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州,人们说起黄岩沙埠,沙埠菜头、沙埠竽头娘、沙埠年糕便会一古脑跳出来,当然,豆腐干肯定漏不掉的,就如在餐桌上一看到豆腐干,必然会追问一句:是沙埠豆腐干吗?“沙埠”与“豆腐干”似乎已经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祖籍在沙埠镇,但沙埠留给我的印像还是停留在儿时的记忆。现在的沙埠镇以前叫沙埠公社,紧靠公社的便是沙埠叶村。每年寒假,奶奶都会带着我回老家沙埠叶村住上几日,然后带回一大堆土特产。去老家是件极快乐的事,与堂兄们一起去田间挖菜头、蕃薯,在溪坑里捉小鱼小虾,还能吃上现做的豆腐干。奶奶头天就准备好行装,第二天一大早,她便牵着我的手到黄中埠头坐“小火轮”,那时可没有什么班次,等人坐满了便开动马力。我们在一个叫高桥的地方上岸,然后再步行二个多小时。祖孙俩几番倒腾,到了沙埠叶村,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当时的沙埠公社离县城较远,但那条又窄又长的沙埠老街却远近闻名。集市日,除了当地的居民,隔壁公社乃至邻县的村民都会前呼后拥赶过来,大担小担,熙来攘往。街上,行人一个紧挨着一个,如果你不一小心,便会踩到别人的鞋跟。小孩子喜欢赶热闹,到了市日,奶奶就会领着我和一大帮堂兄弟去沙埠街赶集。
沙埠老街蜿蜒数百米,两侧屋檐下的石板路被经年的风雨打磨得光溜溜的。街面大都是两层木板房,年代久远,房子破旧,但并不影响它做生意,底层楼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店辅,打铁箍桶的、剃头刮胡髦的、做秆做油纸伞的、卖糖果卖糕点的,应有尽有。入冬,满天霜雪,房前屋后挂满了冰凌,晶莹剔透的,犹如一把把倒挂的利剑。到晌午,太阳快到头顶,屋顶炊烟袅袅升起,檐头的冰凌开始消溶,嘀嘀嗒嗒,落个不停,弹出水花无数。路上的行人都避开屋檐,而我却拉着堂兄们一起迎上去,用手或直接仰起头用嘴去接水,这时,奶奶就会拽住我的手塞进她的褂子里唠叨起来,冷不冷呀,你就不怕冰凌落下砸到头上,看!地上都是青苔,踩着滑倒了,一身新衣裳都会弄脏。听话些,就带你到街前豆腐店买豆腐干吃去。想吃豆腐干,我自然不敢再惹奶奶生气,收敛了许多。奶奶经常说,我家囡囡命贱,城里的糖果饼干不喜欢,偏偏中意乡下的土货豆腐干。站在辅前,吃几块现做的、冒着热气的豆腐干,香喷喷,热腾腾,软软的、稠稠的,意犹未尽,余味无穷。
上中学后,奶奶年纪大了,老了,我们就很少回老家了。再后来奶奶走了,沙埠的记忆也渐渐淡远,而我对沙埠豆腐干却是一如既往的贪恋,挥之不去,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过去多少年。表妹经常送些沙埠豆腐干为我解馋,关于豆腐干的吃法,她说得头头是道,沙埠朱家的最“正宗”,韧,炒着吃香,谢家的豆腐干也不错,嫩,卤着软口。
每一次吃上豆腐干,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小时候,记得沙埠街做豆腐干的店有好几家,但从来不问正宗不正宗,找到一家进去便是,吃到嘴里都是正宗的。年纪大了,愈发念旧,一直想寻味那种站在店前吃几口滚烫的、原汁原味的豆腐干的感觉。这个周末,我驾车前往,自当寻根溯源,了却心愿。从市区到沙埠,下内环,拐几个弯就到,打个盹的功夫,过去山高路远的感觉已荡然无存。
沙埠原来只有一条老街,一眼望到头,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现在有了新店街、南新街、锦溪路,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弄堂胡同,纵横交错,颇有架势。几经打听,在老街尽头的丁字路口,终算找到了朱记—正宗沙埠豆腐干的匾额。
黑瓦白墙,尽管外立面作了古朴风格的处理,但走近一看,便能看出是一座老旧房子。店铺狭小简陋,一张铁皮长方桌便是店里店外的分界线。果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不是房顶的老字号招牌显目,很难想像,这家小店会引来方圆几十里乃至上百里的顾客。
冬月的沙埠老街虽不像北方那般寒气逼人,但街上挑着担子的小商贩也都裹上了棉衣。一个戴着蓝色袖套、系着油布围裙的男人,正埋头分装豆腐干,脸上卜红卜红的,还渗着汗水。那男人大概也六十多了吧,应该就是朱记的当家人。
桌上摆满了豆腐干、卤水豆腐、豆腐皮、豆浆,还有衍生的油泡、泡虾等。一袋袋,一包包,品种虽然老套路,而摊前来往的顾客络绎不绝,很少有人在摊前逗留,不挑不选,提起一袋,手机往墙上扫一下二维码,掉头便走。买家和卖家几乎不用客套,各顾各的。看得出,都是老吃货,无须讨价还价,更不用担心质量好坏。
站在摊外往里瞅,货架上摆满了团箕,团箕里凉着的豆腐干还冒着热气,刚出炉的豆腐干散发出诱人的醇香。我走进店辅,乘热掰一块放在嘴里,口感鲜美柔韧,尝了一口,便想吃第二口,确实有一种不吃饱不罢休的欲望。作坊透间几十米长,一桶桶浸泡好的黄豆,依次排着队,等候倒入磨浆机,“哒哒哒”的马达声并不嘈杂,反而给这个老作坊添了几份生气。豆浆、豆腐脑、豆腐皮、豆腐、豆腐干等各类豆制品,走一条流水线,与其他产品不同的是它每个环节都可以出成品。几个工人正将雪白的豆浆从热浪滚滚的瓷缸里舀进保温桶,看我进来,并没有人出面阻拦。小心点,地上滑!一个瘦小头发搀成髻的女人笑盈盈地提醒着,看那麻利的身子不断在地张罗样子,猜想那定是老板娘了。看你也不像做豆腐的,怎么有兴致看这些?老板娘随手捡起一块豆腐干递给我说,喏,尝尝这个边角的,香头特好。
接过豆腐干,我不好意思退出来回到辅前。师傅,每样都要十份!那个当家男人,熟练地从团箕里抓起豆腐干往塑料袋里装,不用过称,一斤一袋。朱记的当家男人想必姓朱,我讨好地说,朱师傅,都说你家的豆腐干很好吃,是正宗的,很多人都慕名而来。 “朱家”豆腐干有年头了吧?生意这么好。朱师傅抬起头,不加思索地说,120个年头了,从清末开始,到我这已经第四代了。沙埠街上老字号豆腐干店有好几家,有些很早就改行不做了,现在又重新开张。我家可是祖祖辈辈吃这碗饭的,从未停歇过。朱师傅一拉开话题,就刹不住了,滔滔不绝。一方水土,养一方风物。小小豆腐块,里头也蕴含着丰润的风土人情。
沙埠豆腐干制作以手工为主,从黄豆浸泡到成品出笼需要二三天时间,长产周期长,又占地方,如果量要做大,得铺设大场面,我们是小本生意,只能小打小闹。虽然店铺搬了几个地方,但老顾客都会寻上门买。我说,既然生意这般好,为什么不可以工业化生产,这样就能把量做大,做批发更赚钱。朱师傅看了我一眼说,沙埠做批发的店也有,但都坚持纯手工制作,我们卖的是手艺活。机器做确实产量高,但吃不到那特有的味道。看样子你也是外来的,豆腐干到处有得卖,为什么你赶了个大早到这里买?书上讲的是传承,用我们老话讲,祖传的东西不能丢,将来还指望后辈们提高技艺,发扬光大,一代一代传下去。说完,朱师傅笑了,指了指前方,喏!你看,这就是原来的沙埠老街,几百年历史了,明清时期就在,现在政府都修缮好了,还保持原来的风貌,我们也要争取搬回去。城市发展了,沙埠现在新房子造了很多,并且越造越高,但历史积淀的东西不是同样也要保留和恢复?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这条熟悉而陌生的老街。老街与新街之间有个圆拱门,上面写着“时光老街”。走入老街,青砖素互,木门石窗,戏台古井,老街还是原来的老街,只是比记忆中的更加完好,干净了,敞亮了。但老街里的烟火味依然存在,我仿佛跌进旧时光里,恍若回到了被奶奶牵着手的童年。
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我努力寻找记忆中的那家豆腐店。其实,哪家店姓朱的还是姓谢的,抑或别的姓氏,已经不重要了,因它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沙埠豆腐干”。而沙埠的豆腐干就像这条老街,浸沉了沙埠人对时光的回味和浓郁的乡愁,越久越醇、越陈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