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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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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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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不是山

  小时候随父亲去老家上坟,是件极快乐的事。

  老家边上有一座山,叫后山,祖坟就建在山腰间。在我心里,后山不仅仅是山,是一份浓浓的乡情,是生命源头的追溯。

  后山并不高,态势平缓,蹲在山脚便能目及山顶。春暖花开,坡上柴爿花开满一地,坑岙里溪水潺潺。上山前,家里的“女客”们刚刚生火忙着准备祭品,我便缠着堂兄们上山去采花。沿着田埂,我跑在前,堂兄跟在后,一边追赶一边叫喊着“慢点、慢点!”他们怕我踩空了脚掉进庄稼地里。穿过一片片农田,便到了山脚下。山道蜿蜒,走在弯弯曲曲的山径,举目远望,淡薄的雾气在山林间缓缓散去,村里炊烟在黑压压的屋顶袅袅升起;山间,野花随风摇曳,微风吹来,阵阵清香。我似乎闻到一种诱人的甜味,兴奋地钻窜在花丛间。我想,这就是山的味道、故土的味道,走到哪里,这味道都让我难以忘怀。

  在后山,玩倦了,找块石头坐下来歇歇脚,对着山坳学鸟叫;渴了,到庄稼地里挖些甘庶或萝卜解渴;脏了,捧一手山涧的溪水摸把脸,凉凉的、爽爽的。堂兄说,周边的农田都是自家血亲种的,你想吃啥,田里随便挖。

  我们似乎忘了是来祭祖的,每次都是被大伯的喊声召回。祖坟很大,却老旧了,坟碑早已斑驳。父亲说,这里住着我的爷爷和大奶奶。但他也不认识他们。我的奶奶是爷爷的填房,奶奶嫁进爷爷家时,大奶奶已亡故,大伯二伯还很小。三年后,爷爷也跟他的发妻走了。爷爷生病的几年里,变卖了仅有的几亩田地,他走了,没有留下什么,只有几个没爹的孩子。奶奶既当爹又当娘,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大伯二伯娶妻后,父亲离开了老家,到了城里工作,奶奶就跟着父亲进了城。

  在父亲的记忆里,没有爷爷,更没有大奶奶。每年祭扫,奶奶回乡,大伯二伯、堂兄堂姐们聚在一起,她就会拉着大伯一起讲述爷爷在世时的碎碎片片。絮絮叨叨,一成不变的话题,那便是他们对爷爷的所有念想。至于大奶奶,留给我们所有的记忆,恐怕只有坟碑上的姓氏了。

  清明本是对先人寄托哀思的节日,或许是他们走得太久太远的缘故,长辈们的脸上并没有凝重和悲伤,倒像是一次家族大聚会,充满了欢乐。

  父亲向大伯提出修缮祖坟,大伯说,自家祖坟背靠山、前有水;明堂开阔,坐西朝东,是上等阴宅风水。最好不动,要动以后一起动吧。以后一起动,大概是等奶奶百年后一起修吧。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大伯不好说破,但父亲懂大伯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家祖坟比别人家的大,原来里面还有一间空房了,是为奶奶留着的。

  二十年后,奶奶归天。临走前,奶奶说,我该走了,分别六十年太久了。她要回家与爷爷团聚。奶奶走得很安详。

  大伯和父亲对祖坟进行了重修。祖坟翻新了,而大家的脸上都添了一份哀伤。大伯和二伯都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他们的亲娘。

  几年后,父亲也跟着走了。因为母亲是城里人,父亲就没有选择回后山,他把自已永远留在了城里。

  修缮一新的祖坟慢慢又变成了旧坟。父亲兄弟三人,也只剩下年事已高的大伯了。有大伯在,祖坟永远收拾的干干净净。

  一天,堂兄来电告急:“祖坟前的山地已挖空,挖出来的沃土被村干部卖了,整个山坡劈了一半。自家的祖坟几天功夫便像一座雕堡,高高地竖立在半爿山崖上。现在想上,上不去,上去了就下不来。”

  父亲不在了,保护祖坟,我们后辈自然义不容辞。第二天一早,我急忙赶到老家。堂兄说,大伯已拿着锄头找村长拼命去了。我怕年迈的大伯气出病来,就与堂兄一起跟了过去。

  村长说::"村里要用钱,卖土是村里集体的决定。"大伯说:“什么集体呀!就是你一个人的集体。我问过了,其他几个干部都说不知道。”村长很年轻,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挖都挖了,你还能怎样?"听他一说,我也坐不住了:“你好歹也是一村之长,不能讲点道理吗?”“什么道理?”村长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是三房家的囡吧?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轮得上你讲话。你算个鸟啊?连鸟都不是。”大伯嗖地站了起来,用锄头重重地戟一下地说:“你不讲理吧,好!我这就去挖了你家祖坟,就算扯平了。”

  祖坟挖不得,最不孝的子孙也不敢造这个孽。村长终于认错了,但半座山的土卖了,又怎么填回?只能在断壁处接个石级,让我们走得上去。石级无非是用乱石块垒成又窄又陡的台价,要上去,我们只能手脚并用。而挖掉的半爿山地,雨天就成了个大水坑。每年上坟,我们都要选一个烈日当空的日子,等泥土变干变硬了才能走进山脚。

 后来,大伯走了。至死,他都为没有守好租坟而自责。没有了大伯,祖坟愈发变得荒凉。

  我是奶奶带大的,自从奶奶埋在这里,我对后山的感情更不一般。但被刨去一半的后山象漂移的孤岛与连绵的群山隔断了,变得杂草丛生,山坡上再也寻不到一束柴爿花。清明时节,日暖风和,而我分明感受到苦风凄雨。

 我知道奶奶喜欢热闹,便产生了迁坟的想法。但大堂兄说自家祖坟四面无遮挡,风水极好,不能迁。二堂兄说,自家祖坟冒过青烟,子孙会红火,有好兆头,不能动。祖坟是整个家族的,没有人能作这个主。更何况我连个“鸟”都不是,想迁坟几乎是个空想。

  每次祭扫,弟弟先用锄头清除坟前的杂草,母亲再摆上早早准备的八个菜、一个点心、一壶酒、八个酒樽八双筷子。点上三支香,端端正正地插在墓碑中间位置。晚辈们轮流到坟前叩拜,把所有对奶奶的思念都寄于这香烟缭绕中。仪式完毕后,母亲就从包里掏出几叠“千张”开始焚烧,然后虔诚地对着坟碑说:祖宗们,再丰盛的酒菜还不如手中有钱来得如意,收下吧,你们喜欢什么就自己买吧。

  四月,春意浓,日头烈。后山上没有绿荫,只有空照照的苍穹。

  那次,母亲刚点上火,忽然一阵旋风席地而卷,几片点燃的“千张”蓦地腾空而起,在空中飞舞后落在了枯草丛中。噼噼啪啪,枯草燃烧并迅速蔓延,让人措手不及。在场的所有人脱下外套救火,但火势已无法控制。熊熊烈火,把我们一家困在山坡中。情况非常危险,幸好当地巡山的救援队极时赶到。大火扑灭了,脸花了,衣服也破了。看着一片焦黑的后山。我们久久无法从惊悚中回神。

 焚火烧山,自然要接受处罚,母亲作为肇事者被责训。火势被控在山包内,没有蹿到后面的群山,烧的都是杂草枯树。村长说:没有造成多少损失,就交些罚款,再罚做一个警示石碑吧。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每每看到杵在山脚下的警示碑,我便陷入无限的憋屈和沮丧中。

  孤山绝坟,却不能迁,那就重修。在坟前的空地浇上水泥加固,再“请”二个石狮蹲在坟边守护,既保证了安全,又不会坏了风水。弟弟总算是个"鸟"吧,就由他出面与堂兄们商量。

  堂兄们仍然意见不一。二堂兄去讨教叔公叔婆后,甩出的话让所有人如鲠在喉:“老辈们说了,祖坟前不宜动土。你们想修就修,以后我家运气不好,你们负得起责任就行。”

  没有人负得起这个责任。修坟的计划又落空。祖坟就象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的无法动弹。

  堂兄说自家祖坟冒过青烟,是个好兆头。可那场大火烧得红红火火,青烟四起,他家的日子还是过得一年不如一年。

  年复一年。

后山已不是山。大马路修到了村里,周边的农田已被征用,只有祖坟还伏在光秃秃的山包上,高高地矗立在马路边。

  祖坟越来越老,终有一天面目全非,无人记得。我站在坟前,那群山绵延、鸟啼花放的后山;与堂兄一起在田间追逐的点点滴滴,却成了一种糊模的怅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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