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它文章里我提过,08年刚下岗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公司里原来的铺子不让干了,但日子还得过,又没有其它出路,于是就搬到现在的地方。本来就不是个做生意的地方,又加上个不会做生意的人,生意如何你们能猜到的。只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那是千真万确的,多年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家人的生计,两个孩子上学的开销,都从这小小的地方出了,而且很奇怪的是,每每都能遇难成祥,一切都还顺利,我宁愿相信是命运拨摆了。如今孩子们都可自立了,收入却也更加萧条了,但我们俩人又能花多少呢?这些年来,邻铺的人来来往往换了好多茬,独我一直在。时间较长的还有邻又邻的马老师,现已退休,写字又装潢的。善良、正直好相处。
早上来的迟了,超过了10点,楼道拐角处的邻居笑说应该等到中午饭以后再来,也是啊,马老师的门都开了,他都不如我睡得心安理得,这个“财迷”,我不由地笑了,想着今天可以用这话调侃他了。有两人在他店里踅摸,却不见他的身影,估计又在里间“龙尿”吧。好多次找他时都这样,只听见吭吭吧吧的答应声,就不见人出来,半天出来,急急地搓手,整理衣冠、提裤子的时候也有,故意逗他是不是有阴谋,忙忙地解释上厕所呢,大大的阳谋,又念叨人老了,夹不住尿了。一回刚听过一段相声,有关皇帝行为的,于是给他套了个叫法。
不一会儿马老师就在门外喊叫了,看来已经忙完。今天的“重要新闻”三言两语转到了马老师又隔壁的老慕身上,问我知道他病了吗?是啊,大约有一个星期了吧,老慕的门都是关的。看见门了想起问却没有合适的人;有合适人的时候看不到门又想不起问。
老慕是个瞎子,以按摩的手艺为生,起初就在他们家所在的山河镇,地方小,没什么人气;中途去过一段时间大武口,一个外乡人,语言交流都有障碍;来这里似乎不到四年的时间吧。开始也没什么生意,不过慢慢就好了,发展到病人都要早早预约时间了,一个接一个地排队,所以我们几人往往碰到天还没聊透就因有人来,在马老师给总结语“且听下回分解”中结束。看来他的“功力”的确是不错的,再就是地点很重要,他这个能力在乡下是给耽误了的,当然在这里也许还是在被耽误。常常有人从远处慕名过来,找一个二楼上按摩的瞎子,老家在山河的。应了那句话,“好酒不怕巷子深”,渐渐地,本地其它几个按摩的盲人都成了陪衬,而他的费用也从30元每小时调到了60元。
聊多了,方知比我年龄还小两岁,只是天生的一副神仙眉毛,额头又宽,头发稀疏。于是人少的时候便称他小慕,他嘿嘿地笑,以为我占他便宜,抓住手来猛捏。他的右手除拇指外有四指伤残,没有指甲的肉棍抓起人来总觉得怪怪的,比常人的要短了一些,却格外地粗壮,特别是食指光秃秃地戳出来,俨然钢筋头一般地坚硬。后来知道他赚的钱大多都是它的功劳,还有个“功臣”就是双肘,听他讲这个穴那个穴的名堂很多,都是这半截指头又研又磨才疏通的,也弄不明白。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少与人玩笑不知轻重,反正被他的手给箍出白肉圈、胸口被戳过几指头后,我再也不敢轻易把手伸到他那里了。
据他讲被炮弹炸着那年他才十一岁了。看着大人们把打雨的炮弹塞到墙缝里点燃,炸起的烟尘数丈,比电影里的还精彩,他也偷了一个出来,没成想点燃以后没跑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辗转治疗好多年,命是留下了,肚子上,特别是面部都留下了伤疤,嘴啊鼻子的大形状还在,只是眼睛看不见了,睁开也全是白眼仁,只隐隐地可以感光,生活有了严重问题。还好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跟人学了按摩的手艺,算是老天给他开了扇窗,总算靠自己能活下去,今年过五十的人了,也是不易。大约是厚积薄发,也是时运到了,受人引导进了县城里后,生意可说是红火了,窗子开大了。
说起那种炮弹,我还真有印象,也见过它爆炸的场面,先是冲天的尘土飞起,再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整个地皮都在颤抖,近处看时,原来的土墙缝完全面目全非了。泡胀的黑驴蹄子似的,方形的一头包裹大量的黑火药,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慢慢地拆开倒掉,余下另一头一个圆形的大黑馒头样的东西,硬邦邦的,那才是威力最大的地带,好像是说有雷管插在里面,拽上长长的导火索,点燃了才会惊天动地了。都说是打雨的炮弹,但用什么炮我是真没印象了。黑火药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捏起来洒成线想连多远就连多远,点着了也只是“哧溜溜”摇着尾巴冒黑烟,跑得速度也一般,半路一脚踢断它也就停了。褐红色的火药就不同了,闪着刺目的亮光,煞白的烟雾,速度快到会舔到引火的手指,这还只是散开了,要是聚集在一起就更可怕了。炮弹的圆头里都是它,惹不得,老慕估计是招了它。
老慕的话很密,跟他聊天基本上带着耳朵就好,哗哗哗小溪流水一般不绝于耳,显然是憋得太久,又多,大有一放而快的样子。总讲按好了谁、按好了谁,都是带“长”啊“主任”的,或是“长”们“主任”们的亲属以及贴在他们身边的人。不过听得久了就会发现跟他聊天更像是在听一部内容超长的复读机,几个有来头的“长”们隔一会都能拐拐弯弯地走出来,要么就是带来了什么夸奖的话,要么就是答应给送什么东西来,要是正在按摩的话,必定是多么的准时,说话水平又高,又守时。当然领导是没毛病的,且都是来去匆匆的样子。有毛病的肯定是一般人了,比如某乡下老汉,在大医院看得法尽了,听人介绍过来的,我心说你要早过来,看能少受点罪;还想插个队,那怎么行呢?人家前面早就排队了的,都一样地掏钱呢!遇到讨价还价的,老慕也有办法,哼,好话好说支你去别处,拭拭你就晓得了,我正好想缓缓呢。有的时候话题也会转到时事上,老慕有部收音机,没人的时候一直在工作,当然有领导分析过的新闻肯定更准确了,他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总会不断地提起。
时间长了,聊天慢慢就淡了,免得被他橡皮泥一样地粘住又听复读机。马老师说,他能说些什么呢?拢共就那么点事,那么几个人都告诉你了。能有多少人啊?多是乱投医的,能缓解一下就很好了,过上一段时间还得来,他还能比医院厉害?早上刚开门的时候老慕也往往是空闲的,握着笤帚从玻璃门里扫出来,把门前的走廊也大致齐整地清扫,不时还抬头转动脖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还在努力地向上翻白眼仁,吓得我和马老师赶紧把身子往房里更缩缩,好在他好像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将垃圾大致归拢到立柱的拐角处,然后双手抓住栏杆朝各处转动着脑袋,轻咳上几声,也不见痰。我想他一定是在等待,不过越来越难以如愿,不久就回去了。
给老慕每天做饭吃的大约是他的外甥女儿或是外甥媳妇,一个算是俊俏、微胖、举止沉稳的年轻女人,习惯稍歪着头看人。这个女人面部表情几乎不发生变化,稳稳地走来,稳稳地离开,也不见与人交谈,还有一个是老葛的姐姐,可能是女人的母亲,她在的次数要少许多。信息来源是马老师的爱人,有的人天生在这方面有长处,总能很快地轻松了解到陌生人的方方面面。顺着这条消息拽过去,我想起,老慕刚搬过来那天,她们就在的,除了出钱雇的几个人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应该是她的老公,只是后来就没有见到了。主要就是搬来了几张窄窄的床,在一些做美容的美女那里我见过,说是叫美容床,上面还有一个大洞,估计是要把脸藏进去的,老慕的没有,也很粗糙。不知是床上有味道还是老慕有体味,反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那时候这女人更利索些,饭点前总见她过来,提着青菜或是饭盒,估计住的也不远。后来肚子慢慢地鼓起来了,再后来有一天发现她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抱着小孩就来了。
我说这女人对他舅舅还是很不错的,马老师“哼”了一声,说一天两天行,三天五天可能,怎么会一年四季帮着你做饭呢?肯定是老慕说好每月给她多少钱呢,噢,这下合理了,我又问老葛没钱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呢?马老师又让我长知识,说“麻眼”能的很,做饭很正常的。他老家的村子里就有一对“麻眼”夫妻,每天从别人家担水用,坑坑洼洼、弯弯道道的却从不会踏错一步,烙的饼也是杂面的大,白面的小,分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比正常人做的差。哎!那还好啊,可怜老葛五十多的人了,还是一个人,按理说他的条件还算是可以的。
不料女人生了孩子不久就有消息说,两口子因买房子向老慕开口借钱,老慕推说没有惹她们生气了!果然有一段时间饭点时只有老年妇女进出。妇女年级也不小了,腿上可能有什么毛病,走路有点挪,脸一直“瓦”(方言,是不是这个字也不一定,我理解形容人不高兴时就用这个词,像是盖房用的瓦片)着,很不耐烦的模样。也是很少与人交流,这一次却与老慕在房子里大吵了起来,声音太高都走了形,射出的子弹一样犀利,把邻居都招出门了,不过语速太快,方言味又重,谁也不能肯定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妇人更深地“瓦”着脸出去了,好像还挂了泪。还好后来并没有耽误老葛吃饭,过几天,年轻的女人也回来了。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那个瘦俏的穿红鞋的中年妇女出现了。她走路挺快,扬着头有点歪,高颧骨,戴一副褐红色方框边的眼镜,嘴巴也有点方,还有隐约的胡子黑,四六分的头发。一双腿倒嶙峋,只是木叉似的向两边撇着些。作为一个女性,她长得不成功,特别是面部把所有女性的特征涤荡得很彻底,好在斜挎的背包和脚下的小红鞋给修饰回来了一些。遇到马老师时她会很客气地停下来问好,回答问题,没问的也说。倘若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多数她会视而不见地走过,偶尔也会很随意地点一下头。
原来她也是某学校的老师,马老师早就认识,还给她的儿子帮过忙。马老师说给她儿子打过工,儿子毕业后无业在家,曾承揽过乡下路边写大字的活儿,就让母亲请马老师过去帮忙,一个字二十元或是一天六百元的。她的爱人也是一位老师,在另外一所学校教书,只是不认识。她对马老师一边比划一边说胃那地方不合适,找老慕给按摩下,用马老师的话转过来就改成了按肚子了,而且特别用方言讲,听起来是“兔子”。
只是我们不久就发现这是一只特别的“兔子”了,其它的病人按摩最多两个疗程,而她却大大地超期了。四个疗程、五个疗程、六个...而且每个饭点前都是匆匆地赶来,多时手里提着面条、蔬菜什么的也有,显然是赶着过来做饭的,过了饭点也不着急走,有时候还会提着笤帚在门前清扫,俨然一个家庭主妇啊;这我就奇怪了,不由地为她老公和儿子的吃饭操起了心,也隐隐地为老慕担心。并且,老慕的外甥来得少了,后来直接不见了。
问马老师,才发现他那里也没有多少新鲜,只说是他搞错了,“小红鞋”不是老师,而是会计,在保险公司啊好几个摊子干呢!涉及到老慕,叹息说“小红鞋”可会说话了,当初给她儿子干活时就知道了。活儿太散,又准备不足,写不了几个字,一天尽跑路了,很快就念叨赔了钱的话,他就借着坡赶紧溜了,其实只收过一天的工钱。又坏笑着小声说“兔子”还没按好呢?看见很晚了还从老慕房子里进出,估计是加班给按呢!那些日子天热,马老师两口子也一直住在店里。又说一天晚上,老慕的姐姐及外甥两口子都来过,几个人进门“小红鞋”就出来,扶着栏杆看远处。里面又吵,声音由小到大,直到鸦雀无声,两个小的搀着老的出来,带着风走了,妇人的脸“瓦”得极深。
“小红鞋”天天匆匆走过,她的表情一直那么平静,看不出愠喜;老慕一样地忙活,病人进进出出,也有聊天的时候不经意问到“小红鞋”,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她“兔子”不好,我给按着,说是给我做饭顶账我就答应了。能说什么呢?以前用来调侃他的笑话讲起来都不适宜了。
以老慕为中心截一个屏,小一点是一个稳定、和谐的画面,只是再放大点,带出老慕的姐姐,外甥,似乎还有一个老人在世,还有几个哥哥和弟弟...“小红鞋”那边拽拽,至少会出现一个老师和小伙子。这个画面就危险了!
老葛得了糖尿病,听了这个名字我心里一沉,我有一极好的朋友他母亲就是糖尿病患者,先后十多年几乎都在床上度过,长年用药,花费巨大,却无法治愈,忌食又很多,被称为“富贵病”。这样的话,老葛是完了。“小红鞋”说老慕现在已经在银川抢救了,抱怨说老葛最近瘦了许多,她提醒过老葛让早点看,结果总不听,给耽搁了。她又提到老葛的几个弟兄,最意外的是几个人把老葛所有的几个折子“抖”遍了,拢共才“抖”出了四、五千块钱!这可是谁也想不到的,一定是“小红鞋”搞错了吧?她也说是那弟兄几个胡说呢。
老慕人不在,二楼上更加地清静了,只是老慕的卷帘门却是半掩着的,有时高有时低的,看来是有人出入的,估计只能是“小红鞋”了。马老师说,老慕又不在,她一个人住在那么个臭哄哄的地方干什么?世上真是啥人都有呢!
2020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