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溪.巴溪

巴溪河专属于鹤峰口。就是毗邻而居的花坪也只能望而兴叹。许是天道垂青，女娲大神抟土时的些许泥点恰在这河流转弯处散落，自兹而始，巴溪河孤寂的波纹即揉进了缕缕升腾的烟火，两者相生相济，俨然一体。

从樟木坝锣圈岩而下，半面坡上的泠泠溪水顺着大大小小的溪沟扑入巴溪河怀抱，茅田坪断崖处翩然飘落的涓流渐变得湍急，声势虽算不上浩大，却也有了稚气未脱嘴角初显绒绒髭髯的少年男子汉的气概，在两岸耸峙的崖壁间迈着锵锵的步伐。不算强壮的臂弯懒散地环着鹤峰口的山水林木，滋养其间的众多生灵。

以“巴”为名的河流较为罕见，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历史不经意的羁痕拓印在这方水土，巴溪河这个名字与巴人先祖冥冥中似乎有了那么一丝联系，而可以肯定的是，盐水女神和土家先祖廪君凄美爱情故事的发生地——清江无疑是巴溪河的最终归宿。也许，廪君的目光曾在这里驻留。你看，巴溪河两岸山峦间常年袅娜的烟雨，是不是廪君不顾盐水女神的缱绻而决然离开后眼角悄然浮现的水雾，朝朝暮暮，虽沧海桑田一直不曾消散。

茂盛植被的根系，在隐秘世界形成一张强大的滤网，致巴溪河水洁净至极，比“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水经注.夷水》）的清江（古称夷水）更加澄澈透亮。独坐河边，波纹粼粼，该可涤荡红尘中历劫众生的心魔，总觉得她不应属于人世间所有。哪怕是较深的石潭，潭底的卵石也依然历历可数。鱼儿却不太喜欢，总是惶惶然，挤挤挨挨地往石缝里钻，吵吵着：“往里一点，往里一点”，“不行，这里还是太亮，再换一个地方吧”。一群一群，倏忽而隐，倏忽而现。

当然，这是在天清气朗的时候。

夏日，狂风之后，骤雨立至。巴溪河立马变了一副模样，十余分钟之内，水位暴涨，间或漫过河堤，浊浪滔滔，裹挟以山石树木，飞泄而下，不羁、张扬，率性而为。待云收雨停，滔滔洪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减，逐渐恢复其温婉的模样。

不可预估的变脸对于河边生活的土家人似乎没有什么稀奇，不管涨落，遑论刚柔，更不用说清澈浑浊，终究引不起河边人家多少心绪的波动。被冲毁的苞谷就算是喂了鱼，回娘家的女人无非晚点再走，刚好还能够和老娘有一句无一句拌拌嘴，回味在家做姑娘时的快意和温馨。好酒的男人正好还可以就着河水恣肆的喧嚷再斟上一杯苞谷老烧，豪饮一口，然后长长地哈一口浓浓地酒气，觉得人生的终极享受不过如此，哪管今日还过不过河。

就是居家过日子，也如面对涨落不定的河水。贫也罢，富也罢，都能够坦然；再苦再累，也不见多少愁容，即使在最艰难的年代，他们也可以把日子过成一幅色彩浓烈的年画。

“吃了没？”

“吃了！”

“吃的啥？”

“灰籽儿饭！来吃点”

“不了，刚吃，也是灰籽儿饭。”

快活而满足的语气似刚吃完满汉全席。

灰籽儿饭是河边土家人的特色。苞谷磨成粉，按一定比例与大米拌和在一起上甑蒸，色彩黄白相间，如金玉镶嵌，玉米的浓香合着大米的清香，口感独特。重点是经饿，还可以节约出珍贵的大米出售换取其他商品。

屋脊上的炊烟，或浓或淡，或多或少，一如弯弯转转的巴溪河，袅娜着油盐的滋味，升腾着不息的期许。

桥梁是一条河的配饰。或简陋，或奢华，镌刻的总是一个流域民族的集体记忆，从时光的隧道里从容而来，留下的是岁月雕琢的斑驳痕迹。

巴溪河也不例外。

三溪口是巴溪河要津，因其交通恩施建始两县以及与花坪大小峡交汇的独特地理位置，成为历次桥址之所在。临河可见一座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修建“三星桥”的碑刻，略述了建桥历史和当时乡民踊跃捐款的状况：“吾乡三溪口之涯，恩建两邑所属，往来要衢也，春夏则水势汹涌，欲涉不能；秋冬则水性冱寒，能涉不欲，行人咸苦之。向虽有木梁，已朽败难行，则更思横木为彴之简约便宜，终不若聚石为徛之坚厚久远也。集绅首分地募资，吾乡善士解囊推恩，四方仁人踊跃捐资督修，已三年于兹矣，今天子十七年夏五月遹观厥成。”一座不大的石桥，历三年方成，可想见当时施工之难，也可见土家工匠志向之坚。而碑刻上捐款的众多姓名，从数额最大的“钦加六品衔府照磨候补粮部府”田金標，到几文钱的升斗小民，都是巴溪河芸芸众生菩萨行现实的观照，渡人、渡己，也是最为朴素的儒家乡土情怀，利人、利己。

如今，三星桥已坍圮，失去渡河功能，仅留少许痕迹在荒烟蔓草中隐现，吸引寻奇探幽的人来此凭吊。代之而起的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新桥，结束了两岸乡民只能步行不能通车往来的历史。现代的气息不期而至，在巴溪河蜿蜒的身躯里流淌，古老的河床遂多了几分灿然的模样。

河边生活的人们集中在道龙、水井湾一线，观音岩之下一片狭长的平缓地。从石笋湾的冲嘴上看下去，梯田叠叠，色彩斑斓，其间阡陌蜿蜒。屋舍白墙灰瓦，零星散布于田野之间。慈竹似乎是这里农家小院不可或缺的伴侣，有了她，茅屋荆扉也闪耀着翡翠的光泽。一条一米来宽的沟渠顺着山根脚弯弯绕绕，巴溪河水遂日夜浸润着田间的庄稼，浸润着人们咸淡适宜的日子。升腾的炊烟和时而响起的鸡鸣、犬吠，铺张绵延着人们心中向往的田园诗意，安静祥和，不急不躁，无悲无喜。

烟岚云岫之中，心，好静！几能感觉到红尘中你、你们向往的心之低语，呢喃着，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