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绪不宁。我渴望着遥远的事物。我的灵魂在极想中走出,要去摸触幽暗的远处的边缘。呵,“伟大的来生”,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我却忘了,我总是忘却了,我没有奋飞的翅翼,我永远在这地点系住…… - -——泰戈尔
久未联系的小星来电说:“我要结婚了,请你喝喜酒,酒席设在耀达,是五星级宾馆。你一定要来!你看,我小星终于要结婚了,你说过的,不要等你儿子结婚了,我还打光棍一个,哈哈哈……”不容我反应过来,电话那头连株炮似的发话。他特别强调“五星级宾馆”,大概想证明自己是一个成功人士。北漂二十多年,五十好几的小星终于要结婚了。听得出,他极度兴奋。我能想像,一个初婚老男人内心的雀跃和激动。
那段时间我的脸上长了一块疙瘩,几次去省城就医,都说要动手术。心情极差,也懒得出门。我不想脸上挂着刀疤去会一些多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尽管小星再三邀请,我还是谢绝了。小星终于有了一个家,真的替他高兴。不去参加他的婚礼,心里感觉有些愧疚,于是就说,等我伤口愈合了,一定去看你。
再次听到小星的消息,却是噩耗。朋友说,小星没福气,新婚妻子的被窝还没捂热就走了。从被确诊肠癌晚期到离世,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而与小星数有往来的朋友都说没接到过喜宴邀请,也就无法印证婚礼的热闹场景和小星幸福的样子。也许小星走得急,最后连婚礼也来不及办。同在一城市,之前我竟然没有听到他得病的任何消息。一直梦想轰轰烈烈过一生的小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与小星之间的交情缘于二张电影票。
三十多年前,县城电影院就一两家,看电影一票难求。每天,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影院门口就挤满了人,售票窗口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窗口大概也只有四十公分见方的样子,与其叫窗口,还不如叫门洞。如果想看清里面售票员的脸,只能猫起腰,把头贴在窗边侧着头看。遇到热门电影,排队到了窗口,你得站稳脚,赶紧把钱递进去喊着:几点的,我要几张。对话必须十分简洁、短促,如还在磨蹭,就可能被后面的人群挤了出去。至于里面售票员是谁,实在没必要瞅,肯定是那个四十多岁腿脚不便的女人。她是县城的名人,几十年了,多少人想坐这个位置,都挪不了她。县城里的百姓或许不认识县委书记,但必定认识她。自打懂事起,我便知道这个叫秀梅的人,挺厉害的,谁都想巴结她。只要与她有点熟,远远看见都热情地上前打招呼:“秀梅,吃了吗?”。那时还没有电视,更没有ktv、酒吧。虽然电影不当饭吃,但忙碌了一天的人也就是看电影这点消遣了。
那天,与老周约好去看一场电影,我几次排队临近窗口,都被后面的几个粗壮男人剔出来,而老周却远离人群,站在边上观战。我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一个小个子男人晃悠悠走过来,笑嘻嘻地从衣袋里掏出二张电影票递过来说:送给你吧。看我有点懵,便转过头指了指站在老远的老周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我叫小星,就在这家电影院工作。然后又提高嗓门笑着说,诗人嘛!可能不好意思在这里挤。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与老周同年,都属虎。
认识小星后,我们想看电影就方便多了。有好的片子上映,小星总留几张给我们送来,并带几篇自己写的文章请老周“指教”,小星的文字基础较差,老周倒挺用心帮他。接触多了,我们对小星的了解也逐渐加深。高中一毕业,小星就顶替父亲招工到电影院工作。父亲是电影公司总经理,虽然不能直接安排他到行政岗位工作,但派个技术活是可以的,于是小星成了影院的电影放映员。小星形象平平,文化人嘛,打扮却新潮。留着大背头发型,老早就用上花格子羊毛围巾。尽管没有“上海滩”里的许文强那样高帅,但那条挂在胸口的长围巾向肩上一甩,便是倜傥、时尚的象征。在电影院工作不仅体面,最大的福利便是能免费看电影,好片子一场不漏,如想帮朋友买个票,不用排队,还能买到好位置。电影院这个单位,多少领导干部想着把子女往里塞。
小星虽年过三十,却有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梦想,放电影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谋生手段。小星说自己无非是一个“放映客”,他总喜欢把客字的念成Kàn,尾音拖得很长,表示对电影放映员这个职业的轻蔑。他最初的理想是当一个记者,后来想当作家。但在一个县级电影院工作,至多也就写几篇影评,这个天地实在太小,小星要写大文章。他经常感叹,我这只虎,岂能甘愿卧伏在电影院?
心里装着文学梦,自然对搞文学创作的人很崇拜。他不屑与官场人交往,说官场的人很虚。老周虽说也是官场上的人,但小星认为他不一样,老周更像是文化人,没有官场里那种居高凌人的气势。小星就喜欢与文化人打交道,嘴里时不时会蹦出一连串当地的文化名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就争取去认识。自己兜里揣几张电影票,碰到熟悉的文化人,就送上几张,这样就拉近了关系。文化人大多喜欢看电影,当他们接过票,连声道谢的那一刻,小星才有电影放映员这个职业带给他的优越感。
刚进单位时,小星还有点新鲜感。新影片上映,第一时间看,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不对外公映的内部片子。但每天坐在机房看电影,准确说应该是听电影,时间久了,便厌烦了。电影银幕虽然很大,机房内放映窗口很小,电影拷贝挂上机后,放映员想看会电影就得弯腰对着放映窗口看,太累了,几天过去,小星不想再看了。一档排片五六天,电影里的对话,小星几乎都能背。后来连新片也懒得看了,闲着没事,小星就翻看文学杂志,一本接着一本,任凭放映机自转,等到外面座椅上发出噼哩呖啪啦的声音,才发现银幕上银光闪烁,上半部放完了,下半部的拷贝忘了挂上去。差错多了,领导对他的批评多了。小星父亲原来是教育别人的,现在儿子老被别人教育,觉得脸上很无光,免不了要数落他一番,这愈发催生他离开影院跨出家门到大城市发展的念头。
那年头,辞职下海的人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从八十年代商人南下淘金,到九十年代文化人北上镀金,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年轻人,都想在大都市充分展示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大多数人淹没在茫茫大海中。
小星毅然加入了北漂行列。老父亲急坏了。自己当几十年的领导,对电影放映行业有着特殊的感情,虽说不曾有望子成龙的奢望,但希望子承父业,将来能从影院调到电影公司谋个职位,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现在儿子放着好端端的工作不干,非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北京人才济济,你去干嘛?从未写过像模像样的文章,还想到北京做记者?做人就不能现实一点?实际一些?三十好几啦,好好找个对象,结婚生子才是当下最重要的。”老父亲一万个想不通,找到老周,想请他帮忙做工作。平常老周的话小星能听几分,但这回心意己决,没人撼动得了他的决心。
小星在北京究竟混得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有一点是肯定的,从事正儿八经的文字工作,小星很快乐,也很自豪。隔三差五的,会给我们来电话,通话内容大都是在北京的一些感受和我们平时听不到的小道消息。譬如某电影明星又曝风流逸事了;与某某大腕在某次聚会碰见,并相互交换了名片等等。而老周总不忘叮嘱一句,年纪老大不小了,你可别等到我儿子都结婚了,你还光棍一条。
起初,他每年都会回老家探望父母几次,后来也就春节前后回来一次。小星留下的名片,密密麻麻正反两面印得满满的,看得眼花缭乱。最让小星自豪的是,结识了一大批文人墨客,得意时他便甩出一大叠名片,个个很牛。有总编、名记、作家、文化公司老总等,这可是身份的象征。这些名人的成就,小星介绍起来如数家珍,就像在炫耀自己的辉煌成果,兴致勃勃喋喋不休。
北漂十几年了,小星名片上的头衔换了一个又一个,而他的装束却一成不变。脖子上挂着那条格子长围巾,一件又长又大的灰色羽绒衣罩在又瘦又小的身上,一副阔边眼镜挡住了半张白净而没有血色的脸。老周经常等小星聊完后便撩起他的衣襟说,你看,还是去时的那这身行头,多少年了,袖口都磨破了,该换换了,别那么寒碜。趟若想回来,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工作。“我没有混出个名堂,怎能回家?再说,这里那有合适我的岗位。至于生活,我从不讲究,我追求的是精神上愉悦。”老周无言以对,就调侃一下他,你是不衣锦就不还乡?追求精神愉悦,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无可厚非。都四十了,你恐怕现在还是童男子,这也不妥吧?难道真想做一辈子苦行僧?小星“呵呵”二声,似乎是否认,却又像是在苦笑。还早呢,你家儿子才上初中,肯定赶在你儿子结婚之前。
小星的老父亲找上门了,倒了一肚子的苦水。“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了很多对象,都嫌他在北京没有固定职业。也不知他这些年都在干些啥,眼光还老高,说什么现在交往的都是大明星,文化名人,老家的姑娘还看不上。你说,哪个女明星会看上他?这不是瞎扯!北漂漂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漂出什么,连个老婆都没漂到。我知道他有些好高骛远,不靠谱,哪里知道他这么不靠谱。现在只希望你能说服他,该收收心了,回老家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老父亲一声叹息,眼里满是无尽的忧怨与无奈。而小星却说,他是瞎操心,什么叫“靠谱”?就是混口饭,生个孩子?他是父亲,我也不怪他,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一天,小星寄来信了,是一封挂号信。我有些纳闷,什么重要东西,用得上挂号寄来吗?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报纸《经济时报》,整个版面的采访报道,就挂小星一个名,显然是他独立完成的。老周说,这个报纸我知道,还挺权威的。小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看来这几年在北京也没有白混。
秋天到了,老周要去北京出差,第一时间告诉了小星。电话那头,小星高兴得快要跳起来,硬是要来接机。老周说,你别来,告诉我住址,我去看你。那天下了飞机,老周还没走到出口,便远远看见小星高高地举着牌子,兴奋地站在那儿四处张望,老周的名字赫然跃在上面。见老周走出来,“嗖”一声跑到跟前,抢过行李说,我们到门口再叫Taxi。怎么?都讲英文了,老周又调侃他。小星笑了,在京城总要会几句洋文。老周说,你不用Taxi了,有人来接机,你就乘我的车,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小星迟凝了一下说,唉!本来应该由我请客的,估计你在北京的行程都排得满满的,恐怕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那好吧,我就跟你蹭饭。刚说着,小星突然仰起头,举起右手向前方挥了挥手,然后与老周说,碰到个熟人,是某报社的记者。那神态,完全是在北京呆久了的派头。
饭后,小星跟到老周的住处,那天他们聊得很晚。这几年,小星换过很多工作,现在给中国第一大报的一个大记者当助理。老周连连点头说,这个大记者出过好多书,久闻大名了。讲到北京、讲到创作,小星滔滔不绝,生怕别人插话,大有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尽管是编外的,工资极低,但这不影响他对美好前程的无限憧憬。老周问:你现在生活如何,住在哪?空了我去你那坐坐。小星含糊其词,然后说,北京流传这样一句话听说过吧?“人在北京漂,哪有不挨刀”,北漂不容易啊!我只是个潦倒的文人。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文人?现在应该是了吧?说到“文人”两字,小星提高了嗓门,说完便开心的笑了起来,那笑声极爽朗。老周说,那你离衣锦还乡只有一步之遥了?小星露出不易察觉的忧伤。不回了,你看我都快奔五了,你们的儿子都上大学了,而我还刚刚刚起步,这老家恐怕我是回不去了。
说好第二天晚上与小星再碰面的,可老周打了N次电话都无人接。后来小星回电说临时接到任务跑去采访了,这些天可能都没空。小星老早就说,假如你秋天来北京,我们就一起去看香山红叶。现在老周来了,黄栌叶红得像火焰一般,而小星却“没空”。其实他是有意回避,他不愿让老周看到他的真实生活。
后来,老周调外地工作,就很少与小星碰面。小星曾专门去看望老周,老周依旧问,你还一个人?漂了这多年,也可以回家了。小星的眼里写满笑意:我要调北京了,马上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下一次若到北京,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想不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知什么原因,小星终究还是没有调成,满怀希望寄出去的档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举动不过是一种执念,一种即便没人看,也要骄傲地完成这场戏码的执念。在北京的小星,我们了解得很少很少,所有的信息也只是他自己传递给我们的一些碎片和我们自己的猜测。有人说他住在地下室,还有人说他一直住统铺,生活很窘迫,但没人去考证。
小星曾说,假如我是一颗天上的星星,那怕是一颗流星,在天际划过的那一瞬间,它是闪亮的……
半生缘,一世梦。
在京城漂浮了二十多年的小星终于回老家了,魂归故里。而他穷尽一生的追求和梦想永远留在了北京。一直想给这个世界留下印记的他,最终却把自己抹得一干二净。没多少人会记得他,而我依然不时会想起我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冬来了,落叶飘零,繁花落尽,而冬的阳光是温暖的。小星,我们曾经约好的,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