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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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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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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之 桐花儿开

爷爷说,“立夏”就是夏天的开始。“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春天种下的一枚小小种子此时已经卓然长成,苍苍翠翠在苍穹下沐浴雨露阳光。建国前以私塾为业的老先生,田间功夫也一直未曾撂下,应季的农事记得颇为清楚,大约没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状况出现。在爷爷看来,夏天一到,意味着夏粮丰收的希望已触手可及,辛苦的劳作于此点亮了希望的光芒。

而以我七十年代末期十岁稍余的年龄,却不虞粮食之匮乏与否,虽不时也有饥饿之感,但能够衣着清凉,自由自在地在田野山林溪流间疯跑,享受风拂过裸露肌肤的感觉,就是最高兴的事。

桐花儿开,是我认知中夏天最具标志性的事件,意味着可以炒包谷泡儿(原始的爆米花儿)了呀。桐花儿即油桐花。油桐在那时的老家是很常见的植物,叶阔、花白,树形不算顶高大,田坎边,山坡上......,到处都是。因其果实具有一定的经济价值,且对于生长环境无所苛求,在那个物质资金极为匮乏的时代,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稍纾困境略解焦虑。老家有句责骂人不肯读书的俗语:“叫你读书嘛!你要去爬桐子树”,如今忆及,应该是急于摘桐子卖钱以换取必需品的具现,其实蕴含着生活迫不得已的哀伤。夏初或稍晚几天,不知觉间,桐子树的枝头已密缀花朵,密度极大,一片雪白,在一片葱茏的庄稼地里尤为显眼,故在台湾等地,桐花又被称作“五月雪”,极美极富诗意,在燠热难当的长夏似有清凉之意萦绕。

而我志不在观花,感觉到桐花儿满绿野热热闹闹绽放的时候,舌尖的味蕾即开始酝酿翻卷,鼻端似有包谷炒熟的浓香撩拨,在母亲稍微空闲的时节,缠着要炒包谷泡儿。

于是,在“满不情愿”的某一天,母亲生好灶火,开始了我渴望已久的操作。刷干净大铁锅,搁到灶膛上,倾入细河沙,掺入包谷子,用力不停翻炒。灶火熊熊,舔舐锅底,难听的沙铁摩擦声,此刻也如闻韶乐。温度渐高,包谷子渐次受热膨胀,而后炸裂,绽成雪白的小花朵,宛如缩小版的桐花儿在青黑的河沙间翻滚起伏。浓香盈舍,闻之清涎长流。待包谷子约略全部炸裂后,母亲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迅速连沙带包谷泡儿铲入筛中,晒出细沙即告功成。此时包谷泡儿温度尚高,但我已迫不及待,抓上一把一粒接一粒送入口中,只觉酥脆焦香,怡人心怀,天下至味,莫过如此!

遗憾的是,不是每年也不是每家都能品尝这一美味,主要是新包谷此时尚未到收获时间,要有去年留存的成粮才行,在那个粮食稀缺宝贵的年代,许多家庭在春夏之交正直青黄不接,哪里还有余粮炒包谷泡儿这种零食,即使有少量的,也要掺杂其它杂粮填饱肚子度过饥荒。我们能够在不多的时间略享口腹之欲,得感谢父母辛勤的劳作,还有精细到极致的粮食食用计划。

还好夏天不仅仅只有桐子花儿、包谷泡儿。夏天是可以让我任性癫狂的季节呀。

作为家中“老幺”,我与头上的双胞胎二哥三哥都悬殊了四岁,更遑论大哥和姐姐们了,故玩乐一事大多数时间只能独享,间或与屋坎上向家的张五哥儿(随母姓)一起,但他年龄也比我大,辈分还比我高(我得叫他舅),大多是他带着我玩,往往不能尽兴。

炎炎夏日,在没有空调只有一把棕叶扇子的时代,一塘清凉的水胜过一切,我也不例外,对游泳(我们称洗澡)有着特别的爱好,且颇为自得有这一小技傍身,还好没有出现《淮南子.原道训》中所言“善游者溺”的状况。

去家不远有两处堰塘,是五十年代兴修水利的产物,一大一小,小者名“四清水库”,3亩余,形方。大者名“跃进水库”,约六十余亩,形近圆。名字都镌刻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

记忆中,起初去得较多的是四清水库,一者因其小,不至于溺水。二来因其近,能够少受燠热的煎熬,早一点时间与众小伙伴享受清凉。

初学游泳就是不断呛水的过程,本无伤大雅,难受的是在小小堰塘内与水牛共浴,不知饮用了多少牛粪汤,奇怪的是从来也没患上什么疾病,顶多当时恶心一小会儿,随即又开始扑腾。多次呛水的经历后,在突然的一个瞬间,浮上水面不再下沉——会水了。当然泳姿就不谈了,狗刨最常用,其次是插水儿(自由泳),还有大开门(蛙泳),蹬仰卧儿(仰泳)。无人在意你会哪几种姿势,是否标准,也无游泳装备,包括泳裤,一群四五个小伙伴儿,赤条条下水,赤条条上岸,光着屁股在草坪上裸晒,完全不惧虫蚁骚扰,一身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水都不沾,算是我一生中身体力行过的唯一的天体运动。年龄稍长进了学堂,觉小堰塘不再过瘾,去跃进水库的时间渐多,父母基于安全之故加以约束,常因偷去而挨打,只是屡教不改效果堪虞,对此父母颇有无可奈何之慨。

夏天是多虫的季节。在没有冰箱的时代,“夏虫不可语冰”,但顶着骄阳抓虫并施以各种手段,于一个孩童是开心的事。蝗虫、蚂蚁、螳螂、蜻蜓、豆娘、蝴蝶......。用草茎逗引螳螂耍大刀;截断蚂蚁的队列让它们一时间找不到回家的路;捏住舂碓盘(短额负蝗)的后腿,让它的身子不停上下舂碓;用蛛网网蜻蜓然后掐短翅膀看它飞得摇摇晃晃;掐去夜蚊子吸血的口器.....。那时的我似生杀予夺的君王,掌控着小小虫儿们的生死存亡。但活辣子(刺娥的幼虫)却不敢轻易招惹,它背上的毛刺有毒,蜇在手上疼痛难当,大多时间敬而远之。

多年以后忆及那些堪称残忍的行为,深自愧悔,虽属少不更事的无心之举,却事实造成了它们不可逆的伤害,尽管他们可能啃食过父母辛勤种植的庄稼,或是吸过我的血。

老家产水稻,从爷爷屋后一直到望月淌丛林边,几公里的缓坡上呈梯级分布,一畦连着一畦,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绵延铺排在一起,拥着、挤着、贴合着、勾连着,凌乱中交织着天然的秩序,清风掠过,空阔的天地间有浩大的交响回荡,令人目眩神驰。仲夏时节稻谷高已两尺有余,在艳阳下泛着油油的绿光,遥遥望去,如毡如毯,绿意盎然,夺人眼目,似乎上天在夏天就独独给予人们这一种充满生机的色彩,不及他顾。

稻田中多黄鳝泥鳅,打洞毁埂,为父老们所恶,捅黄鳝遂成为多得之举。但我不擅此道,坎上五舅们几弟兄却是个中高手,在田埂上扒开稻谷寻觅,找准进口和出口,伸光脚至进口处一通捅,黄鳝即仓皇逃出,迅疾出手抓住,讲究的是快准狠,更有高手仅凭一只手伸进洞中即可得,那算是绝技了,不多见。对此我倒无歆羡之意,因为不爱吃。偶然吃过一次烧黄鳝,斩掉头部,划开肚腹,去除内脏,洗净抹盐,放柴火中烧,少倾即熟,手撕,骨肉轻松分离,送入口中,鲜香无比,口舌生津,以为人间绝品。但也仅此一次,无有后续,总觉得黄鳝如蛇的形象令人生畏。成年后偶尔品尝养殖的产品(野生品种已几不可见),却远不是儿时的味道,我想,既有食材的原因,也有心境的原因吧。

稻田之间有沟渠,夏天雨水多,沟渠盈满,水质略浑,其间多有小野鱼,长寸余,背灰腹白。找一水道较窄坡度较陡处,将撮箕按到沟底,不用管,不用放饵料,等待半个小时左右,就有数十条小鱼的收获,撮箕起水那一刻看鱼儿翻着肚皮乱跳,片刻后再寻一水面开阔处将撮箕轻放水中看鱼儿仓皇逃窜,心情能快活一整天。没有人入庖厨烹饪用来佐酒,至今都有点奇怪,要知道那时可是肉食极为匮乏的年代呀,是因为人们心存悲悯不忍伤害幼弱的生命?还是那时老饕也还对自然有着原始的敬畏?如今由于生态环境的变化,这种野鱼好像已经绝迹,即使尚存,估计也要被“美食家”们处心积虑弄进便便大腹,哪管它种群是否濒危,生态链是否受损。环境的创伤可以慢慢修复,不古的人心又该如何回归呢!

雨天为我所不喜,因为不能出去撒欢。但庄稼却全凭雨水的滋润,一天一个样子地疯长,至仲夏、季夏时节,许多作物趋于成熟。七十年代,家家都有了一块自留地。父亲常年在工厂上班,得益于母亲的勤劳,在完成集体的劳作后,用心经营自留地,虽不大,但黄瓜、番茄、丝瓜、南瓜、茄子、辣椒等等总有得摘,餐桌上多少有了佐餐的蔬菜。二哥喜欢腌糖番茄,三哥喜欢生辣椒蘸盐......,有了些微选择的余地,冬春疲惫的味蕾被激活,在口腔里狂舞。水果也渐次成熟,红的桃、黄的杏、青的李、绿的葡萄......,世界有了明亮而丰富的色彩。

集体所属的旱地里,包谷虽显营养不良,但也长成了森林,密密匝匝的站成一个个青翠的立方。行间土豆默默以巨力撑开身上的泥土,垄行隆起,更显饱满丰盈,那土裂的声响该是惊天动地的吧。麦穗由绿变黄,散发着浓烈的麦香,这种数千年遗存下来的植物依旧毫无怨言地养育着人类,不疾不徐地一次次轮回。

春末夏初青黄不接时压抑的情绪得到充分释放,父辈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空气中弥漫着宁静祥和而又热烈奔放的气息。

油桐树却依旧在田坎边山坡上高高站立着,枝叶滴翠,随风摇曳。桐花儿却在零零散散地飘落,小喇叭似的东一朵西一朵,没有忧伤的感触,待到入秋,桐子成熟,我又该爬桐子树了。

夏天是令我快活的季节。梁实秋先生曾经“长日无俚”,以“写作自遣”,我的童年夏日却无“无俚”之忧,忙忙碌碌,少有空闲。虽物质不丰,然却有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快乐,至今忆及,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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