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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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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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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嘎嘎

邓又新

            一

“摇摆手,嘎嘎哩走。”在我刚开步的时候,母亲就用这首童谣鼓励我开始摇摇摆摆地学走路了。因此,我固执地认为人生的第一步是从走嘎嘎开始的。

嘎嘎,纯土语;我们汉川昵称,家家;官名,外婆。嘎嘎哩,即外婆家。

我的嘎嘎哩,在十里之外的新堰镇陈步清湾。陈步清湾来历,谱上记载陈步清是义门陈汉川庄二十二祖,是清朝康熙年间朝廷押运官,因名气最大,所以定为湾名。在儿时的记忆里,那里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因为我们慈祥的家家婆,永远地守在家门口盼望着她回家省亲的女儿和她的一群外孙。

要走嘎嘎了,那便是最为激动的时刻到来了。但我们一身破衣烂衫着实让母亲头疼,就那一两件齐整的衣服,带谁去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好在母亲只是犹豫了一下子,就决定带上所有的孩子出发了。我们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大路上,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像一位丐帮的分舵主率领着她的一群丐帮弟子去拜见她的总舵主——我们的嘎嘎婆。

不过,很多时候我们是没这么幸运的。特别是那些婚丧嫁娶做生祝寿送粥米之内的大事,母亲是不会把所有的孩子都带过去的。虽然是回自己的娘家,平常带着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回去,外婆舅舅舅妈他们是肯定不会嫌弃的,可这些大事很多亲戚都要来,别人见了也不会说什么,但面子上过不去啊。因此,母亲便挑拣一件稍微齐整一点的衣服带上一个孩子出发了。因为我长得瘦且丑,所以那个幸运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是我。但我绝不会死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放弃的。

看,他们要出发了。母亲故意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拉了小弟做出要下地劳动的样子,并大声喊道,我们到地里去啊,等哈给猪喂水啊。

其实我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因为我躲在母亲的房门口从门缝里看见她从箱子底拿出了那件水红色的带着白碎花的上衣穿在了身上,之后又拿了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仔细地梳理头发,最后拿出一根红头绳咬在嘴上腾出一只手将耳旁的一綹头发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取下红头绳将它扎了起来,接着拿起镜子又照了照并用手轻轻地按了按那刚扎起的头发。

他们出发了,边走边回头看。没有发现我,他们便加快了脚步。

想得美了,你们!其实,我早就在他们必经的路口等着呢。

母亲见我突然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吓了一大跳,随即严厉地喝道:“回去,回去喂猪!”

“我不回去,我要去嘎嘎哩!”我对着他们大声喊叫。

“给我回去!”她像一位歹毒的后妈跑到我面前,恶很很地揪住了我的耳朵把我往回拖。

我用双手抓住母亲揪住我耳朵的那只手,并大声回应道:“偏不回去!”

母亲丢下我,继续往前走。我赶了上去。她快,我快;她慢,我慢;她站住,我也站住。我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段距离,这样既不容易跟丢也能防止她再次揪我的耳朵。

母亲知道,她这个倔犟的儿子发起犟气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的。她终于妥协了,只好折回来替我洗罢脸拍掉身上的灰又出发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高兴得手舞足蹈。刚才狠毒的后妈立马变成可爱的亲妈了。

但万一他们走水路,我就没有办法了。哗啦啦,那是摔铁链的声音,因为母亲早已把系船的铁链扯起甩到了船上划着船向陈步清湾进发了。我飞一般地跑下河堤,见那船高高地翘起船头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母亲一边划着双桨,一边回头大声地叫喊:“回去,回去!”

我沿着河堤追赶着小船,哭喊着:“我要到嘎嘎哩去,我要到嘎嘎哩去!”

哗、哗、哗……母亲的小船如梭子鱼般地贴着水面飞驰着。

哇、哇、哇……我这个“后妈养的儿”发疯般地追赶着。

不幸的是一条岔河挡住了我的去路,眼见母亲的小船飞一般地越过了岔河,我几次将小脚伸进水里又缩了回来。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啊,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下去的。

我终于绝望了。我一头栽倒在河边打起了滚,双手撕扯着衣服,双脚踢腾着黄泥,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哭喊叫骂。那声音扯破了我的喉管,震聋了我的耳朵。身上的衣服撕成长条,地上的黄泥挖了个大坑。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向我召唤,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召唤。那个声音来自于陈步清湾,我的嘎嘎哩。因为我的血脉在那,我的源头在那,守在源头的是我的嘎嘎婆。在那里有我可敬的舅舅舅妈,有我可爱的表兄表妹。因为血脉相连,因为生生相依,冥冥之中是他们在召唤。

母亲只好停住了木桨,让那船打着旋,调转头停在河中央,望着河边哭喊滚爬的我,毕竟她怕我滚到河里淹死了。

直到奶奶尖着小脚赶过来拉起我,擦去我满脸的鼻涕,拍掉我身上的泥土,心疼地说:“毛儿乖,毛儿乖,我们回去吃糖糖,回去吃糖糖。”

这时,母亲趁机将小船划过了岔河。

奶奶扯着我回家,拿出珍藏的白果。我知道,那白果是姑妈过年时送来的,是用一个花花绿绿的长方形纸盒子装着,用红绳子系了提过来的。奶奶是从来也不吃的,专留着花哄我们。那白果似灵丹妙药,能立马止住我们的哭喊,就像那电视遥控器能瞬间将悲剧切换到喜剧一样。

我接过奶奶的白果,立马破涕为笑了。

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过年了,因为大年初二是外甥的节日,那一天是谁也不能阻止我们走嘎嘎哩的。于是,我们就天天盼望着过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几乎是整夜也不曾睡的,因为明天就是新年了。母亲坐在油灯下,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念叨着,毕竟要过年了,缝缝补补穿得整整齐齐才好迎接新年的到来呀。

大年初一,母亲见我们趴在地上抢鞭炮便把我们拉回家,大声呵斥:“看把衣服搞脏了,明天怎么走嘎嘎?”

我们吓了一跳,生怕明天不让走嘎嘎。于是,乖乖地掏出了衣兜里的鞭炮。

盼望着的大年初二终于来到了,一大早母亲穿了那件水红色的上衣,耳旁的那綹头发又用红头绳扎了起来,提了用红绳捆着的几盒白果,率领着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沿着公路走上不到一个小时,越过一座小石桥就到了陈步清湾。母亲沿路跟她的娘家人打着招呼。不知不觉来到村子中央,也就到了舅舅们的家。一进屋,母亲就叫我们给舅舅舅妈们拜年。

“喊舅爷。”

“舅爷。”

“喊舅娘。”

“舅娘。”

舅舅舅妈们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抬起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们的头,不停地说:“好乖啊,好乖啊!”

听着他们暖心的话语,感受着他们亲昵的抚摸,想着自己的种种劣迹,想着自己从不招人待见,而此刻突然变成了乖孩子并令他们赞不绝口,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所有的委屈与烦恼、寒碜与猥琐都烟消云散了。

听到动静的外婆,十分慌乱地摸着门框用拐杖敲打着房门,颤颤巍巍地探身出来了。

“哪个,是哪个?”外婆的话语显得十分着急。

我们小跑着上去,向着我们的外婆抢着喊了起来。

“婆婆。”

“婆婆,”

……

“哎”

“哎”

……

外婆忙不迭地答应着。

她睁着一双盲眼,不停地扭动着头搜索着声音的来源,然后抬起一只手摸过去,像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似的。终于摸到一颗头了,她的手颤抖着在这颗头上摩娑着,眼睛鼻子嘴巴一处也不落下,生怕哪里缺了一块。

想想,我们的外婆是多么的可怜又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怜的是,盲眼的外婆长年处在黑暗的世界里,夏天坐在树荫下冬天坐在廊檐里,夏天一把蒲扇冬天一个烘笼,拐杖靠在身旁,一坐一整天,心里默念着她的儿孙,想象着他们的模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幸福的是,那么多苦那么多罪都挺过来了,如今儿孙满堂,个个都长得齐齐整整虎头虎脑,叽叽喳喳像一群欢快的小鸟,这样人丁兴旺,这样红红火火,终于熬出了头啊。

高兴的外婆杵着拐杖又摸回了自己的房间,抓出了大把的糖果,呼唤着我们的名字,将糖果塞进我们的衣兜。

可爱的小表弟妹们笑盈盈地看着从不同村子涌过来这么多小伙伴,一点也不忌妒我们分享他们奶奶的爱。虽然彼此都不很熟,但因为有着共同的血脉便很快亲密无间了。

我们一边分享着糖果,一边疯逗打闹。我和二舅家的表弟钻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旋转了起来,奇怪的是我们不跑直线居然追不上前面的那个。我们追啊追,越追越快。表弟突然改变了旋转的方向,砰的一声响,他的头碰上了我的下巴,我的舌头被咬出了血。我抓住他就要打。

母亲连忙扯住我,并大声说:“那打不得的!”

我开口就要骂,母亲连忙喝住我:“那骂不得的!”

母亲实在是太偏心了,她虽然成了邓嘎哩人,可她的心永远在陈嘎哩。只要一提起她的娘家人,她便眉飞色舞容光焕发。特别是提到她的舅侄们,她便儿啊肉地比疼她自己的亲儿还疼。

我们吃着外婆的糖果满屋子追打嬉闹着,舅妈们则在厨房里忙碌着。透过厨房的小窗我看见那高高的蒸笼上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白色的雾气里不时地闪现出舅妈或者表姐们被蒸汽熏得通红的脸。她们将洗锅水呱呱地从窗口泼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响声。见我们在窗外玩耍便大声说,快到屋里去啊,等哈要吃饭了。

我最喜欢站在窗外,看她们忙碌的身影和她们红扑扑的笑脸。特别是大舅家的表姐,她有一张玉盘似的圆脸,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好看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眼珠,那灵动的眼珠就像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

有时我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的眼睛,表姐会羞涩地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拉下双眼皮,长长的睫毛便温柔地盖住了她的黑眼珠,我印在那眼珠上的小人儿便被她关进了那所美丽的小房子里。

舅妈和表姐们将丰盛的菜肴摆上了桌,那是她们筹备了一年的美食。因为常听舅妈们说,这个要留着啊,那个要留着啊,初二外甥们要来的啊。

我看见我的大哥和姨妈家的大表哥被隆重地请到首席上坐下了,舅舅还把盏给他们斟酒呢。大年初二外甥为大,连我们这些没有桌子高的小家伙们都坐上了桌。只有今天,只有在嘎嘎哩我们才能像大人一样被尊重。我挺直了腰杆,并不是因为有了满桌的美食,而是从不招人待见的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了,连平时管教我们很严的母亲此刻也只能站在一边做起了脚划子。

要告辞了,这时外婆显得特别地慌乱。她颤颤巍巍地立在屋门口,用拐杖将大门和板凳敲得砰砰直响。听着满屋子的人说着告别的话语,她一边喊着我们的名字,一边慌张地转身去她的房里要摸出糖果。我看见外婆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摸向房间的脚步跌跌撞撞慌不择路,那是因为外婆要赶在她的外孙们出门之前将糖果塞到他们的兜里。

我看见外婆久久地立在门口,睁着一双盲眼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她的右手杵着拐杖,左手高高地扬起,直到我们走到村头的路口,她那高高扬起的左手还没有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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