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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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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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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八十有三


母亲说:“你怎么脸上有斑了,看得出,她眼里满是诧异。”“当然有喽,都几岁了。”我笑了笑,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五十好几了,脸上不光有斑,皱纹、色素、眼袋都不请自来。而在母亲的心里,女儿无论多少年纪,依然是那个皮肤干净、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母亲虽然单住,但每星期我们都会见上一面。每次相聚,也只是关心她的身体是否无恙,很少端详她脸上的细微变化,就如她也未曾留意,其实女儿的脸上早已色素沉淀,皱纹肆虐。
  岁月,就像滚滚向前的车轮无法阻挡,过了五十五岁,依稀能听到车轮声就在你的身后,并且越来越近,这声音让人听得恐慌。不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六十已在召唤。这是一个尴尬的年龄,它似乎是一个分水岭,从中年走向老年。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你有多出色,跨过这个门槛,都得打道回府颐养天年,且只能顺势而为,概莫能外。
  母亲自然也经历过这个沮丧又无奈的时光。清楚记得,二十七年前的一个傍晚,饭桌上,我们像往常一下在说笑,而母亲却闷声不响,吃着吃着,眼泪一串串往下掉。见母亲这样,我和弟弟吓得不知所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想问,被父亲的眼色制止。母亲也算是经历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从六十代未到七十年代中期,几次被隔离审查,也未见她在我们面前流过泪。表兄们曾私下议论,姑母是当代刘胡兰。今天怎么了?看到父亲一脸平静,我们只好装作视而不见。饭后父亲悄悄告诉我,今天领导找你妈谈话,她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你们不用多问,没什么的,每个人都会过这一关,她会调整好心态。
  的确,她很快适应。退休后的母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操不完的心,不久便应聘为居委会主任走马上任。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大龄青年找不到对象、夫妻间闹矛盾、结婚多年不孕,辖区内大事小事她都管,只要有事找她,哪怕在吃饭,放下筷子便走。整整干了十年,六十五岁那年,母亲退出居委会工作,算真正歇了下来。

母亲曾经是学校学生会的文体部长,女子五项全能成绩曾打破台州纪录。进入老年大学后,年青时的爱好全捡了回来,摄影、气排球、门球、秧歌、打腰鼓,样样少不了她,忙得不亦乐乎。

随心走、随性活,母亲一直保持这种心态。每年,她都会安排几次外出旅游。七十五岁那年,母亲说跟老年大学的同学们一起去四川游玩。几天后,她给我来电话说,自己到西藏了,着实吓我一跳。“你怎么去的,为什么不早说?”“我们是临时起意”,电话那头几个老人抢着回答我的问题。显然,他们颇为兴奋,很自豪。
  十几个老人,最小的71岁,最大的83岁,像一群逃学的老小孩,玩劲十足。在四川,他们一合计租了一辆面包车,直驱西藏。途经青海,一路风光,一路拍照、一路歌唱。旅途中,年青的骑行队碰到他们,都会停下要求与这帮不可思议的老头老太合影留念。

在西藏,没人愿意爬楼梯住高层,她们却拣四楼以上小旅馆住,哪里便宜住哪里。十几天时间,那辆与她们一样“老”的面包车,载着这帮“花白老人”悠哉悠哉地游遍西藏主要景区,达拉宫、羊卓雍措、纳木措、雅鲁藏布大峡谷。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帮老人竟然没一个掉队,并且都没有明显的高原反应。
  家人很担心,每天一个电话叮嘱,而他们却像一群脱缰的老马,暂时摆脱羁绊,不受约束,不设归期,去寻找那个自由的、早已远去的激情燃烧岁月。
  离开西藏,母亲说,我们直奔西安了,这几天都不回家。他们的行程几乎都是“临时起意”,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满世界跑。这样长途跋涉,年轻人都吃不消,而这帮老人却玩得很嗨。回家后,母亲除了黑了、瘦了,精神却很饱满。说起途中见闻便滔滔不绝,似乎还余兴未尽。看得出,这次集体“大逃亡”,她很快乐、很得意。看到母亲这般,便触发我对学生时代的一段回忆。那时,为了参加小伙伴们组织的一次演出,我和同学们瞒着家长和老师,精心策划了一次逃学,回来后虽然被家长重重责罚,但整个过程充满神秘而叛逆的色彩,现在想起,还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兴奋。我理解母亲,这次放纵出游,或许给他们的晚年生活添上一笔浓墨重彩,永远值得回味。

  母亲是农民的女儿,家境贫寒。外婆虽然是个缠过足的旧式女人,却很开明。为了供女儿上学,每年开学,便迈着小脚颤颤巍巍四处借钱。借钱还让女儿到城里学习,自然要看人脸色。但怀里惴着借来的学费,外婆觉得受最大的委屈也值得。母亲上初中就离开家,到城里读书,而那个年代农村女孩该学的“女红”活,她却没有学会。
  我刚满周岁那年,母亲被抽调派往宁波余姚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一去就一年。六十年代,服从组织的安排是天职,没有人敢迟疑。母亲只好给我断了奶,把我交由奶奶带,从此奶奶住进了我的家。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整日在外奔忙,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所有的家务活都由奶奶承担了,至今她做针线活也只能勉勉强强应对。
  岁月流逝,奶奶在我家不仅带大了我和弟弟,还和我的父母一起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父母不在的日子,她便像风雨中的老母鸡奋力护着二个小雏鸡。那时,奶奶就是我们的天。作为长辈,奶奶在我们家很有话语权,家里的事几乎都由她说了算。婆媳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三十多年,总会有磕磕碰碰。母亲经常调侃自己说,虽然我老了,但在家里却还是个小媳妇。母亲六十岁那年,93岁高龄的奶奶走了,母亲成了真正的当家人。奶奶走的那一天,母亲却拉着奶奶的手哭得很伤心。

二年后,父亲也跟着奶奶走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孤单影只。怎么办?我和弟弟提出了几个方案。母亲却说:“我哪里也不去,也不需要你们伴陪,伴陪只是暂时的,人生总有一段路要一个走完,我终究要面对这空荡荡的房子”。父亲留下了满庭院的花草,这里有很多只属于他俩的回忆,母亲守着老房子不愿搬离。
  起初母亲很不适应独居生活。夜深了,无法入睡时她便索性起床,坐在院子里对着那些花草喃喃自语,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想只有父亲知道。枝头的花开一年又一年,门前的玉兰树越长越高。花开季节,母亲来我家,总会带上一捧玉兰花。回家打开门,一股馥香扑鼻,我便知道母亲来了。有一天,母亲说,门前的玉兰树我已找人锯了,枝叶都遮挡了二楼家的采光。看我愣了一下,便接着说,假如你父亲还在,也不希望影响到别人的生活。母亲做事果决,她从不愿打扰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子女。

人人都渴望一段美丽精彩的人生,母亲曾经也绘制过很多的蓝图,但现实很“骨感”,尤其是她还有一个去了台湾的叔叔。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她的人生追求受到种种的限制。

母亲中专毕业,分配到外地的少管所工作。少管所属于公安编制(现在叫司法警察),而她却在劳改农场当农技员。后来,黄岩成立企业女子篮球队,需要一些有体育特长的人充实到企业单位。因为父亲在黄岩工作,母亲便申请调回了老家,成了县里一名出色的女子篮球队员。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带着我跟随母亲到各地参加篮球比赛。场上,每进一个球,每一个欢呼的场面,都让我自豪,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很了不得。

1978年改革开放后,各地都恢复了技术职称的评定,母亲第一批被评为经济师。但退休后,与原来行政编制的老同事相比,退休金少了很多。因为在企业退休,当地的老干部活动室也进不了,这可能是她人生中的一大遗憾。而母亲似乎不把过往的遗憾放在心上,偶尔她还会来句时髦的话“什么都是浮云”,身体好才是第一。
  世事沉浮,岁月沧桑。生活总有太多的始料不及和猝不及防。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我丈夫一夜间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助、绝望充斥着每个角落。我的心一直颤抖着,没有一个夜晚是如此黑暗而漫长。第二天一早,当我打开房门时,母亲出现在我家门口。老家离我工作的城市有二百多公里路,那晚,她整夜未眠,凌晨四点便坐在客运站门口,等待天亮后的第一班车。那年她七十岁。看到我苍白憔悴的面容,母亲的眼眶闪过一丝泪花,但目光坚定,似乎在告诉我,别怕,我来了,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来面对。

当你感到四顾无援时,有一双温暖的双手始终会拼尽全力托着你,而这个人便是你的母亲。整整一年,母亲陪着我走过了人生最孤独、最痛楚的日子。

记得那年儿子要去澳州读研,临走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床想检查一下儿子的行装。客厅的灯还亮着,母亲坐在沙发上还在缝制什么,见我进来便说:“我赶制个腰包,很实用,挺结实,保管用上二年。你让他系在身上。小孩子丢三拉四的,护照、几千元澳币带在身上,一个人在外,丢了可怎么办。”我走过去一看,是用奶白色棉布做的腰包,分三个小袋,每个袋口都缝有扣子,一针针、一线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但细看,就能看到很多的针空,显然这个腰包是缝了拆,拆了缝,应该是她整夜未眠赶制出来的。
  “妈,你在干啥呀!什么时代了,现在谁还用这个。”见我这么说,母亲一脸失望,收起了腰包,显然我的话让她很扫兴。母亲很少做针线活,她这么用心做的我怎能这般否定,于是我便从她手上拿过腰包仔细看了看说:“还真不错,让他试试吧,可能真的会用上。”儿子走的时候带走了腰包,我想他是不会系的,他只是带上外婆的这份爱。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空手而来,了了而已。”我想,那怕遁入空门,也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但“跨不过去是苟且,跨过去便是远方”。母亲的人生走过了春、夏、秋,进入了冬的季节,但她从不纠缠往事,心,永远有远方。她不喜欢过生日,但也不避讳在人前谈自己的年龄。年龄对她而言只是个符号。母亲从未停止对未来的憧憬、时尚的追求、美的膜拜。

母亲喜欢逛街,更乐意与儿女一起逛商场。在商场试衣服时,她只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们,并且帮你参谋,给出意见。我衣服的颜色几乎是黑、蓝、灰冷色系列,上了五十岁便想改变穿衣风格,但每次穿上红衣服,都被她否定。她说,你还是穿素色好看,不要以为穿花俏的衣服就显年轻,怎样的气质适合穿怎样的颜色。她自己的穿着打扮也一样,就如她的为人处事,干净而利落。
  老了,是否就做一个安静的看客,可能每个老人都会有纠结。母亲也唠叨着想进养老院,静下来听花开声音,看日落晚霞。我陪着她找了几家养老机构,草草“浏览”一番,似乎都不满意,搬出理由一大堆。其实我明白,她打心眼里不想歇下来,“没时间养老”,她的未来还有无尽的旅程。前些年,周边的东南亚国家都留下她的足迹和踪影,而国内的很多景点却还没去过。母亲已年过八十,走起路来仍然脚下生风,她很想在有生之年走遍这些山山水水。但旅行社已拒绝接受高龄老人参加,母亲很不甘心,经常唠叨:“怎么能搞一刀切呢,这要看个人的体质。”

母亲说我脸上长斑了,忽然发现,她的脸上竟然很干净,没有任何斑点。我的内心掠过一丝不安和恐慌,就如万里睛空,忽然飘过一朵乌云。尽管这种感觉一扫而过,却让我明白,五十多岁的女人脸上长斑不应该如此心安理得。

凌晨,手机提示音响起,一条微信进来。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小视频,“教你如何去斑”,母亲发来的。我笑了,这个有趣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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