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明
题记:老屋基院子,明朝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清乾隆年间龚氏八兄相居于此,因纷争不睦,横院相隔,鸡犬声相闻,数世不往;民国时期,院子置木楼十八间,开明乡绅龚鹤松重视文化礼仪,集各姓家风家训,教化乡邻,院风向好;建国以来,民风净化,颇为淳朴;特别是新时代,脱贫攻坚,建设美丽乡村,打通横院,东西贯通,和谐共生。大院现居龚、代、关、谢、贺五姓十三户人家,和睦相处,勤劳致富,同奔小康。
金秋时节,秋风送爽。渝东南小山村艳山红隆重庆祝中国第一个农民丰收节,四方八方的游客纷至沓来,踵趾相接,热闹非凡,盛况空前。随着美丽艳山红声名远扬,这一片热土被世人所熟知。在这个弹丸之地上的老屋基,一个沉寂了三百年,土得掉渣的古村落,像一个沉睡多年的老人,一朝醒来,蜕去神秘面纱,露出土里土气的容颜,孑然地从深邃的时光走来...
(一)
老屋基是一个民居建筑院落,座落在乌江流域五里滩北岸,武陵山与大娄山褶皱地带的人字岩山崖下,院落四周青山环绕,绿树成荫,溪流潺潺,连阡累陌。明代初期,由苗蛮开创,靠山而建、傍水而居,搭有三间茅草房,仅仅可以遮风避雨,极其简陋。没过多久,主人放弃这方宅邸,迁往别处。从此,草房废弃,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坍塌夷为平地,四周杂草和荆棘丛生,一片荒芜。
院子后边不远处,在一个野草和荆棘丛中,一座年代久远的这家祖辈墓穴静静地躺着,默默无闻,仿佛窥视着老屋基的起起落落、沧桑变幻。
明末清初,当地有一龚姓的祖辈,谋生寻觅一块地盘修建房屋,察看到老屋基遗址,视为风水宝地,相中了这块老地。于是,龚氏一家人忙里忙外,上山砍木料,购买钉钉钻钻,邀请乡邻,重新开基建房,最先建有几间茅草房,由其许氏祖妈带领子孙落业于老屋基,繁衍生息,勤耕劳作。龚家祖辈吃苦耐劳,勤劳节俭,家业渐渐地发展壮大,不断扩展,殷实富裕。
后来,龚家就地推到茅草房,大兴土木,斥资上万,请工匠三四十人,耗时一年多,建成川东民居建筑风格木楼二十间,占地三千多平米,坐西向东,四合院布局。有花格木窗,雕梁画柱,楼台亭阁,恢弘气派。房梁木柱全是用青㭎木做成,坚不可摧。院子设有东、西两个厢房,东头原有四阁天井,有气派的朝门,有宽阔的青石阶梯,有青瓦覆盖屋檐,即使下雨天,在院落四周行走,脚不沾一点泥,鞋也不会湿。
不久,龚家添人进口,生育有龚老大、龚老二两兄弟,分居院落的东西两头。伯仲之间相见如宾,和睦相处,吴越同舟,辛勤劳作,产业繁荣,购置了田地两百多亩,可谓家大业大。
(二)
树大根多,枝繁叶茂。兄弟两家,人丁兴旺,说来也奇怪,龚老大生育四个儿子,龚老二也不甘落后,同样生育了四个儿子。老大的四个儿子住在东头,老二的四个儿子住在西头。
龚氏八个弟兄娶妻生子,儿女一大堆。这两大家人,人多嘴杂,十爷子九条心,整个大院像被倒进一瓢水,滚烫的油锅“噼里啪啦”炸开了,原来祥和而平静的院落,暗流涌动。有一天,两个大家的弟兄在张家湾的田间,分成两帮人,为灌溉的水源,剑拔弩张,七嘴八舌,恶语相向,进而动手动脚,升级为打架斗殴。为此,两个大家势不两立,矛盾像一团火,越烧越旺,纷争不断,不共戴天。闹得一方鸡犬不宁,社会动荡,惊动了当时的涪州府。州府多次派官员从数百里之外的涪陵,赶到老屋基,调查了解、游说调停,出于公正、公平,只好将水源设立总押口,再分为两股流水,沿途多处设立分押口,根据每户人家稻田面积多少按比例分配流水量,这样两家八弟兄的争水风波才得以平息。
那些上百年的押口,至今犹在,散落在一块块田畴的角落,承载着千年不断的涓涓流水,默默地见证着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那些是是非非,那些纷纷争争。
据传,住在院子西头的四兄弟迷信阴阳风水。有一年春天,他们花了一些银两细软,请来外地有名的风水先生,在老屋基周围的田间地头,神神秘秘地转悠,指指点点,如此这般。风水先生离开后,四兄弟叽叽咕咕商量了一番,作出一个决定,将安葬于东头,在其他那四兄弟地里的祖坟迁到自家的地里。于是,派其中的一弟兄,带着这一决定,出面跟东头的弟兄交涉。东头的兄弟得知这一消息,明确表态:可以迁坟,必须拿出五百两白银。西头的弟兄得到回话,气愤不已,一口回绝:迁坟已定,打死也不肯拿出这些银两。弟兄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生出一个主意。派人放风给对方,称数十日之后的某月某日是迁坟吉日,待到吉日才可以动迁。东头的弟兄没有多想,信以为真,扳起指头算起日子——离迁坟的日子还早,也就放松戒备。各自去打理自己的事情。有的兄弟按原定计划,打点行装,远去涪州办事。当时,老屋基到涪陵,崇山峻岭,隔山阻水,交通十分不便,往返得有三四百公里路程,靠人的两只脚,行程需要十天半月。这期间,西头弟兄眼看机会来了,万事俱备,就等这样的时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兄弟四人一起出动,邀约乡邻,请来道士,取出搬迁工具,集结好人手,开始动迁祖坟。在起棺木时唯恐被发现,道士用拍手作为乐器的声响,将灵榇抬至新坟地,才敲锣打锣鼓,做道场,搞祭祀。然后,在自家的地里——一个叫台子的地方,安葬了祖辈的遗骸,垒砌新的坟堆。所迁的这个祖坟,现在尚在。等东头弟兄得到消息,聚集在一起时,祖辈的坟已经安然地伫立在西头兄弟的地里,毕竟也是自家的长辈,既然都入土为安了,就不好再去造次,只好破口大骂,仰天长叹。
积怨过深,冤冤相报何时了。东头弟兄迁坟事件失算,不肯罢休,想方设法寻找机会,要狠狠地出一口恶气。几个弟兄商量后,砍下木材,请来木工师傅,就在院子中间修建一个横房,将原本一大家人的大院一分为二,隔断了院子的东、西两头。怨恨犹如一粒种子,播种在两家人的心中,在时间的催生下,不断生长、壮大。“鸡犬声相闻,老是不相往来”,两家人也就恩尽义绝,手足之情从此了断。
在修复和还原这个院落前,横房的阁楼依旧,有雕花窗户,有锈蚀斑驳的圆木立柱,很有沧桑感,很有年代感。初次听着这些充满恩怨的往事,看着眼前这座横房,就像见到一个壮汉,巍然屹立在院落的中间,虎视眈眈的望着既是血溶于水的亲缘,又是水火不容的龚氏两家人…此景此情,让人想到“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人生出一些尴尬,一些惆怅,一些叹息。
(三)
时光流逝,岁月更替。民国时期,老屋基的龚氏后代,当时的乡坤龚鹤松,就居住在横堂屋。
说到龚鹤松,他还有一段传奇的故事呢!
龚鹤松身高一米八,威武俊朗,留满脸络胡子,连接至腹沟,常常袒胸露乳,人们俗称“胖子”。他年幼时聪明,勤奋好学,乐善好施,精通诗书,能说会道,二十来岁就脱颖而出,考上了重庆的渝州大学。在当时长坡、烂泥巴(现在的艳山红)十里八乡首屈一指,名噪一时。
早年,他父亲为激励儿子勤奋好学,特地用十担——现在的一千斤谷子,换来一支钢笔,送给龚鹤松读书、写字。我们应该清楚,一千斤谷子,在生产力低下的当时,那是四五亩稻田才有的收成,那是一个家庭一年的口粮。对于一个靠脸朝黄土背朝天,火耨刀耕,勤俭节俭,积攒起来财富的农家,是多么的不容易;老人如此的洒脱、舍得,那是需要自己的坚决与果断。
我们知道,当时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蛮荒之地,能拥有一支属于洋货的钢笔,实属稀罕之物,如获至宝,弥足珍贵。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钢笔,它承载着乡里人对知识的向往,对文化的敬仰,对进步的追求......透过这支贵重的钢笔,我们体会到父辈对孩子未来的重托,对教育的重视,对希望的坚毅。冥冥之中,我们仿佛看见老人那颗明朗的心,那厚重的人文情愫,那有温度的思想亮光。
龚鹤松大学毕业后,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回到家乡,立志建设好家乡,报答父老乡亲。解放前夕,龚鹤松拥护共产党,追求进步,积极配合,大力支持党的地下武装组织策反工作。
新中国建国初期,龚鹤松深得组织的信任,担任长坡乡乡长。当时的长坡乡包括庙岭、烂泥巴、肖家沟和涪陵的龙塘坝等地,辖区幅员面积大,范围广。在任时,他积极配合党的地下武装工作,福祉乡民,重视教育,启迪民众,教化乡邻,崇尚礼仪,倡导良好风尚,引导老屋基院子的乡邻龚、关、代、谢、贺氏五姓,订立了家风、家训、家规。
龚氏宗规家训写道:“尚善崇仁,博爱慈悯。竭忠尽孝,守信秉诚。笃礼敦义,谦虚谨慎。戒贪节欲,知耻识荣。齐家有道,安邦有能。”
贺氏家训倡导的是:“爱国家,孝父母。端志趣,抓教育。重科学,崇忠信,尚侠义。敬贤良,习礼仪。倡简朴,循节俭。务严肃,求果断。守法纪,睦族邻。广仁爱,慎交友。树公德,求宽厚。”
我们从现存的这些文本中,可以读到蕴含着家国情怀的温暖的文字,感受到一个个家族精神的传承和不朽的力量。
全国解放前后,开展大规模的肃清土匪、特务和反对恶霸地主的斗争,政府在他家中搜出一些枪支弹药。在那样严峻的形势下,私人非法拥有武器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后果可想而知。政府派人,现场查勘,多方调查,经过证实系他父辈所匿藏,所以只是没收所有武器,不再追就其责任。
后来,在评定家庭成分时,因为龚鹤松家拥有大量的田土,家境殷实,划为地主成分,他为地主子女,接受改造。后来,他回到老家务农,恪守本分,乐于改造,接受再教育。
龚鹤松娶妻陈氏,是长坝大户人家陈姓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人才秀美,知书达理。当时,其妻舅往来于长坝与老屋基之间,骑着响马,腰配英国制式手枪,威风凛凛,盛气凌人,令人望而生畏。
龚鹤松于一九六二年病故,但他给家乡留下的那些教化,那些乡风民俗,没有被时间的长河所淹没,而是在一代代山村人的嘴上传诵着,心里留存着,身体力行地承载着......
(四)
在建设美丽乡村时,重新整理老屋基院落,打通阻隔了上百年的横堂屋,东西贯通,院落通透;现在居住里院子的龚、代、关、谢、贺五姓十户人家、四十六人,邻里和谐,互帮互助,安居乐业。艳山红村总支书老钱为之而感动、感叹,即兴撰写一对联:“回首往事百年阻隔化云烟,展目今朝一巷相连变和谐。”重庆著名禅画家高济民先生亲自题写这副送对联,那隶带篆书的字,带有金石味道,古朴笨拙,遒劲有力、入木三分,悬挂在横堂屋的两根立柱上。
新时代的春风,吹遍了山野,唤醒了山村,吹进了乡亲的心窝。艳山红村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建设美丽艳山红,挖掘本土文化积淀,展示本土文化遗产,将老屋基古村落作为重点打造,投入资金,回归原始古村落,恢复院落的本来面目,让古老的村落焕发勃勃生机。
如今,恢复往日风采的老屋基,每一处墙壁都在述说着久远的故事,每一个物件都在承载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每一个人都在传承着祖辈的荣光。
(五)
在艳山红的长五间,徜徉在宽阔的水泥路上,踏上由九十九个圆形石磨墩镶嵌在石沙中的小道,伴随绿色的竹林、开放的野花,两边别致的竹栅栏,一股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走进老屋基院子,一块“仁义礼智信”的牌匾凸显在横堂屋上方,金粉的几个大字熠熠生辉;通道两边悬挂着龚、谢等五个姓氏人家的家风家训。
西头龚姓家大门上方的竹扎墙壁上黄泥巴有些脱落,依稀可见两条毛主席语录,油漆书写的,红色清晰可见,宋体字端庄、清秀、大方,其中一条是:“没有中国共产党的努力,没有中国共产党人做中国人民的中流砥柱,中国的独立和解放是不可能的,中国的工业化和农业近代化也是不可能的。”另一条是:“我们应该抑制自满,时时批评自己的缺点,好像我们为了清洁,为了去掉灰尘,天天要洗脸,天天要扫地一样。”
读着这两段闪烁着光芒的文字,脑海里就浮现出曾经那个火红的年代——学语录,听党话,跟党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一个红色的年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尽管经历了五十春秋岁月,但主席留下的经典语录,在今天仍然意义非凡,亦是国家的要求和鞭策,亦是对于个体的自己而言,都很实用,也很受用。我辈不但要笃定信仰,初心不改,牢记使命;还要不断地内省,明辨是非,接受新时代的洗礼。
院子的青石板坝子,摆放着用梧桐树做花巢开放的鲜花,坚实的青石梯坎连接着家家户户,环视四周,各家各户的排面凉厅楼上,挂着金色的玉米棒,立柱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门前贴有鲜红的春联;墙壁上挂着蓑衣斗笠,犁耙铧口,又大又圆的箩箕,屋角有风保...抬头望去,一户的楼房酷似远古的炮楼,固若金汤;穿过那些黑不溜秋的巷道,不堪一击有些掉落的木架,虫蛀斑斑的横梁、立柱,歪歪斜斜的板壁,这一些都彰显古村落百年的风雨沧桑。
老屋基院子,带着浓厚的古风遗韵,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向我们走来,趁着乡村振兴的春风,像一棵老树焕发生机,生长出许多新芽,舒展枝叶,让人咀嚼心中那份火热的乡恋,那份浓浓的乡情,那份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