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出观乌江
文/黄建明
云开雾散,天气晴朗。秀丽的小城睡醒了,街上的宣传车漫不经心的告诉人们,在建的上游彭水乌江电站下闸蓄水。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临窗眺望,眼前的江水缓缓的悠悠的流淌,江面掉落下去二三十米,江水干枯了许多,消落带寸草不生,岸边白色的泥土包裹着岩石,没有一点光泽,好似年轻活泼的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妪一样,容颜憔悴,弱不禁风,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这样的乌江——母亲河,实在让人不习惯,甚至在情感上有点难以接受,惜香怜玉之感在心间油然而生。
吃过早饭,我驾车逆江而上,半个小时,到达了芙蓉江与乌江交汇的江口古镇,停下脚步,徜徉在芙蓉江大桥上,俯瞰桥里边的芙蓉江碧绿如玉,平静如镜,清澈见底,秀丽无比。不远处,一片叶子似的小船在狭窄的江面上,飘来荡去,感觉风都能吹走似的,好像一不留神小船随时就会搁浅。桥外水枯之后的乌江凸现出来的沙坝,拱起脊梁自然地将江水一分为二,俨然就是款款而来的溪流,涓涓的流着,婉约的流着,温润的流着...
乌江摇身变小溪,神奇景象好美妙。这正是留在我梦里,曾经无数次有过的场景,恍然之间,仿佛是真实呈现。这让我顿时产生出些许想法——走向江边,亲近乌江,卷起裤管大步流星趟过那淌溪水,享受“天堑变通途”的那份心跳,那份快感,那份酣畅。
乌江五里滩边有个远近闻名的古镇羊角碛,一个纤夫拖来的集镇。从清代中期起,在峡江里,纤夫号子声扎实铿锵,高亢激昂,山鸣谷应,能压过咆哮的江水声,远传数十里外;小镇川客黔商云集,南来北往,人流如织,渐渐地成为千里乌江的一个繁华闹市。
我老家在与古镇隔河相望的半山腰上,山高坡陡,交通闭塞。我的祖辈赶场下街目的地就是羊角碛,也是就近的唯一场镇。家乡出产水果芝麻梨、李子、桃子,还有土产青麻、土豆、红苕,还有家禽生猪、山羊、鸡鸭,都得运到古镇的集市去交易,换回布匹、盐巴、煤油、洋火等生活日用品;家乡通往外面的世界,羊角碛成了独有的桥梁,一条横卧在中间的乌江,挡住了出行的路,带来诸多不便,只有靠一叶扁舟,渡过江去,走向远方。
有一年夏天,父亲带我去古镇赶场,从家里出发,手脚并用爬下陡峭险峻的山坡,一直走到沟底,跨过糯米溪的廊桥,路过一个叫“滩浪上”的地方,来到乌江边。那时,乌江的洪水猛涨,滩多浪急,像一群一群彪悍的野兽,在我的面前咆哮着,呼啸而过。我们在河边等待河对面的渡船,如树叶一般形状的木船,一次只能载七、八个人渡河。小船过来靠岸,我们趟着河边的淤泥,踏上礁石,靠近小船,站在船头的船工会主动伸手拉我们一把,帮助上船。船上仅有两名船工,一人在后舱掌舵执一桨,一人在船头靠后的一边执桨,另一边还有一片桨,这是留给乘客的,在乘客中会划桨的都会习以为常执起桨,同舟共济,让一叶扁舟逆江而行。当船行至距离上船起点两里远叫做“洪崖子”的险峻石壁下,小船在汹涌的波浪上不停地摇晃、颠簸,突然之间一波大浪翻卷过来,发出“哐当”的声音,整个船的前半身穿入浪中,船的前半部分盛满了水,吓得我们这些乘客失魂落魄,尤其是我们小孩子会发出“哎呀呀”的尖叫声,只好蹲下来双手按着船板,听天由命地随波逐流。摇曳的小船像一把利剑刺向浪尖,穿过惊涛骇浪,勇往直前。船被波浪冲击着随波涛迅速调转船头往下游而去,一泻千里,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不一会儿, “嘭”的一声响,乘客们惊魂未定,小船已经触及岸边石头,到达了“烈女石”旁边的下船地点。父亲跟我手牵手下船,来到了古镇街口,踏上青石板,穿过吊脚楼,走进街市,融入人流,去享受闹市带给小孩子新鲜、好奇的快乐。
小时候,我在没见过大江、大河、大海之前,乌江这条母亲河在自己的心中是多么伟岸,多么宽厚,多么神秘。本来人们常说“远怕水,近怕鬼。”我的童年里流淌着一湾水,十分喜欢水,离不开水,总爱与水打交道。但对身边的乌江,我心中生出许多敬畏,不敢轻易的接近,不敢轻易的造次,更不敢投向母亲河的怀里。刚学游泳时,只能在她的小气的支流——糯米溪沟里,与小伙伴去河边玩耍,跳入溪水里戏水、洗澡。或学学“狗刨搔”、仰泳、“抓凉水”;或投飘飘石,打打水战,或摸鱼、捉虾、搬螃蟹;玩累了懒散地躺在溪水边的草丛里晒太阳想着悠远古老的故事,或听着潺潺的溪流想着“不着边际”的心事。偶尔站在桥沟那座青瓦木桥上,倚靠在古朴的木栏杆边,抬头顺着溪流的方向,眺望那奔腾不息的乌江,欣赏波涛汹涌的五里长滩,痴痴地发着呆,或望江而一声叹息,或心中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投身江中畅游,或想象着投入母亲河的那份惬意,或想象着江水远去的那些神秘的地方。
我在乌江边的古镇读高中时,年龄稍大了一点,水性好了一点,胆子也大了一点,才跟同学去五里滩前,“张口石”的回水沱,怀着一颗忐忑与兴奋交织的心,去接受母亲河的亲吻、拥抱、抚慰。
高中即将毕业那年夏天,乌江涨大水,咆哮的江水漫过河堤,进入了小镇的“公园坝子”,人们东一群西一群,开开心心站在河边,看那翻滚的惊涛骇浪,也有勇敢者搏击江水,或赤脚穿着短裤由浅入深走进江水,或一个猛子扎入江中捞水柴,或去抓那漂浮在江面上即将付诸东流的如凳子、木桌等物品。有一位跟我同校读初中的李姓师弟,不畏洪魔,在五里滩前犹如一条活蹦的鱼儿“哧溜”一个猛子跃入江里,游向江心,随着水流,努力靠近那江面飘荡的凳子。水流湍急,他刚接近凳子,一波巨浪像一头猛兽铺天盖将他卷入江水里,江面上只见那一浪接一浪的波涛,不见人的踪影。好一阵子,远处浑浊的江面冒出一个黑点来,就十来分钟,他就被滚滚波涛送到了凶险的五里滩上。岸上的人们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原本议论纷纷,霎时,都没有一点响声,屏住呼吸,惊出一身冷汗,露出绝望的脸色...他的家人焦急万分,只好奔跑去滩下的“猪头岩”,看能不能捡回来他的这条命。一个小时之后,他随波逐流了十多里,凭着他娴熟水性,沉着冷静,积极应对,逐渐靠岸,终于绝处逢生。
春夏之日,山洪暴发,涌入江中,膨胀的乌江好像一个彪悍的汉子,桀骜不驯,散发出十足的野性,肆无忌惮地吞噬了两岸的庄稼,淹没了人们的房屋,甚至夺去了人们的生命。 乌江的咆哮和发怒,父老乡亲震惊了,甚至有些恐惧,祈祷他慈悲为怀,变得温柔而善良一些。
如今,昔日汹涌澎湃的乌江,却变得骨瘦如柴,平平静静,往日的粗犷豪放荡然无存,一条干瘪瘪的小河躺在宽阔的乱石堆里,波澜不惊,有些婉约,有些暧昧,有些可怜,让人顿生怜惜之心,为母亲河的落寞而生出一些忧伤来。同时,为人定胜天的壮举而惊叹不已,为人类无畏自然、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恢弘气魄点赞。
面对乌江这宁静而清冷的一江水,一起一落,一荣一枯,犹如世间万物的兴与衰、荣与枯、成与败,皆属于大自然的铺排,再也正常不过了。
当然,我还是期盼着,蓄水已满之后,重现乌江的壮阔和雄姿,聆听“哗啦啦”依旧的涛声,眷念那日夜奔流不息的母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