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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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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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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墨


 

 以前在农村老家生活的时候,常有人抓三伏天的癞蛤蟆浸入墨汁里封存为药,称“蛤蟆墨”,专门症对毒疮疥子,在患处四周涂上一道圈,不出数日,保管见效。最近大火的电影《隐入尘烟》有蛤蟆绑在手臂上“去毒”的镜头,倒是第一次听说,约莫也是殊途同归。

二十多年前,那个叫安家河的地方还在,一个安闲恬静的小村庄,父母亲也都在世,几十户人家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摆布在葫芦河北岸的一截肘弯里。到了做饭的时间,各家的炊烟高高低低抢着涌出来,烧树枝的滚动发黑,烧柴草的淡白舒缓,逐渐弥漫在一起,罩住整个村子,柴草的味道与炒菜香交织在一起,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大家庭,邻居间的猫儿狗儿都好朋友。不像现在被征迁后上了楼,框在水泥格子里,直线距离比以前更近了,每天也进进出出的,碰一回面都得有运气,更别说听到对方的悄悄话了。

有一次我们家过什么事情现在都忘掉了,村子里的人还有亲戚们都聚在一起。有一个平时不常见的远亲也过来了,他额头处离眼睛很近的地方长着一暴突的疥疮,大豌豆一样胀鼓着,粉嘟嘟地吹纸可破,他便小心地用一只手捂着。亲戚是个老实人,不停地小声给人念叨说过两天就好了,绝口不提去医院的事。那时侯乡下人大部分疾病都是这样被“消灭”的。

这时有个人说话了,姓唐,老家原在县城东边三十里外的一个乡,因为是我们村子李家的女婿就搬过来了,毕竟这里是县城脚下,也没有几年时间。他平时说话不多,还有些结巴,对每个人,哪怕是个娃娃芽芽见了面都客客气气的,一边点头一边挤出好好”声,一贯地乐于助人。那天他格外兴奋声音也大,信心满满地说他有办法,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

我随亲戚到了唐家,他指着自家房檐下高悬的一个玻璃瓶说那就是“蛤蟆墨”,有几年时间了,并说最好的是那种两只正“办事”的被一起捉住放入,他这个是一只,不过也是三伏天的。我忐忑地问是被活着放进去吗?他点点头。瓶子是那种装水果罐头的敞口瓶,铁盖子撬开后就不能再扣紧了,便在瓶口上垫着一层又一层的塑料,在瓶脖处用细绳一道又一道地扎紧,上面扣上盖子,再用绳子把盖子连同整个瓶子五花大绑起来。老唐小心地揭着一层层塑料不停地强调说臭得很,而我心里最恐惧的是那个满身疙瘩的活物在墨汁里浸了几年后现在的模样?我是一个听到杀鸡都犯恶心的人,终于不敢看了,背过身子离得远远的。老唐折了截树枝蘸着墨汁在疥疮四周细心地圈图了一会儿,我隐约看到黑圈有的地方细有的地方粗,还似乎有渣粒隆起,不受控制地想会是肉渣吗?这个念头让我不敢直视它了,真的奇臭无比。

后来那亲戚果然恢复了正常,看来药效是肯定的。

想起说这些事是后来去看望一个临终病人老王,见他时状态还不错,声音也铿锵,身体也还肥硕,只是不停地咳嗽,眼神倦怠,毕竟折腾了快两个月了。

起初依旧住在县城里的一家叫做什么康的大型私人医院里,大夫、护士都是老熟人了,有点儿像回家的味道。医院赚了钱,病人看了病,费用大部分国家给报了,大家都满意。好多老年人隔一两年都会去光顾光顾,所以讲现在的“住院”已不同以往了。不料十多天过去了,却没能像往次一样背着手回家了,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小区门口有个年轻人开一家小诊所,头疼脑热的小病大家都去他那里抓药,效果还挺好。小王把诊断书、拍的片子一并拿给李大夫看,这个算是学有成的人就业屡屡不如意,索性自己创业开店说话一向小心,让自己得远远地。他眨着眼睛、歪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带病人去银川问问,我觉得这个病严重呢!

小王心里“咯噔”了下,马上着手上银川,几番周折后有了结果,小李大夫的猜测KO掉了拥有大部分本地退休名医的私家医院的判断,肺癌晚期,一样的片子,不一样的结果。小王扶着发软的腿不愿意相信,又托人想办法挤进了西安的医院,结果一样。精干的专家年轻且直接,要么回家等着,要么一边化疗一边等着,不过根据经验区别不大。肺叶上有一块息肉,恶性的,癌细胞已布满肺部,正向其它地方转移。专家临了又给了点希望,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成功抗癌几十年的也有,症状消失的都有。

一家人无奈,只得做了一期化疗后回家等着下一期的时间,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例外上。但是纸里包不住火,病人昼夜呻吟,咳嗽越来越频繁、剧烈,咳血,越来越多。没有例外或者不在例外之例,儿子终于败下阵来,不再阻拦想要来探望表达心意的人,以前是怕刺激到病人。

当面又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话,夸夸现代医学的高明,说只要大夫搭手,就没有好不了的病,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传说;我说你好好养病,好了我还和你猜拳喝酒呢,他呵呵笑着说好;老王挺豁达,说是大不了上北山,反正迟早都要去的,现在去还能占个坑,以后说不定都得火化呢!在咳嗽的间歇抢着叹息加咒骂,睡不着觉么,关键是睡不着觉么,把人吃力死了!听的人不敢去直视他,更贫乏劝导的言词。

电视剧《天道》里王志文扮演的儿子在老人最后时间放弃了治疗让好多人骂他,但应该是一种权衡取舍后的合理选择,有的病人最后一阶段的每一秒时间都是痛苦万分的。

从王家出来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老王人挺好的,以前别人家事都是请他去“柱香”的,客人进来时站起笑盈盈地递过去香、纸、酒、茶等,一人干笑着说以后“柱香”得换人了,大家都跟着叹息!有人提起他的笑谈,其他的人跟随举出更多的桩桩善事,终于有人总结说现在的医学妈哒(厉害得很,判了癌症那就是用“蛤蟆墨”给圈了,飞飞不过去了的话时,大家都沉默了。识不了多少字的人作出的比喻往往能精确到骨髓,比如他们揶揄没什么体力的人说“猫儿大的人能干个啥活计?”;说开车赶路的急迫时“脚都伸到油箱底子了!”;“蛤蟆墨圈了”的肯定也是一样。

十多天后,老王就走了。说实话,那样的病,那样的身体状况,能在较短的时间里结束痛苦,他算是“命大人”了,好多人一直要耗到皮包骨,无力抬眼皮后才走,那样于他才是最大的苦

乡下人对“红白喜事”的理解着重点是放在后面两个字的,所差别的是奉香两柱,红色对联和奉香一柱白色对联,除了必要的体力活外,吃饭、喝酒、打闹、谝闲传才是“正事”,东家给大家搭了台子,每个人就都是演员

丧葬这场戏的高潮在“闹坟”这一节。这个名称是我临时取得,习惯都叫“耍女婿、外甥”。打坟的,就是挖坟坑及穿堂(即穿堂墓)的一般是四个人,近些年开始多用砖箍坟(即天顶葬)了,工作量大点,遂改成了六个人,这项工作是丧事的重头,东家是要给报酬的,另外东家的女婿和外甥们表达对死者的“孝敬”和对劳力者的尊重要依次给他们“表示表示”,不计在报酬里。往往有些淘气的人会作出不想掏钱企图蒙混过关的样子,被人揪出来推到坟坑边强制,时间在棺木到了坟院等待下葬时辰的当间。

打坟人通常会有一个“头儿”大家戏称为“组长”的会早早地跳进坑里等着,坑里会留下最后几锨土,“组长”一边被众人调笑也调笑着众人,一边将土刮动着拢成堆,只等收到钱后便铲出坑外。收钱的人常常受人“嫉妒”,总有人在背后踢土下去到他的头上,待他回头找时却装出无辜的模样。掏钱的人都会事先被人提醒准备一些零钞装在不同的兜里,数额根据财力、人数、以及其它有关,用零钞是看起来多一点又能分多次掏出显出”的样子。近些年还会有人提议用微信支付的办法我见到过,不过除了带来哄堂大笑外从来没见过一次支付成功的。

开始都算平顺,后来王家的长孙女婿成了大家“照顾”的重点。听说他是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平时大家不常见到他的面,今天是躲不过了,哄笑声中已经不由分说地被人按骑在担于墓坑上面的椽子上,这时没人顾忌他的西装革履了。椽子原本是用来抬棺木的,本来就不粗,有调皮的人一头掂起、放下,再掂起,放下,并左右摇晃,使得他几乎要掉下坑去,好在有人死死地拉着他的一只手,他胀红着脸庞大声地喊叫着,蹬着双脚另一只手无着落地到处乱抓寻找平衡,周围的人回报他的是更大声地哄笑。他是很愿意马上钱好跳离这个地方的,但众人显然是要在他身上榨取到快乐的最大值。

这时候,我有些意外地发现被他抓手的人不是村里人但我认识,那是马校长。依旧是那样精致整齐的打扮,头发纹丝不乱,牛舔的一样发光,依旧在外面披一件大一号的外套。他双手拽着主任的一只手紧张地盯着他,身体后仰着,不断地央求大家小心、小心、慢些、慢些...披着的衣服眼见要掉落,他便不停地耸动肩头。其实我知道在平时,即便是衣服不曾挪动,他也会隔那么点时间就耸一耸肩,双手或是单手扥两边的衣襟,再从鼻孔里发出两三声“吭、吭”声,但此时此刻应该是真的需要

乱哄哄,此起彼伏“掏钱”声中主任终于有机会抽手从口袋扥出一张张零钞,但每一次钞票摇摆落下的短暂沉寂换来的都是高声的哄闹与椽头的晃动,特别是小额的出现时更甚,逼得他将手急急地换到另外口袋里的,起哄的人还会喊叫着指引钞票的颜色,直到信贷主任从钱包里抽出红色的后总管笑着发话了,行了行了,够多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让你们满意得人家把银行搬过来!

众人哄闹的时候,老王的棺木在正前方立着,占着C位观看着,没人跟他挤,侧后是孝男孝女们跪爬着,把条形纸钞攥成绳状慢慢地燃着,各想各的心思,一直到众人动土填坑的时候,再大合唱一样集中吼叫上一会儿。老王是个好热闹的人,以往这样的时候总是凑到最前面的,现在不知做什么感想了,我总觉得他就高高地飘在上空,无人机一样地俯瞰着大家的一举一动

众人合力将棺木下到了坟坑里,阴阳先生开始工作了。黑色的道袍罩身,马上让人感觉陌生起来,又让他与另一个世界的距离近了些。帽子像是半截黑色面袋从头顶贯下来,两边被耳朵挡住后把上面多余的甩到脑后,哎,不对,他这帽子可能好长时间不换了显得小了,是把头硬塞进去的,头皮给勒出一圈儿鼓肉,耳朵便没什么负担

墓坑竖着的方向中间有两根木撅,这会儿他让人帮着用红线给连了起来,立在前面向两面歪歪头目测一番,嗯,看来还好,便俯身蹲下在前桩靠里处拢土成一个小包,从提包里捧出针盘搁在上面,让红线骑过去。阴阳先生有些胖蹲着让他很吃力,跪下呢又会弄脏裤子,屁股坐下也不合适,只得一会儿屁股撅得老高缓一缓,一会儿又几乎要塌在地上,嘴里哼哼哧哧的。他双手扶着针盘左右旋旋再四周不停地压压让其平衡,抠抠土又填土,盯着指针和红线校准着方向。总管使个眼色,东家有人过来和阴阳并排跪下,忙忙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对折了从针盘底下塞进去。旁边看热闹的有人讲这下好像垫高了,马上有人唱对台戏还低一些,有的说四面都低阴阳不说话,只是裂裂嘴笑,双手继续工作。垫了钱的这一边感觉有点儿低,他把钱抽出来,对叠上一次塞进去,这样就看不见钱的颜色了。时间长点了,总管看看东家向阴阳的方向抿着嘴仰仰下巴,东家会从另一侧方向塞一张钱进去。针盘稳好了,阴阳立起身来,让人把棺盖打开,棺木前后也拉一条中线,要与上面的线重合,便指挥着下边的人左右微调一下棺木的位置。最后是尸身,也让他躺得周周正正、舒舒服服。这些完成后阴阳就会提醒把死人双脚上的绳子解开,又招呼亲人们看上最后一眼,哇哇地哭上一阵,盖上棺盖,让人用方锹刮去棺木四周的脚印,否则据说是死人会寻踪过来的。再下来就是用砖箍窑把棺木套进去。

阴阳收拾针盘的时候很迅速地把钱从下面摸出来塞进口袋,像是小气的抽烟人从里兜往外摸烟时反复地往深处捅。我讨好地问他,李师,你针盘上咋看起来跟个指南针差不多呢?李师说那就是个指南针。我又问埋人的时间、方向是不是一天跟一天不一样啊?他哈哈笑了,语气里充满着不屑,不单是一天跟一天不一样,是一人跟一人不一样,一山跟一山不一样,同一个人,昨天死的跟今天死的就不一样,上午死的跟下午死的都不一样。我极其崇拜地对他讲,李师,干脆我跟你去学艺吧,给你当徒弟,给你跑腿!他说那能行么。


李师的阴阳是家传的,周围几十里外都是他家的服务范围,我能记起的老李师就是一个干瘦的白胡子的老头,一脸的核桃皱纹,脖颈如秋日里晒了多日的萝卜一样。写得毛笔字很耐看,不过...有一次父亲不知听了那位高人指点,需要把一句五字还是六字的话写上365遍于一整张黄纸上再烧掉,老先生很认真地折了纸痕,跨指量了又量,开始动笔。起初如蝇如蛛,后来发现问题了逐渐放大如核桃,到最后几又有如苹果大了。我还见过他给大哥的新庄院“退土”,院地中央插一截木棍,顶头挑一顶筛子,用红布条绑着铁犁头,下面支起针盘,燃着香纸。那时的钱面值都小,父亲开始垫的是五角、一元的,老李师不断地说算了、算了,父亲不停手,坚持把五元的也垫了进去才做罢。我记得老李师埋人时每次都是要下到坑里去指挥或亲自动手的,后来老李师没了后,李师起初也是要下到坑里去的,只是后来就不了,可能是太胖的缘故,再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下葬的时间越来越“人性化”,以前从来都是半夜三更,挑灯夜战,不见太阳的,现在通常都是大白天,送葬的人吃饱喝足,安安乐乐、松松闲闲地工作。阳间的与时俱进与阴间应当是同步的。

这会儿开始箍坟了,周围站着一圈人一边观摩一边议论着,其它的人在外面围着几摄小圈胡侃,马校长一个人独独地站着,双臂环抱双手插在双腋下。这是他的常态,有时也会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遇到重要人物时才会垂下的。

他正若有所思,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猛地抬了一下眼。哎呀,马校长,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好吗?我刚才才发现你也在!马校长没有说话,歪一歪头,把身子往远处挪了挪。我已经伸出了手,没想到对方没反应让我有些尴尬老师大多都有这个毛病,可能是每天在小孩的世界里习惯了当“老大“的原因。我继续问,马校长,你跟这里是亲戚关系还是?马校长干咳了一下,再耸肩抖抖衣服后开了口,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路,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能来我就能来么!很突然,很意外,我一下子感觉脸胀得滚圆,饱满火热,眼里要喷出东西来。被气得原地转了好几圈,我冲到了他的面前,鼻子快要触到他的额头,我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尽量压低着口气。姓马的,你可真是个不识人抬举的东西!这句话在大堤上崩开了一个豁口,我连珠炮一样火力全开了,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感觉自己也算个官吗?你啥也不是!你以为校长有多大?你以为谁都要尿你?你拿稳点自己!我拿“蛤蟆墨”把你圈了,这辈子你也就这么大的个洋芋了!而且就没长大过...

我是有些过分了,其实已经语无伦次了。有人探头往过来走,马校长懵了,脸肿得利害,一句话也没回,转了身子匆匆地下山去了。

在我年轻的时候,特别是二十多岁以及以前,我还是走在人群里的,甚至是走在人前面的。上学是最热门的财金学校,工作单位是奖金最高的商业系统,只是工作了不到二十年,不到四十就被下岗了那谁又能想得到呢?

刚下岗时日子其实还过得去,租了间门店进点货做零售没多有少,后来有个姓蒋的湖南人配眼镜的又搬进来分担了一半的房费。小蒋做的生意三天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一个礼拜,虽然没什么文化,粗鄙一些,但人勤快,没脾气,好相处。上班的时候一身白大褂,有模有样,里面包没包知识包了多少知识生人还真不好猜!只是好下棋,爱激动,话密声音又尖,能钻进人的脑子里去,人送外号“蒋吵吵”。

马校长是过来买太阳镜后看到柜台上有棋盘便和小蒋对弈的,从此王八绿豆一发不可收拾。小蒋占了上风一边哼小曲、一边尖笑着用蹩脚的本地话气他,就这水平,你在州里下过(棋)呢还是县里下过(棋)?他也不言语,最多回哼一声,眼皮不抬,伸手从里兜里摸索半天抽出一颗烟点上。校长抽得是好烟,不过也不拒绝别人的烟,小蒋开始还不习惯不让烟,后来也学会了,不过他会把烟盒扔在自己面前,再从里面抽一颗出来自己点上。校长占了上风,点了烟也有话讲,不过他就低调多了,直了身子不慌不忙的样子,走啊?走啊?瞅星星呢还是瞅月亮呢?还是能出一朵花儿?心情大好了,还会给对方也扔过去一颗烟说是让顺顺气,一边耸耸肩头让衣服套得更牢靠。两个人棋力相当,简直成了瘾,校长有时会早于我们在门口等候,往往能从早上杀到中午,吃过饭后又杀到晚上关门。

生意很一般,有这么个人作伴其实也挺好的。与他零散的聊天后得知他在某乡级小学当校长,可能是副职吧,但称呼中反应不出来,一直称校长他也没纠正过。我只是很好奇他怎么能这样清闲地过日子,也一直没有过问,现在想起来那时他已经接近退休了,只是在混日子吧?有一次我感慨说要是能调到你们学校去当老师就好了,他说你不早说,以前他是在教育局待着的,那时候教育系统进了好多人,街上蹬三轮的都有人去当老师了,不过现在是没有机会了。我想起先前经常去理发的地方店老板是一个寡妇,后来忽然就成了老师,唬着一张大圆脸跟在小学生后面,我回家时常常能碰到。那一刻我想要是真的能早认识他就好了,又想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的时间,后来下棋的队伍池塘里的荷叶一样越来越庞大,小店里乌烟瘴气不说,进来的顾客多了就难以腾挪,这就有些头疼了。给小蒋说了几次,他头点得很频繁,但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留痕迹。也该这一天出事,一帮顾客人数也多,里面有个年龄大点的又不藏话,一起的人看货时他就在后面说这是个下棋的地方哪像个卖货的地方?后来货挑得差不多了,一个看棋的人挡了他的路他就更不高兴了,手背手心拍着声响对同行的人说,一样的掏钱,哪里买货不一样非要在这里?咱们走走走!我哎哎地拦,那怎么拦得住。前面顾客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给小蒋说过了,让把棋停一停,棋势正酣,小蒋的声音只是翻过人墙好、好、嗯、嗯了几下就恢复了原状,这会儿我有点儿恼羞成怒了,便大声地喊叫,小蒋,小蒋,咱们这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下棋的地方,你们天天这样能行吗这话像在深水里丢进了一块石头,片刻地沉寂后,哐哐地一串声响,显然是有人把手上的棋子丢到了棋盘上,人圈开始松动,马校长单手撕着衣第一个疾步走出了店门。

这以后马校长就再也没有过来下棋,后来那个店面也被重建了,小蒋也和我分开单独开了门帘再见到马校长就是现在我的毛病是完全过滤掉了那些不愉快,脑海里只留着他的笑脸,但我发现他那里正好留下了我过滤掉的东西,这种不合理的过滤让我马上重新捡回了愤怒,瞬间撤了滤网。我可以无能,但我决不做无理的俘虏。

从山上下来后我余怒未消,在各个屋里翻找校长的身影,心里又想了点词想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那天的火怎么烧得那般长久,只是没有他的踪影。端了碗烩菜忿忿地正吃着,李师已收了东家的报酬提着包冲我招手,你不是要跟我学徒吗?走,赶紧把我送到龙王坝走。原来那里也是新才死了人,这阵子催了好几遭了。

走的路上我给李师发泄着校长的事,他却顾不得我,只嗯嗯地敷衍着,忙着低头从里兜掏出对折得薄厚不一的几沓钞票合在一起后蘸着唾沫点数,点好了装回去,仰起头眨眨眼睛掏出来又点。我们这里的风俗给多少钱事先是不说的,称作“打发阴阳”。总管心中有个尺度,让东家放在盘子里端到阴阳面前,阴阳通常会从钱沓里抽出一、两张放在一边,再把余下的统统折起来揣进兜里。金额一般每天要比一个大工的工钱高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百,而且时间上不用掐头去尾,比如说第一天晚上到,第三天早上完事也是算三天的,就是中间抽着去干别人家的活儿也是可以的。另外棺木装殓前有些小动作、给女婿、外甥们写“幡旗”时也有少许收入,所以大家对阴阳的收入还是心有嫉妒的,评论起来都以为是装腔作势的多,但真碰到自家的事又基于传统而不敢马虎。

老王在年轻时成家较晚,主要是家里一贫如洗,且母亲早亡,只有他和老老王相依度日,近处的人家一听说了都挑嫌。后来打听到山大沟深的“后山里”有一户人家,老老王心劲也不高,便让老王自己去撞运气。老王索性“假装不记得了”自己的窘迫。该着事成了,一心想走出大山的女子看到他完整无缺的身体就已经满心欢喜了,根本不顾及其它,倒是老王反而慢条斯理地说,好是好,就是个子太小了么,逼得躲在门外偷听的女子跳进来说,我去了还慢慢地长呢!

后来有一次在老王独自去老丈人家的路上发生过一件事。其时骄阳当头,困饿交加,他走进路边一人家去讨水喝,碰到一双年轻人对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发,说是三天时间了,小孩几乎水米不粘,迷迷糊糊地也不睁眼,药了不少,神鬼也送了,就是不见起色。讨到吃喝的老王走出半里路了,心还留在后面,回想起邻居家有个小孩前段时间也是这个样子,同样是吃药了好几天,便转身往回走,走几步觉得还不妥,又找片树荫靠树坐下。老王伸手在腋下、前胸处搓几搓,走路正热,不几下就有了一团褐色垢泥,撕成小块,双指研捏一番,几个大小均匀的圆球就成了。揉上些干土让它变下颜色,这下好了,硬了一些,颜色也与那“天麻丸”“甘草片”无异了。老王掬着几粒“药”对那家人说,我这里有几粒药,你要是相信我就给娃娃吃下去,最迟明天一定见效果那家人想了想,撑开小孩的嘴把药给灌了下去。老王闭起眼睛,舞动双手在孩子面上下其手身上乱划,口中神神叨叨地咕哝一番,再吩咐那家人把炕填的热热的,给孩子捂上两层棉被让他睡。这一次,那家人又给了他半个锅盔让他带着路上吃。

过了几天后村子里有人来依着他的个长相、走路的姿势打听“王阴阳”的家,老王远远看见正是那家的男人寻上了门,吓得一溜烟躲进邻居家揣度计策,惴惴不安中媳妇找到他,急问下才知人家是上门来感谢的,尊称他为“王阴阳”,这才端了架子放稳脚步回了家。原来那孩子在热炕上捂了被子后果然一身大汗淋漓,前吃的药显效,到晚间时竟自己翻身要东西吃了。那家人认定是老王救了孩子一命,千恩万谢不说,后来又带孩子过来认老王做了干爹。老王经历了慌恐到飘浮慢慢地自己也疑惑起来,仿佛当真就拥有某种能力,手儿嘴儿不由地忙活起来,走路说话都与众不同起来。村子里的人当然不相信,但当他的面却从不戳破,同龄的人也是半真半假地称他为“王阴阳”。

开始的时候两家走得挺勤快,后来就淡了,到山里的老两口过世后就直接断了,其实就是最近才又续上的来往。我在报怨完校长的言行后才问起他们关系的,小王给我原原本本地倒得一滴也没留。这些事我是早有所闻的,只是没想到那小孩就是马校长,这让我有些尴尬。小王笑说没关系的,他不是来送他干爹的,也不是来看他这个干兄弟,而是来巴结的女婿主任的。他说校长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正式工作,据说最近和几个朋友合伙创办一个什么公司,需要大量的贷款,才顺着渠道摸上门来的。女婿问过他,他给说了,他和我没什么大关系,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阴阳李师在用车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我生意清淡便随叫随到,也乐得换个环境散散心。拜师的事我本来就是戏说,他可能也没有往心里去。走进不同的家庭,体会各色人情世故,正是我喜欢的事。一般距离不太远时,我都会晚上回家的,也有的时候会留下来,聊天也好,喝酒也罢 ,倒也自在快乐。

阴阳的工作程序是大致固定的,得了死人的生辰及子嗣情况后打开书本对照,再掐指捋一捋,讣告、祭文、引魂藩上的内容就有了章程,孝衣的数量、柳木丧棒的长短、谷草弓,桃木箭这些东西有经验的总管都会早早有等当。李师的字比老李师的别扭,不过没关系,就是认真写也不一定有人认真看,两三天后都会化了灰烬,况且有些内容本来就和大夫开的药方有一比,朱砂画得敕令也让人心悸。不过带听不听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这些简单的知识还是“强塞”给了我,结合百度,属相和时辰计算,方位等我算是知道了一些。

李师有一天突然提起要给我车费,说是车子加了水又不走,我说烧不了多少钱,再说你不是我师傅吗,跟上你每天还混吃大喝呢,他笑一笑,就不再说什么。真就遇上了那么一户阔绰的人家,打发李师的时候在盘子里给我也准备了一沓钱,我说不用,他们非要我收下,说这是规矩,几番推辞后强塞进我的口袋,连回钱也没留下。那以后总感觉李师话格外地少,我也觉得别扭,临下车时我便把钱塞到他的怀里,李师说这是你的钱,我说我不能要,最终他拗不过我收下了,从里面抽出两张摔给我,看得出他是真生气了,说,这点儿拿上加油去,不然以后就再也不坐你的车了!

前段时间我和李师去了一个叫酸刺沟的地方,李师开始忙活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就去胡转不大的村子里庄高低错落很零散,东一个西一个躲猫猫似的藏在各个沟岘里,被大小的树木围起来,形成各自的独立王国。

远远听见有人高声地争嚷着,寻声走到一个交叉路口,见是四五个中年妇女围成一圈,手里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见到我过来,她们嘴巴却都闲了下来。我笑着挑逗她们,哎!咋不说了?听你们说话还要交钱吗?其中一个噗嗤地笑出了声,她边笑边说,你想听啥呢?我们乡里人的话你们城里人听不懂。我急急地打断她说自己也是乡下人,说出了离此不远的一个村子的名子来佐证,她切了一声,嘴撇得鼻子都被拉了下来,问我说那你是谁家?我随口说了一个姓,她可能看出了我的犹豫,更是一连吐出了一串”字。我只得如实说自己是开车送阴阳过来的,但真的也是乡下人,并说你们这里的路可真不好走,她们合声噢了一下。

很快她们就接上了先前的话题。原来死者先前是有病的,开始说是癌症,戒烟戒酒忌口的,后来说也就是鼻窦炎。说不严重吧经常发作,说严重吧又不到做手术的程度,因此大夫给开了药维持着,只隔三差五要到医院去请大夫给清理一下。清理什么呢,大家也只有猜测了,也许是浓血、鼻涕这些垢物?我说会不会是鼻孔干燥要湿润一下?她们也嗯嗯地点头。都怪他自己讨厌着要动手呢?不然也没事,以前都是去医院的一个这样说另一个马上说,我听说是老婆子给不小心弄的。再一个抢着说前一个,你说得美,这么远地去一回县医院,早早地起身,弄好回来也天黑定了!那个接着说,自己弄过好多回了,这次没防住深浅,捅破了血管,发现出血时没治了,捏也捏不住,先用碗,再用盆,说是淌了多半盆子呢,怕是血都干了!听到这里我有些眩目,眼前恍惚着一个人影,摇晃着躯体,血流从他的鼻孔里、嘴巴里迸射而出,他手舞足蹈,身体渐渐地瘫软倒下...

哎!几声叹息,大家可能都觉到了不适,有人便转移了方向。都是他那个完怂儿子惹的麻达(祸事),不然老两口还好好地在县城里住着呢,也就到医院去弄了哎,都是命啊,马老师(少)欠儿子的呢!我忙问怎么回事,她们说马老师本来一直在城里住着的,玩货儿子赌博输了好多钱,就骗说是要与人合伙办公司,哄得马老师把房子卖了给支持了。有人问两口子知道儿子赌博的事吗?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咋会不知道呢?不过遇上了那么个完怂也没办法么!

听着听着我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个直觉催我马上去验证一下。我一边小跑一边在心里叫着,不会、不会、不可能的,那有那么巧?但是当我冲进门看时,赫然发现供桌后方的遗像正是披着外套端坐微笑的马校长!脚下瞬间化作松软的泥地,让我拔脚格外地沉重纸帏尚未挂,我绕到供桌后面,马校长安静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又瘦俏,安详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他身着暗红的唐装显得庄重老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没有再披一件外套,看来到那边也要改掉这个习惯了。我认真地低了低头,在心里对他讲,马校长,对不起!我收回伤害过你的话!

校长的儿子是一个高个的胖子,看每个人都是居高临下的神色,目光如剑不停留,走路时肚皮老早地前面开道,有些外八字。他进门时天都要黑了,一进门就对母亲大声嚷嚷抱怨,只到总管把他拉到另一个房子里去商量什么。

这时候李师要做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坟穴的位置也定好了,讣告已立在大门外,各个门帮白色的对联已贴妥,供桌上马门三代的牌位签立,白烛闪动,烟袅袅,茶酒齐备,正中间张起巨幅的“奠”字。

他和我一样不愿在这里久留,便招呼总管布置了其它的事,说好了第三天的下午三时下葬。

我给李师念叨说这个村子怎么人口很少啊,他深有同感地说是啊,本来村子就不大,年轻人还都外出打工去了,这马家老家在外地,现在也没什么至亲了,这里也没什么亲戚,独门独户三代人了,又常年在城里生活,搬回来也没多少日子。他妈这边亲戚都是通渭那边的,要来也得到明天了。刚才总管还说了,准备到市场上雇人来打坟呢!我说以后可能到处都这样了,哪儿都缺人,雇人是最现实的了,庄邻抬着棺木前呼后拥的画面以后怕是越来越稀罕了。

马校长的棺木果然是被三轮车拉到坟地的,看着柴油发动机“咚、咚、咚 ”地咆哮着一路冒着黑烟,在松软的地面上左右摇摆一路前行,一种孤独感袭上心头,不由地想起自己,终归有一天自己也将被丢进一个坑里,这就是每个人归宿,来世上天上下的日子,惹下一路的喜怒哀乐后,眼一闭走了,如同来时一样无知地走向另一个无知。人生如戏可能也有这层涵义,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人又都是观众,看别人演戏,又同时演戏给别人看,但身在其中时都是难以自拔,无法超脱。

到了地方才发现那地方还停着一台小挖机,原来坟坑的主体都由机械完成了,人工只作了后期的精修。以前听说陕西、河南一带都这样,我们这一带倒是第一次看到。墓坑比常见的眼见要阔一些,挖出来的土堆得又大抛得又远,准是大致参考了李师给画的尺寸,四壁被挖机的“大手指”抠过的痕迹很清晰,这样一来人的工作量就大大地减轻了。打坟人依在下面等人往下丢钱,一会儿见大胖子走到了跟前,抽出一张百元钞斜扔了下去说,上来吧,上来吧,挖机挖的么,你们也没出多少力气。

挖坑的过程中挖机掏出一只冬眠的癞蛤蟆,李师听说了急急地要了来,说是三伏天的蛤蟆独特,三九天的更是稀少,让我去给他买一大瓶墨汁去,我说这个地方那里去买?他便说那就带回去再说吧!想到他要把那东西带上我的车再回去丢在墨汁里淹死,我越越害怕,干脆一个人早早地跑了,后来索性关了手机。

对小王说马校长的事,说他多亏没有让女婿帮他贷款他淡淡地说,现在的娃娃灵得很,女婿早就打听了那个娃娃的情况,说是问我,其实是在提醒我呢。

2021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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