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蝴蝶
陈小乾
一
我指了指地面,说,这里挖。两个民工抡起头朝着潮湿的虚土用力挖了下去,三两下,埋在土层下花花绿绿的大蛇皮袋子暴露了出来,一股血腥味渐渐弥漫在花香四溢的老山林中。身着白大褂的法医见惯不怪,用戴着白手套的细长手指冷静地掏出塑料包裹紧致的零部件,以上半身躯体为主干,一件件依顺序摆放,脚,胳膊,脖子。由于刚埋进土中不久,这些零散的碳酸化合物释放出惨白的毫无血色的微光,肌肤上纹理清晰可见。摆好脖子,人的形状逐渐显现,法医抱起那颗血肉模糊的花白脑袋准备按在脖上。顺额头流下的鲜血凝固在扭曲变形的脸上,两只恐怖惊骇的鱼泡眼面向苍天,一副死不幂目的熊样。法医拨正方向,让这颗早应该枯萎的脑袋处在它该处的位置。心理素质极差的民工和警察,一个趴在老树干下吐得翻江倒海,一个对着崖畔的深沟呕得热泪长流。
浓重的血腥味气势壮阔地扑进现场每个人的鼻腔。多数人迈过脸,不敢正视躺在大地上粗短而丑陋的“人”字。
四周围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灯光闪烁的警车塞满了窄窄的土路。强劲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林,直戳戳照在葳蕤茂盛的百草间,蜜蜂、蝴蝶、七星瓢虫以及不知名姓的小昆虫急急忙忙地在花朵上草尖间游来荡去,出双入对,寻花问柳,婉转悦耳的鸟鸣声滑过树梢,勾引起人一吐为快地愿望。放羊的光棍汉扯着嗓子歪歪斜斜地唱着《酒醉的蝴蝶》,说不出的空旷辽阔。
春去镜前花
秋来水中月
原来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
花开花时节
月落月圆缺
原来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
……
天地一片澄明,万物各自生活。人世间的一切不都是酒醉的蝴蝶?
法医站在“人”字前仔细端详着,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这具个头不高的老男人身上还缺少点什么。
手呢?熟悉人体构造像熟兽医悉动物尸体。他沉静地问。
他应该是现场最冷静的人,我突然有点喜欢他,竟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如果没有手脚上的镣铐,我们应该会成为好朋友。不想为难他,我努努嘴,示意民工继续往下挖。另一个残存点理智的民工愣鸡样勾着头,强压着胃里横冲直撞的污物,不敢直视渗人的场面,寡白寡白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比躺在地上的老脸还难看,他机械地举着头不知落向何处。法医指指坑底,他呼吸急促,粗气厚重,颤巍巍抬高胳膊,虚弱地刨了几下,两只青筋暴露、老茧斑驳的断手很快横着探出土层。法医跳下坑底,吹过虚土,像捡块石头样捡起塑封严密的双手,爬出坑外,揭开缠绕紧实的塑料,接在光秃秃的半截下臂上。
血腥味散漫出方圆几公里,呕吐得人快要不省人事。
我轻蔑地微笑着,这群惜命如蝼的蠢物就喜欢大题小做。解剖学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学科,它让我们从愚昧走向文明,揭开了肉眼无法发现的基因密码,解决了许多世界级难题。如此宝贵的尸体,如此美妙细腻的解剖手法,像珍贵的艺术品,充满妙不可言的愉悦感,他们竟能吐得山崩地裂,真是一群懵懂无知的乡巴佬。我真想告诉这群碌碌无为胆小怕死的胆小鬼们,杀人和杀猪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人他妈的血真多。
法医仔细端详着整齐划一的刀口,严丝合缝的尸身,有点惋惜地说,可惜了。
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我和他的同道,可以帮助他完成尸体鉴定,找到致人死亡的缘由,短时间内侦破案件,快速缉拿凶手,为屈死含冤者报仇雪恨。只是,我被离心力抛出了轨道,再也回不到原点。
上过大学吗?
大学毕业。
专业。
解剖学。
明白了。你应该是老师最优秀的学生。遗憾的是你没有真正读懂解剖学的意义。
有些事,必须用解剖学才能解决。
有什么深仇大恨,需要用如此残忍地“解剖学”?法医直直盯着我,满眼是恨铁不成钢的不解和疑问。
该说时我会说,现在不是时候。
法医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问,怎么练成的?
各种动物身上。
多少头?
记不清了,应该不下一百头。
从哪里开始?
头,脖子,双臂,双腿,双脚,双手。当然,还有脏器。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爱好。
不要说了。黑脸警察恶狠狠地挖了我一眼,你个丧心病狂的人渣。
我冷漠地抬起头,深蓝色的天空被密叶撕扯得丝丝缕缕,微小的尘埃在阳光中来回晃荡。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搭理他。这个短时间内让我身陷囹圄的人,充满着令人厌恶的聒噪。
最后一个问题。法医对着黑脸警察点点头。为什么要独独分开两只手?他突然加快了语速。
不为什么,憎恨它们。镣铐烤得我极不舒服,这双活着时飞扬跋扈的老手勾起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愉快记忆。
能说说理由吗?
别问了。我突然有点烦躁。
好,带我们去找下一具尸体吧。
法医不应越界,他问多了。
二
我站在主卧室的窗前,戴着白手套,攥着一尺多长的铁棍,盯着朱红漆大门,静静地等待屋子的主人收工回家。
盛夏傍晚的斜阳射在水泥地面上,散发着灼人的余热。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大地山川身披金灿灿的霞光,柔和而静美,晚归得倦鸟三三两两含食而返,漫山遍野的生物按照各自的习性可劲生活,错过一年最好的季节,它们可能要错过一生的幸福。院内寂然无声,偶尔传来翻墙而过的树声和咳嗽声,偏屋中燕子母女很安静,没有一丝莺歌燕舞的呢喃之语。
时间漫长到无边无际,需要极大地耐心等待主人的归来。我已成功度过最初的恐惧期,颤栗的热血复归平静,现在反而涌起微微的兴奋,期盼屋子的主人赶快回家,干完事好逾墙回家。和燕子母女的一番折腾,我有点累了。
“哐当——”的推门声终于响起,我退后一步,闪进门背。和他一样粗短干硬的喊叫声响起,燕子。当然不会有人应答。这死妮子,又到哪里疯去了。这声音已嵌进我的骨头深处,十几年来,如噩梦般缠绕着我的身体和灵魂,憎恨而又胆寒。在世界上彻底消除它制造的噪音,是激励我勤奋不辍的长久动因。本来燕子的意外失手,加速了噪音结束的时间。
“咚咚咚”,厚重的脚步声直朝主屋走来,和我大胆预判的形势一样,他没有去燕子母女住得偏房。每日下地归来,只有稍事简单的梳洗,他才会去看自己的外孙子孙女,这个自私自利的老瘪三,生怕满身的农药污染了他的亲人和孩子,而像我这样的野孩子,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丢过一个好脸色。我吐出口气,放下悬着的心,抽出手感柔和的铁棍,准备让它落在该落的地方。门帘掀起,他粗壮的五短身影印在燕子擦拭干净的地板砖上,我屏住呼吸,等他再往前走两步。很好,他几乎是按照设计积极配合我的预谋,毕竟老了,他强壮的身体已没了年轻时的灵活,哼哼哈哈地怕打着僵硬的关节,朝着脸盆架子前走去,花白的后脑袋完全暴露在眼前,我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铁棍,狠狠地朝它砸去,似乎感觉脑后有风,他下意识地朝转过头来。本来我是朝他的天灵盖去的,现在,露出了太阳穴,也不错,同样可以一击毙命。铁棍划着优美的弧形精准地奔向他的太阳穴,“砰—”地一声闷响,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抢前跄踉几步,心有不甘地扑向地面,倒地的瞬间,他仿佛看清了我的面目,扭曲变形的脸上充满了惊愕、疑惑和恐怖。可能到死都不明白,是什么深仇大恨让我对他痛下杀手。等他右腿前伸的躯体和地面彻底平行,太阳穴的鲜血才像泉水样汩汩冒出,模糊了他大睁的双眼,流在地面的血水顺着地板缝隙蛇样蜿蜒游走,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钝器的打击痛彻心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一击毙命,我为自己的仁慈感到可耻。以对他的恨意,应该给他点折磨,这样缺少痛苦的死亡,是对老家伙了最大的饶恕。
我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口袋内抽出细腻洁白的丝绢,轻轻擦拭掉铁棍上的血迹。我十分爱惜地端详着它,舔饱喝足了鲜血,它通身光润,隐隐泛出青光,这根不离不弃跟随我十几个春夏秋冬的祥瑞之器,终于如匣中利剑,铮铮然生机无限。良木择禽而栖,良器择主而从,遇到我,是他的福分。
老家伙的血越流越慢,我翻过余温尚存的尸体,逐件摆开器具,选择下刀的最佳位置。对于钟情尸解的人,能够遇到热气腾腾的“活”尸,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和眷顾,今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如何保持人体的完美性和艺术性是解剖者毕其一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人畜同理,必须趁热打铁,尸体未完全冰凉是解剖的最佳时期。我手指修长灵巧,在省医学院人体解剖课上,几成老师的代刀人。犹如庖丁解牛,刀锋顺着人体骨骼快乐游走,一件件切口齐整的部件规则有序地躺在旁边。还原回去,它应该是严丝合缝的完美整体,不会有一丝一毫差池。刀锋游走至手腕处,一只爬满老茧的大手,勾动起我不愉快的记忆。
我极端憎恨这双手,是它们屡次突破了我忍耐的极限。
第一次在八年前,我刚满十岁。那时老家伙正值壮年,浑身长满了牛驴的力气,面目凶神恶煞,声音粗燥干硬,走路横冲直撞。作为一墙之隔的邻居,他顺风而过的咳嗽声让我害怕,呵斥孩子的声音更令人胆寒。我唯唯诺诺的父母在他面前保持着一副极力讨好的懦弱表情,生怕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他霸占了两家几乎所有的公用门场,塞满柴禾的窄路仅容得下父母的架子车勉强通行。山区人居住分散,我们两家离村子偏远,孤零零悬在半山腰处,吵得鸡飞狗跳也不会有人知晓。父母只我一个儿子,视为掌上明珠。燕子是老家伙的小女儿,大我两岁,我是姐姐的跟屁虫,她常拉着我的小手漫山遍野疯跑。母亲怕孩子间的小性子引起大人间的误会,更怕我受到委屈,嘱托我处处让着燕子。母亲的告诫犹如秋风过耳,更何况孩子间闹些小摩擦小矛盾实属正常。十岁那年,我和她推搡时不小心抓破了脸,她抹着眼睛委屈地跑回了家。就是她可恶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气势汹汹追到我家院内,当着父母的面,扯下我的裤子,一顿狠命死抽,打得我屁股开花,道道血痕。瘦弱多病的母亲奋不顾身地保护我,被老家伙一掌推翻在地,孱弱的父亲忍无可忍,护犊心切让他鼓起勇气举着菜刀拼命,老家伙才口呼“杂种”悻悻而去。母亲看着我红肿的屁股,不顾手肘破裂的疼痛,抱紧我放声大哭。
那一刻,对,就在那一刻!我忘记了钻心的疼痛,满脑子疯狂生长出快快长大的强烈渴望。
人会选择性地记住那些刻骨铭心的旧事。我十六岁时,十八岁的燕子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勉勉强强上完初中,跟着亲戚去深圳打工了。中考结束,我在家中等候成绩,最要好的同学来家看我,父母很高兴,好吃好喝得伺候着。我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吃完母亲准备得丰盛早餐,漫步在大山深处听鸟鸣,识野物,谈理想,说人生,他悄悄说班里某个女同学的发辫和肤色,我低低念叨远走他乡杳无音讯的燕子。某日中午回家,听见屋内母亲的哭叫声高低起伏,几步跨进院子,见父亲满头血污,倒趟在床哼哼呻吟。我问母亲怎么回事,父亲怕惹事,拦着不让开口,在我连声的逼问下,她才哭哭啼啼说出了大概。
我家山梁顶上有块土地和燕子家相邻,老家伙多次挪动界石,无理侵占父母的土地。家国一理。在农村,地界代表着信誉和尊严,挪动界石等同于明抢和强占,犹如用掌狠狠掴打农民的脸面。即使父亲老实孽障,也要据理力争,奋起反抗。那天父亲发现界石又被挪动,气愤之下找到正给果树疏花的老家伙说理。从来不拿正眼瞧父亲的他当然强词夺理,俩人声音越来越高,失去理智的他们由最初的推搡到之后的大打出手。可怜的父亲哪里是老家伙的对手,被他打得头破血流。听完母亲断断续续地讲述,我热血冲顶,怒火蔓延,腾腾跑出家门找他质问,母亲和同学怕我吃亏,紧跟在后拉扯我。到了他屋,老家伙无事人样喝茶抽烟,我要他给父亲赔礼道歉,带父亲去医院检查伤情。老家伙满眼鄙夷,轻于和我理论,当着母亲和同学的面,用他惯常的豪横无理,和打父亲一样,竟然抡起肥厚地手掌啪地一声扇在我的脸上。我眼冒金星,脑内缺氧,豆芽般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顺手操起铁锹和他拼命。不是母亲和同学奋力阻挡,我或许早要了他的老命。
一切可以忘记,唯独当着同学面的那一掌,刀刻斧挖般植入脑海。
……
仇恨的种子一旦长成参天大树,会结出鲜艳诱人的食人花,张着饕餮大嘴,静等猎物入瓮。我果断捉起解剖刀,哪顾忌什么刀口的艺术,几下卸掉老家伙的双手,让它们像发霉腐烂的野果自动脱落枝头。
有点累了,我坐在沙发上,掏出支烟点燃,浓厚的烟雾稀释不了粘稠血腥味的冲击,香草味中混杂着解恨的愉悦,对面墙上燕子的艺术照甜蜜发腻。太阳快要落山了,和畅的惠风掀动门帘微微晃动,一只肥猫甜腻地尖叫打破了院内的阒静,我的脊背电击般无来由地发麻,燕子脸上仿佛露出诡异邪恶的微笑,像极她高潮时圆睁双眼的愤怒表情。
我必须干点什么才能赶走阵阵寒意。正准备起身塑封老家伙的肢体,“咣当”的大门声再次响起。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微胖的中等个子老女人正转身关闭大门,我暗暗叹了口气。
她回家是正确的,但她的选择非常不合时机。
三
我大学专业课是治病救人的解剖学,业余时间却喜欢阅读玄机重重的刑侦学。
看似关联不大,其实两者之间暗通曲款,解剖学可以发现真相,刑侦学利用解剖学揭开真相后面的迷雾。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有正反两个两面,有矛必须有盾,人们往往只看见了矛的正面性,而忽略了盾可以表现矛的反面性。在刑侦学的许多经典案例中,犯罪嫌疑人就是利用矛盾的双向性,沿着侦探的思维,逆向推测,消除痕迹,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
我恨老家伙,并不是说我早做好了铤而走险的决心。读刑侦学,有神秘的推理,有潜意识行为,还有舅舅的潜移默化。
舅舅在市公安局担任副局长,他很疼爱我,我也很崇拜他。作为公安战线的老功臣,他侦破了许多大案要案。小时候,我喜欢抚摸他胸前的疤痕,喜欢听他讲惊险的故事,喜欢他笑呵呵亲吻我鲜嫩的面颊。紧要关口,我试图弯道超车,是舅舅用厚实的手掌拉我重归正途。
我脑子灵光,是读书的好材料,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父母和舅舅的全部希望。可十六岁那年暑假,挨了老家伙一掌,让我一度迷失方向,我怀揣着报仇雪恨的心态,
和镇上不三不四的人交往,跟着他们抽烟喝酒打架。我文质彬彬,头脑冷静,神情专注,出手毒辣,已在同道中小有名气,司阳阳的名字已进入镇派出所民警的视线。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江湖的道路就是义气,它摒弃了庸常的伦理规范,比正常人做事直截了当,快意恩仇。这群蔑视权法的地下人用死不悔改的硬气保护着自己,即使头破血流,面对警察的严厉质询,从不说出对方的名字。我心思深沉,寡言少语,落落寡欢,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或许老大知道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同类,或许他是真担心毁了我的人生,私下多次劝我退出,这个喜欢学问的老江湖说了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我们已经成了人渣,你是有希望的好学生,我不想毁掉你的前程。士为知己者死,我喜欢这温情的劝告,遇事更是勇往直前,不计后果。
自然,这一切行为都是瞒着父母地下进行。在家里,我还是那个满脑子思念燕子的青春期忧郁少年,还是那个举着书本灯下苦读的优秀学子,还是那个等待高中录取通知书的焦灼年少。我白天捂紧门窗,晚上在他们熟睡后悄悄出门,不良少年的种种劣迹遮掩得严严实实,善良老实的父母以为我还是那个不知疲倦复习功课的孩子,以辛勤的劳作积攒我将来的幸福。
在我已滑落在悬崖之下,舅舅及时伸出手掌,帮我按下了暂停键。
和市上的小混混争夺地盘,双方杀得兴起,个个刀刀见血。激战正酣,警察快速赶到,将双方全部铐入市公安局。我被单独审讯,面色晦暗的舅舅等待已久,进门之后,不问皂白,抽出皮带劈头就打,我咬牙忍耐,不哼不哈。舅舅怒极更狠,下手越加稳准,我的身体几无完肤,直至昏死过去。迷糊三天之后,我勉强睁开重若磐石的眼皮,父母的泪眼和舅舅的关切悔意歉疚映入眼帘。后又传言,参与打斗的混混们几乎全部判刑,双方老大各判五年,法定年龄人员三两年不等。我却侥幸逃脱,免受牢狱之灾,才有了继续求学的机会。那次之后,我庆幸自己劫后重生,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了争勇斗狠充其量是呈匹夫之勇,人活得硬气,老大的话是对的,必须好好读书,用知识才能改变被人蔑视的命运。
欺负和受欺负时间久了会形成惯性。那个让我的屁股和颜面开花的老家伙并未因我考入大学而收敛,相反的,似乎在我面前故意显示他的孔武有力,他的大嗓门,他的粗鲁吐痰声,他的撵鸡骂狗声,仍和以往一样具有强大的穿透力。懦弱的父母听见他翻墙窜入地呵斥声,还会不由自主地闪露出胆战心惊的表情,我的内心也会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以常人的思维,舅舅是公安局副局长,我曾经有过那段地下经历,应该会对他生出一定的震慑,至少面子上不会颐指气使。可这个顽固的老家伙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眼神里渗透着从骨子里飘出地轻蔑。对一个每天和动物尸体打交道的人来说,我眼中的这副腐朽老骨架,他有什么资格在人前卖弄实力?
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人应不应该放下仇恨?
解剖学告诉我什么是人体构架,刑侦学告诉我犯罪者的晦暗人生,它们都不能解答我静夜深思的问题。面对城市的高楼和涌动的人流,我无法平复内心翻滚的耻辱和仇恨;站在长长的街道,我感到凉进骨髓的孤独和寂寞,那颗粗硬的头颅,那双厚重的大掌,那种钻心的疼痛,触动着我天马行空的想象。我努力压制着时时泛起的不好意念,学着遗忘过往的糗事。是的,我是一名学习人体解剖的大学生,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应该在污秽的泥潭中解脱出来,朝着另外一种人生奋斗,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然而,回到熟悉的家乡,面对一成不变的原状,搅拌起暗藏心底的化粪池恶臭四溢,激发起我疯狂的行动欲望。
终究,我还没有学会放下。
有人说,人生是一场修行。我认为,人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是的,有些事,提起能放下的,不是圣人,就是疯子。
四
小山村装不下燕子的梦想,她要走了。
临行前夜,她约我见面。盛夏的月光温润如水,微醺的和风切肤滑行,草间的百虫竭力高歌,在屋后的老槐树下,身着花裙子的燕子安静地等我。
对于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这样的夜晚是美好而愉快的。第一次接到心仪女孩子的邀约,我的心跳得如手中的活鱼,喘着极力压制的粗气,在月上柳梢的时刻,我准时出现在燕子的眼前。
十八岁的少女在月光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辉,宛若降临凡间的仙子,风姿绰约,惊心动魄。
燕子看着面前木呆呆的俊朗少年,含羞一笑,举着小拳头朝我肩头一推,问:发什么呆?
我从迷乱中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嗫嚅半天,慌慌张张冒出一句:姐姐真好看。
燕子捂了捂发烧的脸,语带娇羞地说:小嘴真甜,学会奉承女孩子了。
我慌乱地解释:姐姐是真好看。
燕子轻轻叹口气,说:姐姐的跟屁虫小阳阳长大了。
燕子这句亲切的话,勾起我拥拥挤挤的回忆。上幼儿园,燕子送花书包给我。上小学,燕子牵着我的小手。小朋友欺负我,燕子挡在前面保护我。爬树擦伤了胳膊,燕子帮我轻轻涂抹碘酒。惹她生气了,燕子撅着小嘴不理我。老家伙打了我,燕子含着眼泪偷偷跑过来看我。没考上第一名,燕子捏紧拳头鼓劲加油。燕子有心事了,会在老槐树下等我。燕子中考落榜了,趴在我肩头痛哭流涕。宅在家中,燕子天天盼我放学回家和她说话……
你想什么?
燕子的问话把我从遥远的记忆拉回了现实。我说:想姐姐的事。
燕子幽幽地说:别想了。阳阳,我要走了。
我反应有点迟钝,忙问:去哪里?
燕子说:去深圳。
去深圳干什么?
打工。
犹如一盆冷水,浇灭我腾空而起的热情。我经常听到深圳的名字,那里是勇敢者的天堂,也是无知少女美梦破碎的地狱。现在,燕子也要闯深圳了,我不想让她去。可她不是我的亲人,只是一起长大的姐弟,凭什么阻止她?
能不去吗?我虚弱地问。
阳阳,我必须走。再这样呆下去,我会发疯的。燕子语气坚决。
我懂得燕子骨子里的刚烈,她决定了的事,肯定深思熟虑,无法挽回。
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
多么无情的现实,和我一起长大燕子,给我温暖的燕子,从未嫌弃我的燕子还是要展翅高飞了。今后,站在门前等我放学归来的会是谁呢?
阳阳,临行前,姐姐有句话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燕子欲言又止。
姐,你说。
你不要恨我的父母,燕子似乎下定决心。他们没有文化,做事考虑不周,干了些对不起你和叔叔阿姨的事。阳阳,你是读书人,终究要走出大山看外面的世界,别和农民一般见识,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们吧。
月色朦胧下看不清燕子的表情,可我知道她美丽的大眼睛一定露出了深深地担忧和期盼。
我热血翻滚,愣怔无言。燕子,亲爱的姐姐,你能穿透我的内心吗?
答应我,燕子握住我的手,别干傻事。
燕子的手小巧绵软,传递而来的温情嘱托激荡的我浑身颤栗。
姐,我听你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燕子,我还能听谁的话呢?
谢谢阳阳,现在姐可以放心走了。
我直直地盯着燕子,青涩的孤独爬满十六岁少年的心头,涌动的忧伤搅动得我喉头酸涩。
燕子,燕子,回家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刺耳的磨砂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她的声音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阳阳,姐要回去了,记着我的话,好好读书,姐等你的好消息啊。燕子想放开我的手,准备回家。
我舍不得燕子离开,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月移影动,风静虫息,燕子一动不动,吹出的热气喷在我发烫的脸上。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把抱住燕子。少女的身体圆润饱满,淡淡的青草味体香令人迷醉。燕子没有推拒,反身死死抱住我,娇喘微微,红晕喧腾。我身体爆裂,意醉情迷,燕子伸出花香般甜蜜的嘴唇,引导我的舌头跃过她的齿间.....
铭记对燕子的承诺,即使老家伙的殴打和老女人的揭露让我颜面尽失,充满怨恨,我仍强力压制着动他父母的恶劣念头。
燕子离开后给我未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信息,她像从人间彻底蒸发,三年间没有回过一次家乡。我不知道她的行踪,只能用高强度的学习赶走时时涌起的相思,填完高考志愿,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乘着县城的客车回家等待通知。一日黄昏,我收到一条短信:今晚老槐树下,不见不散。我欣喜若狂,苦苦思恋三年的燕子终于回来了。
那个夜晚注定成为我人生史上最愉悦的夜晚。“江月年年望相似”,和三年前唯一不同的是,我早一步站在大槐树下。当款款而至的燕子出现在视线,我死命按住几乎要逃离胸腔的心脏,像个惶恐无助的孩子。
站在我面前的燕子,依旧美得摄人心魄,像是三年前的燕子,又不是三年前的燕子,多了份我不太熟悉的成熟。我紧紧抓住燕子的手,急迫间不知道怎样表达。
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语无伦次。
阳阳,姐回来了。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姐,我天天想你。我前言不搭后语。
阳,姐也常……想你。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住娇小的燕子,嘴唇急切寻找三年前的舌头。燕子口内牙膏的清香中掺和着一丝低低地菜味,我爆炸的身体顾不上思虑其他,极力探寻发泄的突破口。燕子脸颊发热,薄薄的套裙下肌肤滚烫,她熟练地将手伸进我的腹地。我俩纠缠在一起.
情绪平复后,燕子简单告诉了她深圳三年的经历。
她的故事乏善可陈。和千万去深圳的女孩子命运相似,在亲戚的介绍下,先进了一家电子厂打工,因为待遇太低,她多次跳槽。深圳是讲究效率和学历的地方,许多女孩子忍受不了连续的倒班和稀薄的工资,走上了正常人之外的挣钱之路。燕子初时还能坚守我俩懵懂的情感,她多次想拨通电话,可又怕打扰我的学习,生活已教会她丢弃不切实际的幻想,精神的寂寞难以支撑缥缈的爱情。一个四川男孩子乘虚而入,展开猛烈攻势,燕子抵挡不住他的殷勤,答应嫁给他,在深圳的第二年圣诞节,他们结婚了,现在孩子也快半岁了。
无怪乎我在她的汗水中闻到了孩子的奶香味。
该抱怨还是同情?该谴责还是理解?我十八岁的思想无法撑起生活带来的磨难,失落填充着迷惘的内心,唯一能表达情感的,便是一次次要燕子的身子。
她走前能够见面的每个夜晚,我有意隐瞒我的过去,她假装忘记大人间积怨已久的矛盾,最亲的人中间已经隔着一堵坚厚的高墙。我们的约会好像只为贪婪索取对方的身体,把每次当最后一次。
和深圳回家一样,没有长亭更短亭的告别。某个的漆黑夜晚,我没有等来燕子的约会,只等来树声阵阵,草声呜咽。
五
我憎恶老女人毫无顾忌的声音,我更憎恨老女人助纣为虐的诅咒声。
怎么形容她的声音呢?农村的小孩子调皮,喜欢做沙地上磨砂铁锨的游戏,铁器和沙石撞击出的声音细长尖利,直达神经,让人内心发空,牙根发痒,耳内发急,有种张开大口咬在虚空的烦躁和无奈。老女人擅长用这种声音和任何人叫板,每隔一段时间,她掏坟挖祖地诅咒声会揭穿你深藏暗井的隐私,瞬间点亮喜欢乱嚼舌根人的兴奋点,你的秘密不叫秘密,而是连野猫野狗都大张旗鼓津津乐啃的猪骨头。十六岁那年,父母的隐忍退让未曾堵死老女人的臭嘴,在我和同学的惊愕中,她刺耳的诅咒击杀了现场每个善良人的灵魂,摧毁了父母严实包裹的最后尊严。
我是她唾沫渣子里团团飞旋的“杂种”“野孩子”。
世界上抱养孩子并不奇怪,吊诡的是我是养父母从名义上的亲生父亲手中买来的野孩子。
年轻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得逛鬼,农村人蔑称他为死狗二流子。和第一任老婆结婚后,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毫无底线地掠夺老婆的身体和青春,他从不参与田间劳作,所有需要男人的重体力农活全由她羸弱的肩膀承担,而且毫无怨言地支持丈夫口惠而实不至的野心。他风流成性,利用上帝赋予的俊美面相拈花惹草,四处撒播罪恶的精子,却从未让苦命的女人肚子开花结果。他嗜赌如命,曾创造连续五天稳坐赌台的历史记录。一个原本不错的小康之家,在他掠夺式的无度挥霍下,即使那个可怜的女人用尽全力苦苦支撑,依然摆脱不了迅速衰败的命运。口袋干瘪的他开始打起歪脑筋,一个连庄稼都懒得伺候的农民,竟然冒着风险贷款干起买卖人的行当,他收购苹果,贩卖外地药材,运输南方香蕉,出售廉价商品,可谓是干一行赔一行。他摆阔气充面子,出手阔绰,大把的钱财用在赌台、狐朋狗友和花枝乱颤的女人上。信誉缺失,贷款无望,债台高筑的他,丢下一屁股烂账和苦命的老婆逃遁得无影无踪。
在人们快要遗忘或认为他离开人世的时候,隔了五六年,像《平凡的世界》上的王满银,这个消失已久的无良之人竟然领个南方的女人—我的亲生母亲—回到四处漏风的破家。和王满银不同的是,他不仅对付出全部的老婆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反而恶语相向,拳打脚踢,逼迫她滚出破败的穷家。人常说,狗走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本性难移的他并未吸取先前的教训,相反变本加厉,撵走老婆后,和南方女人不事经营,坐吃山空,积攒的少许积蓄很快挥霍一空。虎毒不食子,面对陋室空床,人面兽心的他生出了狼的主意。
我名义上的父亲领回的这个女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干的古代叫妓女现在叫小姐的接客营生。他俩相识在洗浴中心,母亲的虚于应付满足了父亲穷困潦倒的愁心,他把打工赚来的血汗钱豪迈地花费在母亲身上。因酒后不慎,母亲怀上了父亲或另外男人的孩子,阅人无数的她深谙风月场中规则,作为以青春为资本的赌场,她时刻为自己的后路做着准备。父亲的花言巧语打动了母亲封闭多年的心扉,她隐瞒了自己怀孕的真相,决心跟着他回到遥远的北方,过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两个貌合神离互不了解的人从相识初始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他们只是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寻找一个暂时的落脚点,等伤口结痂后重新上路。
对于过惯了花天酒地日子的他们来说,捉肘见襟的生活是他们厌恶的。我的是亲生父亲或者不是亲生父亲的父亲打起了刚刚出生一月有余的我的主意,他背着母亲私下找到养父母,一番舌唇剑战的讨价还价,以三千元的低价,将我贱卖给了现在的养父养母。或许我的母亲和他有过激烈的争吵,或许她的争吵只是为了完成道义上的解脱,反正,父亲从母亲怀中强迫将我交给养父母后不久,心如蛇蝎的二人风一样消失在尘世的森林中。
我是不幸的吗?是的,我是不幸的。
我是幸运的吗?是的,我是幸运的。
不能生出孩子的养父母是自卑的。在饮食男女简单轻松拥有正常人应该拥有的人世间,他们却付出无数次的努力而不能得到期望的结果,内心的挣扎痛苦绝望可想而知。在嚼烂舌根的农村,不能生育没有孩子堪比天大的笑话和犯罪,人前低头成为他们身负重荷的弯曲姿势。虽不是亲生的孩子,但我的到来让这对苦难的夫妻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们把全部的爱给予了我,省吃俭用隐忍退让的所有理由,就是希望我是个健康快乐而正常生长的孩子。他们视我为己出,给我最好的吃穿,最宽松的学习环境,舍不得打我骂我,甚至连句重话也怕伤害到我。乡下工作的舅舅更是对我宠爱有加,时不时骑着破旧的摩托前来看我,留下稀罕的食物新衣,趴在地上给我当会儿牛马,吃几碗母亲—他的姐姐—做的浆水长面,吻吻我粉嫩地脸颊,急匆匆赶回单位去了。他们像爱护眼睛样爱护我的身世之谜,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家人的尊严。他们的纯朴善良和与人为善,还是未换回老女人的守口如瓶,她最终用恶毒的语言揭穿了他们用生命捍卫的身世之谜。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养父母含泪断断续续告诉了真相。我五雷轰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容不下毁灭世界的真实,如果没有老女人尖利刺耳的揭穿,我应该还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然而,她长毒的舌头,瞬间让我变成人人嘲讽的“杂种”“野孩子”,巨大的心理落差增加了我的惶恐无适。盯着养父沾满血迹的头颅,养母眼中慈爱的不忍,我内心充满需要发泄的仇恨。
那一年,这个被亲生父母贱卖的弃儿,自虐般游走在疯狂的边缘。
基因装上子弹,性格瞄准目标,环境扣下扳机。我狠狠甩甩头颅,依旧无法摆脱得知真相的苦涩和阴暗。
看着她颤巍巍走进房门,我做好了抡起了铁棍的准备……
六
再次见到燕子,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大学毕业,我签进省城第二医院,回家看望父母。隔壁的院中传来孩子的嬉闹声和年轻女人的呵斥声,问了父母,才知道久无音讯的燕子已回家好长时间了。
委屈、难过、愤懑的复杂情愫刺激得我胸口隐隐作疼。因为燕子,大学四年,我激发不起谈恋爱的热情,主动拒绝和女同学发生交替,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世界,以疯狂阅读专业课和刑侦学打发发霉的时间。我喜欢燕子,愿用一生坚守没有誓言的约定。可是,给我温暖的燕子,给我爱情的燕子,给我成人礼的燕子,回家那么久了,竟没有主动约我在老槐树下见面。这对我公平吗?
我试着拨通四年前的电话,燕子居然没有更换号码。当她慵懒的应答声传来,我压抑着翻动的激动和伤感,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阳阳,是你吗?燕子的声音依然具有强大的穿透力。
姐,是我。你回家多久了?我眼窝发酸。
我回来有二十多天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阳阳,我被两个孩子弄得焦头烂额,没时间啊。
姐,我想你。
电话突然静止下来,足有一个世纪,燕子斯斯艾艾的声音再次响起。
阳阳,咱们别见面了。
为什么?我大惊。
不为什么。
可是,可是,姐,我忘不了你。
阳阳,别傻了,我都有两个孩子了,再与你见面,会害了你的。燕子提高了声音。
理智告诉我,燕子的是对的,可我还是万分不甘。
姐,咱们见一面好吗?
算了,阳阳,我要照看孩子呢。听话,以后别打电话了。不等我回应,她挂断了电话。
盯着话筒里传过的“嘟嘟”声,我燃烧的情绪骤然降到冰点。
我付出全部真情的燕子,为什么变得如此绝情呢?
后来,我多次拨打燕子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有时接通,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语气。像嗜酒的酒徒,她越拒绝,我越想见她,燕子的一笑一颦逼迫得我几近癫狂。夜幕降临,我管不住自己地要去大槐树下,目光灼热地盯着来时的小路,渴望一袭裙衫的燕子风摇柳摆地扑进怀抱,紧紧抱住我,说些相思绵绵的情话,黑暗中得一丝细微响动,也以为是燕子轻快的脚步。绝望的夜晚,我靠着粗糙的老槐树,捂住坚硬发烫的下体,想着燕子绵软的身体,一次次挖掘自己。过度的发泄让我形销骨瘦,深入骨髓的悔恨疼彻心扉。燕子,我深爱的燕子,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让你连见我一面心情都没有吗?
燕子欠我一个解释。我必须要见到燕子。
一日早晨,燕子父母出工去了,我决定去敲七年未进的大门。院门紧闭,我喊叫燕子的名字,或许是没有听见,或许是不想听见,孩子的哭闹声中并未传来燕子的应答。我悻悻然回家,院中横墙顺卧的木梯引起我的注意。老天保佑,我可以见到燕子了。扛起木梯靠在两家的官墙,几步跨上,正准备翻墙而过,老家伙粗粝的大嗓门扫兴地响起。我急忙缩身退下,躲回自己的房间。
有了这个小秘密,我多了些兴奋和期盼,等待翻墙而过的最佳时机。
机会说来就来。这个午后三刻注定不同于往日。
听到老家伙去山顶喷药的大嗓门,就知道机会来了。等到下午三点多,惨白的阳光直筒筒照在水泥地上,我毫不犹豫地攀上梯子,跨过墙头,摈住呼吸,慢慢顺墙下到地面。院内很安静,轻轻推开燕子的睡房,站在炕头静静地注视着睡得香甜的娘仨。怕小孩子滚落,燕子睡在侧面,她额头光洁,呼吸平稳,凹凸有致的傲娇身材散发着成熟女性的迷人光芒。抵挡不住欲望的驱使,我脱鞋上炕,俯身盯着日思夜想的燕子,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红润的嘴唇,大概粗重的气息叨扰了燕子的清梦,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男人略显变形的面孔,吓得大声尖叫。我一把捂住她的嘴,急忙说:燕子,别怕,我是阳阳。燕子惊魂未定,试图掰开我的手掌。我低声说,燕子,别出声,吓着孩子。燕子稳了稳神,看清是我,边推我边气呼呼地质问:司阳,你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我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猛地抱紧她,燕子早已没了最初的温柔,用力推搡。她的不从激发起征服的欲望,我的眼睛冒出丝红,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燕子激烈反抗。等待枪决的日子,我坐在监狱的床头,闭目回顾这些细节,想不通曾给予我一切的燕子当时的所思所想,如果她和大槐树下一样温柔待我,满足了我的要欲望,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燕子啊!
我俩的缠斗惊醒了熟睡的孩子,他哇哇大哭。我既惊且怕且怒,下手没了轻重,照着孩子的小嘴使劲一掌,他猛然停止哭闹,嘴角鲜血涌出,抽搐几下昏死过去。燕子救子心切,用尽全力将我推向旁边,抱住孩子疾声呼唤。我的脑内迷雾汹涌,不顾孩子死活,搬过燕子压在身下,几把撕碎她的衣服。此时如若她能忍声服软,或许故事是另外种结局,可性情刚烈的燕子护犊心切,抗争得越发猛烈。争吵声再次惊醒了她的小女孩,我被燕子的激烈弄得心烦意乱,讨厌她张嘴大哭的样子,没有多想,倒提她的细腿掼在地板砖上,小女孩头部着地挣扎几下没了声息。燕子疯子般高声吼叫,伸出血红的长指甲挖我的脸颊,扭曲的表情像极了他丑陋的父亲,“杂种”“婊子养的”破口大骂更是勾起暗藏心底的隐痛。我已忘记寻找燕子的初衷,照她的头部挥拳痛击,燕子嘴角流血,昏死过去。我扯下裤头进入她的体内,正在气喘吁吁地大动,燕子突然睁开双眼,充满委屈、绝望和仇恨。此时我已丧失理智,怕她再次反抗,双手掐住脖子,她逐渐放大的瞳孔中映照着我恐怖的血红面孔,脚蹬了几下,慢慢没了声气。
当一切平静下来后,面对失控的局面,慢慢恢复的意识清醒地告诉我:我杀人了!我成为杀害燕子的凶手!过后想,我后悔害怕过吗?谁都不天生的杀人犯,面对三条尸体无动于衷,说没有害怕后悔肯定是假的,只是直到我现在都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态。我应该想到的是,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必须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地处理好现场,才有逃生的希望。
或许我真是那个贱卖自己孩子的父亲的亲生儿子,基因中流淌着狼的血液;或许仇恨的种子从没在我心中湮灭,在适度的土壤中,它会迅速生长繁殖。我读刑侦学是冥冥中的天意,大概就为这天做准备。燕子的死,激起我潜藏多年的仇恨,老家伙打我、老女人骂我、父母含屈忍辱的往事电影般脑中翻腾,过往的种种不堪冷却了我的热血。箭在弦上,我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彻底了结多年的积怨。
把燕子娘仨放回原来的位置,我替他们盖好被子,吻了吻燕子逐渐冰凉的嘴唇,揣上燕子留有余温的手机。走出屋子,抬头看看瓦蓝的天空,阳光铺天盖地,万物自然生长。我不想停留,翻墙回家,揣好铁棍和解剖尸体的工具,再次来到燕子家中。站在主卧室的窗前,戴上白手套,攥着铁棍,静等老家伙们收工归来。
我最爱的燕子死了,他们应该活在这个美丽的世上吗?
七
和村子里看热闹人的一样,我对燕子一家五口惨遭杀害表现的惊诧莫名,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即使我消除了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痕迹,自认为做到了天衣无缝,可膻臊的血腥味仍暗流涌动,四处弥漫。
全副武装的警察封闭了整个村子,所有路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管制行人车辆随意出入,空气低暗压抑紧张。燕子家院落四周围着稠密的警戒线,铁青着脸的警察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作为燕子青梅竹马的邻居,我觉得有义务协助他们调查真相,查找真凶,便主动找到黑脸警察请求帮忙,他板着脸拒绝了我的好意。我不想放弃,围着他们找些事干,端茶倒水,递烟点火,希望从匆匆进出的警察脸上,探寻案发现场的丝蛛马迹。警察办案高度保密,严禁无关者打听窥探,我只能在他们相互交谈的只言片语中,阅读到我迫切需要的信息,好做下步打算。从他们面色凝重的表情上推测,至少从介入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掌握到有价值的破案线索。
看着他们紧张繁忙但收获甚微的身影,为自己完美设计暗自得意。我研究刑侦学,就是要毁灭旧有痕迹,制造新的证据,达到混淆是非的目的。可是,人不能得意忘形,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毕竟,警察是专门对付犯罪的工具。
仔细回味推敲每一个细节,反证求己,力图站在警察的角度寻找疏忽和漏洞。
结果了老女人,我懒得再看他们躺在地上的丑陋死相,擦拭干净铁棍,关闭房门,逾墙回家。晚风习习,残阳似火,我必须在父母回家之前换掉染血的衣服,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吃过晚饭,劳作一天的父母熄灯休息。山村的夜晚宁静平和,下玄月快跌在山后,我携带作案工具,重新到了燕子家中,逐一肢解了老女人和燕子娘仨。燕子体内留有我的精斑,这具冰冷的尸体已与尘世无关,而精斑会成为警察找到我的有力证据,销毁它才能保证自身安全。我毫不犹豫,三两下掏空她的下体,装在随身准备的塑料包装袋内。然后,擦拭干净地上的血迹,恢复打斗前的原状,用白净的手绢仔细擦拭干净留有我指纹的地方,将所有的尸体装好码在房门背后,悄悄回家睡觉。
第二天很平静。参加完村子里一位耄耋老人的米寿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喝了几杯小酒,稍有点兴奋,我故意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碰见熟人,也是一副醉酒的模样,还盯着他们笑个不停。磨蹭着回到家中,合计掐算好的时间,几把脱下参加宴会的衣服,换上破旧点的上衣和短裤,戴上白手套,翻过官墙打开燕子家大门,三下五除二把包裹严密的尸体丢在我家的三轮上,反身锁好大门,伪造出燕子全家外出串门的假象。当然,我绝不会在大门上留下任何痕迹的。
发动三轮,我朝着森林茂密的大山开去。愚蠢的人会将尸体埋在同一个地方,我自然不会这么做的。
忙碌了整整一天的警察一无所获,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回市局汇总分析案情。临行前,我表情沉痛地告诉黑脸警察,抓住凶手我第一个要杀了他。黑脸警察对我的悲愤表示理解,摇着我的手以示安慰,告诫我发现线索及时和他联系。我们互相留了电话。
警察的无能为我赢得了时间。我积极做好逃出藩篱的准备,晚上吃完饭,我给父母撒谎,说省二院叫我上班,后天要走了。父亲嘱咐我好好工作,母亲悉悉索索地取出一张存折,我拒绝了他们的心意。我知道,这一走,或许是永诀,可怜的养父母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没有告别父母,在微茫的晨曦中背着简单的行李出了家门,路过燕子家紧锁的大门,我莫名其妙地心口一颤,没有停留,匆匆走向通往山外的小路。快要出村时,远远看见几个陌生的身影散落在路口,我急忙躲在树后,发现几米外停着数辆公安局的警车,突然明白过来,警察表面放松警惕,暗地却更紧张。如果我没有判读错误的话,他们应该是封锁了全村的各个出口,甚至包围了整个村庄,张开大网抓获凶手。我低估了对手的才智,为自己的幼稚惊出一身冷汗,一桩震惊全国的杀人碎尸灭门大案,岂肯轻易草草收兵,换作是我,也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好在我时刻保持冷静,未犯低级失误,刚才要是莽撞出去,此时必定接受严厉盘查,回城上班的谎言一旦揭穿,我等于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现在怎么办?是回家继续协助警察办案,还是寻找逃出包围圈的突破口?我思虑良久,决定翻越大山的背面找条通往省城的路,时间就是生命,必须跑在警察怀疑我之前,及早离开是非之地。紧紧背包,我俯下身子沿着大树下的新鲜草皮横穿树林,斜着山坡爬向山顶,快接近梁上的公路,看见了和山下同样的一幕。应该说我的推断是正确的,看来白天走出大山已无可能,只有夜间才有机会。我在林间仔细搜索躲藏的最佳之处,发现附近有间废弃的小木屋,便迅速钻了进去,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十一点五十分,走到太急,有点饿了,取出干粮和矿泉水填饱肚子,枕在背包上休息。
星月惨淡,黯然无光,黏稠的黑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游荡着许多不明生物,猫头鹰如哭似笑的叫声增添了夜的恐怖。无论我怎样努力,依旧穿不透堵在面前长满荆棘的山路,绕着这条快到尽头却永远出不去的路来回转圈,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突然,披头散发的燕子轻飘飘地向我扑来,项上无头的老家伙举着锄头朝我砸下,眼孔流血的老女人伸出尖利的双手挖我的心窝,连燕子的两个孩子也哭叫着撵了上来,我刚要转身逃窜,黑脸警察的手枪冷冰冰地顶着我的太阳穴……
我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小木屋外透过朦朦胧胧的夜色,风声虫鸣表明我做了一场噩梦。擦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收回飞散的魂魄,举着手机看看时间,二十二时三十分钟,这一觉睡得太久了,再等三个小时,凌晨一时我要行动了。
就着矿泉水啃了几口干粮,继续躺在背包上养精蓄锐。长夜难捱,孤单无聊,与外界失联整整一天,如果警察返回燕子家中,我的出走必然引起他们的重视,无论如何,今夜必须脱离他们的视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了解案情进展的唯一渠道是上网查看消息,我鬼差神使地取出燕子小巧玲珑的手机,启动电源,打开网页浏览了几十秒新闻,在本地发布中未看到任何关于案子的报道,关闭手机,闭目养神。百密一疏,我自认为千衣无缝的逃跑计划,恰恰是因为这几十秒,断送了我的性命。
凌晨一时许,天上的云层遮挡住仅有的亮色,周围漆黑一片,正是夜行的最佳时机。我背起背包,刚踏出破门,“不许动”的喊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唯一和刚才梦境不同的是,一管冰冷的手枪指着我的脑袋而不是太阳穴,四周围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逃跑已没有意义,我放弃反抗,双手抱头,蹲在地下,黑脸警察咔地一下戴上手铐。
在市公安局,警察连夜审讯。还是七年前的审讯室,这次却没有舅舅举着皮鞭等我。
黑脸警察阴沉着脸,厉声问:为什么?我沉默良久,反问他:先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会全部告诉你。他很干脆:问。为什么这么快能怀疑我并准确找到藏身位置。黑脸警察说话不拖泥带水:你犯了三处致命错误,一、警察在死者家中现场取证时,你主动协助调查,面对血腥场面太过冷静,这不符合人之常情,你的异常引起我们的怀疑;二、我们在你的房间搜查出大量的刑侦学书籍,表明你蓄谋已久;三、案发现场,未找到年轻女死者的手机,我们对她的号码做了监控定位,晚二十二时许,你主动打开手机暴露了行踪。最致命的错误是,你的残暴不仁突破了人类的底线,你的灭绝人性引起人神共愤,你的十恶不赦理应受到法律的严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多么天衣无缝的犯罪,只要是人做的,就没有解不开的道理。
如果早懂黑脸警察的最后一句话,我会做得更好更完美。可惜,我懂得迟了。
第二天,我带着警察找到燕子一家五口的尸体。回狱的路上,放羊汉歪歪斜斜的歌声在空旷的山野更加撕心裂肺:
怎么也飞不过
花花的世界
原来我是一只
酒醉的蝴蝶
你的那一句誓约
来的轻描又淡写
却换来我这一生
再也解不开的解
......
2020年夏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