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建始也,春气始而建立也”。立春是万物自沉眠中复苏的节气。
七十年代的家乡,还沿袭着传统的农耕文明,父老乡亲尚以耕种为本,最崇尚的是耕读传家。在他们的眼中,春天是一个蕴含希望的季节。而于年少的我来说,春天有什么呢?没有夏天遍野怒放的桐花儿,没有秋天灿然黄熟的谷子、甚至连冬天敦实冷冽却清甜可口的大白菜都少有。我努力回忆少年时春天的镜像,记忆纷至沓来,于脑海中缓慢显影。
春天如一幅水墨,着淡淡的青绿。从残雪片片的蕴藏,到嫩绿初显的萌动,从草长莺飞的勃发,再到万条丝绦的丰盈,生机缓慢而又坚定的踏步而来。山水田园以渐变的墨色消融着寒意,温暖着天地生灵的身体和心田。
初春,变化无声。此时冬天的余威尚在,冰雪未消,寒气砭骨。但一切都在地脉深处悄然变幻,东风始至,阳气生发,泥土深处,冰凌静静融成水滴,虫儿不时抖抖腿脚,小草默默聚集着生命迸发的能量。只是我,包括所有人类脱离森林太久,失去了与自然交感的本能,看不到,听不到,更遑论敏锐的感知了。
仲春时节,生机渐显。万物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萌生滋长,静静的夜里,你似乎能听得见小草破土而出的声音。春风拂过,春雷滚滚,春雨无声。虫儿纷纷钻出地面,舒展身体,享受短暂而忙碌充实的生命。“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樱花簇簇,桃花灼灼,梨花片片,杏花叠叠。树木的枝条绽放春意,一个个芽孢迎着光次第爆开。
暮春至,生机勃然。大地回暖,雨水渐增,春林初盛,“布谷”声声。此时是乡村最忙碌的时节,农事最多,整地、育苗、耙田、播种......,几乎没有空闲,一年的收成就看这段时间的付出。
春天是有趣的。
首先当然是春节。那时的春节还像春节,有盛大的节日气氛。除夕是重头戏,作为少年的我,重点是“吃”。一年上头,大概率只有这一天可以放开肚皮尽情享受美食。面对平常日子几不可见的盛宴,我是一个没有丝毫抵抗力的老饕,几乎等不及祭祖的程序结束就要动筷子(当然是要被制止的)。满足口腹之欲之余,还有一种心里层面无与伦比的快感。那时父母亲对我们的教育是散养式的,过年时可以小小喝上一口,可以放鞭炮,可以自己动手制作窳陋的玩具,可以在场坝田间森林里河沟边疯玩......,比起如今的孩子多了几分自由,多了几分野气,也就多了几分快活。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年三十是必定要洗澡的,寓意着除去一年的污秽,洗掉去岁的霉运,干干净净,轻轻松松迎来崭新的一年。初春的天气还极冷,所以要有一炉大火把屋子里烧热才能洗得舒爽。除夕要守岁,可没有春晚看,围着火炉硬熬,往往昏头涨脑,不堪其苦,但规矩还是要遵从。过午夜十二点,开财门,抢财水,到水井越早到意味着一年的财运越好。去时带上一些饭菜,撒入水井,感谢水井一年来对人们以及其他众生的付出,土家人对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发自于心外化于行。
“初一不出门,初二拜丈人”。正月,是出行的时间,是亲朋族友联络感情畅叙别绪的时候,弥补因平时农忙疏于走动的遗憾。大哥当然是去拜丈人了,我和二哥三哥没有丈人可拜,但姑家舅家姨家是一定要去的。也愿意去,不一样的味道,老表之间的游戏,少许的压岁钱对一个少年当然极具诱惑。笑语晏晏,觥筹交错之间,人间的温情在漫天风雪中弥漫。
正月十五是春节最后可以乐呵的一天,过了这一天,就该要重新忙碌田间事务了。赶毛狗,点路烛是十五的活动,也是小孩儿最喜欢的。中午过,去田间或屋边寻一片平地,三捆玉米杆相互支撑斜竖着码放,密密插上提前砍好的白蜡树枝和竹枝,空隙出塞满干燥的松毛,腰部绕以藤条,即为毛狗蓬。沿田间小路间隔一米左右放置一小堆松毛是为路烛,摆放长度当然越长越好。晚饭后,天刚黑,即可烧毛狗蓬,点路烛,开始赶毛狗,穰灾驱邪,祈求平安。火起即高声叫嚷:“赶毛狗,赶毛狗,感到xxx屋早门口,早门口打个屁,他屋粑粑不来气......”烈火熊熊,竹节爆响,人声鼎沸,路烛如星,这一刻天地间是非烦恼远离,唯余欢快。
在某些年成稍好的时候,生产队会举行舞狮活动,土家人称玩狮子,这个动词不像北方的舞狮那么正式,却凸显出土家人乐观向上的天性,颇有几分黑色幽默。记得有一年小队舞狮,二哥三哥那时大约十多岁,看得眼热,遂决定自己制作狮子自己来玩。拆开两条麻袋,山上采来许多伸筋草,密密编入麻袋即为狮身。竹篾为骨架,外糊红纸,画上两只大眼睛,即成狮头。两弟兄一前一后,模仿大人玩得不亦乐乎。某天大狮子玩到黄永岸家时,干脆带着道具跑去与其一起共舞,在喧嚷的锣鼓声中,翻滚扑跃,辗转腾挪,举手投足,有模有样,把一班子大人笑得前仰后合,我虽小,却与有荣焉。
七十年代物质生活极为贫乏,但人们精神上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后来有人把原因归结为吏治的清明,政治的引导,私以为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很大程度上应该是贫富差距极小带来的,自古以来即“不患寡而患不均”。
春天是忙碌的。春有种,秋才有收。
“大人望种田,细娃儿望过年”。母亲她们是顾不得寒冷的。春节刚过,不到正月十五,只要天气阳和,积雪稍融,便要急急忙忙下田劳作,作春播的准备。那个时代没有空闲的地,所有的田地都种得密密实实。
种洋芋较早。整田松土,打窝子,播种,放牛粪,盖土,起垄。看似简单的劳作并不轻松,弯腰驼背,挥汗如雨。但大人们心情轻松,这是一年的希望所在。我和二哥三哥却烦恼,正直贪睡的年龄,却时常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中抽出身随大人去放洋芋种,背牛粪。不愿起来时,母亲一句“还不起来,条子来了的哟”比神药都管用。时常嘀咕“还在过年,就种么子田咯”,母亲却说:“不早点种田,吃么子哟”。冷硬的田野可没有一点点诗意,一会儿手就冻得青疼,身上却又出着汗,粘着笨笨的棉衣,极为难受。
大米较包谷味美,但每一粒米都来得殊为不易。传统的农耕方式程序繁复,却蕴含着农耕社会人们数千年的智慧。育苗,打耙(耙田)、提埂,石灰杀虫,撒牛粪,插秧,每一道都极尽辛劳,其中以打耙和插秧为最,给我的印象也最为深刻。
打耙当然是男人的事。一人,一牛,一耙为一组合,延续无数岁月的模式似乎从来没有发生改变,古趣盎然。牛是水牛,在前,枷档枷在颈部,一边一条绳系着身后的耙,人站在粑上,使耙齿能够深入泥水中,不至漂浮。三月多雨,打耙者往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黑色水牛,朴拙的耙,浑黄翻滚的泥浪,赤脚披蓑戴笠的人以及蒙蒙烟雨的底色描摹成一副隽永的画。
“上仪,上仪”(按道走)。
“䠚,䠚,䠚着(慢点或停止)”。
“左,左”.....。时节一到,吆喝声此起彼伏,看哪一个声音更响亮,更能让心仪的女人心尖儿打颤,淋淋漓漓的雨也压不住田野里奔腾的雄性气息。
打耙的目的是要将水“赶活”(使泥土成为极细的颗粒),便于秧苗下田后容易定根,有利于根系的生长发育,因此要反复多遍。耙在泥水中极为湿滑,人很容易掉落,时刻考验着一个人的平衡能力,极为辛苦。
耙过后的水田如镜,在老家的屋后,由高到低,一丘连着一丘,形状不一,姿态各异,在晴日将天光云影山草树木以及泥墙褐瓦的老屋裂成无数碎片,一片一景,一片一世界,让人的目光无所适从,心却稳稳的有了安放的空间。
插秧是女人的事,且是女人们集中进行的事。很少看到独自一人插秧的。弯着腰,曲着腿,倒退着,软软的泥温柔的亲吻着赤裸的小腿,一手攥着一大把秧苗,另一只手从中分出几根快速插入泥水中,插完三至四排退后一步,在不断重复的韵律动作中,一丘水田渐变了容颜,由灰黄至翠绿,由沉寂而至生机,所谓“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此刻女人们的手是富有魔力的,且点染的是生养万物的土地呀,比“点石成金”更多了几分慈悲情怀,浑身的泥点也不掩其莫名的光辉。累当然是无可避免的,但“三个女人一台戏”,家长里短闺房趣闻的信息交换传播冲淡了辛劳,响亮的笑声惊得三月的飞鸟都无处落枝。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乡村勤劳,少有懒人。不仅是主粮,房前屋后,田边地角,只要有空闲的地方,都要播撒下七古八杂的种子。一粒种子入土就蕴藏着一份秘密,待到夏天来临,也许就能够收获一份意外之喜。
在文人墨客的词里行间,春天是令人感伤的季节,正所谓“伤春悲秋”,如朱熹“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情绪并不多见。但在七八十年代土家农人眼里,春天是值得欢欣的,即使还有很多不可预估的未知的因素。但经历过冬天的冷厉和沉寂,他们俨然更渴望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日子,灰黄的泥土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切幸福的起源,一切希望的发端。在我看来,我们传承千年的农耕文明就是不断追逐希望的历程,正是因为这份对希望的执着,才使得中华民族虽历尽磨难,却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布谷的呼唤里,万物在蓬蓬勃勃地舒展。但愿我们一直有充满希望的情怀,面对无私的沃土,还能够如曾经的父辈一样弯得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