一杯白开水。她明白他的意思,水再寡淡,生活还是离不开的。但奇怪的是她当时听了也不恼,他们在彼此面前好像都是没有脾气的人,相敬如宾。
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即他并不爱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有许多种解读,但并不存在以爱之名的答案。其实越到后面的年纪,她更应该看得开,成日纠结爱与不爱的,没那么复杂。她的心是河床里躺卧多年的一块石头,岁月如流水,心被泡得冰凉。再多些一起生活人的爱好像也敌不过迎面萧瑟的秋风。
那问问自己爱不爱他呢?她也回避。是有的吧,她记得第一次在夜市排挡上见到他时心顿生一种落寞之感。那种悸动她也说不清,当时那一瞬间的错神是时钟慢了一秒,此后她的时间都遗失在了他身上。
天凉时她提醒他添衣,应酬时尽量少喝些酒,酒后就别驾车,但她说不说其实他都该明白,关心则乱,他们对彼此的问候却是井井有条的。或许是她还没有真正衰老,她厌倦了当一个念台词的木偶,那些话仿佛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只是背后操纵她的又是谁呢?
她做家务做得比母亲还勤,光滑的木质地板上人可以赤脚随意行走,充满期待地掸去每一处尘埃,顺带送走每天的日子。她不止收拾这些,还想把自己也给收拾一下,仔细整饬一遍,最好能抽出每一根骨头,掏出每一副器官,再清扫干净这副皮囊,重新搭个她出来。她周末打扫完后的闲暇,有时会直接侧躺在地板上休憩,哲远出差的时候很多,剩她一个人贴着冰冰凉凉的地,手无意识地沿着木板间的缝隙游走。她看见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手臂上诗意地落了一截影子,她清晰的感受到身体在伴随着一天的光影而变化。她注视着自己的变化,哲远不会留意发生在她身上那些隐秘的变化,就像他不曾注意到她午睡时恬静的侧脸上闪光的小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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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工作是学校里的一个闲职,负责看管中学的实验仪器室,是哲远母亲找了许多关系为她调的,哲远母亲的意思是这份工作清闲,方便他们小俩口可以积极备孕,然而他们现在的状况确是拂了对方一片心意,她躲闪着不知怎么回应那边的疑问,后来不知哲远去说了什么,她才摆脱掉这些烦恼,估计也是拿“事业”去讨价还价。中学重视题海战术,实验被看作宝贵的课堂实践,因此平时仪器室也不大有人来,办公室里放着一盒盒细胞切片,还有装在木箱子里的显微镜,她偶尔把它们翻出来,摸着冰凉的显微镜,无聊地看了洋葱细胞:和生物书上一样是紫色的小方格,看了草履虫的鞭毛。偶尔有老师会来借显微镜,那些孩子脸上一脸期待的表情,她想说她都看腻了。她在办公室看书,看电视剧,都没有人打扰她,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仪器室里被人几近遗忘的仪器。
她开始想另谋他路,在仪器室呆了两年多之后,她争取到了一个代课老师的职位。当她欣喜地告诉哲远这个消息时他只回答:“找那么多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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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思绪她该和谁说,在婚姻里被一堆鸡毛蒜皮缠身的朋友说她是在炫耀,她如此祥和的生活,原来这是种得天独厚的悲哀;春节回家母亲说你俩要个孩子吧,和哲元母亲一贯的态度倒是不谋而合,她按捺住内心突升的怒火,毫不留情面地质问道:“所以在你看来孩子就是拿来解决成年人之间问题的工具吗?”母亲自知说错了话,怯怯懦懦地连说几声不是这个意思,便转去其他的话题了。她后来意识到自己话可能说重了,但也不想再去找母亲聊这些,自己下意识那么激烈的反应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从小的经历。
母亲和她通话时说起过等你父亲死了我就开开心心出去旅游。她提出马上就可以给母亲报个旅行团,毫不意外地被母亲拒绝了。这些年母亲总是这样,在她离开这个家以后,父母的关系又一次处在了失衡之中,也许因为父母都已步入老年行列,母亲还怀着对自己一生竟已蹉跎至此的遗憾、对死亡前所未有的逼近的恐惧,母亲迫切地需要将自己的焦虑和恨事发泄出来,因此母亲慢慢收起了从前忍耐的态度,在平时的话语中极尽对父亲的嫌恶,却又不接受别人的劝阻。母亲在言语中愈夸大自己现在所受的折磨,愈显出自己对这个家仍旧不离不弃这枚勋功章的伟大。
她从前觉得是自己的错,父母当初本已经闹到要离婚了,是她的到来戏剧性地挽救了这段濒临破碎的婚姻。她是他们家庭的纽带,是他们婚姻的累赘。因此她从小很懂事。母亲因为父亲不听她的话而生气流泪,她便事事竭力顺母亲的心,她怕母亲的哭泣,一个年长她许多的人在她面前流泪,说着成年人之间那些复杂纠缠,戳破了她对感情仅有的幻想,幼小的她无助而惊慌,她甚至不能捂住耳朵。
女人总在抱怨,男人总在逃避。
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去钓鱼,甚至凌晨三点就出发,去赶那班开往乡下那个偏僻的水库的鱼塘,一呆就直到下午三四点再回来,同时迎接妻子的抱怨。父亲钓鱼时一言不发,哲远和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有些相似。她试探性地给父亲说起母亲的悲伤与抱怨,父亲听了老是沉默半天,然后说:“你妈脾气就那样,你别管她,但不管怎样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她那时觉得父亲是受欺负的可怜人,父亲是爱这个家的,对这个家有着深沉的责任感。
她后来想父亲爱的该是这间干净有序的屋子,不是那个吵吵嚷嚷的家,是这位能收拾好房间并几乎记得所有大小物件摆放位置的妻子,不是那个一直拿他抽烟喝酒来吵他的女人。
她从不怀疑父母对自己的爱,他们对子女真心实意的爱护。可是在一路吵嚷环境中长大的她也并不否认自己始终缺了一些东西,一些父母之间也许该向她做出示范的——相爱的能力,她不太幸运地错过了这些美好的故事,可是父母之间曾经有过爱这点让她更加绝望,就像眼看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翻不过生活沉重的大山,最终只无可奈何地重新坠入这人世间。
而恰恰在爱与被爱之上,她最没有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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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元提出要结婚后,他们回到县城。在此之前她从未和母亲提起她的恋爱情况,母亲问起时她就说工作,她把这看作她迟到多年的叛逆。她等着母亲的反对,她跃跃欲试着回击。
但是母亲和她说“要抓好这个男人。”能得到母亲的认可令她有些诧异。她甚至有些受宠若惊,那点反叛的因子一下子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母亲摆出她一贯权威,有为女儿的人生已规划好一切的说一不二的态度。她变身温顺的绵羊,被牧羊人赶到另一片可以遮挡风雨的草场。
那边的旧友都在羡慕她找了个大城市的“土著”,开玩笑地让她看紧枕边人。她疑惑原来恋爱不是两个人自然地走在了一起,而是一方要像对犯人一样牢牢“抓”、“看”着另一方。看起来大家一致默认的是她有福了,她平平无奇的人生在遇见许哲远之后就此上了另一个节点一样。因此她该珍惜现在的一切,可是她越让自己心怀感恩就越感压抑,就像拖了一袋子沉重的空气在路上走,路人都说她袋子里装了好东西,可她打开却只看得到黑漆漆的袋口。这些话她从来不敢对哲远说,问问他的意见,好像一开口,事情就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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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远和她说家里的水味道怪怪的,她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想通了。她想他发现得太迟了。而从前她同他提过的,但他并不记得,不过对此倒是在她意料之内。竟有这么荒唐。她想起看过的东野圭吾的一部小说里一个女人也是整日守在家里,不让她丈夫去碰一个她私下涂了毒药的水龙头,而当她的丈夫背弃了她后,她放弃了守护这个家庭,她的丈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饮用了带毒药的水后身亡了。那个女人起初是爱惨了那个男人,后来也是恨极了。
但他们的开头没有那么轰烈,一切只是刚好又不幸运的巧合,哲远成家的压力,她母亲的催促,她看不清的情感推着他们走到了一起。她没有恨过他,她可以坦然地说。只是过去是母亲领着走,然后是跟着哲远走,她以后想要走一走自己的路了。
环岛的附近就是江,她下了站走出环岛到了江边,江风吹得她清醒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