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明
初春,阴沉的天气,冷风习习,我走进古镇羊角那片废墟,面对那些盛开的旱金莲、疯长的芦苇,那些茂盛的小叶榕、威武的黄葛树,那些断垣残壁、瓦砾碎片...有一些惆怅、一些落寞,有一些冰冷,我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终于掉落到这片深情的土地上。放缓脚步,眺望那座熟悉的山,观看那条熟悉的江,踏着这块熟悉的泥土,一步步的脚印踩出一段段往事来。
1
我的家在乌江北岸山腰一个平坦的坝子上,与古镇隔江相望,最早叫互池坝,现在富裕起来了,改名为富池坝。先祖三百年前落业在这里,以农耕为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历经沧海桑田;到了我的祖辈,乌江的水运日渐发达,有的人就加入了乌江航运拉纤的队伍,成为乌江上靠水吃饭的“乌江纤夫”。他们最先是在山脚下,乌江峡谷地带的老场凼里古码头上船,上至贵州沿河,下到涪陵,来来往往,穿梭其间。
乌江靠船起货的古码头——老场凼里,离我老家七八里地,是古镇羊角碛未形成前,乌江北岸人行古道涪州至老武隆土坎必经之地。从宋至清,盐井峽取水熬盐的民众,东来西往,川流不息,上下往来的船只在此御物搬运,车水马龙。每逢货到客至,那些歪屁股木船少则二十艘,多达六十艘。所到货物按先后排轮次卸运,运载的物资有井盐桐油、土漆皮货、席棚布匹,日杂百货应有尽有。所有的船只都得靠扯船纤夫拉到凼里,停靠于凼里南北两岸,等着卸完了货物,再将空船拉过急流滩头停靠,等待店屋货物装船。
一七八五年那年夏天,老天爷翻了脸,乌江南岸边的云子山下,李家湾霎时“轰隆隆、轰隆隆”天崩地裂,乱石当空,阻断了羊角苟树坝边缓缓的江水,把河道向对岸推出了数百米,《重庆涪州志》有记载:“山崩成滩,乱石棋布,绵延五六里,转峡处,江水高数丈,湍急汹涌...”形成了闻名乌江流域的险滩——五里滩,乌江来往运着货物的船只,就在滩边的苟树坝——羊角碛下货,空船行驶。当时,过往羊角碛的船家中流传:“客过要起岸,货过要人搬;若要强行过,过滩船必翻。”这样滩镇商贾云集,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茶楼酒肆,饭馆烟馆,栈房妓院,钱庄赌场,应有尽有。一个纤夫拉来的羊角碛成为乌江流域名噪一时的小镇。
我的三伯、四伯两位伯父,他们曾经是名符其实的乌江纤夫。小时候,他们常常讲起“扯船子”(纤夫)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儿。三伯父十多岁就踏上那些在乌江的木船,风里来雨里去,在江湖上飘荡,后来当上了船帮的帮头掌了权,将四伯随带上了船。刚上船,他俩都是在船上抹桌扫地,或择菜洗菜,或收拾纤索,当打杂工;就像船上的一头驴,不知疲倦,听人使唤,只能靠“塞焖甑”,过着逆来顺受的生活。所谓“塞焖甑”,就是年纪小的毛头小子,到乌江上学拉船,老板只管三顿饭,不开一毛钱的工资。
后来,四伯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做了船上的舵手。在千里乌江上的众多纤夫,都是从这样的苦日子熬过来的。
过去乌江的船队庞大,颇为壮观。船帮分为大小帮,大帮人多,势力大,拉有帆和桅杆的大船,多达三四十号人;小帮人数少,实力弱,拉小船少则十来号人。那些纤夫肩上扛着纤索,沿着乌江两岸,赤身裸体,脚踩石碓,手抠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吼着乌江号子:“咳呀呀咳咳,咳咳…峡谷风吹凉悠悠,咳咳;把邻架船下涪州,咳咳;富人悠闲家中耍,咳咳;穷人拼命浪里走,咳咳;扯船老二苦又苦,咳咳;风里雨里走码头,咳咳...”这吼声字字血、声声泪;这吼声浑厚雄壮,震天动地;这吼声荡气回肠,响彻山谷。
在乌江两岸,纤夫一代一代日积月累的艰难跋涉,踏出了一条纤道来,深深地镌刻两岸峡谷的悬崖峭壁上,成为乌江纤夫独有的印记。
解放后,三伯父、四伯父回到老家务农,过着平淡而安稳的生活。四伯父年老的时候,腰椎出问题,犯了毛病,直不起身板来,只有弓着身子行走,每次看到他这样艰难的行走,我心里都感到一阵酸痛。这都是早年拉纤和长时间在水里浸泡落下的病根。两位伯父年过八旬,在前些年相继去世。
2
小时候,古镇羊角碛有青石板路,有吊脚楼,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好吃的小面,有飘香的老醋,有回味无穷的豆腐干,有甜透心的猪腰枣,有摩肩接踵的人流...这些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很向往古镇赶场,期盼着到四孃家玩。
到古镇四孃的家,有两件让我最开心事儿。
头一件开心的事儿,能见到特喜欢我的大孃。听父亲讲过,大孃年幼时,不小心摔伤了,腿脚留下残疾,走起路来蹒跚,行动有些缓慢,所以终身未嫁。她年轻时,跟我父母亲住在一起。小时候,大多数时间是大孃照料我,一个小屁孩,天天围着她转。我像一只小猴儿,有些淘气、顽皮,时常在她的怀里活蹦乱跳的,偶尔尽然爬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她柔弱的双肩犹如一座松软的坐骑,任我爬上爬下,来去自由。六岁多,我进入岩脚祠堂的大队小学,大孃就离开我们,被四孃接到古镇羊角的家,跟他们住在一起,带我的表妹、表弟。大孃离开后,我三天两头跟母亲、父亲吵着闹着,要去古镇见大孃。父亲赶场会带我古镇四孃家,我见到大孃十分兴奋,她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把我拥入怀里,我像一只离散的鸟儿回到母亲身边,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我俩亲如母子,舐犊情深,一点都舍不得分开。有时候,父亲还算开明,丢下一句:要听大孃的话哈。我高高兴兴留下来,跟大孃一起住一些日子。
另一件开心的事儿,是我能读到好多好多的书。每次父亲带我去古镇赶场,都要给四孃家带点时令菜蔬,或者农家自种的黄豆、玉米。到了四孃家里,令我羡慕的不是表妹表弟有新衣服、有玩具、有好吃的,羡慕的是他们有许多书——连环画、算术、小说。而且,每次去都会有我没读过的书,挺新鲜的。当然,表妹表弟已经翻过、读过了,有些还有了折痕或者破损,但对于我来说,没读过,完全就是新书。我也有些不客气了,爱动手翻那些在躺在桌上或者角落睡觉的书,找出最感兴趣的书,坐在矮板凳上,好像在沙漠里遇到甘泉,如饥似渴的一头扎进书里。
离开四孃家时,我有些依依不舍,小小的手拉扯着父亲宽大的手,盯着那些可爱的书,抬头瞟着父亲,父亲明白我的心思,帮我向表妹开口:小玉,把那些看过的书借给牛儿嘛!我们都看过了,拿去吧,拿去吧!表妹很爽快很慷慨。我心里喜滋滋的,急忙躬下身子,猫逮耗子一般钻到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些宝贝,放到背篓里,父亲抓起背篓放到背上,我屁颠颠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在回家那条充满喜悦的路上。
回到家里,我把这些书如获至宝的书,一本一本的叠好,将褶皱的牵平、破损的补好;放学回家,吃罢午饭,跟小伙伴把羊群赶到屋背后的黄岩山上,羊群散落翠绿的草丛里,犹如星星点点。我坐在青杠林的土坡上,在鸟儿的鸣叫声中,从裤兜里掏出那些爱不释手的宝贝,慢嚼细咽地把这些书全部吞进肚、揉进脑子里。
现在,我书柜里还保存着表妹送的抗战小说《龙岗战火》和连环画《小羊倌》。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最喜欢的,读过无数遍的是那本《算得快》,书里介绍了许多种加减乘除计算的简便方法,我都一一的学习和掌握,对我的数学帮助不小。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激发了我对数学浓厚的兴趣。
后来,我在公社读小学、读初中、古镇读高中,酷爱算术和数学,不管是小学算术,还是初中高中的数学,每次考试成绩在学校全年级遥遥领先,把很多同学甩得远远的,本来有些自卑的我,因此挺自豪,挺自信,挺有成就感。现在想起来,可以肯定《算得快》这本书帮了我天大的忙。
3
我美好的高中生活,是在羊角古镇度过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公社戴帽初中班毕业时,被公社推荐到古镇的中学读高中。父亲跟在古镇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四嬢和在食品经营站当站长的姑爷商量,上学期间,我吃住在学校,周末就在四嬢家里吃饭、学习,顺便也可以改善生活,毕竟四嬢属于双职工家庭,在当时收入算宽裕一点。当我得知这个决定的消息,别提我有多高兴了。
在四嬢家里,有表妹、表弟两个孩子,但四嬢和姑爷待我如亲生儿子一样,细心呵护。我喜欢读书,他们特别支持我看书、学习,让我在那个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享有比较好的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我之所以能考上中师,跳出“农门”,端上教师这个铁饭碗,与四嬢和姑爷的关怀备至是完全分不开的。
我四孃十多岁就参加工作,是古镇供销社的一名售货员,在买锅碗瓢盆的门市部上班。她是一个比较强势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但是非常勤劳,爱干净,讲卫生。
每天下班,她都会背上一大背篓衣物,下到乌江边,洗刷一家人的衣服、床单、鞋袜。空闲的周末,四孃大嗓门叫我:牛儿,走一块洗衣服去!我很乐意的跟着她身后,背上东西,往场口下去,走到乌江五里滩前的回水沱,青青的江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的漩涡缓慢地卷过来,欢快的鱼儿在水底自由地穿梭。
那时候,乌江航运比较发达,不时地有过往的轮船在江面上穿行,船过水波起,波浪一层一层像一堵矮墙拥了过来。快跑,快跑呀!四孃十万火急的吼出来,我飞快的抱起衣物往回跑,有时江水湍急,来不及“抢险”,有的衣物,或者塑料盆,或者捶衣棒,在波浪的簇拥下,自由自在的飘向了江中...
洗衣服开始了,我蹲在江边,取出衣物,浸泡在江水里,四孃就近找到一块平坦的石板,把衣服摊在上面,浇上泡好的皂角水,“嘻唰唰、嘻唰唰”双手使劲地搓洗,我接过四孃递过来的衣服,“砰、砰、砰”右手操起捶衣棒,左手执着衣服,使劲地在石板上敲打。然后,四孃双手提起衣服,一会儿放入江水,一会儿提起来,循环往复,“稀里哗啦”衣服在江水中透得很清亮。牛儿,过来呀!四孃一边叫我,一边抓住衣服的一头,我起身靠近,抓住衣服的另一头,“哗啦啦”衣服的水随我俩使劲的拧着掉落在地上。
有时,在江边洗衣服的有五六拨人,搓衣服的声音,捶打衣服的声音,透洗衣服的声音,妇女们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颇有节奏,奏出一曲气势宏大的乌江洗衣交响乐来。
傍晚,当鲜红的夕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映射出一片亮光。
在江边,总能看见四孃挥动捶衣棒的身影。这样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四孃手工缝制的老布鞋,即使穿得有一些破旧了,都会洗得都发白;穿的衣服,即便是有小花朵一样的补丁,都会洗得一尘不染。她今年九十高龄,身体还比较硬朗,现在跟表妹住在一起,穿戴总是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
从那时起,我就讲卫生,爱干净,好整洁。现在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显然这是四孃影响和熏陶的结果。
在古镇开始读高中时,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十分严苛的老师,对我们管理十分严格,激发全班同学积极上进,争上游。鼓励我们积极参加建校劳动,砌堡坎、围墙,修建干打垒房子。午学之后,同学们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跑到内操场,在老师板着脸、严厉的“立正、稍息”声音中,鸦雀无声,齐刷刷地排好队,背上背篓,挑起箩筐,操起铁铲,整装出发。走过学校门前的公园坝子,沿着一条机耕路,跑到遍地都是石头的外碛坝,捡小块的石头,或者到五里滩边,捡鹅卵石,“嘿咗嘿咗”的背到学校。那时候,恰同学年少,血气方刚,火热的激情被老师颇有煽动的言语点燃,群情激奋,你追我赶,不甘落后。在操场边,垒起来小山似的那堆二十来方石头,就是我们高七九级二班同学两节劳动课的显赫战果。
当然,我们有时劳动课还将食堂的的煤炭渣子,背到通往趸船的那条两路长的路上,撒到青石板与泥沙相间的公路上,铺起来,便于人们行走。除此之外,一个星期,我们全班同学十来人一个小组,会被轮流安排去趸船码头背煤炭,保证学校食堂的用煤。
劳动学习两不误,一九九八年“科学的春天来了”,有叶剑英元帅“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攻关”精神激励,我们全年级同学挑灯夜战,发奋图强,都期待着用优异的成绩报效祖国,实现快出人才、出好人才。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和另外两位同学,被破格批准提前参加高考,感受热烈而赋予激情的国考氛围。
两年的高中生活转眼即逝,离中考、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为确保跳跃“农门”,班主任杨老师建议我们放弃高考,帮助选择了参加中等学校的招生考试,未来当一名小学教师。当年,我们高七九级两个班——一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应届毕业学生一百零四个人,只有三位考上中等专业学校。师范毕业后,三人都成为了小学教师。后来,一位同学留在古镇的小学教书,我调到区级机关工作,另一位同学从政当了人民的公仆。
我读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数学,考试成绩稳居年级的榜首,成为学习的佼佼者。上课时间,老师讲完了课,做作业的时间,坐在前排的两个女同学,都是古镇街上的居民子女,非农业人口吃商品粮。她俩总是爱甩着马尾辫扭过头来,向我问问这个,问问那个的,有时问得我都有一些不好意思,毕竟我从农村来,没见过啥世面,像个小姑娘似的,难免有些腼腆,甚至害羞。但我仍然红着脸,颤颤巍巍的给她们讲解。
高中毕业前,那个姓陈的女同学微笑着,甜甜的样儿,天真烂漫,款款进入我的梦中,跟我一起聊天,跟我一起谈论数学题,跟我一起说事儿;两人有些亲近,有些亲昵,有些暧昧。也许,这算是我最初对女生的情愫吧!
古镇的高中象一座龙飞凤舞的桥,载我通向外边的世界,让我看到了外面的精彩,走向远方。后来,我参加教育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调到区教育行政部门,投身于“两基”、均衡发展的教育宏大工程,为民族复兴,追逐中国梦,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在时隔二百三十年之后,老天爷满脸阴云密布,在云子山崖,张开血盆大口,做好要吞噬古镇的姿势,羊角古镇被迫搬迁,曾经繁华的古镇,徐徐的落下帷幕,留下那一片片废墟,静静地陪伴着巍峨的云子山,陪伴着奔腾的乌江,陪伴着平静的五里长滩。
我的心遗落在古镇那片土地上,跟随那些艳丽的花儿、翠绿的小草、坚强的大树,在古镇的小道旁,在残恒的断墙间,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边,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发芽、生根、成长,陪伴着远去的古镇飘荡在历史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