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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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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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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故事

“你在干什么?”

我蹲在地上看面前一堆蚂蚁在搬一块被人咬剩了一口的面包,它们很忙碌,来来去去,像地面结出一团跳动的黑色火焰。我更好奇那些不断涌现的“火星”,灰色的水泥地面上,以面包为一个中心,四周似乎都有新的蚂蚁不断赶来。我仔细地搜寻了一番,目光最后锁定在了右前方的草坪上。

我没有转身看安娜,但我能想象到她如何从楼道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一身很大的灰色罩衫,头发盘成一个很低的髻,用一个黑色发卡别住。我们的房子就在一楼,我出门时看见了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但我没有和她打招呼,就算跑到了楼外这片空地这里,我也能听见厨房内的动静。

安娜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手指了指蚁群。她便蹲在我旁边,我能闻见她身上炒菜后油烟残留的气息。

她说:“哦,蒲公英。”她先注意到了旁边的蒲公英。摘下来一朵,像白色绒毛编织成的灯笼。她递给我,我用力吹了一口气,灯笼一下子破碎成数不清的飞絮。

我们继续看了会儿蚂蚁,可安娜觉得已经看够了,用手摩挲一下我的头发,说:“饭已经做好了,我们回家吃饭吧。”她的语气很温和,在外人听来可能觉得冷漠。我知道她近来很疲惫。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只好又低下头看了流动的蚁潮几秒,然后说:“好。”

她牵着我的手我们同时起身。

我忍不住问道:“待会儿你要去看爸爸吗?”

“嗯,吃完饭后就会去。”她回答,“你想他了吗?”

我点点头。

“我也是。”她没有再说其它的话。

安娜解释爸爸现在不用吃饭,他们会给他输营养液。

“营养液是什么?”

“就像你之前生病爸爸妈妈带你去输液时,你看到的那些像水一样的东西,或者就像平时喝的饮料。”

“爸爸可以只喝饮料吗?”

“这是由食物变成的‘饮料’。”

“他们把食物变成了水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炒茄子也可以变成营养液吗?”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天的晚餐里有青椒炒茄子。

“不能,它已经变成了盘里的菜,但茄子没有炒之前,也许我们可以从生茄子里取一些东西出来加到营养液里。”

“那该怎么做?”

“我也不太清楚,会有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你以后可以去学习。”

我知道我的问题很多,安娜总是很耐心地给我解答,而提问的尽头一般都是“你以后可以去学”。我知道这是我的世界里所能及的知识的边缘了。但我是那么渴望探索这个世界,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每个新知识装进自己的脑中,以便在下一次可能的谈话中巧妙地运用上它们——作为我的台阶,指引我到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最终的目标是能尽早地融入到神秘的成人世界,读懂他们的符号,交谈中的暗语。这对我来,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比如坐海盗船时身上会有痒痒的感觉,棉花糖那么大一朵是由小小几勺白糖烤出来的,魔鱼(芋)不是一种鱼。但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营养液是怎么做的,为什么一些药甜甜的,一些很苦,不能全部都加糖吗?但是,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爸爸的病。

我不敢提和她一起去医院的事。他们都不愿意我去医院。

生病之后,我很少再见到他。安娜说爸爸不是不爱我了,只是害怕吓到我。他得了一种会吓到人的病。

爸爸在时家里也很安静,但是他搬去医院之后,家里属于他的气息就一点点消散,消失换来的是寂静,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时刻属于他的痕迹完全不见,而那个瞬间我有种不安的预感,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两个人的家。变化是种不可逆的过程,从一个阶段到下一个阶段,下一阶段永远只属于现在和未来,而上一阶段则永远停留在过去。

安娜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我上一次见到爸爸还是半个月前。他躺在病床上,裸露出的胳膊上是大片大片黑色的斑记,密密麻麻,像一种酷刑,有些皮肤已经开始腐烂,隐约可见里面的腥红。疼痛让他无法完整地睁开眼睛,我走近到他的枕边,让他不用很费力地找我的身影,

我和爸爸说在来的路上看到路边开的白色的小花,说的时候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听见他从鼻子里努力地“嗯”出声,更像痛苦的呻吟。

然后他开始叮嘱我,和从前一样的话。他的声音很不清晰,就像时断时续的风,我只能猜大概的意思。

我不敢和他说我没去学校的事情,因为这一定会让他担心,而这已经使安娜哭过一次了。

班里的同学说我身上脏,但安娜总是把我收拾得很整洁。有一个同学笑着和其他人说我的爸爸要死了,他的妈妈在医院上班。我就拿石头砸了他,掌心一半大的小石块,从脚边捡起就扔了过去。擦着他的额角又落回地上,他额角留下了彩铅画一样几条细细的血痕,我手中还粘着琐屑的灰色沙尘。那个男生哭起来时我开始害怕,害怕他说的是真的。老师把家长叫来了学校,安娜一直在道歉,可她后来又和另一个家长在办公室吵了起来。放学后安娜牵着我的手,我以为她会和老师一样责备我。但她哭着向我道歉,而我不明白她口中的自私是什么意思。

“因为一些错误,我们都很后悔。”

“你们都和我说过,‘知错能改’就是好大人。”

“你以后会明白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是什么错误呢?”

“你现在还太小,我以后告诉你好吗?已经很远了,那个时候我刚高中毕业......”

“那个时候爸爸也和你一起上高中吗?”

“没有。”她说,“我还不认识你爸爸。后来我遇见了他,在一个‘聚会’上,在遇见他之前,我每天都很害怕,但是我们在一起之后这种情况好了一些。虽然我们还是很不安,但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又过了一段时间就有了你,你的到来对我们来说很珍贵,就像希望。”

我不太懂安娜的谜语,反而想到同学的话,低下头:“可他们说我是病毒,说我脏。”

安娜说:“你不是。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小孩。”

我边想着这些边随她慢吞吞地走到楼道,大门虚掩着,里面飘出饭菜的香。

她手刚搭上门外的把手,里面就传出了急促的电话铃声。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冲了进去,在那一眼里我心中不安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五月的下午,空气中浮动着让人不安而躁动的气息,仿佛在不停地吹一个气球,我们都在等,眼睁睁地看着它的毁灭,命运早已注定,落日在我眼前炸裂出绚烂的色彩。

她在我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喊道:“快回来!”

我感觉到身体无比的轻盈,只需要甩开自己的双手双脚,向前跑,不要回头,都很简单。

可是我并没有离落日更近,我跑进了余晖,跑过了阴影,但它还是在前方,这成了一场无止尽的追逐。

我慢慢停下了脚步,大口大口扯着呼吸,此时心脏跳动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汗水刺得我闭上了眼睛,能看见不断跳跃的色彩。

我转过身,与安娜隔了相当远的距离,我的视线有些眩晕,她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尽头向我走来。她也许跑了几步,可是对她的身体来说太过劳累,一想到这我就有些愧疚,我逐渐冷静下来。

她慢慢地踱步来,像一片灰色的云被风托着缓缓而行。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注视着她重新来到我面前。

她神色平静,虽然带着一丝疲倦,但看不出丝毫的愠怒。

她说:“医院来了电话,要我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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