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岛(二)
她的手枕着车窗口的窗沿,身体随着公交车的抖动而颤抖着。她看到波光粼粼的灰白色江面,从桥上俯瞰下去,还有几只小小的黑色渔船如同一横一点,在朝着不同方向行进着,秩序也稍显凌乱。此时正值国庆的假期,国庆标志着这座城市终于将摆脱热夏的炙烤,迎来凉爽的秋季。她把车窗推开一条缝,感受到灌进来的风里已经褪去了盛夏膨胀的暑气,凉凉的像披上了一层纱衣。
此刻她正望着窗外发呆,整个场景宛若美术生画夹里的一张静止的速写,而她的表情被橡皮擦抹去了一般,脸上留下一片欲言又止的空白。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像鱼嘴里吐出的一连串的泡,在某片湖里轻巧地上升翻滚着,最终融进静谧深沉的湖水里。
发呆对于爱惜时间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对生命的挥霍,有许多人他们总是忙碌着去抓紧生命每个时刻,或者期待着让生命每个瞬间都创造出巨大的价值,她曾经也是那与生活追逐的大流中的一员,她不愿时间白白地流逝(这样无意义的生活),努力去填补生活的缝隙,然而生命本身就是由大段不会被我们铭记的空白与某一些特定的瞬间连接在一起,那些让我们感到在生活的瞬间,那些碎片,会在未来某次当我们展开遥远的回忆时突然变得闪闪发光,譬如此时早秋清澈却不过分耀眼的阳光,这是一个普通秋日独有的安静的上午,她想。
大约一周前她接到了妹妹谢伊的电话,邀请她参加这周末在自己家的聚会。即使没有那个电话,她也清楚会有这么一场庆祝,因为按时间来算,今天刚好是她妹妹的生日。她现在乘坐的这辆车几乎贯穿了这座城市,从城东到城西,线的两端分别是她们姐妹俩的住所。一般人听说姐妹住处相离这么远都会有些惊奇,但她想,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多半没有和兄弟姊妹相处的常识。
她们是实打实的亲姐妹,尽管有七岁年龄的差距。她们是这样一对姐妹,很奇怪,两人在外形上并不尽相似,熟悉她们家情况的人会一眼判断出姐妹俩的长相跟随了父母中不同的一方。她像父亲,五官深邃而眼神坚毅;谢伊像母亲,长相温婉,还带有一丝有意或无意流露出的脆弱神色。但是把她们放在一起,任何人又都会产生这就是两姐妹的感叹,也许是从她们笑起来时鼻翼两侧折起来相似的笑纹,沉默时在相同位点咬着嘴唇的沉思神情,还有许多难以指出的但是见到两张原本不相同面孔却在人心中激起的相似的感觉,就像她们之间并不能清晰概括的联系。
她们如今的关系不能算亲密,但这并不代表她们的感情不深厚,她一直这么认为。她印象中的妹妹还是个老是追在自己身后玩的小屁孩,整日把“姐姐”挂在嘴边,新年愿望都是“向姐姐看齐”,那个时候大家看谢伊都说和过去的她一个样,语气之中充满了赞扬。毕竟她一直是家人心中的骄傲,从小成绩优异,又懂事明事理。她以市内前几名的成绩考入那所著名的大学时父母更是深深以她为傲。她有主见,哪怕大学毕业后发现自己实际并不适合做相关工作,也可以即时调转方向,在她决定当老师后又能进入本市最好的高中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她想,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谢伊上了初中之后,那个时候她已经要大学毕业了,她在另一座离家相距有七八小时车程的城市上大学,因此姐妹俩那几年相处的时间缩短了许多。也许是她初二吧,但也有可能初一就有变化了只是那时自己没有注意而已,她有些不确定。妹妹迎来了叛逆期,在自己远离家的日子里,她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她在与母亲每周例行的通话里常常听到母亲的抱怨,谢伊此刻多么不懂事,与父亲又发生了多大的争执,事情无非是那些——和同学偷偷跑去KTV,口袋里发现了买啤酒的小票,衣柜抽屉里藏在衣服下层的香烟,和大她两级的男生恋爱之类的。她在电话里感到惊异,不仅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所谓的“青春期”,还因为妹妹在与她联系时始终保持一副云淡风轻、无事发生的状态。她在假期回到家时再一次被震惊到,那就是一个人的行为原来会如此大地影响到外表——她看着妹妹,着实有了陌生感。
奇妙的是,也就是在那之后仅看外表说她们姐妹俩相像的人就开始减少,似乎以此为一个节点,两人逐渐走上了不同的路。值得庆幸的,妹妹的“叛逆期”像黄昏的潮水一般在她那次回去后没多久就迎来了褪去的时刻,因此她不用在一边忙着适应新工作的时候,一边安慰电话那头母亲无奈的哭诉。
此后的日子里她从家人聚会时一些开玩笑的话语中猜测到虽然谢伊还是与父母有过一些争执,但这都是家人正常的相处模式,她并不担心,只是时常劝慰父母稍微放宽心一些。而她察觉到的一些妹妹对她的疏远,她则认为是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越来越意识到“自我”与“独处”的概念后对人际关系所做出的正常选择。
之后唯二两次谢伊再次搅乱家中稳定局面的情况则分别是她的高考志愿选择和结婚对象的选择。当时所有人都不清楚为什么妹妹会选择“生物”这个专业。
“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喜欢生物……”她这样问道。
“谈不上多喜欢,相对于其他专业要好一些。最主要的是不想当老师罢了。”谢伊没精打采地回道。而父亲原期盼的是让妹妹选择一个师范院校。
她听了回答后便放弃了父母请她做说客的念头。那时她刚辞去了并不开心的工作,决意考教师资格证转行当老师,这件事她向母亲提过,但她不知道妹妹是否知情。如果她知情,那么那样说是否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她有过这样一瞬间的怀疑。
妹妹最后如她所愿地去了南边滨海的一座城市学了生物相关的专业,但也如众人所料的毕业后并没有从事相关的工作,而是回家又经历了一番磨难考了公务员的编制,工作对她而言倒也轻松自在。
比起志愿填报,谢伊当初最令家人为她操心的还是婚姻。那时就连她也坚决表示出了反对的意见,但她明白他们越是不赞成,按谢伊一贯张扬而武断的性格,反对越显得无力。她一面批判自己内心产生的势利的念头,在她看来,妹夫其貌不扬,家庭是从农村出身,在单位的职务还略低于妹妹,两人不过是因为工作上接触的次数多了使妹妹有些昏头,一面又怀疑,如果那两人之间的感情真的是纯粹的,那他们这些旁观者又凭什么在这里指点江山呢?最后结局依旧是妹妹赢了,而且一直赢到了现在,她想。妹夫在婚后不久就得到了提拔,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差不多就那时,妹妹家也添上了新成员。如今看他们家是悠闲自在、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反观她这边,她不觉有些讽刺。父母对她做的决定似乎从来都很放心,因为是她,所以不担心会有任何错误一样,所以无论专业还是工作选择她都有很大的自由。尽管大学四年走了“弯路”,好在她最后也成功地转了行。她在工作上很有劲头,入校第二年就申请去当班主任,处理大大小小琐屑的班级事务,每一届总会碰上几个特别“刺”的学生,随着她年龄增大也遇见越来越多新一代有自己想法的同学,她一方面欣赏他们,在群体中说出自己的想法,无论性质上的好坏,总是需要勇气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深切地感到他们的幼稚与天真,他们不明白自己处在一个多么温和的环境,周围人都在哄着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学习,他们却依旧对此心生不满,要得更多,他们要自由,要思考,要特立独行,在一个大型的幼儿园里,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人生的真理——那些苍白的如芦苇般悬浮的思想,没有经历过现实风雨的纸上谈兵——恨不得向整个世界宣讲——实际上你如果明白了一个人生的道理,应该悄悄把它藏起来——她已经可以想象到未来怀抱着这些不切实际幻想的孩子们在面临真正的挫折:那些他们现在不用担心也不屑于考虑的实际问题时的挫败感,她为他们即将迎来的失败难堪。这群年轻人大部分都会死去,不过会有极少部分活下来,他们会在痛苦中生存与斗争,但是痛苦一旦结束,迎来的又是死亡。
各种教职活动,公开课、教育论文,她都积极参与着,虽然许多她都认为形式大过了内容。她所带的班级和她因为她的干劲收获了许多荣誉称号和头衔。十多年的教学生涯让她成为了他们片区数一数二的金牌教师,尽管她听到这种介绍总会觉得很难为情,但她确实是在为自己的成果而骄傲着。
而她的婚姻则是一开始就倍受祝福的。即使发生了如今的种种,但她依旧会认为自己当时的眼光是正确的。她与她丈夫哲元,或者现在应该称为前夫,是大学同学。她在图书馆自习时注意到旁边老是有目光落到自己这边,没过多久就收到了他递来的介绍自己的信。哲元的母亲是做生物研究的,父亲在机关里做个闲职。这样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不会太差,她不觉得自己是迷信。事实上,他们相处的确实很融洽,哲元的风度和温柔都是她所钟意的。
而在她决定辞职后,哲元并不因为他们即将展开的艰难的异地恋而退缩畏惧,而是支持她的选择,并在她确定了在本市的工作几年后努力争取调职来到了她的城市,这样的理性与坚定更加让她确定了他们会是一直走下去的人。
哲元就是这样的人,是她在发现了他手机里和女同事暧昧聊天后仍试图帮他找理由的人,是自己这么些年忙于学校、班级事宜忽略了他的感受吗,是她当初坚持不要小孩伤害到他的感情了吗?然而无论怎么说,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即他破坏了他们婚姻最基本的忠诚,这也曾是她最在乎他的一点。
所以为什么?她想是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是流动的,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就像河流,少年,中年,晚年,流经时间蜿蜒起伏的山脉,分出许多细小的、甚至我们自身都未曾察觉的分支,在某处突然与另一个人的分支有了交互与联系,河水流动着,感情度过激流期,平缓期,也许会有倦怠期,也许就那样停滞在某处,荒芜的河道里处处是人们遗失的事与物。
那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究竟是什么?譬如我所爱之人与眼前人的联系。关系是僵硬老化的血管,感情是不再新鲜沸腾的血液,藏污纳垢,那些仅有两人相处的瞬间,那些不被外人看见的狼狈,生命在互相接近的碰撞中破碎,灵魂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磨成粉末,一阵风就抹去它曾经存在的痕迹。
变化、变化。一切都在变化,感情日复一日消磨、沉寂,突然被唤醒,激荡,关系逐渐凝固变成僵硬的蛛丝,我们因固定的关系而心安,我们又被蛛网所束缚。我即使是在一日之间也在随着光影而改变。我也是变化本身。我是晨光,是暗影,是泥泞,是草屑,是尘土,是蝴蝶,是枯叶,是音符,是闪烁,是纷乱,是稳定,是缺口,是规则,是束缚,是越界,是欲念,是想象,是虫鸣,是气息,是停顿,是墓碑,是废墟。
她刚到小区口,就收到哲元发来自己在路上,还要半小时左右的短信。她回了个“好的”便收起了手机。像他们这样离婚后还参加对方亲友聚会的情况可能确实少见。但她对哲元说:“我需要离婚是因为你对婚姻的不忠诚,婚姻关系消失后已经不用再去追究对方的过失。而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多年以来已经并不止婚姻这一层解读,因此我们依旧可以保持来往。”她如此冷静而清晰的分析,她想哲元是熟悉且明白的。的确对哲元来说,在这个本来陌生的城市,她的家人也早已成了他的亲人。
她想起自己离婚时大概用了三天来规划好一切,用了半个多月来彻底给快二十年的感情画上一个句点,而这些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如今她回想两人相处的许多年反而有种世事一场大梦的感觉,唯有离婚那刻起的记忆才是真实且她可以把握的一样。
她有怀疑是否自己过于绝情,为什么现在想起来会没有一点留恋?后来在独自度过的黑夜里,在台灯相伴的教案前沉思的中她意识到了,他们其实早已过了谈爱与不爱的年纪。年轻人所纠结的情爱往往是无解而纷扰的,而他们却看得开,没那么复杂,因为远在他们的婚姻走到尽头前,爱就已经被生活中细小的琐事,彼此的烦恼与矛盾给吹灭了。上了年纪的人谈爱,还真是有些悲凉,一这么想,她还是不由得缩紧了身子。
她到时大门是虚掩着的,飘出来饭菜的香气。她皱了皱眉,曾经给谢伊指出过这种习惯不好。但谢伊只是摆出一如既往的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很轻松,不用一次次跑去开门,我也不是每天都把门这样打开。”她想了想还是把门推回虚掩的状态,毕竟今天她不想让谢伊不愉快。
谢伊在厨房里忙碌,她穿了一条无袖直版的肉粉色底碎花雪纺长裙,半年前染的头发发色已经看不大出来了,头上顶着半黑半黄,和街上中年妇女。她走到厨房门口,说起短信里谢伊提到有事与她商量。
听到她问题时谢伊好像惊了一下,手上戴着的那只玉镯“哐当”撞在大理石洗碗池边,是前年从很熟的牌友那里买的。她不太懂这些,不过记得谢伊那时那种半带炫耀又半克制的语气,好像有几万吧。谢伊说:“玉养人。”她见她妹妹嘴里那种老派俗气的说辞,随意找的借口实际藏着自得,也许真是玉“养”人的缘故,谢伊也无可挽回般地朝着发福的方向奔去,露出的两条胳膊上吊着的肉就是一个征兆。以前玉镯还能慢慢顺着手臂往上抡,现在卡在了胳膊肘下部,她觉得谢伊的生活就停在这里了,虽然时间还在走,她的妹妹在变得发胖,行动迟缓,变俗,衰老,但又在享受如糖水般甜腻却粘哒哒的生活。而她曾经见过那个身姿轻盈的小女孩,吵起架来眼里有不服输的倔强劲。
意识到身边人的老去是件让人恍惚的事,尤其她与你生活在一个世代,那么在承认他人衰老的同时不得不正视自身那些在平时刻意忽视的一些被看作老去征兆的身体变化的细节,毕竟我们每个人都逃离不了自身的时间,所有生命都是如此,被时间牢牢束缚,但也正是因为有了生命,时间的存在才变得珍贵起来。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是没有变的,你不可以把它简单地归纳为年轻的心态,在她年轻时这种特质在一众同辈里就尤为突出,这不是属于年轻人的特质,当然也不是老年人那个群体,是属于她的前行的渴望。
谢伊说:“吃完饭有空说吧,不急。”又招呼她在客厅里坐一会儿,她很自觉地没有进去帮忙,这是主妇的领地。招呼客人坐下是主妇的特权。
她刚坐下,侄女伊梦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伊梦今年刚上初中,但似乎身上已经有了妈妈当年叛逆的影子,她听过哲元说过几次林盛压不住倔孩子的抱怨,两个男人偶尔约约喝酒什么,她不懂哲远怎么能和林盛呆一块去,林盛那种抽烟喝酒必骂脏话的举动,逢人称总叫哥逢迎的谄媚圆滑,都让她不适。林盛察言观色的本领确是很厉害,因此这么多年来从没主动招惹她惹些不快,甚至算平时家庭聚会都尽量避着与她的交集。因此她当初最多只偶尔给借口一起抽烟的哲元一些冷脸,后来干脆也不管两人了。
谢伊没怎么和她说过伊梦的问题,她试着以自己班上学生为例暗示过生活里不用太压着伊梦了。被谢伊一句:“你又没生过孩子。”给压了回去。生小孩和养小孩是两件事,并无多大的逻辑关联,但谢伊借着在这种事情上没体验就没发言权的气势堵住了她的自讨没趣。
但是伊梦很是亲近她,不停地拉着她讲学校里要好的女孩,关系刚熟络起的男同学,这些伊梦都不愿和她妈妈说,尤其是谢伊问得紧的情况下。
似乎她身上有一种引力,尤其是少女们很容易去愿意靠近她。在学校亦是如此,她想起上个月一群校刊的同学说想采访她。来的是一个戴着蓝色细框眼镜和牙套的女生,皮肤有些偏黄,鼻翼两侧有红色的痘印,走神时会有一副木木的呆板的表情,在学校里她见过最多这样的同学,无论是在课桌前对着厚厚一摞练习题,还是在餐桌上机械地吃着有些炒糊的炒菜时。
女生问了她一些常规的问题,譬如为什么会教历史之类的,她说因为历史让她感觉很奇妙,一个适用于任何学科的答案。但她学历史,读那些伟大的名人的生平,她问自己和他们的差别,何以一个会成为历史,一个则只是历史走过时带起尘埃中的一粒(我们都是尘埃),当然有许多原因,但她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清楚自己前行的动力与方向,或许方向是历史呈现的结果,而动力是历史改变的原因。那些伟大的领袖,无论是西方的拿破仑,列宁,还是东方的毛泽东,他们都是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生活中那些小有成功的人也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更容易得到想要的东西。但是她不是,会让人有些惊讶的,在外人看来一直很清醒冷静的她,生活算是经营得不错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动力是什么,她做的每一个决定仅是依靠于理智,结果显示这其实很好。但她依旧在迷茫自己生活的源泉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但她不会任自己沉沦在纠结的泥沼里——“你不能因为好奇就把汽车引擎盖里的发动机拆出来”,“就算你拆出来了,你依旧会好奇发动机里面是什么,而结果也许会让你失望。”她不是机械师,更不是一个哲学家,她相信的哲学是不能为了莫须有的问题而把自己稳定的生活——“一台运行良好的汽车”拆个七七八。
后面过了两三天没想到那个女生又来找她了,她记不清女生的脸,也许是因为她没什么鲜活的表情的缘故,女生的脸是一团冬日的迷雾,但她对蓝色边框的眼镜有印象。当时是中午饭点,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她在那里给每份作业都规规矩矩地写上一个“阅”。女生敲了敲离她很近的办公室的门,她在她敲门之前就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在那徘徊了好一阵。她以为还是采访的事。出乎她意料的,女生却磕磕盼盼地来了一通对她的表白,或许是因为紧张还有激动,女生说着已经有了要哭的迹象。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一年前曾经教过这个女孩的班,她对于代课的理科班同学一般没有什么印象。女生反复说着很钦佩她上课和课下的状态(在校园里见过她几次),觉得她气质很好之类的话。她耐心地安抚对方慌乱的情绪,并表大自己的鼓励。女生最后感动地说出自己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她表示了感谢,但心里却在那一瞬间想,恰恰相反,你永远无法成为我,你会喜欢我是因为我向你展现出的许多的你没有办法做到的不同,你会喜欢那个集合了不同的幻象中的不同,你可以模仿我,那些细微的举止,但最终你会停止这样无意义的举动,看清你的幻想,走上你自己道路。
林盛和哲元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又在那聊起不过差了一班电梯的巧合。谢伊从厨房里盛出一锅番茄锅,又端出一笼蒸好的大闸蟹。秋日正是吃螃蟹的时候。
大家齐刷刷地上了桌,谢伊旁边各是她和伊梦,哲元则卡在她和林盛之间。伊梦吵着剥螃蟹麻烦,被林盛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一下不要闹性子。她想吃螃蟹真是好,大家的手眼全都落在螃蟹上,不好分神,餐桌上少了无趣的寒暄问话,只剩下“咔擦咔吃”地咬碎螃蟹壳的声音。蟹黄仅仅清蒸后在嘴里迸开的香味也让她满足。不一会儿每人面前就堆了一堆残渣。
哲元率先吃完两只后又盛了一碗番茄汤,边喝边客套地夸赞汤的味道很鲜。谢伊不好意思地说锅底是在超市买回来的。她想起在他们婚姻最后的两年里,她也曾在家里自己煮过几次番茄火锅,自认味道并不比这次差,但却没有得到过哲远的夸奖,为什么丈夫总是会忽视妻子的劳动而表现得重视外人的成果呢?她轻轻摇头打消自己多余的想法。
她注意到林盛从进家门到现在和谢伊都没有什么交谈,像是一副闹了不愉快的样子,她和哲远闹矛盾时倒也是这样,虽然在外人面前什么都不说,但还是表现得很明显。
伊梦吃了一只螃蟹喝了一小口汤后就吵着饱了要吃蛋糕。林盛撇了撇眉头:“饱了怎么还要吃蛋糕?”伊梦调皮地表示:“只是吃这些饱而已,要换一下口味。”说着就自己跑去客厅的茶几那,把哲元给她带来的蛋糕包装盒打开切了起来。大家依着她收拾了餐桌,等她分着蛋糕。
伊梦吵着要礼物换一份蛋糕,她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本给伊梦的书,是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她之前送过伊梦《百年孤独》与《霍乱时期的爱情》。她听谢伊无意间说起过林盛似乎对她送这些与学习无关的“闲书”给伊梦有几句微词,但她并不在意,而伊梦依旧乐于接受。她想孩子们需要文学教育,无关性别,不只是简单的美的启蒙,而是他们在思想上更能独立,至少让他们明白是有这样一个世界,有着人类文明最珍贵的宝藏,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们可以走出不同的道路,那些与周围熟悉的环境,他们从小以为应该是那样的、怎样才“正常”的路不同的选择。
餐桌上其他三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对她这一举动有着意料之内的默契。她拿出的似乎不是一本书,而是一瓶粘合剂,他们就像三滴各不相干的水滴,突然汇拢在一起,成为一个阵营,而她始终在群体之外。
林盛看了一眼手机,熟练地从凳子上起身,并不看谢伊一眼,而是对着她与哲远的方向说了句:“单位有事,先走了。”哲元朝他点点头。谢伊眼中浮现出一丝嘲讽,但面上依旧故作镇定,一言不发,似乎她并没有听见。
伊梦紧随其后:“我也和同学约了电影,谢谢小姨的书,我和爸爸一起先走。”伊梦朝着她摆了摆手,又向哲元点头致意,自从他们离婚后,伊梦一直在暗暗地表示自己的不满,成年人可能会觉得拒绝交流这种方式幼稚,但她却把这种固执看得可爱。
哲元说他也要开车离开,问她是否一起。她摇了摇头。哲远说:“没事,我在车上正好休息一会儿,两点半之前你想走随时给我电话。”
于是餐桌上瞬间只剩下了她与谢伊两人。她却有些不适,想起她们姐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呆在一起了,上一次是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母亲走在父亲离世后的半年。半年里接连送走两位至亲,她不知道除了痛苦之外是否还有些麻木。在火葬场等待的时候,她们穿着相似的黑色长连衣裙,玻璃大门上映出她们看不清脸的模糊的身影。她想:只剩下她们俩了。母亲走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在说起要吃野生的鲫鱼汤,后一天下午她就接到谢伊的电话,谢伊打了一上午电话联系不上母亲。是谢伊先发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母亲。她有些自责,却不敢问谢伊在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那天下午空中雨丝飘摇,带着春天独有的洗涤一切的生机。
“至少她走得很平静。”她开口说着,也明白安慰是生者给自己的。她想起自己看到母亲遗容的一眼,她分不清死亡与沉睡,谢伊最开始应该也搞混了,她猜测。
“嗯。”
“我们都会有的。”
“嗯。”谢伊说,“只是太突然了。”
“嗯,我有过心理准备,但发生时依旧难以接受,都是这样。”她觉得生死不讲道理,在这之上生命太过喧嚣。她想要去回忆一些与母亲有关的片段,如果刻意去搜索一个最欢乐或者记忆最深刻的时候,反而冒出来的是无关紧要的回忆,就像手机内存里那些本不该保留的无效信息,却又这么留下了。她想起谢伊决定结婚时母亲整日和她打电话,诉说自己的担忧与发愁。那时她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苍老,也是从那一刻起母亲就以老去的形象一直走完了她的生活。
她想:我们每个人单独看来并不是完整的个体,总有一部分的我们寄托在别人身上,同时我们身上也承载着属于他人的部分,有些被我们分离出的东西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会忘了,可它依旧在那里。当每一个我们熟悉的人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的一部分也随之被永远埋葬。每一次死亡都是一群人的葬礼。
“总是如此。”谢伊疲倦地重复着,“我现在有些冷。”
她看向谢伊疲惫的面庞,想要伸出手去抱住她,可是拥抱能带来什么?谢伊需要的是那一点温度吗?我们用言语去沟通,用肢体去接触,无论如何,只是想要去减少那不可衡量的距离。我站在你面前,可是却感受不到你,连我自己也消失了。灵魂、思想、精神、意念,不同的词去冠那一片混沌,究其根本,只陷入深深的孤寂与悲哀。
她迟疑了一下,林盛便带着伊梦赶来了。谢伊离开她向他们走去。
她又陷入层层叠叠的回忆,吸一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春雨湿润的气息。
谢伊在捡着碗筷,此刻她选择搭把手并没有收到拒绝。她们一起把碗碟堆在洗碗槽内,谢伊拧开了水龙头。她们俩一起站在洗碗槽前,灰白色的水柱在暗黄色油污的盘面激荡开,一些油污顺着水流滑下,还留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油渍。谢伊挤了点洗洁精,很快变出一大堆泡沫,一些表面反射出彩色的光圈。她从谢伊手里接过沾满泡沫的盘子,用清水再冲洗一片后,厨具光洁如初。然后她把完结的厨具堆在旁边干净的台子上,等待上面湿润的水珠晾干后谢伊会把它们细心地收入橱柜。
“现在可以说了吗?”洗碗是一家不用费脑子的事情,在她看来,做家务同发呆有些相似,或者并不矛盾,可她不想要如谢伊一样,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这些事情上面,让生命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这与她偶尔喜欢发呆也并不冲突。
把泡沫全部冲走后,谢伊麻利地打湿了一块抹布,径直走出厨房去擦餐桌。
看起来似乎是在逃避与她对话。她就站在那里,扭头就可以看见谢伊劳动的身影。她想她没必要跟过去,她在给谢伊一点时间。
“我想其实还好。”她听见谢伊说。
“还好”也是安慰,她想。那应该并不好,她推测。她等着下文。
“是关于林盛的......”谢伊说到这里有些生硬地停下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他前段时间,也不是很之前的事,大概两周前......”
“我看到了......就是无意间看一个消息,你知道他也在伊梦她们学校的家长群里......我手机当时在卧室......我就是那样看了一下......他们单位最近招了一批实习生,他手下有一个女生......”
谢伊的话有些断断续续,甚至语无伦次。作为宣布这个消息的缓冲过程。她能感受到言语里透露出的慌张和无力。
她看见谢伊竭力地擦着面前一块区域,她想说她已经擦了很久那个地方了。但她却发现现在是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想着这种事情可能你会有经验。”谢伊突然一改懦弱的口吻,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似残忍的幸灾乐祸般的语气,至少她们都要经历这种困境。
“我希望你给我一些建议。”谢伊的语气又柔和起来,还带着一丝示好的请求,转向来看着她。
她确认了谢伊脸上并没有泪痕,她开始有些自嘲自己刚才究竟在以为什么。
“你确定要听我给的意见?”
对面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
“那你也看到了我是怎么做的。”她说出这话时也莫名带着一丝赌气和挑衅。
在说话的瞬间,光从谢伊背后的窗户穿进来,她看不见谢伊表情的是否有变化,她又神游了一瞬间在光线的变换移动中。
“我就知道。”谢伊自嘲着轻声回答,“我们不一样。”
“你是指什么?”
“你没有养过孩子,我想你对家庭的理解和我也不一样。”
“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当然有。”谢伊耸耸肩,“从你对伊梦的态度就可以看出。”
“我的态度?”
“你总是给她许多无关紧要的书,林盛和我抱怨过许多次。”
“你也认为那些书是可有可无的?或者你觉得我做错了?”
“所以我说你没有真正养过一个小孩。你太理想化了。”
“许多孩子是这样的。可我希望伊梦有更多的可能。她应该找到自己的世界。”
“所以你塞给她一堆书?”
“我想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提供经济支持给她。”
“你这真的是不负责任的言论。你是中学老师,不应该更加明白他们这个年龄需要什么吗?他们需要看懂的是每一本教材,写下与标答一样的答案。她需要更高的分数,才能进你们高中。而我和林盛已经为如何把她送进你们学校想尽了办法。林盛去找了客户,找了他们领导,我们也一直在联系家教,希望周末给伊梦补习她的数学和物理。现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其它外界的干扰。”
“为什么这些你之前没有和我说过?”
“和你说了有什么用吗?”
“我在教育局认识一些朋友,至少我想我可以去帮你——”
“这正是我最不想做的,你还不明白吗?”
“你是说找你的姐姐——我来帮助你吗?我不清楚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意见,我知道有些事情变了,但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变,你始终是我妹妹,而伊梦是我侄女,我想帮助她。”
“对!你永远都可以冷静理智地来处理这些。找到哪怕是在我们看来最难问题最坏情况里的最优解,你交出一份完美的满分答卷,来讽刺我们这些一团糟的人。”
她被对方的冷嘲热讽激怒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我的错了吗?我想我们最开始的话题并不是这个吧。林盛呢?你是想告诉我你现在是位母亲,是个妻子,所以你没办法为自己做出决定了吗?你有的只是自以为是的感情,却连从其中抽离的勇气都没有。你现在期待的是什么?是你哭哭啼啼地告诉我这件事,我来安慰你,说‘这不是你的错’,陪你一起大骂林盛是个人渣,然后劝你为了孩子忍下去我跟你说我一直在,让你继续安心地住在危房里,我会陪你一起犯傻一起憧憬着你丈夫回心转意跪在地上求你原谅的一天吗?这是你想听见的答案吗?那我无话可说。”
“从来如此,你是父母口中的‘好姐姐’,是榜样模范,我们家的骄傲。所以我不得不一度追随你,但是不管我做什么,大家总会提起‘你姐姐当时是……’不论做什么……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我害怕了,因为我发现我无法复刻你走的路,或者说‘路’本就不存在,你在更高更远的山头,我们之间隔着沟壑、悬崖,‘你’却一直喊着让我过去。
我爱你,可是我一直都讨厌你。”
她一瞬间觉得有些荒唐,像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林盛的错误,现在却成了她们之间在互相攻击。
可她不知道吗?其实她清楚,她尤其明白如何在长辈面前留下一个优秀的印象,特别是在另一个不那么出彩的孩子的对比下。她的懂事是在医院第一次看见那个新生命时显露出来的。她的用功勤奋换来的学业上足够父母每年年末亲友聚会夸耀的成绩,那些生活中投其所好的懂事之举——当她与单调的单词,枯燥的数学题纠缠时,当她吃下母亲夹来的实际令她难以下咽的苦瓜时,她都在努力着,她内心有许多动力,未来的远大理想,她说希望能让父母安心的一片孝心,她短暂地想过也许自己身上所有的光芒会变成笼罩那个孩子的阴影,这只是一点没有被说破的孩子气的心机,谁不想多一点关注呢?明明她也是爱她的。
她不停地超过那些人,只是想要走在前面,这样他们就可以看见她的影子,看见她一步步为自己打造地完美生活的范本,看见她生活的智慧,人生对她来说是如此轻而易举(相对于那些追随者来说)的棋局,从而她隐蔽的虚荣心将被满足。
这是个凉爽的早秋,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谢伊这一系列看似毫无道理的指控无疑带给她打击,她不允许自己内心受伤的脆弱的情绪展露出来,依旧尖锐地回击道:“你说的很对,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那你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的感情,你的婚姻,还有你的孩子。你早就不是小孩,不要老是逃避自己的责任,把错误推给父母,把失败推给我。”
她反驳掷地有声。
谢伊眼里的不屑与怒火都消失了,仿佛她的灵魂随着她的怒火一并熄灭掉,她脸上露出了小孩子般茫然和失神的表情。谢伊的反应让她不忍。她没有抚养过孩子,可从某种意义上,她把谢伊当作自己的孩子。她想解释:“我不是。”她们都没有不是故意。悲哀来源于她们彼此相爱。
争执时的气氛每一分钟都让人难以忍受,但她明白仅仅逃避掉僵持的气氛依旧无法抛开内心的烦躁之感。她们之间的关系走到了一个紧要的隘口,而在她们面前又有无数种选择,她不太能看清每条路,如果选择不当,那么彼此都将破碎,而把碎片黏合又得依托未来,这其实很舒服,因为此刻你什么都不用想,就像在浴缸里泡澡,可是你不能一直都待在浴缸里,所以必须由她来做选择,他人和未来一样不可期待。
她走到谢伊旁边,她想她明白别人一直需要什么,不过这取决于她心情,而此刻,一想到局势依然在她掌握之中,她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这是我当时联系的律师,我在微信上推给你,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咨询他。”她补充道,“如果你有任何想法的话。你应该知道,伊梦不需要那些。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她想这是她目前最多能做的了。
“嗯,谢谢。”意料之内,谢伊有些愧疚地避开了她望过去的目光。
“你多久有空?”
“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问出这个问题难免有些愚蠢:“我是指哪天你的事不是那么多的时候。”谢伊的事全是那些现在看来可有可无的家务事,至少她觉得不用那么频繁。
“我都好,你要做什么。”
“我们很久没出去放松了。我下个月,不,下个周日就有时间。”她不想把时间定在很久之后,“你还记得以前在你小学时我们经常去玩的那个剧场吗?”
“当然。可惜那里十几年前,我记不清几几年了,不是早就被拆掉了吗?说起来,我上一次经过那里还是几年前,只是碰巧经过那一片。再上一次又是多久?”谢伊恍惚地追寻起属于她的回忆。
“我听说那里修了新的商场。”
“这个我好像也听人说过,是我们楼上那个李小姐,你应该见过她,她丈夫是做施工的。”谢伊接过话头。
她记不得什么李小姐,但她点点头。对此时她们谈话的和谐感到不可思议。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那里逛一逛。”谢伊主动地提出来,“我们确实很久很久......”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她看见了她微笑着表示赞同的表情。
“我想我有些累了。”谢伊说。
“我也该去联系哲远。”她说。
她坐在副驾上,哲远揉着脖子,他刚刚从小憩中清醒过来。
“所以你们谈的怎么样?”他说。
“不太愉快——林盛和你说了吗?”她挑眉看了他一下。
“他怎么可能和我直接说这些?不过是看他也不太对劲,猜到了一些。”
“你们倒是挺了解彼此。”
哲远并没有回应。
“为什么会这样?”
“你是在问我原因吗?”
“毕竟你做出过相同的事。”她努力让自己的描述变得中性一点。
“如果我说男人都这样,会是你想听到的结果吗?”
“这个借口很好用,把自己的错误归结为一个群体的共性,就像是,被逼迫成为共犯一样。”
“的确是不负责任的言论。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但我想也许是因为累了。”
“爱也会累吗?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那种感受,在当时。”
“你如果一直做一件事当然会累,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
“我们的情感,与工作、与休息,应该不是一样的事物。”
“的确不一样,我只是举个例子。但爱也是我们在做的一件事”
“有什么我们一直在做的、没有疲倦的事情吗?”
“活着?”
“你不如说呼吸。”
“这就是我认为你很不一样的地方——关于生活,你一直很坚定。”
“所以?”
“我会有很多不安。”
“我以为男性的安全感应该高于女性。”她想男人果然擅长从女人身上找原因。
“这不是你说的那一回事。我是指,本来应该如你说的那样。只是作为一个人,当我遇见一个比自身意志更坚定的人时,我会承认他的强大,尤其当你是个女人,而我恰好是个男人,那么我会害怕你。”
“因为这不合常理?”
“不太像我们之前所接受的观念那样,但现在观念也在改变,这是件好事。”
“所以你是说恐惧让你对我的爱耗尽了?”
“我想并不是耗尽,只是它被掩盖了。因此在那时我不能认清自己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又认清了?”
“我爱你。”在黑暗而潮湿的停车场,一辆白色别克里容纳着两份心跳,两种呼吸。他们同时笑了笑,一个嘲讽,一个无奈。
“只是有时。”她对此不甚在意,“你怕我吗?”
“我想依然。”
“究竟是因为恐惧才有的爱,还是从爱生出了恐惧?”
“许多人认为是后者,但我相信前者。因为我们生来就带有恐惧,这不是害怕街边咬人的疯狗那种恐惧,是指灵魂内的不安,我们恐惧变化,恐惧无法掌控的东西。我们渴望安宁,而不管是本就偏安一隅的居士,还是四海为家的浪子,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平息自己的灵魂。”
“你是说爱能战胜恐惧?”
“并不是战胜的问题,并没有输赢”
“爱让我们更加强大?”
“说的很笼统,在我看来,爱最重要的特质是包容和接受。”
“那真是一件难事。”
“是的,很难。但这样做会让我们安心。”
“恐惧还在吗?”
“在的。但这就像往盐里加水。恐惧是盐。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心中的恐惧尽管无法量化,但分量是不一样的。”
“你需要足够多的水?”
“足够的爱。”
“然后呢?”
“然后就不会那么苦涩。”
“我想到了大海。”
“我们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海。”
“在海里游泳吗?”她笑了。
“在爱与恐惧里浮浮沉沉。”
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每个正在挣扎的灵魂。
“我还是太强势了,在许多方面上。”她终于承认。
“你又想到什么了吗?”哲远有些警觉。
“我只是在想,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那时我给了你许多压力。我们婚姻失败我也有责任。”
“现实里没有任何一件事的结果只对应单一的一个原因。但是我们的婚姻当初离婚时就说清楚了是我的错误,所以你不要再去纠结自己的问题。”
“这点你倒是很清醒来着。”她有些无奈地嘲讽着。
哲远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当成是一种另类的表扬。
她想到如今哲远依旧是保持单身的局面,那个女同事早就不知近况。她不知是离婚后的哲远是保持最后一点对他们过去婚姻的愧疚,对她那一点可有可无的尊重,而和那个女人断了联系,还是那个女人甩开了单身的哲远。但哪一种答案都不能让她快活,因此她也就不去琢磨这个问题了。
“但是和谢伊争论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强势是一直都存在并且我有几分自知的。但是我不清楚的是为什么我能保持着这种强势,即我生活的动力源于何处?”
“所以现在你发现了?”哲远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信号灯停了下来。
“嗯。”她有些犹豫。
“那是什么?”在停下的空当,哲远好奇地转头看向她,认真地问道。
“虚荣。”她说出这个词时还有些迟疑,但说出后就立即感到全身一阵异样的舒坦,像终于摆脱掉了一件不合适的紧身毛衣后得以大口喘气。
在她说出答案以前她几乎没有想到过。她拼命工作、读书,努力做的就是把自己同那些她所瞧不起的她曾经以为的低级也好、庸俗也好区分开,她害怕因为他们本平庸而产生的忽视,至少她要在她的世界里获得所有人的目光,她不愿庸庸碌碌地岌岌无名。
但现在她才开始正视自己的欲望,那被许多人嗤之以鼻的浅薄的虚荣心。她就这样在人生充满变数的路上坚定地走下每一步,永远能做出她境遇中最优的选择,而不被情感与其他因素干扰。需要管什么生活的意义呢?纠结那些的人才是迷茫的傻瓜。至少她很满足。
哲远似乎一下子不能够理解到她的意思,但他只要想想,以他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他会明白的。
“我困了,想睡一下。麻烦待会儿把我放在学校门口,我要去拿份资料,下个月有节公开课。”她率先结束了对话。
她知道,在他们到达后,他会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