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秋天,马小满年满十岁,第一次见到马照白。那会正直秋收,马小满忙着帮父亲在村里的打谷坪干活,主要是摇谷风车给新收的稻子筛草屑和瘪粒。摇的正起劲,就远远的瞧见马照白骑着马往马小满这打谷坪来,还没等马小满把地上的稻谷搬起来,他就骑着马朝遍地金黄的谷粒上踩了过去,把那饱满的谷粒踩得像是被开了膛破了肚,气的年幼的马小满直跺脚。马小满向来有气就撒,但那时年龄尚小,不干不净的话也不会说,就跑去撺掇村里快嘴的老妇,在相思山头上骂了一个星期,惹的马家洞的人都说马小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想来马家洞有谁不认识马照白呢,那个骑着马念着古文的医者。
马阳,字照白,取朗月皎皎,照夜皆白之意。他是马家洞少有的文化人,也是这沃野千里出了名的一位赤脚医生。传文马家世代为医,不仅如此,马照白的祖师爷还是清朝皇室的御医,医术精湛,从小他就跟着父亲钻研中医,长大后兼学西医,中西皆通,据说没有他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马照白虽是医者,却少有仁爱之心,且脾气极怪。治病救人全凭心情,碰上他心情爽朗时,不仅医人,且分文不取;惹得他不高兴了,他说不医便不医,纵使钱财再多也无用。正是因此,在马家洞除了快嘴的老妇没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一来是听不懂他那“子曰,子曰”的古话,二来是谁也不想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不顾。
马照白除了脾气怪,行为也怪。刚进入新世纪的马家洞虽说并不富裕,但早已通了水泥路,村里进城的大班车来回也有两三趟,交通在当时算得上是便捷了。但马照白偏偏喜欢骑马,一米五宽的马路上,马照白就骑着他的马穿梭在来来往往的车流里,开车的人都为马照白捏把汗。偶尔会有人从车里探出头骂他是个神经病,但马照白却不以为意,还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的说,尔等称其马路,马岂不能行乎?惹的旁人实在是恼火,他全然不顾,笑呵呵的骑着马便扬长而去。
说起马照白养的这匹马,也是颇有渊源。听闻马照白他家附近,供了一尊神佛,马家洞的人都尊称神佛为杨明相公。相传明清年间,有一位秀才名杨明,秋闱期间进京赶考,途经此间时,坠马而亡,故而将此地命名为跑马坡。想来也是奇怪,这天傍晚,马照白照常从相思山上采药下山,途经跑马坡,便听到萧萧的马蹄声,走到跑马坡上一看,苦楝树下竟然栓了一匹全身枣红的马,长长的鬓毛披散着,还有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跟说书先生里杨明相公的马并无大异。马照白一看便喜欢的不得了,但又怕是有人故意将此马放在此处,留足料草后,就在家中等了一段时日。七日后,见此马还是无人来牵,便将此马带回了医馆,并取名金戈。
在马家洞对马照白拍马屁的人的比比皆是,一会说马照白是医仙降世,一会说他是杨明相公的转世。但说糙话的人却没几个,马小满勉强算的上是其中的一个。稀奇的是,无论马小满做什么,马照白从没跟马小满恼过,也没跟马小满嚷嚷过哪个大家的名话来,反而还去马小满家找他娘让马小满给他当徒弟。也不知哪个大嘴巴到处嚷嚷,马照白要认马小满当徒弟的话传遍了马家洞,马小满一夜之间成了马家洞的天才,大家都说马照白相中马小满,是因为马小满是华佗转世,毕竟马家的医术从不传外人,如今却要传给马小满,这确实让人不解。但马小满一点也不屑给马照白做徒弟,马小满有自己的理想,他长大了是要当老师的。就这样,给马照白当徒弟这件事慢慢就搁置下来了,直到马小满十二岁那年。
小时候,马小满他娘找来算命先生,给他八字批命,说马小满十二岁不宜近木。马小满当时还不信,果不其然,十二岁那年,马小满同村里其他孩子上山打板栗,被树上掉落的板栗球砸伤了左眼。母亲带马小满四处寻医,碰到的医生都说无法医治,吃了很多药也依然无济于事,马小满原本以为自己就要成为金庸小说里的彭长老了,靠着右眼过完以后的日子。但小满娘坚持要带他去治眼睛,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便带着马小满去了马照白的医馆。马照白见着马小满,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信誓旦旦地说保管能治好马小满的眼,但有一个要求,马小满要拜他为师。马小满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相比马小满的理想他更加不想当一个瞎子,只好随了他的意,索性便拜他为师。
三跪九叩之后,马照白问马小满叫甚名字。马小满,我叫马小满。
马照白眉头一皱说,这名甚是难听,为师赐你一字,汝以为恕心如何?取意仁爱之心。
恕心?听起来娘里娘气,马小满一点也不喜欢,但小满娘却已经满口应下了。
马照白满脸喜悦的扯着马小满的脸,小子,记住了,以后再无马小满,只有马恕心。
自恕心娘那次把马恕心送到马照白的医馆后,马恕心就再未回过家,学校那边也办了休学。马照白一边给马恕心治眼睛,一边教他学习医理。后来恕心才知道马照白已年近花甲,但尚未婚娶,膝下也无子嗣,也难怪他要将医术传授于马恕心,也是怕马家后继无人。马照白虽呆滞死板,但为师却十分严苛,治眼之余,便是将恕心关在一所隔间内识别各种草药,并将各种草药的药用价值熟记于心。而马照白呢,三天两头就往外边跑,留马恕心一个人在医馆修习。马恕心极厌倦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但有求于人,也并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记。识别草药之后,便是叫马恕心去山上采药,回来之后清洗晾晒,再用铡刀切断,最后放进药碾子里面压碎。除了识别草药,他还让恕心去给他捉一些可以药用的动物,比如蛇、蜈蚣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虫。
一年之后,恕心的左眼仍然只能模糊的见着一些光亮,他十分气愤,总觉得马照白骗了他。这天,马照白骑着金戈从外面回来,把马恕心叫到跟前,他要把金戈送给恕心,让恕心上马练练。马恕心见过马照白骑马时的威风模样,心里也是跃跃欲试。但刚走到金戈面前,就被金戈一脚蹬在了地上,要不是马照白拉着,差点就要在他脸上印上一个马蹄印子。马照白说这马通人性,得要恕心亲自照料才是,于是恕心每天都亲自背着箩筐去山上给金戈割新鲜的草,几次下来,金戈渐渐接受了马恕心,这可把恕心乐坏了。
但马恕心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前几日马照白刚送了他一大批的医书,如今又将他最爱的金戈都送给了他,莫不是他眼睛治不好了,马照白觉得心里愧疚难安,便想用这些东西来补偿他。越想越觉得入了马照白的套,便气冲冲的跑到马照白跟前质问,他的眼睛是不是真治不好了。马照白被恕心一问,急的咳嗽不止,三言两语打发恕心走后,便一个人走进房间,打开手帕一看,全是血。马照白心里清楚着,恕心这眼睛靠中药根本就治不好,需要换眼。他也清楚他如今已是肺癌晚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但又顾忌到恕心的性格,如果此时告诉他,恕心定然不会同意要他的眼睛,只好同恕心娘一起瞒着他,倒也是为了他好。
马照白将家里琐事处理好后,便带着马恕心去市医院治眼去了,说是治眼,也是他的日子到头了。他早就跟市医院的医生打好了招呼,等他死后,立马将眼睛给马恕心安上。在去医院的公车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马照白自己也纳闷,当初怎么就选了马小满当他的徒弟,论资质,马家洞比他聪敏的孩子不在少数,但论品行,他马小满确实是旁人比不过的。医者仁心四个字,他守了半辈子,但还是有人说他仁心不够,治了一生的病,最难治的还是众人的悠悠之口。想到这,马照白不禁笑出了声。学了一年多医理的马恕心,越发坚定了学医的信念,早就把他的教师梦抛到了脑后,他也越发的喜欢恕心这个名字,确实比马小满要好听。车慢慢的驶入城区,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等待着他们两个人。
距离马恕心换眼后,差不多快有了一个月,终于到了看看成果的时候。眼看着医生一圈一圈的将恕心眼睛上面那层纱布解开,马恕心慢慢的睁开眼睛,映入双眼的便是他的娘,他眼睛终于好了,马照白没有骗他,不仅好了,而且比以前更加亮堂。他高兴的不得了。虽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马照白的臭脾气,但他心里十分感恩。如果没有马照白,他恐怕就成了只有一只眼的残疾人。他一心想着要去谢谢马照白,多给他跪几个响头,但再见到的却是马照白的坟墓。在他换眼的前一天,马照白因癌症不治逝世。
几十年后,马家洞再没有了马照白这号人,却多了另一个骑着金戈马在相思山上采药的人,听闻他是马照白的亲传弟子,名马小满,字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