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又新
三月三这天,妻买回一小把地米菜,煮上几个鸡蛋。看着草绿色的沸水里鸡蛋壳微微裂开细纹,并不能激起我的食欲。撮上一枚鸡蛋,轻轻剥去蛋壳,一丝浅浅的地菜香悠悠地飘进鼻孔。然而轻咬一小口,寡淡寡淡的,远没有儿时母亲三月三的味道了。
母亲说,三月三,蛇出洞藕出薝。我们信了母亲的话,赤脚到处寻找,却鲜有看见三月三钻出洞的蛇、钻出泥的荷。然而,农田河泽、荒坡野岭到处都是大自然馈赠的美食,野泥蒿野芹菜野韭菜、地米菜紫云英油菜苗,更有捞不尽的鳝鱼泥鳅田螺河蚌。
母亲说,正月螺二月蚌,三月四月吃蚂蝗。她告诉我们,正月的田螺二月的河蚌肉质细嫩鲜美,过了三月三田螺河蚌里就会钻进蚂蝗,肉老了就不能吃了。我们不信母亲的话,在溪沟里捞了田螺河蚌回来,砸烂壳揪出蚂蝗,哭闹着让母亲烧给我们吃。吃过后等肚子疼得厉害的时候,我们才后悔没听母亲的话。
母亲说,三月三九月九,无事不往江边走。每次见我们一身泥水地回来,她十分责怪而又心疼地嘱咐我们,三月三的风很大,切莫往河边走,风会把你们吹到河里去的。我们不信母亲的话,因为我们知道九月九的风吹来了冬天吹来了雪花,而三月三的风吹来了春天吹开了百花。
我们争抢着出门去,迎着风追着光肆意地奔跑纵情地歌唱。脚下是柔软的草皮,耳旁是呼呼的风声。
碧绿的原野开满鲜花,火红的紫云英金黄的油菜花。
我们就是那春归的燕子飞翔的小精灵,踏着春风吻着花香扯着风筝,奔跑在江汉平原上的沟沟汊汊纤纤陌陌,奔跑在江汉平原上美丽如画的春天里。
三月三这天,母亲早早地从地里扯回一大把带着露水的地米菜。地米菜打着嫩绿的花骨朵,那米粒一样的白色小花还没有开出来。
十几颗白花花的鸡蛋躺在绿叶清水间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当清水泛黄满屋清香的时候,母亲捞出鸡蛋分给几个孩子。我们每人荷包里会塞进去两三枚,边吃边去学校。
那蛋白晶润蛋黄饱满,它们带着泥土的芬芳、地菜的清香、母亲的温馨。轻轻咬上一口,那带着母亲掌心温暖的三月三的鸡蛋啊,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那是江汉平原上,越过田野拂过柔柳裹着百花香的风的味道;那是江汉平原上,耕牛犁过赤脚踏过散发着蛙鸣虫吟的泥土的味道;那是江汉平原上,流过小溪淌进农田逆流而上的鱼儿一跃而起的水的味道;那是江汉平原上,撒在田野泻进村庄一轮红日初上霞光满天的阳光的味道;那是江汉平原上,女子脸上的红晕额上的细纹手心的温润漾着母性奶香的妈妈的味道。
三月三的地菜鸡蛋如果少了母亲的瓦罐土鸡汤,就像人丢了魂一样少了精气神。而每年的三月三,母亲的瓦罐土鸡汤是地菜鸡蛋的标配。
早在头年的春上,母亲就做好了准备。当小鸡仔长到拳头大的时候,母亲就请来背着帆布挎包扛着长柄大网罩的阉鸡人。
母亲在门口的场地上撒下一把谷,阉鸡人握着网罩的长手柄靜立在旁边,趁鸡们埋头吃得正酣的时候,他突然罩下网罩网住了鸡。阉鸡人从网罩里挑出大鸡和小母鸡放了,只留下小公鸡。
这时,阉鸡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拿出一个脏兮兮的黑布包打开卷成筒的布巾,展现出带着血腥味的小刀小勺等手术器具。
阉鸡人扶正了老花镜,将一块同样脏兮兮的半园形小木板搁在膝盖上,从网罩里抓出一只鸡,非常麻利地将鸡的双腿绑在了木板上,反剪了鸡翅膀将它和鸡头一起用竹片卡在了木板的另一端。接着用手拔掉鸡胸侧面的毛,拿起小刀在那白亮的皮肤上划出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又拿起一个竹弓,竹弓的两端分别系着一个铜制的扁形挂勾。阉鸡人将挂勾卡进口子,放开竹弓,口子就张开成一个园形小洞。他将长柄挖耳勺伸进洞里,挖耳勺上系着塑料线,另一端系在手柄上。他小心地探挖着、轻轻地扯动着。他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拖出小勺,这时一颗略带血丝的灰白小豆米便躺在了小勺里,随后顺手将它磕进了盛着清水的碗里。阉鸡人给鸡松了绑翻了个身,又如法炮制地挖出了另一颗小豆米。
小时候的我总闹不明白,那阉鸡人为什么要将小豆米放进水里呢?后来母亲仔细地指着碗里数数的时候,我才明白。因为每只鸡有两颗小豆米,如果碗里是单数的话,必定有只鸡没有掏干净。母亲说,那是很不好的事,它不但长不成大肉鸡也不会打鸣,就是打起鸣来也像一只哑了嗓子的老鸭公。因此,母亲不仅要亲眼盯着那人的手,还要数一下数。
每年,母亲都会留一两只公鸡,说让它们长大了好打鸣,还可以保护鸡群,对付黄鼠狼或者啄跑邻家来抢食的鸡。而那被阉了的鸡既不打鸣也不保护鸡群,只顾闷声啄食,长得又高又大,好像生来就是为我们准备鸡汤似的。
鸡啊鸡啊,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每次母亲捉住鸡要杀的时候,就小声地对鸡这样说过不停。
母亲将杀好的鸡剁成块,入锅翻炒,拌以姜蒜,并用酱油上色红糖吊味,加少许水焖热,连汤带水盛进瓦罐,放进灶膛,撒上秕谷,细温慢炖,直至满屋飘香口舌生津。
母亲的瓦罐鸡是我人世间最好的美味,每次不等走进家门就能闻到那摄人魂魄的鲜香。那是妈妈特有的味道,那是妈妈最无私的爱,那是我人生最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